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宮 (下)
女醫明妃傳 by 張巍
2020-2-10 20:02
英宗在昏迷的允賢耳邊呼喚著:「允賢,允賢!」
允賢慢慢睜開了眼睛,她終於看清了他的面容:「元寶!」
環視四周,竟是乾清宮的裝飾。屋子裡跪了一地宮女太監,允賢瞬間明白了過來。
「皇上?」
「別動,你受了刑,腿上還腫著。」
「你……你怎麼會……」
英宗嘆了口氣,示意屋裡的奴才們退下,道:「我是皇帝,也是鄭齊。」
原來鄭齊便是英宗朱祁鎮,之前的每次相遇都是他微服出行。祁鎮與孫太后不睦多時,孫太后一直把持朝政,祁鎮空有滿腔熱情和政見,卻毫無用武之地,遂經常出宮飲酒作樂。機緣巧合,多次與允賢邂逅,才有了之前的種種。
上次王振在堂上為允賢撐腰,顯然是祁鎮的示意。而祁鈺去永慶庵派米也是祁鎮的安排,只是他並不知道祁鎮與允賢相識已久。在元宵節之前,祁鎮也並不知道允賢與祁鈺的關係。
祁鎮心痛地幫允賢攏了攏頭髮:「你受苦了。」
允賢眼中的淚水突然滑下,祁鎮扶起她安慰道:「別怕,有朕在,誰也不敢欺侮你。」
允賢突然醒過神來,推開祁鎮:「你怎麼會是皇帝?幹嗎一直騙我?」
「允賢,你別激動,我真的不是故意騙你的。我早就想告訴你……」
「如果我早知道自己跟皇帝這麼熟,我也用不著在江南一直漂著……」
祁鎮忙道:「是我的錯,都怪我!你隨便怎麼罵都成!」
允賢橫他一眼:「你是皇帝,誰敢你罵你呀。」
小順子入屋上前:「稟皇上,皇后娘娘在外面候著。」
祁鎮示意允賢先歇著,起身往出走。
錢皇后見祁鎮出來,上前道:「臣妾剛才聽人說,皇上剛在內藥房帶了一位姑娘回宮。如果臣妾所料不差,應當就是死而復生的杭姑娘了?」
祁鎮臉上略有尷尬:「朕也沒想她竟然會揭了皇榜,進宮來給太后看病。」
「杭姑娘一定是心裡頭記掛郕王殿下,就想法子進京了。臣妾實在是為郕王殿下高興。皇上,臣妾已經自作主張,打發人去了……」
話音未落,祁鈺的聲音就已經在乾清宮門口響起:「臣郕王求見皇上、皇后娘娘!」
允賢在內間聽見祁鈺的聲音,立刻撐起身來,跌跌撞撞地下榻向外奔去。結果卻因為雙腿腫痛,跌倒在地。
祁鈺衝進來,看到允賢的一剎那,不顧一切地搶了上去,緊緊地抱起允賢。
祁鎮站在一旁,臉色發白。
半個時辰過去了,祁鈺和允賢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祁鎮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裡,盯著缸裡的金魚發呆,皇后在一旁說些什麼,他竟一句也沒聽進。
祁鈺扶著允賢出得屋來,雙雙跪下。
「皇兄、皇嫂,多虧上天有眼,才讓我和允賢得以重逢。現在臣弟別無他念,只求皇兄將允賢賜予我為妃!」
祁鎮看著他們,半天沒有說話,良久才道:「允賢,你腿上有傷,就別跪了,坐下說話吧。」
祁鈺忙扶著允賢坐下。
祁鎮接著道:「允賢,你願意嫁給郕王嗎?」
允賢含羞道:「一切聽從王爺安排。」
祁鎮深吸一口氣:「好,朕為你們賜婚就是。」
見祁鈺和允賢滿面喜色,他心事沉重已極,再無心思招呼他人,轉身進了乾清宮內室,不再理會眾人。
吳太妃戰戰兢兢地跪在祁鎮座下。
「參見皇上、皇后娘娘,不知皇上和娘娘宣召,有何大事?」
錢皇后娓娓道:「確有大事。賢太妃,郕王只比皇上小三歲,可府裡頭,一個服侍的人都還沒有。本宮心中著急,便有心想為郕王做個大媒……」
吳太妃面露難色,顯是已經在門外聽祁鈺講了事由。
祁鎮不滿地皺了皺眉:「吳太妃,要不是父皇曾經說過,郕王的婚事由你自決,朕也用不著現在跟你羅唆了。允賢,出來吧!吳太妃,她就是朕給郕王挑的王妃!」
允賢從裡間走了出來,忐忑不安道:「參見賢太妃娘娘。」
錢皇后溫聲道:「太妃,郕王和允賢定是前生有緣,所以允賢才能歷經磨難,死而復生,重新和郕王相聚。」
