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 記憶的玩物 - 科幻世界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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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記憶的玩物 by 布萊克.克勞奇

2020-2-8 19:42

控制過去的人控制了未來。控制現在的人控制了過去。

──喬治.歐威爾,《一九八四》

##海倫娜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二〇一九年四月十六日

【第八天】

這樣的監禁奇怪無比。

地點是薩頓廣場附近的一房公寓,天花板挑高,十分寬敞,擁有價値百萬美元的景觀,可以眺望五十九街大橋、東河,以及遠處不規則蔓延的布魯克林與皇后城區。

她不能使用電話、網路,或任何與外界聯絡的方式。

牆上裝設了四部監視器,監看著房內的每一寸空間,就連她睡覺時,上方也亮著錄影的紅燈。

看守她的是一對男女,名叫阿隆佐與潔西卡。他們表現得冷靜鎮定,一開始便已緩和她的緊張情緒。

第一天,他們讓她坐在客廳裡,對她說:「我們知道妳有很多問題,但我們無法回答。」

海倫娜照問不誤。

巴瑞怎麼樣了?

是誰去突襲史萊德的大樓?

是誰把我關在這裡?

潔西卡向前傾身說:「我們只是高價的獄卒,好嗎?如此而已。我們不知道妳為什麼會在這裡,也不想知道。但是如果妳不找麻煩,那我們,還有其他和我們一起工作而妳永遠見不到的人,也不會找麻煩。」

他們為她供應三餐。

每隔一天,他們會跑一趟雜貨店,將她寫在清單上的東西全部買回。

表面上,他們十分友善,但無可否認,他們眼中帶著一種冷酷,不對,是一種淡漠,讓她確信一旦接獲命令,他們對她絕不手軟。

她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看新閡,毎播完一個週期,FMS所占的版面也會隨之縮小,因為總有源源不絕的悲劇事件與醜聞與名人八卦。

又有一所學校發生槍擊案,奪走十九條人命,這是「大彎曲」出現以來,FMS第一次沒有占據頭條版面。

***

在公寓度過的第八天,海倫娜坐在廚房中島,邊吃墨西哥蛋餅當早餐,邊看著陽光從俯臨河景的窗戶灑進來。

今天早上,她在浴室照鏡子,檢視額頭上縫合的傷口與黑黑黃黃、逐漸轉淡的瘀傷,這是她試圖逃離史萊德大樓時,在樓梯間被一名特警敲昏後留下的。

疼痛雖逐日減緩,恐懼與不確定感卻與日俱增。

她慢慢吃著,盡量不去想巴瑞,因為一想到他的臉,她此刻所面臨的悲慘無助會變得難以忍受,對於自己境況的一無所知更讓她想放聲尖叫。

門鎖轉動了,海倫娜望向短通道另一邊的門廳,只見大門打開,出現了一個直到目前為止只存在於一段失效記憶中的男子。

拉傑許.阿南德對玄關的某個人說:「把門關上,關掉監視器。」

「不會吧,拉傑許?」她跳下廚房中島旁的椅凳,來到玄關連接客廳的地方迎接他。「你怎麼會在這裡?」

「來看妳啊。」他注視海倫娜的眼神多了一份自信,是他們在鑽油塔上一起工作時所沒有的。歲月增添了他的風采,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的臉龐更顯俊秀。他穿著西裝,左手提著公事包,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棕色眼晴的眼角都笑皺了。

他們移步客廳,相對而坐,各坐在一張皮沙發上。

「在這裡過得還舒服嗎?」他問。

「拉傑許,這是怎麼回事?」

「妳被留置在安全屋裡。」

「誰下的命令?」

「國防高等研究計畫署。」

她的胃緊縮起來。「高研署?。」

「需要我提供什麼東西給妳嗎,海倫娜?」

「答案。我被捕了嗎?」

「不是。」

「那麼是被拘禁了。」

他點點頭。

「我要找律師。」

「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是美國公民。這樣不是違法嗎?」

「也許。」

拉傑許拎起公事包放到桌上。黑色皮革有幾處已經磨破,黃銅零件也嚴重變色。「我知道看起來很不體面。」他說:「這是我父親的包,他在我出發來美國那天送給我的。」

他開始東摸西摸試著開鎖時,海倫娜說道:「在十七樓的時候有個男人和我在一起……」

「巴瑞,薩頓。」

「他們不肯告訴我他怎麼樣了。」

「因為他們不知道。他死了。」她知道。

這一整個星期被關在這座豪華監獄裡,她就有強烈的直覺。

但還是令她心碎。

哭泣時,哀傷得五官都揪成一圈,她可以感覺到額頭上縫線的拉扯力道。

「我真的很遺憾。」拉傑許說:「他對特警隊員開槍啊。」

海倫娜拭去淚水,目光炯炯瞪著桌子對面的他。

「你是怎麼攪和進來的?」

「當時放棄我們在史萊德的鑽油平台上的計畫,是我這一生最大的錯誤。我以為他瘋了。我們都這麼以為。十六個月後,有一天晚上我流著鼻血醒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意義,總之我們在平台上共度的時光,全部變成了假記憶。我這才領悟到妳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這麼說你那時候就知道椅子的作用了?」

「不,我只是懷疑妳找到某種改變記憶的方法。我也想參與,便設法想找妳和史萊德,不料你們倆都人間蒸發了。當偽記憶症候群大規模爆發,我就去了一個地方,我知道他們會對我的說詞感興趣。」

「找上高研署?你真以為這是好主意?」

「所有的政府單位都搞不清楚狀況。疾管中心想找一個不存在的病原體,蘭德公司有個物理學家則寫了一篇備忘錄,主張FMS可能是時空的微變化。不過高研署相信我。我們開始追蹤FMS患者,與他們面談。上個月,我找到一個人,據說曾經坐上一張椅子,被送回過去的一段記憶。他只知道地點在曼哈頓的某間旅館。我很清楚這要不是妳就是史萊德,再不然就是你們兩人聯手。」

「你為什麼要拿這個去找高硏署呢?」

「因為錢和資源。我帶了一組人來紐約,開始尋找那間旅館,但沒找著。後來『大彎曲』出現後,我們聽到風聲,說紐約警局特警隊計畫突襲中城的一棟大樓,因為可能和FMS有所關連。於是我的組員就接手了。」

海倫娜從窗口望向河對岸,太陽曬得她的臉暖洋洋。

「妳本來和史萊德合作嗎?」拉傑許問。

「我是想阻止他。」

「為什麼?」

「因為那張椅子很危險。你用過了嗎?」

「我做了一些鑑定。主要是做好準備,以便加快運作的速度。」拉傑許彈開公事包的鎖。「其實,我明白妳的憂慮,但我們真的可以用妳。我們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他從公事包拿出一叠紙,丟到矮桌上。

「這是什麼?」她問道。

「聘雇合約。」

她抬頭看著拉傑許。「你沒聽到我剛才說什麼嗎?。」

「他們知道椅子能讓人返回記憶之後,妳真以為他們會棄之不用?那個精靈是永遠回不到瓶子裡去了。」

「那不代表我就得幫他們。」

「可是只要妳願意,身為這項技術的發明天才,妳會受到對等的待遇。妳將會占有一席重要之地,成為創造歷史的人。這是我的提議。可以算妳一份嗎?」

海倫娜露出可能傷人的鋒利笑容看著桌子對面。「你可以去死。」

【第一〇天】

外面下著雪,窗台上已經積了一寸高的鬆軟白雪。五十九街大橋上的車輛龜速前進,但隨著降雪強弱不定,大橋本身也忽隱忽現。

早餐過後,潔西卡打開門鎖,並要她更衣。

「為什麼?」海倫娜問。

「馬上去。」潔西卡說。這是他們在一起這十天來,海倫娜第一次從他們兩人口中聽到威脅的口吻。

搭乘貨梯來到地下停車場後,發現那裡停了一排質樸的黑色雪佛蘭Suburban。

他們走皇后區—中城隧道,像是往拉瓜迪亞機場方向,海倫娜暗忖是不是要飛到什麼地方去,卻又不敢開口問。但他們經過了機場,繼續往法拉盛去,通過中國城色彩繽紛的店面,最後駛進一群毫無特色可言的低矮建築物。

下車後,阿隆佐拉著海倫娜的胳臂,帶她沿步道走到大門口,通過了雙開門之後,將她交到服務台旁,有個相當高大的男子(至少兩百公分左右)就站在那裡等候。

他用深沉嗓音說了一句「我會傳訊息給你」遣退阿隆佐,便將注意力轉到海倫娜身上。「妳就是那位天才囉?」男子問道。他留了一把十分壯觀的鬍子,濃密的深色眉毛連成一線,宛如額頭下方的一道屛障。他伸出手來,說道:「我叫約翰.蕭。歡迎來到高研署。」

「您在這裡擔任什麼職務呢,蕭先生?」

「應該可以說是負責人吧。跟我來。」他說著便往安檢哨站走,她卻沒動。走了五步後,他回頭瞄她一眼。「這不是建議,海倫娜.史密斯博士。」

他拿出通行證讓兩人通過了滑動的玻璃門,然後帶她走過一條鋪著厚羊毛地毯的廊道。這棟建築外觀看似一棟粗陋的辦公大樓,不料內部燈光暗淡加上實用主義的裝潢設計,徹頭徹尾就是一座沒有靈魂的政府迷宮。

