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記憶的玩物 by 布萊克.克勞奇
2020-2-8 19:42
鄉愁懷想的多半是我們始終未曾熟悉的地方。
──卡森.麥卡勒絲
##海倫娜 二〇〇九年六月二十日
【第五九八日】
海倫娜坐在公寓沙發上,試圖理解過去三十分鐘在她人生中的重要性。她第一直覺是:這不可能是真的,只是一種把戲或幻覺而已。然而眼前卻不停反覆看見那個海洛因毒蟲肩上完整的「米蘭妲」刺青,以及史萊德剛才播給她看的未完成的刺青。儘管對於今早的實驗有鮮明而詳實的記憶,連舉起椅子丟窗都記得一清二楚,但不知怎的她就是知道,這一切根本沒發生過,那只是她大腦神經元結構中的一截枯枝,只能把它比擬成一段記得鉅細靡遺的夢境。
「告訴我,妳現在在想些什麼?」史萊德說。
她目不轉晴瞪著他。「這個過程──當記憶再活化時,在剝奪槽內瀕死的過程──真的可以改變過去嗎?」
「沒有什麼過去。」
「你在說什麼瘋話?」
「怎麼?妳可以有妳的理論,我就不能有我的?」
「解釋看看。」
「是妳自己說的,『當下』只是一種錯覺,是一個偶然因素,端看大腦怎麼處理現實。」
「那只是……一些哲學入門在胡說八道。」
「我們祖先原本住在海裡。由於光在水中與空氣中的傳播不同,他們的感官量──也就是他們能搜尋獵物的區域──便受限於機動量──也就是他們真正能夠到達與互動的區域。妳認為這會產生什麼結果?」
她思考了一下。「他們只能對即時刺激起反應。」
「好。那麼妳再想想,四億年前那些魚終於爬離海洋,是因為什麼緣故?」
「感官量增加了,因為光在空氣中比在海水中傳得更遠。」
「有一些演化生物學家認為在陸地上,機動與感官量之間的這種差異促成了意識的進化。如果能看得更遠,就能想得更遠,就能作計畫。然後就能預想未來,即使未來並不存在。」
「所以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意識是環境造成的。我們的認知,也就是對現實的概念,其實取決於我們能感知到什麼、我們的感官受到哪些限制。我們自以為看到了世界的真實面貌,但妳應該最清楚……這些都只是洞穴牆上的影子。我們就跟住在水中的祖先一樣見識狹隘,我們大腦的極限也同樣是進化的偶然因素。就定義而言,我們和他們一樣,看不到自己錯過了什麼。不對,應該說……直到現在以前。」
海倫娜想起了許多個月前那天晚上,史萊德在晚餐桌旁的神祕笑容。「戳破感知的面紗。」她說。
「正是。對於二維生物而言,循著第三維度運行不只是不可能,而是連想像都無法想像。就像我們的大腦也同樣令人失望。想想看,如果能透過更進步的生物的眼睛去看世界,用四個維度,那麼就能依照任何順序去體驗自己人生的事件,想要重溫哪一段記憶都可以。」
「可是那……這……太荒謬了。而且破壞了因果關係。」
史萊德再次露出那高高在上的微笑。依然搶先一步。「量子物理學恐怕是站在我這邊的。我們已經知道在分子層面上,時間箭並不如人類所想的那麼簡單。」
「你真的相信時間只是錯覺?」
「應該是與其說我們對時間的感知大有問題,倒不如乾脆說時間是錯覺。每一刻都同樣真實並正在發生,但由於意識的本質,使得我們一次只能接觸到一小片段。如果把人生想成一本書,每一頁是獨立的一刻,但同樣的,看書的時候一次也只能感知到一個時刻,也就是一頁。這個有缺陷的感知能力切斷了其他的連接途徑──直到現在。」
「但怎麼做到的?」
「妳曾跟我說過,只有透過記憶才能真正接觸到現實。我覺得妳說得對。另外一個時刻、一個舊記憶,和我現在說的這句話一樣就在當下,一樣輕易唾手可得,像是走進隔壁房間一樣簡單。我們只需要設法說服大腦相信,要避開我們的進化限制,將意識擴充到超越感官量。」
她開始覺得頭暈。
「你本來就知道嗎?」她問。
「知道什麼?」
「從一開始就知道真正要研究的方向。這已經大大超出記憶沉浸的範圍。」史萊德看著地上一會兒,又重新抬頭看她。「我實在太尊敬妳,不想騙妳。」