吳太妃錯愕道:「可是,可是……」
祁鎮不耐煩道:「現在人也見過了,賢太妃,你可還滿意朕做的這個大媒?」
「不,不行。皇上,鈺兒是臣妾的獨苗,臣妾寧願抗旨,也絕不能接受這門婚事!」
祁鎮一擰眉:「嗯?」
允賢已然是看出了吳太妃對自己的敵意,咬著唇低下了頭。錢皇后拉過她的手,輕輕拍了拍。
吳太妃一咬牙:「皇上,這件婚事,請恕臣妾實萬萬不能奉詔!」
允賢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
吳太妃猛地跪下,接著道:「臣妾罪該萬死!只是這醫婆允氏,應皇上的皇榜入宮,治好太后娘娘之事,全京城已經傳得到處都是,還有不少人都曾經見過她。鈺兒他畢竟是當朝親王,若是娶了一位再嫁之婦為妃,豈不成了朝中笑柄?」
祁鎮、錢皇后、允賢全都怔住了。
祁鈺忙解釋道:「醫婆身份不過是假扮而已,允賢她還是女兒身!」
吳太妃寸步不讓:「她可是跟一群男大夫一起進的宮!男女混雜坐在車裡,已經是失了名節!」
眼看祁鎮不為所動,她突然哭了起來:「皇上,鈺兒畢竟是你唯一的皇弟,你難道就忍心這麼作踐他?先帝爺,臣妾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啊……」
話音未落,她的眼睛突然向後一翻,暈了過去。
祁鈺:「娘!」
錢皇后:「快傳太醫!」
允賢奔過去摸著吳太妃的脈門,又翻了翻她的眼皮,已然看出了吳太妃是在裝暈。她身子微微一抖,愣在當下,不知如何是好。
錢皇后看著這場面,悄聲對祁鎮道:「皇上,事情鬧成這個樣子,一會人一多,杭姑娘待在這裡也不成樣子。不如臣妾先帶她離開,找個地方安排她住下。一切還是等吳太妃醒來再說吧?」
祁鎮也是無計可施,只得道:「好吧。你好好照顧她,讓她千萬別難過。一切有我。」
錢皇后眼中掠過一絲黯然,一口應下。
允賢被安排在了坤寧宮住下。
一輪滿月當空而懸,允賢的心裡卻一點也不圓滿。看著天上的月亮,想到今日在乾清宮祁鈺竟連一句道別都沒對自己說,不禁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喃喃道:「你不是說以後我就再也不需要擔驚受怕了嗎?可是,你現在,根本沒有管我啊。」
翌日,允賢正為怎麼取得吳賢妃認可而憂心忡忡。祁鈺卻大早就來找她,說吳賢妃想通了。
「要我隱瞞身份?」
「我知道這實在讓你為難,可我娘在意的……不過就是你曾經上過公堂,給災民看過病。怕這事傳出去,失了體面。你能不能就委屈一下,暫時先換個姓名,等嫁入王府後,一切再作計較?」
允賢震驚地看著他,半晌道:「那我爹他們呢?」
「能不能也先瞞著他們。等過上一些時日,我們到了郕州再說。」
允賢雖然心中委屈,但念及這一路的波折和重逢後的喜悅,還是默默應下了。
祁鈺又是心痛,又是感激,執著允賢的手:「允賢……你放心,我敢保證就這一回。以後,我一定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
祁鈺走後,允賢一個人靜坐著,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略一思索,喚了丫頭去乾清宮求見祁鎮。
「這種事情居然都能答應!」
「不答應又能如何?」
「你現在答應了這件事,以後還有一百件事等著折騰你!」
「不會的,他說以後不會再讓我受委屈了。我信他。」
祁鎮氣不打一處來:「你都想好了,還來找我做什麼?」
「我之所以答應,是有原因的,」她俯身跪下,語帶哽咽,「皇上,我其實並不姓杭。當年,我們全家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旨意,才改名換姓,遠走北疆……我爺爺談復原是太醫院院判,當年因受奸人誣陷,不得不自殺身亡……我想請您徹查此事,洗清我爺爺的冤屈!」