他說:「我們掏空了史萊德的實驗室,把所有東西都搬到這裡來,以便適當保存。」

「我無意幫你們,拉傑許沒有傳達我的想法嗎?」

「他傳達了。」

「那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我想讓妳看看我們在做什麼。」

「如果和使用椅子有關,我沒興趣。」

他們來到一道旋轉門,旁邊是一整片看似堅不可摧的玻璃,還配備了生物辨識保全系統。蕭低頭看著海倫娜,畢竟他足足高出她至少三十公分。在其他情況下,他或許會顯得和善,但此時此刻看起來卻是極度惱怒。

他又開口說話,Altoids肉桂喉糖的氣味朝她飄來。「我希望妳明白,全世界沒有一個地方比那道玻璃的另一邊更安全了。看起來也許不像,但這棟建築扎扎實實是座堡壘,而且在高研署,祕密不會外洩。」

「那道玻璃阻擋不了那張椅子。什麼都阻擋不了。你到底為什麼想要它?」

他的右側嘴角翹了起來,有那麼一刻,她瞥見了他眼中的冷酷狡詐。

「幫我一個忙,史密斯博士。」蕭說。

「什麼忙?」

「接下來這一個小時,請妳盡量敞開心胸。」

這間實驗室是海倫娜至今所見最先進的一間,椅子和剝奪槽並排而立,在泛光燈的強光照射下宛如重點展覽品。

他們進入時,拉傑許已經坐在終端機旁,他身後站著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女子,身穿黑色軍服與軍靴,手臂上覆滿刺青,一頭黑髮往後紮成馬尾。

蕭帶著海倫娜朝終端機走去。

「這位是蒂莫妮.羅迪蓋茲。」女兵向海倫娜點了點頭。「這位是?」

「海倫娜.史密斯。這些都是她發明的。拉傑許,現在怎麼樣了?」

「正在全力以赴。」他坐著旋轉椅轉過身來,抬頭看著蒂莫妮問道:「準備好了嗎?」

「應該可以了。」

海倫娜看著蕭。「怎麼回事?」

「我們要送蒂莫妮回到過去的記憶。」

「為了什麼目的?」

「妳等著看吧。」

海倫娜轉向蒂莫妮。「妳知道他們打算在那個水槽裡殺死妳嗎?」

「蕭和拉傑許帶我來的時候,已經向我簡單說明過一切。」

「他們會麻醉妳,讓妳的心跳停止。我經歷過四次,所以可以向妳保證那是個痛苦不堪的過程,而且是避不掉的。」

「知道了。」

「妳所做的改變會影響到其他人,並為他們帶來各種痛苦。那是他們還沒準備好要承受的痛苦。妳認為妳有權利這麼做嗎?」

沒有人答覆海倫娜的問題。

拉傑許起身指向椅子。「坐吧,蒂莫妮。」

他從終端機旁的櫃子抓起一頂銀色瓜皮帽頭罩,拿到椅子那邊去,然後替蒂莫妮戴上,並動手為她繫緊下顎帶。

「這是再活化的裝置?」蒂莫妮問道。

「沒錯。它會配合MEG顯微鏡記錄記憶。然後當妳移到剝奪權時,它會儲存神經模式,以備刺激器進行再活化。」他將MEG拉低放到頭罩上。「妳想過要記錄哪段記憶了嗎?」

「蕭說他會給我一點指引。」

「我這邊只有一個限制,就是至少要是三天前的記憶。」蕭說。

拉傑許打開椅子頭靠的內嵌隔間,拉出一串鈦金屬伸縮桿,然後將伸縮桿鎖定在MEG顯微鏡外部的座體。

他說:「記憶不必很長,只需要清晰鮮明。痛苦和喜悅是不錯的標記點,強烈情緒也是。對吧,海倫娜?」

她一聲不吭。她最恐怖的噩夢正在眼前展開──椅子進了政府的實驗室。

拉傑許走向電腦終端機,備妥一個新的記錄檔案,並拿了一個充當遙控器的平板過來。

他往蒂莫妮旁邊的椅凳坐下,說道:「記錄記憶,尤其是一開始,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說出來。盡量深入一點,不要只是妳看到或感覺到的表面。要想提取鮮明的記憶,聲音、味道和氣味都十分重要。妳準備好就可以開始了。」

蒂莫妮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

她回想起格林威治村自己常去的一間威士忌酒吧,她就站在銅面吧台邊,等候她點的波本。有名女子從她旁邊擠進來,向酒保打了個手勢,卻撞到蒂莫妮,因為靠得很近,蒂莫妮甚至可以間到她的香水味。女子轉頭道歉,兩人就這麼互相凝視了三秒鐘。蒂莫妮知道自己這幾天就要爬進水槽受死,一想到這個,她既興奮又害怕。事實上,她那天晚上出去喝酒正是因為需要一點肉體接觸。

「她的皮膚是咖啡奶油色,她的嘴唇簡直令我銷魂。我滿腦子只想撫摸她。天哪,我多需要來點床上的激情,不過我只是微笑著說:『沒關係,不必在意。』人生總是充滿成千上萬,像這樣的小懊悔,不是嗎?」

蒂莫妮睜開眼。「怎麼樣?」

拉傑許舉起平板給所有人看──突觸數:一五六。

「這樣夠嗎?」蕭問。

「只要高於一百二就是安全範圍。」

他將輸液管插入蒂莫妮的左前臂,再裝上注射座。接著蒂莫妮脫去軍服,往水槽走去。拉傑許打開槽門後,由蕭扶著她爬入。

蕭看著自己的軍人漂浮在鹽水中,說道:「我們討論過的事,妳都記得吧?」

「記得。只是不知道會是什麼情況。」

「老實說,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到另一邊見了。」

拉傑許關上槽門,移身終端機旁。一坐在他旁邊,海倫娜也過來看螢幕。再活化的標準程序已啟動,拉傑許再次確認羅庫諾林與硫噴妥鈉的劑量。

「蕭先生?」海倫娜說。

他抬頭看她。

「現在,全世界只有我們能控制這張椅子。」

「但願如此。」

「我懇求你,要懂得節制。到目前為止,使用它的結果都只有混亂與痛苦。」

「也許是因為落入不當的人手上。」

「人類沒有足夠的智慧來操控這種力量。」

「我現在就要證明妳錯了。」

她必須加以阻止,然而門外站著兩名武裝警衛,她一旦輕舉妄動,只消幾秒鐘就會被制伏。

拉傑許拿起頭罩,對著麥克風說:「再十秒鐘就開始了,蒂莫妮。」喇叭傳出女兵急促的呼吸聲。「我準備好了。」

拉傑許啟動注射座。史萊德的設備比起他們在鑽油塔的時候大有進步,當時需要有醫生在場,負責監看受試者的情形與指示刺激器的發射時間。現在這個新軟體能根據即時的生命跡象回報,讓施藥程序全自動化,而且只有在偵測到二甲基色胺釋出,才會啟動電磁刺激器。

「要多久才會轉移?」蕭問道。

「要看她身體對藥物的反應情形。」

羅庫諾林射出,三十秒後換成硫噴妥鈉。

蕭傾身湊向螢幕,分割畫面的左側顯示了蒂莫妮的生命跡象,右側則是夜視攝影機拍攝她在水槽內的彩像。

「她的心跳破表了,可是看起來還是那麼冷靜。」

「如果你心跳停止又窒息,也會是這樣。」海倫娜說。

他們全都盯著蒂莫妮那條轉為平直的心跳曲線。

幾分鐘過去了。

蕭的側臉流下一行汗水。

「需要這麼久嗎?」他問道。

「要。」海倫娜說:「心跳停止到真正死亡就需要這麼久。我可以保證,她會覺得更久更久。」

顯示刺激器狀態的監視器閃出警語:偵測到DMT釋出。蒂莫妮的大腦影像原本黑黑暗暗,此時爆出一場活動的燈光秀。

「刺激器發射了。」拉傑許說。

十秒後,新的警報取代了DMT那條訊息:記憶再活化完成。

拉傑許望向蕭,說道:「隨時都可能……」

***

刹那間,海倫娜已不在終端機旁,而是坐在實驗室另一邊的會議桌前。她流著鼻血,頭陣陣抽痛。

蕭、拉傑許和蒂莫妮也圍坐在桌邊,除了蒂莫妮,其他人也都在流鼻血。

蕭大笑起來。「我的天啊。」他看著拉傑許。「成功了。真他媽的成功了!」

「你們做了什麼?」海倫娜問,一面仍努力地釐清失效記憶與新的真實記憶。

「想想兩天前的校園槍擊事件。」拉傑許說。

海倫娜試著回想這幾天早上在公寓看到的新聞報導:大批學生從學校疏散;學生用手機拍攝的恐怖畫面,披露了事件發生時餐廳內的混亂場面;震驚的家長哀求政治人物採取行動,千萬不要讓悲劇重演;執法人員的案情簡報、不眠不休……