「所以……是知道囉。」
「在談論我做了什麼之前,能不能暫停一下,先慶祝妳完成的壯舉?妳現在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科學家兼發明家了,妳實現了現代,也是任何時代最重大的突破。」
「也是最危險的。」
「若是落入不當之手,的確危險。」
「天哪,你還真是自大。不管落入誰手中都一樣。你怎麼知道那張椅子會產生什麼後果?」
史萊德將香檳擱到茶几上,起身走向窗邊。幾公里外的海上,暴雨雲正氣勢洶湧朝平台奔騰而來。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說:「妳在舊金山一家名叫『離子』的公司,帶領研發團隊。」
「什麼叫『第一次』?那時我根本沒有……」
「讓我把話說完。當時妳雇用我當研究助理,我就負責依照妳的指示打報告、査找妳想看的文章、管理妳的行事曆和行程、替妳保持咖啡的熱度和辦公室的整潔,至少是還有空間通行的程度。」他淡淡一笑,帶著一種近似懷舊的愁緒。「我想我的正式職稱應該是實驗室雜工,不過妳待我很好,讓我有歸屬感,覺得像是正式的團隊成員。認識妳之前,我有嗑藥的問題,可以說是妳救了我。
「妳打造了一部很大的MEG顯微鏡,和一個精密的電磁刺激網路。妳的量子處理器比我們這裡用的高級得多,因為量子位元的技術進步許多。妳設計出了剝奪槽,還想出如何讓再活化儀在槽內運作。但妳並不滿足。妳一直以來的主張都是:水槽會讓受試者處於極度強烈的感覺剝奪狀態,因此當我們刺激與某段回憶對應的神經,那種體驗將會提升為一種完全沉浸式的超然過程。」
「等一下,這一切都發生在什麼時候?」
「在原始的時間軸上。」
過了一會兒,她才猛然領悟到他此話的嚴重性。
「當時我還是在研究阿茲海默症時空膠囊的應用嗎?」她問道。
「應該不是。離子公司很想把椅子應用在娛樂方面,那才是我們的研究方向。只可惜和我們在這裡的成果差不多,妳能做到的只是讓人的回憶稍微鮮活一點,而且無須自行回想。這項技術投入了好幾千萬的資金,妳也賭上自己的職業生涯,卻沒有實質收穫。」史萊德從窗邊轉身看她。「一直到二〇一八的十一月二號。」
「二〇一八年。」
「是的。」
「也就是說九年後。」
「沒錯。那天早上發生了一件令人始料未及、悲慘卻又驚人的事。妳正在為一個名叫強.喬丹的新受試者進行記憶再活化,回憶的事件是一起車禍,他的妻子在那起車禍中喪生。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接著他在剝奪槽裡心跳停止,情況很嚴重。當醫療團隊衝上前去要把他拉出來,忽然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水槽門還沒打開,實驗室裡的每個人忽然都略略改變了站姿,所有人都開始流鼻血,有些人還頭痛欲裂,而妳置入水槽做實驗的人已經不是喬丹,而是一個叫麥可.迪曼的人。這一切都只是一眨眼的事,好像有人彈了一下開關似的。
「誰也不明白究竟怎麼回事。我們完全沒有喬丹來過實驗室的紀錄,大夥都驚慌失措,想要理出個頭緒來。說我是被好奇心沖昏頭也罷,總之我無法就這麼算了。我試著要找到喬丹,看看他有何遭遇、去了哪裡。最奇怪的是,記得我們要再活化的那段關於車禍的記憶嗎?沒想到十五年前,他和妻子一起死於車禍中了。」
雨水開始滴滴答答打在玻璃窗上,從海倫娜的公寓內卻幾乎聽不清。
馬可士.史萊德又坐回擱腳凳上。
「我想我是第一個明白情況的人,我發覺妳不知用什麼方法將喬丹的意識送回記憶中。當然了,事實如何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但我猜想回到年輕時的自己讓他無所適從,以至於改變了車禍結果,使得他和妻子雙雙喪命。」
原本盯著一小塊地毯發呆的海倫娜抬起頭來,準備迎接他這番揭露所蘊含的可怕事實。
「你做了什麼,馬可士?」
