第十章 陽謀（下）

允賢一直枯坐在書桌，從日落到深夜。
待月亮又漸漸地發白，朝陽降至的時候，允賢終於下定了決心。她正式向御藥房遞了辭呈，劉平安雖然不捨，卻還是順了她的意願。祁鎮知她去意已決，又念及她的人身安全，便下旨命她陪同皇后一起去南京待產。
另一邊，汪國公果然沒有食言。當初指向杭綱叛國的證據突然都憑空沒有了，祁鎮直覺都是太后設下的圈套，但此時已無力再生事端了。
「奶奶，宮裡出了這麼大的事，皇上認定皇后娘娘待在京裡已經不安全了，所以想讓我陪著娘娘去南京住段時間，順便在那邊伺候她生產。可您年歲已經大了，我沒辦法帶著你去，只能請您自己照顧好自己了。」
談老夫人有些吃驚，但還是道：「好，你去吧，好好服侍皇后娘娘。」
「奶奶，過兩天我就得走了。我不在京城的日子裡，你可得好好保重，多吃些飯菜，別太掛念我和爹。爹肯定能平安回來的。」
「好，你也別再做那樣的傻事了。郕王殿下再好，也值不上你一條性命。談家就你這一條根了，你可別再讓奶奶白髮人送黑髮人了。」
說到此處，老夫人已是語聲哽咽。允賢眼眶發紅，她努力忍住眼淚。
「放心吧奶奶，只要娘娘順利誕下小皇子，我馬上就回來看您！」
話雖如此，這一去數月，千里迢迢，當中變數又不知幾何。但一念及祁鈺，允賢便覺京城已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剛安頓好允賢，祁鎮就不得不面對越來越嚴峻的戰事。
朝堂之上，祁鎮和孫太后已為派兵之策，多日吵得不可開交了。
這日，正是劍拔弩張之時，小順子匆匆來報：「皇上，太后娘娘，不好了。鄧演將軍兵敗，太原城……也丟了！」
群臣立刻陷入了沸騰中，孫太后一急之下躍出簾外：「什麼！太原都丟了？那離京城可只有不到一千里了啊！」
於東陽上前道：「皇上，微臣請率援軍，立刻增援！」
一眾大臣七嘴八舌地進諫著。
祁鎮臉上神色不斷變換，最終大叫一聲：「夠了！都給朕住嘴！朕要御駕親征，親自殺了也先！」
眾臣驚得說不出話來。
曹相上前道：「皇上不可，您是一國之君，一旦出了任何差池，臣等都沒辦法對天下人交代啊！」
「曹相，你竟敢膽敢在朕出征前長他人志氣？把他拉下去，刑杖十記！」
孫太后驚道：「皇帝，你瘋了？」
「太后，瓦剌欺凌我朝，你主政國事，派出的大將卻個個都是草包！眼看京城危險在即，朕要御駕親征，你卻偏偏要強行說朕瘋癲，是問居心何在？莫不是你正是那與瓦剌勾結之人！」
孫太后怒道：「胡說！御駕親征豈是小事，勞民傷國，不能隨意為之！」
「古來御駕親征，都是聖德天子所行之事。到現在你還把著調兵堪合不肯放出，難道是想亡了我大明嗎？」祁鎮一腳踢倒龍案，「不用多說，朕意已決，誰再多言，視同叛國，定斬無赦！退朝！」
說罷，祁鎮徑直走到孫太后面前伸手拿走調兵堪合，拂袖而去。孫太后頓時說不出一句話來。
允賢聽聞祁鎮要御駕親征，不禁心中一緊。雖自知無法勸他不去，但猶豫再三，念及這一別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見，便預備入宮去見他。
豈料正要動身，卻遇上以前的安和郡主——現在的郕王妃前來尋她。入門是客，允賢雖不知她來意，還是客氣地迎了她進來。
郕王妃面無表情地打量了允賢許久，突地開口道：「你不是跳河了嗎？可你怎麼就沒死成呢？殿下到現在還忘不了你，天天跟我裝恩愛，私下卻連話都懶得跟我說一句。」
允賢強作鎮定道：「我已辭去了女官的職務，也早已郕王殿下恩斷義絕了，郕王府上的事請恕我無能為力。望王妃見諒。」
郕王妃搖頭道：「不。除非你死了，這一切才會真正結束。」
允賢瞪大眼睛看著她：「你想幹什麼？」
「我什麼都不會幹，要你命的是你自己。」
聞聽此言，允賢怔住了。郕王妃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
錢皇后登上城牆，遙望著下面的出征台。祁鎮一身戎裝，正意氣風發地站在台上。
如香道：「娘娘放心，皇上肯定會凱旋的。」
「他只要能平安回來就好。」錢皇后深有憂色，她環視周圍齊來送行的妃嬪和宮人，「杭妹妹呢？她在哪裡？」
如香遍尋不獲。
見出征的隊伍已經出發，錢皇后沉吟道：「皇上出征這麼大的事，她怎麼會不來……」
她越想越覺得事有蹊蹺：「不對，啊！快去找丁香，叫她馬上去一趟杭府，允賢她可能會出事！」
如香飛也似的跑開了。
錢皇后驚慌地喃喃道：「老天保佑，但願是我多想了……但願是我多想了……」
允賢閉上眼睛，耳邊迴響著郕王妃冰冷的話語。
「你要是想你爹平安回來，就趕緊自我了斷！要不然，你爹就算不會死在瓦剌人手中，回京之前，也一定會死無全屍的！
「只有你死了，我才會放心！不過，你一定得裝作是因為不小心服錯藥而意外而死，我是不會讓殿下對你念念不忘的！」