結果什麼也沒發生。

那些都已成為失效的記憶。

取而代之的是,當槍手揹著一把AR—一五自動步槍,提著一只裝滿自製炸彈、手槍與五十個高性能彈匣的黑色雜物袋,步上學校階梯時,在距離將近三百公尺外,有一把M四〇步槍射出了一發七.六二北約彈,穿入他的後腦杓後,再從他的左鼻腔穿出。

過了二十四小時之後,原本可能成為校園殺手的嫌犯依然身分不明,倒是那個取他性命的匿名狙擊手,被全世界當成英雄稱頌。

蕭看著海倫娜。「妳的椅子救了十九條人命。」

她無言以對。

他說:「我知道,可能會有人主張應該將椅子從地表上連根拔除,因為它違反了自然秩序。可是它剛剛救了十九個孩子,也抹去了他們家人無法言喻的傷痛。」

「那是……」

「扮演上帝嗎?」

「對。」

「但是妳有那份力量卻不插手,不也一樣是在扮演上帝嗎?」

「我們不應該有那份力量。」

「但我們就是有,多虧了妳發明的那樣東西。」

她不禁頭暈起來。

「妳好像只看到妳的椅子可能造成的傷害。」蕭說:「妳最初開始做研究,早在妳拿老鼠做實驗的時候,引導妳的目標是什麼?」

「我一直對記憶很感興趣。在母親得了阿茲海默症後,我就想打造一個能挽救核心記憶的東西。」

「妳已經遠遠超越那個目標了。」蒂莫妮說:「妳不但救了記憶,還救了人命。」

「妳問我為什麼想要這張椅子,」蕭說:「希望今天的事能讓妳窺見我是什麼樣的人、我想做些什麼。回家去吧,好好享受這一刻。那些孩子能活下來都是妳的功勞。」

***

回到公寓後,她在床上坐了一下午,看即時新聞報導那起「被解除」的校園槍擊案。原本遇害的學生站在鏡頭前,敘述自己被搶殺的假記憶。一名父親淚流滿面地講述自己前往停屍間認兒子的屍,一位頹喪的母親則說她正在準備女兒的後事,卻忽然轉移到開車送她上學的時刻。

海倫娜發現有位原本遇害的學生,微微顯露出錯亂的眼神,她不由得納悶,是否只有她看見了。

她目睹世人試著去接受這些不可能的事,一面暗忖一般大眾心裡是怎麼想的。

宗教學者提及了奇蹟頻頻出現的古代。他們推測我們又回到那樣的時代,還說這可能是耶穌再臨的前兆。

當民眾絡繹不絕上教會之際,頂尖科學家卻只能提出「世人正在經歷另一個『集體記憶事故』」的說法。雖然他們談到現實的替換與時空的分解,神情卻比宗教人士更迷惑而驚慌。

她一再想起蕭在實驗室對她說的那句話:妳好像只看到妳的椅子可能造成的傷害。的確,至今為止她考慮的都是潛在的傷害,而且自從去了史萊德的鑽油塔後,這份恐懼便成了她人生軌道的指標。

當夜色降臨曼哈頓,她站在落地窗前望向五十九街大橋,橋上鋼架已亮起燈,倒映在東河水面上,一圈圈光彩閃耀,氣象萬千。

她看著眼前景象,品嘗著改變世界的滋味。

【第一一天】

次日上午,她被送到皇后區的高研署大樓,蕭又再次在安檢門外等她。

回實驗室途中,他問她:「妳昨晚看新聞了嗎?」

「看了一點。」

「感覺很好吧?」

進了實驗室,發現蒂莫妮、拉傑許和兩名海倫娜從未見過的男子坐在會議桌旁。蕭為她介紹新人,一個是海軍海豹部隊的年輕隊員,名叫史提夫,蕭形容他與蒂莫妮是互補關係,另一人打扮十分光鮮,身穿訂製的黑色西裝,名叫亞伯特.紀尼。

「亞伯特是從蘭德公司投奔來此的。」蕭說。

「椅子是妳設計的?」亞伯特邊與她握手邊問。

「很不幸,正是。」海倫娜說。

「很驚人啊。」

她挑了一張沒人坐的椅子坐下,簫則走到首位去,站在那裡端詳在場的人。

「歡迎各位。」他說:「上星期,我已經個別和你們每個人談過我的組員修復的記憶椅。昨天下午,我們成功地運用椅子改寫了馬里蘭州校園槍繫案的結果。現在,有一派觀點認為這樣東西具有絕對的威力,不能輕易交付給我們,這個看法我尊重。史密斯博士,我無意代妳發言,但就連發明椅子的妳也是這麼想。」

「沒錯。」

「我有不同看法,經過昨天的事以後又更加堅定了。我認為世界的科技日新月異,椅子交託給我們是為了找到最好的運用方式,讓人類能永續發展,過更美好的生活。我相信這張椅子擁有極大的潛力,能為世人創造福祉。

「除了史密斯博士之外,這裡有蒂莫妮.羅迪蓋茲和史提夫.克勞德,美軍有史以來最勇敢也最能幹的兩名軍人;有拉傑許.阿南德,負責找到椅子的人;有亞伯特.紀尼,蘭德公司的系統理論學家,聰明絕頂;還有我,身為高研署副署長,我有豐富的資源能在絕對機密的掩護下,建立一個新計畫,就從今天開始。」

「你打算繼續使用椅子?」海倫娜問。

「當然。」

「什麼目的?」

「我們團隊的任務宗旨必須由我們共同擬訂。」

亞伯特問道:「所以說你把我們當成像智囊團一樣。」

「正是。至於使用準則,也要由我們一起決定。」

海倫娜把椅子往後一退,站起身來。「我不會加入。」

蕭從首位抬頭看她,下巴緊繃起來。

「這個團隊需要妳的聲音,妳的懷疑。」

「我不是懷疑。沒錯,昨天我們救了人,但是這麼做的同時,也在數百萬人心中製造了假記憶與困惑。每使用一次椅子,人類處理現實的方式就會改變一次。我們根本不知道長期下來會有什麼影響。」

「我問妳一件事。」蕭說:「那十九名學生後來沒有遇害,妳覺得現在有哪個正常人感到傷心嗎?我們並不是想要讓好與壞的記憶互換,或是隨意改變現實,我們在這裡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解除人類的痛苦。」

海倫娜往前傾身。「這和馬可士.史萊德利用椅子的態度並無不同。他想改變我們體驗現實的方式,但在實際執行的層面上,他讓人回到過去修正自己的人生,這對某些人是好事,對另外一些人卻是天大禍事。」

亞伯特說:「海倫娜的擔憂不無道理。現在已經有不少文獻在探討FMS對大腦的影響、記憶儲存過剩的問題,以及精神疾病患者出現假記憶的現象。我建議成立一個小組,搜尋所有關於這個議題的重大報告,那麼就能在掌握最新資訊的同時有所進展。理論上,如果將幹員被送回去的記憶年齡加以限制,那麼真假時間軸之間產生的認知失調也會得到控制。」

「理論上?」海倫娜問:「如果想要改變現實的本質,不是應該進一步掌握更多資訊,而不只是停留在理論層面嗎?」

「亞伯特,你這是在建議我們排除返回遙遠的過去?」蕭問道。「說實話我這裡有一份清單,」──他摸了摸一本黑色皮革記事本──「二十和二十一世紀的虐行與災難都列在上面。我隨便舉個例子,假如我們找到一個曾經接受過狙擊訓練的九十五歲老人呢?一個心思敏銳,記憶力清晰的老人。海倫娜,妳覺得把人送回過去,最好是回到幾歲以後?」

「我真不敢相信我們竟然在討論這個。」

「只是說說罷了。在這張會議桌上,什麼想法都是好的。」

「女性大腦會在二十一歲完全成熟,」她說:「男性會晚幾年。但十六歲應該就能應付得來,這也是需要測試才能確定。如果把人送回到太年輕的記憶,他們的認知功能會徹底瓦解。將成人的意識塞進尙未發育完全的大腦,恐怕會很慘。」

「蕭,你話中的意思和我所想的一樣嗎?」亞伯特問道:「你該不會是要派幹員回到四十、五十、六十年前,趁獨裁者謀害數百萬人之前先暗殺他們?」

「或是阻止某個殺人事件,以免觸發歷史大悲劇──例如加夫里洛.普林西普,一個波士尼亞的塞爾維亞人,他在一九一四年謀殺了斐迪南大公,繼而引發一連串骨牌效應,最後導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我只是提出一個可能性供大家討論。我們現在正和一部威力卓絕的機器共處一室呢。」