「當時我四十六歲,有毒癥,已經浪費了大半人生。我擔心一旦妳査明這張椅子的能力,就會毀了它。」
「你做了什麼?」
「三天後,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五日,我去了實驗室,將我的一段記憶重新載入刺激器,然後爬進水槽,將一劑致命的氯化鉀注入血管。老天爺,我血管裡面好像火在燒,那種痛苦是我從來沒感受過的。我的心跳停止,當DMT釋出,我的意識瞬間跳回到二十歲的一段記憶。就在那個時候,一條新的時間軸從一九九二年的原始軸岔了出來。」
「全世界都是?」
「顯然是。」
「我們現在就活在那條時間軸上?」
「是的。」
「那原始時間軸呢?」
「不知道。我回想起來,那些記憶灰撲撲,宛如鬼魅,就好像被榨乾了生命似的。」
「這麼說你還記得原始時間軸的事?就是四十六歲的你在當我的實驗助理那時候。」
「記得啊,那些記憶一直跟著我。」
「我怎麼不記得?」
「想想我們剛才的實驗。妳和我都不記得,直到李德死在蛋內,重新回到他的刺青記憶那一刻,我們才跟著想起來。直到那時候,妳前一條時間軸──就是妳企圖丟椅子砸玻璃那條──的記憶與意識才連接上這一條。」
「也就是說再過九年,到了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五日,我就會想起另外這一大段人生?」
「相信是如此。妳在原始時間軸的意識與記憶將會匯入這一條。妳將會有兩組記憶,一組活的,一組死的。」
傾盆大雨落在玻璃窗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海倫娜說:「你需要我再一次製造這張椅子。」
「沒錯。」
「於是你利用你對未來的了解,在這條時間軸上打造了一個帝國,等我在史丹佛的研究有了初步突破,再以無條件資助的承諾引誘我。」
他點點頭。
「這麼一來你就能完全掌控這張椅子的製造與用途了。」
他沒有應聲。
「基本上,你一展開這第二條時間軸以後就一直在跟蹤我。」
「說『跟蹤』似乎有點誇張了。」
「抱歉,我們此刻的所在,是位於太平洋上的廢棄鑽油塔。這是你特地為我建造的吧?還是我有所誤會?」
史萊德舉起香檳杯,一飮而盡。
「你偷走了我另一個人生。」
「海倫娜……」
「我有結婚嗎?有孩子嗎?」
「妳真的想知道嗎?現在這都不重要,因為根本沒有發生過。」
「你是個魔鬼。」
她站起來走到窗邊,透過窗玻璃凝視著千百種灰色調──近處的海與遠處的海,層層疊疊的雲,即將來臨的風暴。過去一年來,她覺得這間公寓愈來愈像監獄,但再怎樣也沒有現在感覺這麼強烈。當憤怒熾熱的淚水流淌而下,她倏然驚覺是她自我毀滅的野心把自己帶到這一刻,而且很可能正是二〇一八年的她。
事後回想也讓她想通了史萊德的行為,尤其是幾個月前他下達最後通牒,要他們開始殺害受試者以提升記憶再活化的強度。當時她以為是他行事魯莽,導致鑽井塔上幾乎所有人盡數出走。如今她明白原由了,一切都是經過精心策畫。他知道他們已到了完成階段,所以只想要一個盡心盡力的基本團隊來見證椅子的真正作用。現在想起來,她甚至不敢確定其他同事是否安全上岸了。
在此之前,她始終懷疑自己的性命堪憂。
現在她真的確定了。
「跟我談談,海倫娜。別再自己胡思亂想。」史萊德披露真相後,她有何反應,恐怕會是他決定如何處置她的關鍵因素。
「我很生氣。」她說。
「這也難怪,要是我也會生氣。」
在此刻之前,她以為史萊德具有高超智能,善於操控人心,企業領導人絕大多數都有此能力。或許這也沒錯,只不過他泰半的成功與財富都只是歸功於他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還有她的智能。
對他而言,椅子的發明不可能只關乎錢。他所擁有的金錢、名聲與力量已勝過上帝。
「現在你椅子也有了,」她說:「你打算拿它做什麼?」
「還不知道。我在想我們可以一起來思考。」
放屁。你知道的。在這之前你有二十六年的時間可以思考。