「在我面前,你永遠用不著跪來跪去的。」祁鎮一把拽起她,「你出事之後,我命東廠徹查,這些事其實那會兒我就知道了。而且救了你們全家的錢大人,就是皇后的父親,只不過,他在八年前,就已經去了。」
允賢震驚不已:「那,我一定得好好叩謝皇后娘娘。元寶,謝謝你,我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
祁鎮苦笑道:「那是自然。無論你遇到什麼事,都可以來找我。」
「有皇上做靠山,我真是好大的面子。」
祁鎮看著她唇邊微帶笑意,一時有些痴了,半晌才驚醒道:「對了,以後慈寧宮那邊,你還是少去。我和太后畢竟心結還在,你還是儘量避著她些。」
「但我就這麼離開慈寧宮,連招呼都不打一聲,是不是有點不好?在慈寧宮的時候太后娘娘對我挺好的。」
「吳太妃鬧了這一場,太后肯定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安和郡主是她侄女,她現在恨你還來不及,你還擔心她記掛你不成?」
念及和孫太后相處的三個月,此刻卻已變成了對立的人,允賢多少有些傷感。
祁鈺帶著允賢去北三所給吳賢妃請安。
「是個整齊孩子。我聽鈺兒說了,你迷途知返,又肯為鈺兒改名換姓,確實也算難得。」
允賢身子微微一顫。
「要嫁進王府,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德言容功,一樣都不能缺。我聽說你是在北疆長大的,府裡可曾請過教養嬤嬤?女紅怎樣?學過掌家理事沒有?」
允賢答道:「府裡還未曾請過教養嬤嬤。」
祁鈺忙道:「允賢做得一手好藥膳,連太后娘娘也都在誇獎。」
「可身為人婦,會不會做飯倒是無關緊要。有幾個官家小姐是十指沾了陽春水的?只有小門小戶的女孩子才以這個為榮。杭姑娘,令堂是哪裡的人?」
允賢忍著難堪,細聲道:「家母是無錫人,十九年前就已經過身了。」
吳太妃皺了皺眉:「古人說過有七出五不娶,最後一條就是喪婦長女不娶,因為這樣的女子沒有母親教養,難免行為不端……」
允賢身子微晃,揚聲道:「允賢自幼在祖母膝下長大,祖母身有五品誥命。」
吳太妃不悅道:「我還沒問你呢,怎麼就頂起嘴來了?」
祁鈺急道:「娘,您就少說兩句吧。允賢,母妃問你什麼,你就回答好了。」
吳太妃面露怒色:「好了,我也不多說,省得鈺兒又以為我不喜歡你。你之前雖然行事不端,但瞧在鈺兒的分上,我也就不當回事了。可進了王府之後,什麼醫呀藥的,是絕對不許沾了。」
允賢又驚又怒:「您不許我再給人瞧病?」
「當然,一進了王室,以後是絕對不能再拋頭露面。」
允賢氣得全身發抖,揚首道:「太妃娘娘,請恕我無禮。當初要不是郕王殿下深夜求我給您瞧病,您今天也不能站在這裡一再對我橫加侮辱!學醫診病是我一生的誓願,如果您看不慣,我也不會求著嫁進郕王府。」
吳太妃大喜,卻裝作震怒:「你怎麼說得出這種話來……」
祁鈺為難道:「允賢,你先少說兩句不行嗎?」
「祁鈺,今天我已經忍得夠久了。你若早就知道是這情形,又為何還要把我帶到這裡來當面受辱?」
吳太妃扶著額,身子一晃,假裝暈倒在地。祁鈺趕忙上前攙扶,一眾奴才也手忙腳亂端水拿藥。
允賢見狀,後退了兩步,終於咬緊牙,轉身離去。
「姑娘,再走就要出宮了。」皇后調來伺候允賢的宮女丁香道。
允賢這才發現走錯了路:「我一時昏了頭……」
「你才沒昏頭呢,隨便什麼人也受不了吳太妃那德行。」
允賢一直忍住的眼淚終於湧了出來。
丁香快人快語:「幹嗎一定要嫁郕王?別人都說他能幹,安和郡主想嫁他都想瘋了,可我覺得他還不如皇上呢。」
「別亂說。」
「你瞧皇上對你那麼用心……」
允賢又羞又窘。
「哎……宮裡頭到處都在傳,皇上在宮外頭有個心上人,可不知怎麼回事,突然就沒了。皇上傷心了好幾個月,連後宮都不進了。」
允賢瞬間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