眾人頓時沉默不語,陷入沉思。

海倫娜往後靠到椅背上,只覺得心跳飛快,口乾舌燥。

她說:「我之所以還坐在這裡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這裡需要一個理性的聲音。」

「我再同意不過了。」蕭說。

「改變過去幾天的事件是一回事。不過別弄錯我的意思,那畢竟還是很危險,你們絕不能再重蹈覆轍。至於極救半世紀以前的數百萬條人命,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做個假設,純粹為了討論之便,如果我們想出方法阻止第二次大戰發生,會怎麼樣?如果因為我們的行動,原本應該死亡的三千萬人活過來了,會怎麼樣?也許你們覺得聽起來很棒,但再仔細想想。你要如何評估那些死去的人可能是好還是壞?誰敢說像希特勒、史達林或赤柬領導人波布這些人的獸行,不是阻止了另一個更可怕的人面禽獸崛起?就算退一萬步來說,這種規模的變化肯定會對現在造成超乎想像的改變。它會抹去數百萬人的婚姻與誕生。若沒有希特勒,有一整個世代的移民根本不會來美國。或者說得更簡單一點,如果你曾祖母的高中情人沒有死於戰場,她就會嫁給他,而不會嫁給你曾祖父。你的祖父母就不會出生,你的父母也不會出生,你更不會出生──這麼淺顯的道理連白癡都懂。」

她看向桌子對面的亞伯特。「你是系統理論家吧?你能推演出任何一種模型,稍微預測這種程度的改變會對全球人口造成什麼影響嗎?」

「我是可以建立一些模型,但誠如妳所說,數據如此龐大,要追蹤因果幾乎是不可能。我同意妳的說法,我們太貼近始料不及定律了,十分危險。這還真像是個快問快答的假想實驗。」

「如果我們做了什麼事,使得英國沒有加入對德的戰爭,那麼艾倫.圖靈,電腦與人工智慧之父,就不會被迫去破解德軍的加密技術。沒錯,他可能還是會為我們現代這個微晶片導向的世界打下基礎,但也可能不會,或者貢獻沒那麼大。而這一切保護我們的科技拯救過多少人呢?比第二次大戰死去的人還多嗎?這些假設會像滾雪球一樣,無窮無盡愈滾愈大。」

蕭說:「明白了。我們需要的就是這類的討論。」他看著海倫娜。「所以我才希望妳留下來。妳阻止不了我運用那張椅子,但也許妳能幫助我們明智地運用。」

【第一七天】

第一個星期,他們絞盡腦汁討論出基本規則──

只有受過訓練的幹員能使用椅子,例如蒂莫妮與史提夫。

絕不能利用椅子來改變組員個人或其親友的過去事件。

絕不能利用椅子將幹員送回五天以前的過去。

椅子只能用來解除想像不到的悲劇與災難,而且是只須靠一名幹員以匿名方式就能輕易解決的事。

凡是要使用椅子,都必須投票表決。

亞伯特最先給小組起名為「反轉超慘鳥事部」,但和其他許多名稱一樣,原本只是惡作劇的玩笑話,卻因為沒有快速正名,也就沿用下去了。

【第二五天】

一週後,蕭提出下一趟任務的對象人選供組員考慮,甚至還帶了照片來補充說明。

二十四小時前,在懷俄明州的藍德爾,有個十一歲女孩被發現陳屍在自己的臥室裡,詭異的是犯案手法和另外五起兇殺案很類似,而那五起命案分別在八週的時間內發生於美西的幾個偏遠城鎮。

歹徒是在深夜十一點到凌晨四點之間,利用玻璃切割刀侵入臥室。他封住被害人的嘴巴後加以性侵,這段時間女孩的父母就睡在走廊對面的房間,卻渾然不覺。

「和前幾樁案件不同的是,」蕭說:「之前的被害人都是在數天或數星期後才被發現,這次兇手直接把女孩留在床上,蓋在被子底下,隔天早上父母親就發現了。也就是說命案發生的時間有確切的範圍,也有確切的地點。這個禽獸不如的傢伙會再重施故技,幾乎是毫無疑問。我想提議使用椅子,請各位投票表決,我投贊成。」

蒂莫妮和史提夫也立刻舉手贊成。

亞伯特問道:「你打算讓史提夫怎麼解決兇手?」

「什麼意思?」

「呣,可以有低調安靜的做法,讓他攔截那個傢伙之後帶到荒郊野外,挖個坑埋了,永遠不會被發現。也可以有高調聲張的做法,就是讓殺人嫌犯被割喉的屍體,出現在他正要爬進去的窗戶底下的矮樹叢中,手裡還拿著玻璃切割刀和刀子。若是高調聲張,事實上就等於宣布我們這個反轉超慘鳥事部的存在。或許應該宣布,也或許不應該。我只是提出問題。」

海倫娜一直瞪著照片看,她這輩子從未見過如此令人心驚的景象,她的理智正在悄悄瓦解。此時此刻,她只想讓做這件事的人受折磨。

她說:「我選擇我們拆掉這間實驗室,抹除伺服器。但如果你們決定放手去做──我明白我阻止不了你們──那麼就殺了這個畜生,把他的屍體和犯案工具留在女孩的窗子底下。」

「為什麼,海倫娜?」蕭問道。

「因為如果民眾知道在這些現實轉移的背後有某個人、某個實體存在,那麼這份意識也會讓你們的工作蒙上一層神祕色彩。」

「妳是說像蝙蝠俠那樣?」亞伯特扁嘴笑了笑問道。

海倫娜翻了個白眼說:「假如你們的目的是想矯正人們做的惡事,也許最好是讓惡人害怕你們。再說,要是相關單位發現這傢伙在現場,正準備入侵一戶人家,就會把他連結到其他命案,希望能因此讓其他受苦家庭的案情也水落石出。」

蒂莫妮說:「妳是說要我們變成鬼見愁?」

「如果有人因為害怕一個具有操控記憶與時間能力的影子團體,而選擇不犯下令人髮指的罪行,那就是一個你們永遠無須面對的任務,也是你們永遠無須製造的假記憶。所以沒錯,就成為鬼見愁吧。」

【第二四天】

史提夫在凌晨一點三十五分,找到了殺害孩子的兇手,當時他正要動手在黛西.羅賓森的臥室窗戶上割洞。史提夫用膠帶貼住他的嘴和手腕,慢慢地從一邊耳朵劃一刀到另一邊耳朵,同時看著他在屋子側邊的土地上扭動掙扎,流血至死。

【第三一天】

隔週,德州丘陵區發生火車出軌事件,九人喪命,更多人受傷,但他們決定不插手。

【第五四天】

有一架小型客機墜毀在西雅圖南方的常綠森林,他們仍選擇不使用椅子,組員提出的理由和出軌事件一樣,等到事故原因確定再派史提夫或蒂莫妮回去,已經隔太長時間了。

【第五八天】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愈來愈清楚哪一類悲劇最適合挽救,倘若有絲毫猶豫或疑慮之處,也總是偏向於不插手,這點讓海倫娜大大鬆了口氣。

她仍繼續被關在薩頓廣場附近的公寓大樓裡。阿隆佐和潔西卡已經允許她在夜間散步,他們倆則是一個隔著半條街的距離尾隨在後,另一個保持在前面半條街的距離。

這是一月的第一個禮拜,呼嘯於大樓之間的風吹來,猶如極地旋風打在臉上。然而走在紐約的夜裡有一種自由的假象,她沉浸其中,想像自己真的是獨立自主。

現在的她經常陷入沉思,想著父母,想著巴瑞。她不斷回憶起他的最後身影:就在燈滅的前一刻,站在史萊德實驗室裡。接著一分鐘後,他的聲音響起,高喊著叫她走。

淚水流下她的臉頰,冰冰冷冷。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都走了,再也見不到面。意識到這點之後孤獨無依的感覺讓她痛徹心扉。

她已經四十九歲,不知道所謂覺得老了是否就是這麼回事──不單只是肉體,還有人際關係的衰敗。你最愛的人,形塑並定義你世界的人,一個個變得沉寂無聲,而你還要繼續走向未知的將來。

沒有出口,看不見終點,她所愛的每個人都不在了,她不確定自己還能再撐多久。

【第六一天】

蒂莫妮回到過去,阻止了一個五十二歲、精神失常的保險從業員走進柏克萊校園的政治示威現場,以衝鋒步槍殺害二十八名學生。

【第七〇天】

史提夫闖入里茲的一棟公寓,目標是正在裝填炸彈背心的男子。史提夫用戰鬥刀刃插入男子的顱底,攪糊了延腦,留下他臉朝下,趴在桌面的一堆釘子、螺絲和螺釘上。這些零件本來會在第二天早上,在倫敦地鐵內將十二個人炸得血肉模糊。

【第九〇天】

在計畫實行滿三個月時,《紐約時報》出現一篇報導,概略描述他們的八次任務,並揣測那些行動失敗的殺人兇手、校園槍擊犯與一名自殺炸彈客的死亡,顯示有一個神祕組織正利用某種超乎所有人理解的科技在執行任務。