「幫助我再作改善。」他說:「幫助我安全地進行測試。第一次,我不能告訴妳我的真意,甚至於第二次問的時候也不能明說,但如今妳知道真相了,我就再問第三次,希望答案會是肯定的。」
「什麼問題?」
他走上前來拉起她的手,兩人靠得很近,可以聞到他氣息中的香檳味。
「海倫娜,妳想跟我一起改變世界嗎?」
##巴瑞 二〇〇七年十月二十五日~二十八日
他走進家裡關上前門,再次停在衣帽架旁的鏡子前,定定凝視鏡中較年輕的自己。這不是真的。
這不可能是真的。
茱莉亞從臥室裡喊他。他經過電視機,世界大賽還在打,接著轉進走廊,赤腳底下的地咿呀作響,每一步都那麼熟悉。經過梅根的房間後是兼做書房的客房,最後來到他和茱莉亞房間門口站定。
前妻坐在床上,腿上擺了一本翻開的書,床頭櫃上有一杯冒著熱氣的茶。
「我好像聽到你出去。」她說。
她看起來是那麼不一樣。
「是啊。」
「梅根呢?」
「她去冰雪皇后。」
「明天還要上課耶。」
「她十點半以前會回來。」
「她很知道該問誰,對吧?」
亞笑了笑,拍拍身邊的床鋪,巴瑞於是走進房間,目光遊走於幾張結婚照、一張茱莉亞抱著梅根的黑白照(是她出生當晩拍的),最後落在床上方那張梵谷的《星夜》,那是十年前,他們在現代美術館看過原作後買的。他爬上床,背靠床頭板坐在茱莉亞旁邊。就近一看,她好像經過修片,皮膚太過光滑,兩天前吃早午餐時在她臉上看見的皺紋,才剛剛露出一點端倪。
「你怎麼不看你的球賽?」她問道。
上一次他們同坐在這張床上就是她離開他的那一晚。當時她直視著他說:對不起,但我就是會把你和這些痛苦聯想在一起。「親愛的,怎麼了?看你的樣子好像有人死了。」
他已經好久沒聽過她喊他親愛的。不是的,他的感覺不是有人死了,而是……強烈的迷惘與脫節感。就好像他的身體是個虛擬化身,他還在慢慢探索它的功能。
「我沒事。」
「哈,你要不要再試一次,不過要更有說服力一點。」
難道自從梅根死後他一直承受的失落感,正透過他的雙眼從靈魂流洩而出,滲入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時刻?
難道在某個較低的頻率層面上,茱莉亞感覺到了他的改變?
此刻注視著她讓他發現,悲劇沒有發生的事實對她的眼神造成了一定程度、反面的影響,讓她變得開朗、清明,不會失魂落魄。是他當初愛上的那個女人的眼神。頓時間那股力量又再次襲來,那股來自悲傷的毀滅力量。
茱莉亞順著他的頸背撫摸而下,他感覺背脊一陣寒涼,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的妻子已經十年沒碰過他。
「怎麼回事?工作上出了什麼問題嗎?」
嚴格說來,他最後一個工作日就是在剝奪槽內被殺,然後被送回這個不知道是什麼的狀況裡,所以……
「是啊,是工作。」
真正讓他受不了的是感官的體驗:他們屋裡的氣味、茱莉亞柔嫩的手,他已經遺忘的一切,已經失去的一切。
「你想不想聊一聊?」她問道。
「我就躺在這裡,妳繼續看妳的書,好不好?」
「當然好了。」
於是他將頭枕在她腿上。這樣的場景他想像過上千次,通常都在凌晨三點,躺在華盛頓高地區公寓的床上,在酗酒與宿醉之間快速切換而疲憊不堪之際,暗自揣想著……
要是女兒還活著會怎樣?要是婚姻持續下去會怎樣?要是一切都沒有脫軌會怎樣?要是……
這不是真的。
這不可能是真的。
房裡唯一能聽到的是每隔一分鐘左右,茱莉亞翻頁時輕微的沙沙聲。他閉上眼睛,現在只是專注地呼吸,當她一如往昔撫梳他的髮絲,他忍不住翻身側躺以免被她看見自己眼中含淚。
內在的他,猶如一團不停顫動的原生質,必須使出渾身力氣才能保持精神上的鎮定。如此激動的情緒令人驚愕,有好幾次他幾乎壓抑不住啜泣,背部開始上下起伏,但茱莉亞似乎並未察覺。
他剛剛和死去的孩子團圓了。
他看見她,聽見她的聲音,擁抱她。
現在則是莫名其妙地回到舊時臥室和茱莉亞在一起,這一切教人如何承受得起?忽然一個可怕的念頭悄悄浮現:
這會不會只是思覺失調,精神分裂了?
這一切會不會全部消失?
我會不會再次失去梅根?