「我給你兩天的時間安排後事，記住，一定要做得毫無痕跡！」
允賢拿過手邊的竹簍，揭開蓋子，裡面有幾條毒蛇，正「噝噝」的吐著紅舌。
「爹，奶奶，祁鈺，來生再見。爺爺，娘，哥哥，允賢來陪你們了。」
正當她一閉眼睛，將手伸入竹簍時。一件東西突然飛了過來，打翻竹簍。
隨即，丁香飛也似的跑了進來，一腳把地上的竹簍踢開。看著已經爬出來的蛇，她倒吸一口冷氣。
「你這是要幹什麼？」
允賢掙扎著還想去拿那些蛇。
丁香氣憤不過，一個耳光把她扇倒在地：「你又想尋死對不對！皇上費了多大的勁才把你救回來。你倒好，他一走馬上又開始鬧，你到底是要幹嗎！」
允賢站立不穩，倒在地上，突然一下委屈無比：「你知道什麼？郕王妃拿奶奶和爹的性命威脅，要是我不馬上自裁，她就會……」
她哽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
丁香愣在了當場，隨即一跺腳，拉著她頭也不回地入宮尋錢皇后把事情全都說了出來。
「傻妹妹，她逼你，你就真去死？她是王妃，我還是個皇后呢！」
允賢含淚道：「可現在皇上已經離京，太后在宮裡更是權勢滔天。我自己怎麼樣都無所謂，可我不能連累奶奶，連累姊姊和小皇子……」
錢皇后心痛地看著允賢：「就算是為了我，你也不至於如此呀，還好丁香去得及時。要不然，皇上前腳才走，你後腳就出事，叫我怎麼跟他交代？」
允賢：「只是，我爹……我爹……現在該如何是好？」
錢皇后深思後，沉聲道：「允賢，我要是有法子讓你活下來，讓汪家不起疑心，還能保住所有人的性命……你願意幫我一個忙嗎？」
允賢一下子呆住了，她看著錢皇后，點了點頭。
「我會安排你馬上出宮，三個時辰之內，你就能趕上皇上的北征大軍！」
「姊姊，你到底要我做什麼啊？」
「我要你以隨軍醫官的身份，幫我照顧好皇上！允賢，皇上這次御駕親征，不僅準備倉促，而且危機四伏，再加上他又任命王振隨行出征，我心中實在是放心不下。皇上向來自負易怒，戰場之上，要是稍有閃失，那後果就難以設想了。允賢，只有你說的話，他還會聽一些。所以，我只能託你去照顧他，提醒他。哪怕萬一他受了傷，你在他身邊，我也能放心一點……允賢，答應我，好嗎？為了我，也為了小皇子，我不想讓他出世時，見不到他的父皇……」
允賢一咬牙，伸手掩住了她的嘴：「姊姊你別說晦氣話了。我去，我馬上就去！」
時間不多，二人馬上行動起來。不出一個時辰，杭司藥中毒身故的消息已傳遍紫禁城了。
當祁鈺衝進長壽殿時，只見允賢躺在床上，臉色發黑，已經了無生氣。旁邊丁香正在痛哭。而如香扶著皇后，也是一臉悲色。
「允賢……允賢！你醒醒，你可別嚇我……」
最初，他只是輕聲說著，但想到允賢再也不能睜眼看著自己了，他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到最後，已經是大吼和哀嚎了。
「……你醒醒，好不好？好不好！」
丁香忍不住上前道：「殿下，我們大人已經去了。你還想怎麼樣啊？」
祁鈺跌坐在地上，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錢皇后嘆氣道：「杭妹妹是中了蛇毒才去的。這兩天談老夫人身子不好，時常發熱咳嗽，允賢用了好多藥都不管用。她也是急了，聽說宮裡有新貢上來的銀環蛇，就去取蛇膽，結果……」
祁鈺翻開允賢的手指，果真見到兩排細小的齒印。他揪著允賢的衣角，竟無助地哭了起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你可是大夫啊……你救過那麼多人，怎麼會連自己都救不了？你為什麼要學醫？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去取蛇膽？早知道會這樣，就算你氣我恨我，我也不讓你做大夫……允賢，你應我一聲啊。我不會再逼你了，再也不為難你了。我就在這裡等著，等你願意理我的那一天。你說好嗎？要是我們一早就拋下所有遠走高飛該多好……要是那日我沒有下船回京，我們一起浪跡天涯該多好……」
祁鈺越說越語無倫次了，悲悲戚戚的，讓人傷感，連一向不喜歡祁鈺的丁香也濕了眼睛。錢皇后聽到這些話，終於忍不住把頭轉到一側，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皇家本是天下最薄情的，難得祁鈺的一片真情。
祁鈺不知哭了多久，突然起身，仰天長嘯，腳步踉蹌地往外跑去，結果被門檻絆倒，重重地跌倒在地，頭也撞在了地上，整個人再也起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