【第一一五天】

海倫娜躺在床上正快要睡著,忽然一陣猛烈的敲門聲嚇得她心驚肉跳。這要是自己家,她大可以假裝不在,靜候這位深夜來客離開,只可惜她受到監視,況且門鎖已經開始轉動。

她爬下床,披上毛巾布浴袍,走進客廳,蕭也正好打開前門。

「快快請進,」她說:「千萬別客氣。」

「抱歉,這麼晩過來真的很抱歉。」他走過玄關走廊進入客廳。「這地方不錯。」

她聞到他口氣中有火辣辣的波本酒味,還帶著肉桂味,看來喝了不少。「是啊,這是租金管制公寓,什麼都管制。」

她原本可以請他喝點啤酒什麼的,但是她沒有。

蕭坐到廚房中島的軟墊高腳凳上,她則隔著中島站在他對面,心中暗想他從未顯得如此若有所思又心煩意亂。

「你找我做什麼,約翰?」

「我知道妳始終不信任我們在做的事。」

「這是真的。」

「但我很慶幸妳願意談論,才會讓我們做得更好。妳還不是十分了解我,其實我一直都沒有……欸,有沒有什麼可以喝的?」

她走到Sub-Zero冰箱前,拎出兩瓶從布魯克林啤酒廠買回來的酒,打開瓶蓋。

蕭喝了一大口,才又說:「我負責替軍方打造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好讓他們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殺人。有一些真正可怕的技術就是出自我的手。不過這幾個月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棒的時刻。每天晚上入睡前,我會想到我們抹除掉的悲傷,會想到我們救活的人或他們心愛的人的臉,會想到躲過一死的黛西.羅賓森,想到他們每一個人。」

「我知道你很想做對的事情。」

「我是啊,說不定還是有生以來頭一次。」他喝著啤酒。「我還沒告訴其他人,不過高層開始向我施壓了。」

「什麼樣的壓力?」

「基於我過往經歷,上頭對我的束縛和監督非常寬鬆,但畢竟還是有頂頭上司在,而且不知他們是不是起了疑心,總之他們想知道我在做什麼。」

「能怎麼辦呢?」她問道。

「可以有幾種做法。譬如製造一個假面計畫,給他們看點好看的東西,但是和我們在做的事不全然相似。這樣也許能替我們爭取一點時間,不過,較好的做法是實話實說。」

「不能這麼做。」

「國防高等研究計畫署的第一要務就是突破新科技,強化國防,而且以軍事應用為主。海倫娜,這只是遲早的問題。我不可能永遠瞞著他們。」

「軍方會怎麼用這張椅子?」

「有什麼不能用的呢?昨天,一〇一空降師的一個小隊在坎達哈省遭到伏擊,有八名陸戰隊員在行動中喪生,這個消息尙未公開。上個月,一架黑鷹直升機在夏威夷執行夜間訓練勤務時墜毀,五人死亡。一旦錯失敵軍幾天或幾小時的情報,或是地點對了,時間錯誤,會有多少任務失敗,妳知道嗎?他們會把椅子視為工具,讓指揮官有編輯戰爭的能力。」

「萬一他們對於應該如何使用椅子的看法和你不同呢?」

「噢,那是一定的。」蕭將啤酒一飮而盡,然後解開衣領,拉鬆領帶。「我不是想嚇妳,不過打椅子主意的不只有國防部。中情局、國安局、聯邦調査局──只要走漏了風聲,每個單位都會想分一杯羹。我們是國防部的下屬單位,可以提供一點掩護,但是他們全都會要求取椅子一用。」

「不會吧。消息會走漏嗎?」

「難說,但妳能想像如果這項技術落到司法部手裡,會怎麼樣嗎?他們會把整個國家變成電影〈關鍵報告〉的劇情。」

「把椅子毀了。」

「海倫娜……」

「怎樣?這有多難嗎?趁這些事都還沒發生,趕快毀了吧。」

「它可能帶來的好處太多了,我們已經加以證明了,不是嗎?總不能因為擔心可能發生什麼,就毀了它。」

公寓裡沉靜了下來。海倫娜十指包覆著冰凉冒汗的啤酒瓶。

「那麼你有什麼計畫?」她問道。

「沒有。還沒有。我只是要妳知道接下來的情況。」

【第一三六天】

誰也沒想到事情這麼快就發生了。

三月二十二日,蕭走進實驗室進行每天的例行簡報,聽取過去二十四小時內世界各地發生了哪些可怕的鳥事。他告訴眾人:「我們有了第一項指定任務。」

「誰指定的?」拉傑許問。

「在食物鏈頂端的人。」

「這麼說他們知道了?」海倫娜問。

「是的。」他打開一個蓋著「極機密」紅印的牛皮紙檔案袋。「這件事還沒上新聞。一月五日,也就是七十五天前,有一架第六代戰鬥機發生故障,墜落在烏克蘭與白俄羅斯邊境附近。軍方認為戰機沒有毀損,而且十分確定駕駛被俘。我現在說的是波音F/A一XX戰鬥機,目前還在開發階段,是高度機密,而且上面有各種先進的小玩意是我們不希望俄國人拿到的。

「上頭要我派人回到一月四號,告訴我這次墜機的消息,再由我轉告國防部副部長,他會確實傳達命令給下面的人,讓飛機試飛前做好檢測,並且不要飛到俄國領土附近。」

「七十六天前?」海倫娜問。

「沒錯。」

亞伯特說:「你有沒有告訴他們我們不用椅子回到那麼久以前?」

「我沒有說得這麼直白,但我說了。」

「然後呢?」

「他們說:『你只要聽命行事就好,少囉嗦。』」

他們於是在三月二十二日上午十點鐘將蒂莫妮送回。

到了十一點,海倫娜與其他組員都坐在電視前,驚愕地緊盯著CNN新聞。這是他們首度使用椅子回到上一次干預行動的日期之前,從新聞報導內容看來,似乎產生了異常的後果。到目前為止,偽記憶現象始終遵守著預定模式,固定在個別的時間軸紀念時刻。換句話說,當執行還原任務者改換了時間軸,那條「失效」時間軸的偽記憶,總會在執行者死於水槽的那一刻出現。然而這一次,那些紀念時間點似乎都被推翻了,不是抹除,而是推遲到今天上午十點,亦即蒂莫妮最後一次使用椅子回到過去,向蕭傳達戰鬥機墜毀消息的那一刻。因此人們不是一一記起無效的時間軸,而是一口氣承受所有失效記憶的衝擊,也就是今天早上十點,每個人都同時想起了一月四日以來所有迴避掉的大屠殺,包括柏克萊校園與倫敦地鐵自殺攻擊等事件。

在幾個月的時間當中,一個一個接收這些假記憶已經夠令人混亂了,現在一下子全部一起出現,更是加倍混亂。

目前,媒體還沒有報導有人因為這次的突襲而死亡或崩潰,但海倫娜徹底警覺到自己發明的機器實在太過神祕、危險且不可知,絕不能留。

【第一四〇天】

蕭依然得以自由地干涉平民百姓的悲慘遭遇,不過他們的工作愈來愈偏軍事取向。

他們利用椅子回去解除一個無人機攻擊行動,那是個婚禮現場,死的多半是阿富汗婦孺,目標對象則安然無恙,因為他根本沒出席。

【第一四六天】

他們修正了B—1「搶騎兵」轟炸機的一次空襲行動。當時由於飛彈瞄準失誤,本來應該轟炸塔利班武裝分子,卻誤殺了阿富汗扎布爾省一整個特種部隊。

【第一五二天】

四名軍人在巡視尼日沙漠時,遭受伊斯蘭激進分子攻擊身亡,後來因為蒂莫妮死於水槽後,向蕭傳達了即將發生的伏襲細節,使得他們四人死而復生。

椅子使用得極為頻繁,現在至少一星期一次,因此蕭帶來一名新幹員,以減輕史提夫與蒂莫妮的負擔。他二人在一次又一次經歷死亡的壓力下,已開始出現智力退化的初期跡象。

【第一六〇天】

海倫娜搭電梯來到大樓的地下停車場,與阿隆佐和潔西卡一起走向黑色Suburban,內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不能再這麼下去了。軍方在利用她的椅子,她卻無力阻止。記憶椅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受到監管,她無法進入系統。即使她成功逃離阿隆佐和潔西卡,考慮到她所掌握的內情,政府也絕不會停止搜捕她。再說,蕭只須派人回到過去,就能讓她毫無逃跑的機會。晦暗的思緒又再次向她耳語。

沿著羅斯福大道南行時,手機在她口袋裡震動起來,是約翰.蕭打來的。

她接起電話:「嗨,我已經在路上了。」

「我想先告訴妳一聲。」

「什麼事?」

「今天早上接到一個新任務。」

「什麼任務?」

天空瞬間消失,他們正從曼哈頓側的入口駛進了皇后區中城隧道。

「他們要我們送人回到將近一年前。」

「為什麼?要做什麼?」

潔西卡忽然緊急剎車,海倫娜猛地往前,安全帶也瞬間拉緊。從擋風玻璃看出去,一片紅色車尾燈海照亮隧道前方,還伴隨著開始此起彼落的喇叭聲。

「是暗殺事件。」

隧道深處遠遠地爆發出亮光,緊接著一聲雷鳴般的巨響。

窗戶空隆空隆作響,車身在她底下抖動,頭頂上的燈倏地熄滅,度過恐怖的一瞬間後又亮了起來,

「是怎麼搞的?」阿隆佐問。

「約翰,我再回電給你。」海倫娜放下電話,問道:「怎麼回事?」

「前面好像出車禍。」

此時民眾紛紛下車。

阿隆佐打開車門,下車進入隧道。

潔西卡隨後跟著。

從風口灌進來的煙味讓海倫娜當下清醒過來。她往後車窗瞄了一眼,後方車輛大排長龍。這時候更多人過來了,全都面露驚恐,慌慌張張穿梭在車陣間,往回走向曼哈頓,彷彿在逃避什麼。