開始過度換氣……
會不會……
「巴瑞,你沒事吧?」
別再想了。
呼吸……
「沒事。」
專心呼吸。
「真的嗎?」
「真的。」
睡覺吧。
別作夢。
看看明天早上這一切是不是還在。
※※※
一早,太陽從百葉窗射入,他在晨光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茱莉亞身邊,身上仍穿著前一晚的衣服。他小心爬下床沒吵醒她,然後輕手輕腳穿過走廊來到梅根的房間。房門關著,他呀然聲開門往裡看。只見女兒壓在一堆毯子下熟睡著,這個時間整棟屋子靜悄悄,甚至聽得到她呼吸。
她還活著,安然無恙,就在眼前。
本來他和茱莉亞徹夜待在太平間,這時候應該才剛剛回到家,尙未脫離悲痛與震驚。梅根躺在停屍床上,凹陷的胸腔稷覆蓋一大片瘀青,這個景象始終縈繞在他腦海,只不過這段記憶也和其他的偽記憶一樣帶著鬼魅色調。
然而眼前她在,他也在,隨著一分一秒過去,他在這副軀殼裡愈來愈自在了。他另一個人生被裁剪掉的記憶線慢慢往後退,彷彿剛從一個漫長而駭人的噩夢中醒來。一個長達十一年的噩夢。
就是這樣沒錯,他暗忖,是場噩夢。因為現在愈來愈有真實感。
他溜進梅根房裡,站在床邊看著熟睡的她。不管是什麼力量為梅根、為他重新塑造了世界,那種強烈的驚奇、欣喜與莫大的感激之情,就算是讓他親眼目睹宇宙成形也比不上。
但一想到這可能只是幻想,他又感覺一陣恐怖寒意拂過頸背。
不可思議的完美結果,隨時可能被奪走。
※※※
他在屋裡晃來晃去像個造訪舊日生活的幽靈,再次發現幾乎已遺忘殆盡的空間與物事。客廳的壁凹,每年聖誕節都會把聖誕樹擺在這裡;前門邊的小桌,他放置個人隨身物品的地方;他最喜愛的一只咖啡杯;客房裡的捲蓋式書桌,是他掏錢買的;客廳裡的椅子,每到星期天他就會坐在那裡,將《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從頭到尾翻閱一遍。
這就像記憶博物館。
他心跳比平時快了些,配合著眼睛後方隱隱約約的頭痛。他想抽菸,不是心理上的慾望(歷經無數次失敗後,他終於在五年前戒菸成功),顯然是三十九歲的他在生理上需要尼古丁刺激一下。
他走進廚房,盛了一杯自來水,站在碗槽前,看著清晨的光線一筆一筆畫出後院的樣貌。
接著他打開碗槽右邊的櫃子,拿出平常喝的咖啡,煮了一壺,並將昨天的碗盤盡可能地放進洗碗機,然後開始動手完成婚姻生活中向來由他負責的任務:用手清洗碗槽裡剩下的碗盤。
洗完後,香菸還在召喚著他。他走到前門邊的桌子,抓起那盒駱駝牌香菸,丟到外面的垃圾桶。隨後坐在寒冷的空氣中喝著咖啡,讓腦子清醒清醒,一面納悶送他來的那個人是否正在監看他。也許從某個更高的存在面?從另一個時空?恐懼感又回來了。他會不會突然間從這一刻又被丟回以前的人生?或者這已是常態?
他強壓下不斷膨脹的驚恐,告訴自己,FMS和未來不是他想像出來的。這一切太過精密複雜,即便以他當警探的頭腦也想像不出。
這是真的。
這是現在。
這就是。
梅根活下來了,再也沒有什麼能把她從他身邊奪走。
他大聲說出自己這輩子最接近禱告的一句話:「如果祢現在聽得到我說話,請別讓我失去這一切。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黎明的寧靜中,沒有回音。
他又喝一口咖啡,看著陽光從橡樹枝葉間篩落,照在結霜的草地上,草地已開始冒出蒸氣。
##海倫娜 二〇〇九年七月五日【第六一三日】
她步下樓梯走向上層建築的第三層樓時,心裡想著父母,尤其是母親。昨晚,她在夢中聽見了母親的聲音。
略帶鼻音的西部口音。
輕快柔和。
他們坐在田野間,一旁便是她從小生長的舊農舍。秋日時分,空氣清爽,太陽正悄悄下山,四周景物都蒙上淡淡的金黃暮色。桃樂絲很年輕,頭髮還是赤褐色,隨風飄飛著。雖然她嘴唇沒動,聲音卻清晰響亮,海倫娜不記得她說了什麼,只是體會到母親的聲音喚起的感覺:純粹無私的愛,還有一股濃濃的鄉愁啃噬得她心痛。
她多麼渴望和他們說說話,但自從兩星期前得知真相後,她和史萊德打造了一部比記憶沉浸裝置強力許多的新儀器,目前她仍無法自在地提起要與父母重新聯繫。等時機成熟,她自然會說,只是現在一切都還太赤裸裸。
她對於自己的意外發明、對於史萊德如此操控她、對於未來的發展有何想法,她始終還摸不定。
不過她又回到實驗室工作。
又開始運動。