海倫娜也打開車門下車。

隧道牆壁間回響著民眾害怕與絕望的騒動,而且愈來愈嘈雜,蓋過了上千輛汽車引擎怠速的聲音。

「阿隆佐?」

「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他說:「總之不是好事。」

空氣味道不對,不只是引擎排放的廢氣,還有汽油味和東西融化的氣味。

隧道前方冒出滾滾濃煙,許多人踉踉蹌蹌朝她而來,神色惶恐,被燻黑的臉上流著血。空氣品質迅速惡化,她開始覺得雙眼灼熱,幾乎看不清眼前景物。

潔西卡說:「我們得離開這裡,阿隆佐。馬上就走。」

他們正轉身要走,從煙霧中走出一個男人,抱著腹側一跛一跛的,顯然疼痛不堪。

海倫娜朝著開始咳嗽起來的男子衝過去,一靠近才發現他抱住的部位插了一塊玻璃碎片。他雙手沾滿了血,被煙燻黑的臉痛苦得扭曲變形。

「海倫娜!」潔西卡大喊:「我們要走了!」

「他需要幫忙。」

男子跌向海倫娜,大口大口喘著氣。阿隆佐連忙趕過來,和海倫娜各拉起他一條手臂搭放在自己肩上。此人十分壯碩,至少有一百公斤以上,身上的襯衫已半燒毀,胸前口袋上有他的名字和一家快遞公司的標誌。

往出口走讓人覺得鬆了口氣。那人左腳的鞋子漸漸積滿了血,每走一步就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你看見出什麼事了嗎?」海倫娜問他。

「有兩輛聯結車忽然停下來,就在我前面一點的地方,把兩邊車道都堵住了。大家都在按喇叭。沒多久就有人下車往卡車走去,想看看是怎麼回事。正當有個人踩上其中一輛卡車,我就看到一道很亮的閃光,然後一聲巨響,我這輩子沒聽過那麼大的聲響。忽然間冒出一圑火球,很快地竄過所有車頂。我就在它竄到我車子的一秒鐘前,彎低身子到地板上,可是擋風玻璃爆裂,車內跟著起火。我還以為自己會被燒死,但終究還是……」

男子就此打住。

海倫娜低頭凝視著腳下微微顫動的路面,隨後他們一齊望向皇后區方向的隧道。

起初因為濃煙而看不清楚,但很快地,遠處的動靜逐漸清晰起來:一群人正朝他們跑來,尖叫聲愈來愈響,並不斷在牆壁間到處彈射。

海倫娜一抬頭正好瞧見三米半高的天花板中央,成直角裂開一條縫,接著一塊塊鋼筋水泥紛紛落下,砸在擋風玻璃與人身上。她感覺涼風吹在臉上,這個時候,除了驚叫聲之外,有個類似白噪音與雷鳴的隆隆聲,每過一秒便加倍響亮。

那個快遞員呻吟了一聲。

阿隆佐咒道:「媽的。」

海倫娜覺得臉上有水霧,緊接著一面水牆從煙霧中爆破,人車全被沖了出來。

海倫娜彷彿被一道冷冰冰的磚牆擊中,瞬間失去重心,摔進一個無情而兇猛的漩渦中,衝撞著牆壁、天花板,接著碰撞到一個穿套裝的女人,她二人四目交會了兩秒鐘。超現實的兩秒鐘後,海倫娜隨即像標槍一樣射穿一輛聯邦快遞貨車的擋風玻璃。

海倫娜站在自家客廳窗前,鼻子流著血,頭陣陣抽痛,正努力釐清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雖然她仍感受得到被夾雜人車殘骸的水浪衝過隧道的恐懼,但她在隧道內的死亡從未發生。

一切都只是失效的記憶。

她醒來、做早餐、漱洗更衣後正要出門,忽然聽見兩聲爆炸巨響,離得好近,震得地板晃動、玻璃哐啷作響。

她跑回客廳,望出窗外,五十九街大橋起火燃燒的規模,讓她簡直驚呆了。五分鐘後,她接收到了死在隧道內的假記憶。

此時,五十九街大橋上分立於羅斯福島兩端的高塔已陷入火海,宛如兩根扭曲的火柱直竄上一、兩百公尺高空。那熊熊烈火,連置身於三百公尺外的她,隔著窗戶都能感受到熱度。

到底是怎麼搞的?

從曼哈頓到羅斯福島之間的橋段好像斷了的肌腱垂在東河河面,鋼架仍連接著曼哈頓端的高塔。車輛從陡斜的橋面滑落河中,民眾攀附在欄杆上,同一時間,水流緩緩地將斷橋扯離它的關節,那尖銳的扭轉摩擦聲,她打心底感受得到。

她拭去鼻血時才想到,我經歷了現實的轉移,我剛才死在隧道裡,現在人卻在這裡。有人使用了椅子。

連接羅斯福島與皇后區的橋面已徹底斷離,下游處,她看見一段三百公尺長、燃燒中的橋面車道撞上一艘貨櫃船,而斷裂的金屬桁架就像尖矛一樣刺穿船身。

即便在公寓裡,也能聞到應該燒不起來的東西的燃燒味道,數百輛趕往現場的緊急救援車輛發出淒厲尖嘯,震耳欲聾。

她身後,放在廚房中島上的電話震動起來,而橋上最後幾條鋼索也啪地從曼哈頓橋塔繃斷鬆脫,在一聲驚天怒吼中,橋面斷裂,急速墜落四十公尺,雙層車道從鋼筋水泥建築間砸落在羅斯福大道上,壓毀了車輛、夷平了岸邊群樹,然後慢慢擦過五十九街與五十八街末端,一棟摩天樓的東北面整個被剷除,最後斷橋滑入東河,海倫娜住的大樓驚險逃過一劫。

她連忙跑進廚房接起電話,劈頭就問:「是誰在用椅子?」

「不是我們。」約翰.蕭說。

「放屁。我剛剛從中城隧道的瀕死狀態轉移到站在自己的公寓裡,看著那座橋燒毀。」

「妳趕快過來就對了。」

「為什麼?」

「我們完蛋了,海倫娜。徹底完蛋了。」

她公寓的門轟然打開,阿隆佐與潔西卡衝進來,兩人流著鼻血,一臉驚魂未定。

海倫娜感覺到所有動作放慢了。

又要轉移了嗎?

潔西卡說:「這到底……」

***

此時,海倫娜透過車後座的染色玻璃,順著東河往北望向哈林區與布朗克斯區。

她沒有死在隧道裡。

五十九街大橋燒毀事件也沒有發生。

事實上,他們正行駛在五十九街大橋上層車道,已經走了一半,此時此刻毫髮無傷。

坐在駕駛座的潔西卡驚呼一聲:「天哪。」

他們的車突然滑進隔壁車道,阿隆佐連忙從副駕駛座伸手抓住方向盤,將車急轉回原車道。

正前方有一輛巴士忽然轉進他們的車道,擦刮過三輛車,還把車擠進路中央的水泥護欄,頓時間火花與碎玻璃四濺。

潔西卡猛力一轉方向盤,車身片刻間打斜,只有兩輪著地,但也及時避開了連環衝撞。

「看我們後面。」她說。

海倫娜往後一瞥,只見中城區冒出好幾根巨大煙柱。

「這是什麼偽記憶之類的,對吧?」潔西卡說。

海倫娜打電話給蕭,電話拿在耳邊,心裡暗忖:有人在用椅子將現實從一個災難轉移到另一個災難。

「所有線路忙線中,請稍後再撥。」

阿隆佐打開收音機。

「……獲報有兩輛聯结車在大中央車站附近爆炸。現場十分混亂。稍早據說在皇后區─中城隧道發生某種意外事故,而且我記得親眼看到五十九街大橋崩塌,可是……我不知道這怎麼可能,但我現在就從攝影鏡頭上看到它好端端地站在……」

***

……他們來到東五十七街被迫停下,空氣中濃煙嗆人,她開始耳鳴。

又頭痛起來。

又流了鼻血。

又一次轉移。

隧道的事從未發生。

大橋的事從未發生。

大中央車站的事從未發生。

那些事件只留下失效記憶充塞在她心裡,彷彿夢的記憶。

她醒來、做早餐、漱洗更衣後,和潔西卡、阿隆佐一起搭電梯到地下停車場,一如每隔兩天早上要做的例行公事。他們沿東五十七街西行,正要轉上橋,忽見一道眩目閃光劃過天空,連帶一聲巨響,就好像上千顆砲彈齊發,在鄰近建築間來回彈跳爆破。

這時候他們已經塞在車陣中,四周圍有大批民眾站在人行道上,神色惶恐地看著川普大樓籠罩在熊熊烈焰與滾滾煙霧中。

一到十樓宛如一張融化的臉漸漸往下垂,各個廳室的內部暴露出來,像一個個玩具小房間。較高樓層多半尙未被波及,裡面的人彷彿站在新出現的懸崖上,怔怔望著底下的大坑洞,那裡原來是五十七街與第五大道路口。

由遠而近的鳴笛聲響徹市區,潔西卡不由得尖叫:「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啊?」

正前方,有一個人從天而降,摔落在一輛計程車頂。

另一個人摔下來,砸碎了他們後面那輛車的檔風玻璃。

接著第三人墜落,穿破一間私人運動俱樂部的遮陽篷。海倫娜暗自尋思,這些人是否因為承受不了心理壓力才跳樓?就算是,她也不驚訝。倘若她不知道椅子的事,對於這座城市、對於時間、對於現實本身發生的情形,她會作何感想?