戴上若無其事的面具。
努力地發揮長才。
走出樓梯間前往實驗室時,忽然感覺到腎上腺素奮力衝遍全身。今天他們要為李德.金恩進行第九次試驗,是新的試驗。她將再次體驗現實在腳下轉移,那種悸動不容否認。
快到試驗間時,史萊德從角落冒出來。
「早啊。」她說。
「跟我來。」
「怎麼了嗎?」
「計畫改變。」
他一臉緊張憂心,帶她進入會議室後隨手將門關上。李德已經坐在桌旁,身穿破爛牛仔和針織毛衣,雙手捧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他在鑽井塔這段時間似乎長了些肉,也抹去了毒蟲特有的空洞眼神。
「實驗取消。」史萊德說著往會議桌主位坐下。
李德說:「這次我會有五萬進帳。」
「你的錢照拿。主要是實驗已經做過了。」
「你在說什麼?」海倫娜問。
史萊德看看手錶。「實驗在五分鐘前做過了。」他轉而看著李德說:「你死了。」
「不是本來就會這樣嗎?」李德問。
「你死在水槽裡了,但是現實沒有轉移。」史萊德說:「你剛剛真的死了。」
「這些事你怎麼會知道?」海倫娜問。
「李德死後,我坐上椅子,記錄了今天稍早我刮鬍子割傷的記憶。」史萊德抬起頭,摸摸頸子上一道不小的傷痕。「我們把李德拖出來,然後我爬進去,死了以後回到我刮鬍子的時刻,所以我才能下樓來阻止實驗繼續進行。」
「為什麼會失敗?」她問道:「是突觸數量不夠多……」
「突觸數非常充分。」
「是什麼記憶?」
「十五天前,六月二十日,李德第一次爬進水槽,臂膀上有完整的『米蘭妲」刺靑。」
海倫娜腦中彷彿有什麼東西炸開來。
「難怪他會死。」她說:「那不是真實的記憶。」
「什麼意思?」
「那個事件的版本根本沒發生。李德從來沒有刺青,他在水槽死亡的時候改變了那個記憶。」這時她看著李德,開始為他拼湊全貌。「也就是說你無處可回。」
「可是我記得啊。」李德說。
「你腦海中的記憶是什麼樣子?」她問道:「暗暗的嗎?像雪花畫面嗎?還是深淺不同的灰色?」
「很像時間凍結了。」
「那就不是真的記憶,而是……我也不知道該叫它什麼。是假的。錯誤的。」
「是失效的。」史萊德說,同時又瞄一眼手錶。
「這麼說這不是意外。」她狠狠瞪著桌子對面的史萊德。「你本來就知道。」
「失效的記憶很讓我著迷。」
「為什麼?」
「它們象徵著……另一個動態的維度。」
「我根本聽不懂你什麼意思,總之我們昨天說好了,你不會去繪製……」
「每次李德在水槽裡死去,就會像留下孤兒一樣留下一線記憶,等到時間轉移,那個記憶也會跟著死在我們心裡。可是那些時間軸到底怎麼樣了?是真的毀滅了,或是仍存在某個我們搆不著的地方?」史萊德再次看錶。「今天早上做的實驗,我記得清清楚楚,從現在開始,你們倆也隨時會重拾那段失效的記憶。」
他們默默坐在桌旁,海倫娜漸漸被一股寒意籠罩。
我們在胡搞一些不該胡搞的事。
她感覺到眼睛後側開始發疼,連忙探身從面紙盒抽出幾張面紙摀住鼻血。
試驗失敗的失效記憶排山倒海而來。
李德在水槽裡心跳停止。
死亡五分鐘。
十分鐘。
十五分鐘。
她吼著要史萊德想辦法。
衝進試驗間,用力拉開剝奪槽門。
李德平靜地漂浮在裡頭。
如死去般的平靜。
與史萊德合力將他拉出,讓濕答答的他躺在地板上。
施行心肺復甦術,魏爾森醫師對著對講機說:「沒用了,海倫娜,他己經死亡太久。」
她還在繼續,汗水不停灌入她的眼睛,這時候史萊德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另一頭,進入放置椅子的房間。
史萊德回來的時候,她己經放棄為李德急救,自己坐在角落裡,試著接受他們果真殺了人的事實。不只是殺人的問題,這也是她的責任,正是因為她打造的東西,他才會到這裡來。
史萊德開始脫衣服。「你在做什麼?」她問道。
「導正問題。」接著他望向試驗間與控制室之間的雙面鏡,說道:「誰來把她帶走好嗎?」
史萊德的人隨即衝進來,他則全身赤裸爬進水槽。
「請跟我們走吧,海倫娜.史密斯博士。」
她慢慢起身,自行走出去,進到控制室後,坐在謝爾蓋與魏爾森醫師後面,看著他們再活化史萊德刮鬍子受傷的記憶。
心裡不停想著:這樣不對、這樣不對、這樣不對,直到……
她忽然間就坐在這裡,在這間會議室內,拿著面紙在擦鼻血。
海倫娜看著史萊德。
他則注視著李德,只見他對空發呆的臉上路出一種恍惚的笑容。
「李德?」史萊德喊了一聲。
他沒有回答。
「李德,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李德慢慢轉過頭來,直到兩眼盯著史萊德看,血流過他的嘴唇滴落桌上。
「我死了。」李德說。
「我知道。我又回到一段記憶去救……」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美好的事。」
「你看到什麼了?」史萊德問。
「我……」他努力地試圖訴諸言語。「什麼都看到了。」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李德。」
「我人生的每個時刻。我衝過一條隧道,裡面全是我人生的各個時刻,實在太美了。我找到一個早已經忘記,但無比美好的回憶。那應該是我的第一個記憶。」
「是什麼?」海倫娜問。
「當時我兩歲,也可能是三歲。那是個沙灘,我坐在某人腿上,沒辦法轉頭去看他的臉,但我知道是我父親。那是在澤西海岸的開普梅,我們常常去那裡度假。我看不見一旁的女人,但我知道我母親也在後面,還有我哥哥威爾站在遠處的海水裡,海浪拍打著他。空氣中可以聞到大海、防曬乳,還有後面的木梭道上有人在賣漏斗炸餅。」說到這裡,淚水滑落他的臉頰。「我這輩子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愛。一切都很美好、很安全,很完美的一刻,結果……」
「怎麼樣?」史萊德問。
「結果我變成了我。」他擦去眼淚,看著史萊德。「你不該救我,你不該把我帶回來。」
「你在說什麼?」
「那我就可以永遠停留在那一刻了。」
##巴瑞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
每一天都有意外的發現,每一刻都是上天的恩賜。光是與女兒在餐桌對面而坐,聽她講述她的一天,便讓他覺得有如獲得特赦。以前的他怎能將這一切視為理所當然呢?哪怕只是一秒鐘也不應該。
他細細品味著每分每秒:當他問及男孩子的事,梅根翻白眼的模樣;當他們談到她想去造訪的大學院校,她眼睛為之一亮的模樣。在她面前,他會情不自禁地掉淚,但只須歸咎於戒菸,或是說看到小女兒長大成人心有所感,便能輕鬆帶過。
茱莉亞的觸角較為靈敏。在這樣的時刻,他會發現她盯著他看,彷彿在檢視一幅沒有掛正的畫。
每天早上,意識初醒之際,他會躺在床上不敢睜開眼,唯恐一張眼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華盛頓高地的一房公寓,他的第二次機會也消失無蹤。
不過每次他總是在茱莉亞身旁醒來,總是看著陽光透進百葉窗,他與另一個人生只靠著偽記憶聯繫,其實他倒是寧願將它拋諸腦後。
##海倫娜 二〇〇九年七月五日
【第六一三日】
晚餐過後,海倫娜洗完臉正準備就寢,聽到有人敲門,開門看見史萊德站在走廊上,眼神陰鬱不安。
「怎麼了?」她問道。
「李德在房裡上吊了。」
「天哪,是因為那段失效的記憶?」
「先別妄加揣測。毒蟲的大腦運作和我們不同,誰曉得他死的時候到底看到什麼。總之,我只是覺得應該讓妳知道。不過不用擔心,我明天就讓他回來。」
「讓他回來?」
「用椅子啊。老實說,我不怎麼想再死一次。妳應該可以想像,那有多不舒服。」
「他選擇結束生命,」海倫娜努力地克制住情緒,說道:「我認為我們應該加以尊重。」
「他還受雇於我,這可不行。」
※※※
數小時後,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思緒在腦中橫衝直撞,她束手無策。
史萊德騙了她。
操控了她。
不讓她與父母聯絡。
偷走了她的人生。
雖然在理智上,椅子的神祕力量對她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吸引力,她卻不放心把它交給史萊德。他們更改了記憶,改變了現實,讓一個人死而復生甚至還一再地挑戰極限,態度執著而堅決,讓她不由得納悶,他到底要到什麼地步才肯罷休。
她下床來走到窗邊,拉開遮光簾。
一輪滿月高掛,月光灑向大海,海面一片漆亮閃耀的藍黑,靜定宛如時光凍結。
她不會讓母親飛到這裡來,不會讓她坐上椅子,為她繪製腦中僅存的記憶,永遠不會有那一天。
這事永遠不會發生。現在也該是讓夢想死去、離開這個鬼地方的時候了。