潔西卡哭了。

阿隆佐說:「感覺好像世界末日。」

海倫娜透過窗戶往上看,剛好看見一名金髮女子從已經爆破碎裂的辦公室窗口往下跳。她好似火箭,頭朝下,尖叫著迎向衝擊,海倫娜正想掉過頭去,卻做不到。

一切動作又再度放慢。

混濁的煙。

火焰。

墜落的女子驀地進入極度慢動作狀態,她的頭一寸一寸地靠近路面。

一切都停了。

這條時間軸正在死去。

潔西卡的手就這麼永遠的抓著方向盤。

海偷娜的視線永遠無法從跳樓者身上移開,跳樓者也永遠無法墜地,因為她被凍結在半空中,頭頂離地面僅三十公分遠,金黃色的頭髮披散開來,雙眼緊閉,臉部凝結成永恆的痛苦表情,準備迎接衝擊……

***

接著海倫娜走過高研署大樓的雙開門,蕭就站在安檢門外。

他們注視著彼此,在伴隨而來的替代記憶蹦入腦中之際,試著消化這個新的現實。

什麼都沒發生。

無論是隧道、大橋、大中央車站或川普大樓。海倫娜醒來、漱洗更衣後被載到這裡來,一如每隔兩天的上午,沒有意外。

她張口欲言,蕭卻搶先一步說:「別在這裡說。」

拉傑許和亞伯特坐在實驗室的會議桌旁,看著牆上電視播新聞。螢幕分割成四個即時攝影畫面,分別呈現五十九街大橋、大中央車站、川普大樓與皇后區—中城隧道,全都完好無瑕,下方橫幅標題寫著:「曼哈頓集體記憶失調」。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海倫娜問。

她身體在發抖,因為雖然事情從未發生,她卻仍感受得到水牆迎面撞來的衝力,也聽得到四周圍人體墜落撞擊車子的聲音,甚至聽得到橋拉扯斷裂時的尖嘎聲。

「坐吧。」蕭說。

她坐到拉傑許對面,他的臉色完全就像砲彈創傷症候群患者。

蕭繼續站著,說道:「椅子的構造圖、水槽、我們的軟體、操作過程,全部外洩了。」

海倫娜指著電視螢幕。「那是其他人做的?」

「是。」

「誰?」

「不知道。」

「如果只是照著藍圖做,至少要花兩、三個月才能完成椅子。」她說。

「一年前就外洩了。」

「那怎麼可能?一年前你根本還沒有椅子……」

「史萊德在那間旅館行動已經超過一年。有人好奇想知道他在做什麼,就駭入他的伺服器。拉傑許剛剛找到被入侵的證明。」

「那是很嚴重的資料外洩。」拉傑許說:「他們隱藏得很好,所有資料都拿到了。」蕭看著亞伯特。「告訴她你發現了什麼。」

「其他現實轉移的實證。」

「在哪裡?」

「香港、首爾、東京、莫斯科,巴黎四起,格拉斯哥兩起,奧斯陸一起。和去年FMS案例剛剛在美國出現的情形非常類似。」

「所以說真的有人在使用椅子。」

「是真的。我甚至發現聖保羅有一間公司把它用在旅遊業。」

「我的老天哪。這些事情發生多久了?」

「差不多有三個月。」

蕭說:「中國和俄國政府都出面表示他們擁有這項技術。」

「你說的話好像一句比一句可怕。」

「所以更可怕的還在後面……」他打開桌上的筆電,鍵入一個網址。「這個五分鐘前剛出來,媒體還沒報導。」

她湊向螢幕。

是維基解密的網頁。

在「戰爭與軍事」的項目中,她看見一張士兵坐在椅子上的圖像,那椅子和放在這個房間正中央的那張一模一樣。底下標題寫著:

◇◇◇

美國軍事記憶機器(US Military Memory Machine)是一部據稱可將士兵送回過往記憶的儀器,已有數千頁完整圖解資料。過去六個月間無數悲劇得以反轉,或許能從這裡得到解釋。

※※※

她開始覺得胸悶。

視野中到處閃著黑星。

她問道:「維基解密怎麼會把椅子和政府連結在一起?」

「不知道。」

亞伯特說:「再強調一遍,史萊德的伺服器被駭了。內部資料很可能賣給多方買家。從其中一個或更多的買家,又或是駭客本身,計畫持續外洩。現在,很可能在世界各地許多國家裡都有人在使用椅子。中國和俄國有這張椅子,如今維基解密又公布了圖示,任何公司、獨裁者,或是有兩千五百萬美元沒地方花的有錢人,都可以打造他們私人的記憶機器。」

拉傑許說:「別忘了,以擁有椅子自豪的新主人當中好像有一個號稱恐怖組織的團體,他們在全世界人口最密集的大都市之一尋找不同地標,然後利用椅子重複同樣的攻擊行動。」

海偷娜轉頭望向椅子。

水槽。

終端機。

空氣中隱隱然聽到了嗡嗡聲響。

電視螢幕上,新聞正在報導舊金山一起新的攻擊事件,金門大橋上一根根黑色煙柱直衝上清晨的天空。她內心試著去全盤理解眼下的情勢,但是太廣泛、太龐雜、太亂糟糟了。

「最糟的情況會怎樣,亞伯特?」蕭問道。

「我想現在就是了。」

「不,我是說再來會發生什麼事?」

亞伯特向來臨危不亂,就像受到大智慧光環的保護,讓他凌駕於一切之上。但今天不然。今天的他面露懼色。

他說:「現在還不清楚俄國或中國是只拿到椅子的藍圖,或是已經打造完成。假如是前者,你們放心,他們一定會和世界其他國家爭相建造。」

「為什麼?」海倫娜問。

「因為那是一種武器,終極武器。記得嗎?我們第一次坐在這張桌子開會時,提到過送一個九十五歲的狙擊手回到過去改變戰爭結果。我們的敵人當中,還不止,甚至是朋友當中,有誰會因為利用椅子對付我們而得利?」

「有誰不會嗎?」蕭說。

「所以這就類似核子僵局囉?」拉傑許問。

「恰恰相反。政府不使用核子武器,是因為一旦按下按鈕,對手也會這麼做。對手報復的威脅太具震懾力。但是椅子呢,既沒有報復的威脅也不一定會兩敗俱傷。第一個成功加以運用的政府、公司或個人,不管是改變戰爭結果或暗殺早已死亡的獨裁者或什麼的,他都是贏家。」

海倫娜說:「你的意思是說使用椅子對每個人都有好處。」

「完全正確,而且愈快愈好。凡是率先為自己利益改寫歷史的人,就是贏家。這個賭注太大,絕不能讓其他人捷足先登。」

海倫娜又瞄一眼電視。

現在舊金山金融區內的泛美金字塔正在起火燃燒。

「這些攻擊行動的幕後黑手有可能是外國政府。」海倫娜說。

「不是。」亞伯特盯著手上的電話說:「有個匿名團體剛剛在推特上承認是他們做的。」

「他們想要什麼?」

「不知道,到最後往往只是純粹為了製造混亂和恐懼。」這時候螢幕上有一名女子坐在主播台前,對著鏡頭說話時神情驚惶。

「轉大聲點,亞伯特。」蕭說。

「關於紐約與舊金山的幾起恐怖攻擊眾說紛紜,其中《衛報》的葛倫.格林沃剛剛發表一篇報導,宣稱美國政府至少從六個月前便擁有一項名為記憶椅的新技術,而該技術是剽竊自一家私人企業。格林沃先生斷言坐上這張記憶椅之後,意識便能回到過去,根據他保密的消息來源表示,這張椅子正是偽記憶症候群的真正主因,那神祕的……」

亞伯特將電視關成靜音。

「我們現在一定要做點什麼。」他說:「我們隨時都可能隨著現實轉移到不同的世界,或甚至再也不存在。」

蕭本來一直在踱步,現在卻一屁股坐下來,看著海倫娜。「早知道就該聽妳的。」

「現在不是……」

「我以為我們能用它做好事。我都已經準備奉獻我的餘生……」

「沒有關係。如果你真照我說的把椅子毀了,我們現在就真的無望了。」

蕭瞅了一眼手機。「我的幾個上司正在來的路上。」

「還有多少時間?」海倫娜問。

「他們要從華盛頓特區搭飛機過來,大約三十分鐘吧。他們會接手所有的事。」

「我們再也不可能進這裡來了。」亞伯特說。

「我們送蒂莫妮回去吧。」蕭說。

「回到什麼時候?」亞伯特問。

「回到史萊德的實驗室被駭以前。既然已經知道他的大樓地點,就能早一點突襲。那麼電腦資料就不會遭竊取,我們也會成為椅子的唯一監護者。」

「直到又回到這一刻為止。」亞伯特說:「然後全世界的人都會記起今天早上發生的一切亂象。」

海倫娜說:「而現在擁有椅子的人也可以靠著假記憶再重新打造一張。就像史萊德一樣。沒有藍圖會困難一點,但並非不可能。我們需要更早一點的時間。」

海倫娜起身走向電腦,取下一頂瓜皮帽頭罩後爬上椅子。

「妳在做什麼?」蕭問道。

「我看起來像在做什麼?拉傑許,過來幫我一下好嗎?我需要繪製一段記憶。」

拉傑許、蕭與亞伯特隔著桌子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妳在做什麼,海倫娜?」蕭再問一次。

「讓我們脫離這個困境。」

「有什麼辦法?」

「拜託。你能不能就相信我一次啊,蕭?」她吼著說:「我們沒時間了。之前我在一旁待命、提供意見,全都照你的遊戲規則走。現在也該輪到我主導了吧。」

蕭嘆了口氣,十分沮喪。放棄椅子的痛苦,她了解。不只是感到失望,因為只要置於理想的條件下,它原本能在科學與人道方面有所貢獻。更令人難受的是,她醒悟到人類有太大的缺陷,永遠無法掌控如此強大的力量。

「好吧。」蕭終於鬆口。「拉傑許,啟動椅子。」

***

女孩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自由的滋味。

傍晚時分,她走出兩層樓的農舍,爬上他們家唯一的交通工具:一輛七八年產,藍白相間的雪佛蘭Silverado。

兩天前,她想都沒想到父母會在她十六歲生日這天送她一輛車。她原本計畫這個暑假去打工當救生員、幫人照顧小孩,希望能存到足夠的錢給自己買車。

此時父母站在微微凹陷的前門廊上,驕傲地看著她將鑰匙插入啟動孔。

母親拍了一張拍立得照片。

當引擎發出隆隆聲,她感覺最深刻的是皮卡小貨車內空無他人。

沒有爸爸坐在副駕駛座。

沒有媽媽坐在他們中間。

只有她一人。

她想聽什麼音樂就聽什麼音樂,想開多大聲就開多大聲。她想去哪就去哪,想開多快就開多快。

不過,她當然不會這樣。

這是她的駕車處女秀,她打算深入兩公里半外的便利商店,前進那個危險而遙遠的未知之地,探險一番。

她精力充沛地將排檔桿打到D,慢慢加速,駛出門前長長的車道,一面將左臂伸出窗外向父母揮手。

家門口那條鄉村道路空空盪盪。

她駛上道路,打開收音機。波德市的大學廣播電台正在播放喬治.麥可的新歌〈信念〉,她大聲跟著唱和,車外開闊的田野飛掠而過,她感覺離未來前所未有的近,彷拂近在眼前。

遠處亮著加油站的燈光,當她的腳從剎車踏板上鬆開,忽然覺得眼球背後一陣刺痛。

接著視線變得模糊,腦袋裡像有什麼東西在重重敲擊,她險些便撞上加油機。

她將車停在商店旁的停車格,熄掉引擎,用拇指按摩疼痛難忍的太陽穴,然而痛感持續加劇,痛到她擔心自己生病了。

接下來奇怪無比的事發生了。她的右手伸向方向盤下方,抓住鑰匙。

她開口說:「搞什麼啊?」

因為她沒有移動手臂。

緊接著,她看著自己的手腕轉動鑰匙,重新發動引擎,然後手移到排檔捍上,打到倒車檔。

她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從後車窗看出去,將車倒出停車場,再打到開車檔位。

她心裡不斷想著,「不是我在開車,這些動作都不是我做的。」而同一時間!車子正快速沿著公路駛回家。

她的視線邊緣有一片陰暗悄悄靠近,弗朗特嶺與波德的燈火逐漸模糊、變小,她彷彿慢慢掉落一口深井。

她想要尖叫,想阻止這一切發生,可是如今她只是這副軀殼的過客,完全喪失說話、嗅聞或感覺的能力。

收音機的聲音只比垂死的呢喃大不了多少。

霎時間,她僅剩的一丁點意識微光熄滅了。

##海倫娜 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五日

海倫娜從鄉村道路轉進兩層樓農舍的車道,這裡是她從小生長的地方,此時待在自己較年輕的身軀內,熟悉感與時俱增。

農舍看起來比較小,比起她印象中的家,微不足道得多,而且不容否認的是,屋後十五公里外一大片藍色山牆從平原拔地而起,使得屋舍更顯脆弱。

她停好車,熄了引擎,從後照鏡看著自己十六歲的臉龐。

沒有皺紋。

許多雀斑。

兩眼清澈、碧綠、明亮。

還是個孩子。

她用肩膀去頂車門,門咿呀一聲打開,她下車踩進草地。微風中可以聞到附近一座酪農場香甜濃郁的氣味,這無疑是最能讓她聯想到家的味道。

步上飽受風吹雨打的門廊階梯時,她覺得無比輕盈。

打開前門進屋後,第一個聽到的是電視隱約的嘈雜聲。玄關走廊從樓梯旁經過,她聽見走廊另一端的廚房裡有動靜:攪拌聲、和料聲、鍋具哐啷聲、流水聲。整個屋內都是烤雞的香味。

海倫娜覷了客廳一眼。

只見父親坐在躺椅上,翹起雙腳,看他的《ABC世界新聞》,這是她小時候,他每週一到週五晩上的例行公事。

彼得.詹寧斯正在報導埃利.維瑟爾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新聞。

「開車開得怎麼樣?」父親問道。

她頓時發覺,小孩子總是年紀太輕、只顧著自己,無法真正看見父母青春正茂的模樣。但此刻她看見了她從未見過的父親。

他是那麼年輕英俊。

四十歲都不到。

她看得目不轉睛。

「很好玩。」她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又尖又細。

他又回頭去看電視,沒發現她伸手拭淚。

「明天我不用車,所以妳去問問媽媽,如果她也不需要用,妳就開車去上學吧。」

這個現實一分一秒愈來愈扎實而具體。

她走到躺椅旁,彎下身,環抱住父親的脖子。

「這是怎麼啦?」他問。

歐仕派男性用品的香味,加上他鬍子像沙紙般輕微刮擦的觸感,開始變得明顯,讓她幾乎按捺不住情緒。

「因為你是我爸。」她低聲說。

她穿過餐廳走進廚房,看見母親倚著流理台,邊抽菸邊看一本平裝版羅曼史。

海倫娜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波德附近的安養中心,距今已有二十四年,當時的她身體孱弱、心智已毀。

這一切依然會發生,但眼下這一刻,她穿著藍色牛仔褲和扣領襯衫,燙了個八〇年代的髮型加瀏海,完全處於人生巔峰。

海倫娜走過小廚房,一把將母親擁入懷中。

她又哭了,停不下來。

「怎麼了,海倫娜?」

「沒事。」

「開車出了什麼狀況嗎?」海倫娜搖搖頭。「我只是一時情緒上來。」

「為了什麼?」

「我自己也不知道。」

她感覺到母親的手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聞到她平常搽的香水味──雅詩蘭黛的「白色亞麻」──混著香菸辛辣的煙味。

「長大有可能會讓人害怕。」母親說。

她人在這裡,感覺很不可思議。幾分鐘前,她人還遠在兩千四百公里外,三十三年後的未來,在一個剝奪槽裡窒息將死。

「晚飯需要幫忙嗎?」海倫娜問,也終於放開母親。

「不用,烤雞還要等一下。妳真的沒事嗎?」

「真的。」

「準備上桌的時候我會喊妳。」

海倫娜走過廚房,沿走廊來到樓梯口。這樓梯比她印象中還要陡,吱吱嘎嘎聲也更響。

她的房間一團亂。

向來如此。

後來的公寓和辦公室也都是這樣。

她看見一些早已遺忘的衣服。

一隻獨臂泰迪熊,上大學以後弄丟了。

一部隨身聽,打開一看,裡面有一張印艾克斯合唱團的透明卡帶專輯《偷聽》。

她在小書桌前坐下來,凝視著扭曲得相當好看的窗玻璃。窗外可以看到三十公里外丹佛的點點燈火,還有東邊的紫色平原,和從平原後方逼近卻看不見的遼闊荒野。她時常坐在這裡作白日夢,幻想未來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

她哪裡想像得到呢。

桌上有一份今晚要做完的分子生物學開卷測驗,旁邊擺著攤開的科學課本。

她在中間抽屜找到一本黑白顏色的作文簿,封面寫著「海倫娜」。

這個,她記得。

她翻開簿子,一頁一頁瀏覽著自己年少時的潦草字跡。

之前使用記憶椅後,從來沒有忘記過原先時間軸的記憶,但這次她擔心可能會。因為這次涉足的是未知領域,她從未倒退這麼久的時間,也不曾回到這麼年輕的自己。她很有可能會忘記自己來自何處,所為何來。

她拿起筆,將日記翻到空白頁,寫下日期後,開始給自己寫備忘錄,原原本本地說明自己昔日的人生:

◇◇◇

親愛的海倫娜:

二〇九年四月十六日,世人會想起一張妳發明的椅子。妳有三十三年的時間可以設法阻止這件事。也只有妳有辦法阻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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