可是她不能。即便她成功搭上補給船離開,史萊德一旦發現,只須回到她離開前的記憶,事先加以阻止就行了。
他甚至可以在妳企圖逃離前阻止妳。在妳興起那個念頭之前。在這一刻之前。
這一切都只意味著一件事:
如今想要離開平台,只剩一條路可走了。
##巴瑞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
他的工作成效變好了,部分原因在於他記得某些案件與嫌疑人,但主要還是因為他真他媽的認真過日子了。高層有意讓他晉升到薪水較高、坐辦公室的管理職位,他卻予以婉拒,他只想當個出色的警探,如此而已。
他仍然沒有碰菸,酒只有週末才喝,每星期慢跑三天,而且每週五晚上都會帶茱莉亞上館子。他們倆之間並不是那麼完美無瑕。她內心裡沒有梅根的死造成的創傷,也沒有婚姻破滅的陰影。他當然清楚記得那些事是如何侵蝕他們的關係。在前一個人生中,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終於不再愛茱莉亞,儘管現在回到一切事情爆發之前,他卻無法像電燈開關一樣,手指一彈就回復原狀。
他每天早上看新聞,每個週日看報紙,雖然記得一些重大事件,諸如哪位候選人當選總統、經濟不景氣的最初預兆等等,其他事情多半都模模糊糊、微不足道,感覺就像嶄新的開始。
※※※
現在他每星期都會去看母親。她今年六十六歲,再過五年便會出現膠質母細胞瘤的初期症狀(她後來也是因為這個病去世的)。六年後,她將認不得他,也無法與人交談,不久便只剩一副無用的軀殼,然後在安寧病房撒手人寰。當她臨終前,他會握著她骨瘦如柴的手,暗自納悶:在她荒蕪的大腦中,是否仍可感受到人觸摸的溫度?
說也奇怪,知道母親的生命會在何時、以何種方式結束,他並不覺得哀傷或絕望。聖誕節前那個禮拜,當他坐在她位於皇后區的公寓裡,她人生最後那些日子感覺遙不可及。事實上,他認為預先知情是上天恩賜的禮物。父親在他十五歲那年死於主動脈瘤,突如其來,讓人措手不及。如今,卻有多年的時間能和母親道別,能確實讓她知道他愛她,能盡數說出心裡話,這讓他感到萬分欣慰。最近他甚至暗自心想,或許人生也就這麼回事,是我們與心愛的人長長的道別。
今天他帶了梅根同來,他坐在窗邊,女兒則陪著袓母下棋。母親嘴裡哼唱著,她那細細的假音總會挑動他內心深處的某一根弦。他的注意力時而落在她們的棋盤上,時而落在下方街道的路人身上。
儘管四周環繞著舊科技,偶爾也會聽到熟悉的頭條新聞,他卻不覺得自己活在過去。這一刻感覺完全就像是現在。這樣的體驗讓他對時間的認知染上了些許哲學色彩。也許溫斯說得對,說不定這一切都是同時發生的。
「巴瑞?」
「什麼事,媽?」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想心事了?」
他微笑著說:「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快四十歲了吧。」她看了他一會兒,直到梅根走了下一步,才又將注意力轉回到棋盤上。
※※※
他白天好好度日,晚上好好睡覺。
去參加已經參加過的派對,看他已經看過的球賽,處理已經偵破的案件。
他不禁想起前一個人生中,不時出現的似曾相識之感,當時老覺得自己在做的事或在看的東西,以前都已經歷過。
於是他也尋思:
似曾相識之感會不會其實就是那些從未發生卻又確實發生過的偽時間軸的幽靈,為現實蒙上了陰影?
##海倫娜 二〇〇七年十月二十二日
她再度回到帕羅奧圖,瀰漫著霉味的神經科學大樓深處,再度坐在舊辦公桌前,身心仍處於記憶與現實的過渡期。
在水槽內瀕死的痛苦感依舊鮮明:缺氧的肺葉有如火燒、麻痺的心臟沉重難當,驚慌、恐懼、對於計畫能否成功的疑慮。緊接著,記憶再活化程序終於啟動,刺激器發射──果然令人興奮至極,徹底解脫。史萊德說得對,少了DMT,記憶再活化的經驗充其量不過是像看一部已看過千百遍的電影。而這個則像是身歷其境。
智雲坐在她對面,面容逐漸清晰可辨,她有些擔心,不知他是否留意到她不太對勁,因為她還沒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但是她聽到了斷斷續續的話語,是一段熟悉的對話。
「對於妳在《神經元》雜誌上發表關於記憶描繪的文章……感興趣。」
她的肌肉控制從指尖與腳趾開始,然後慢慢往內擴,擴及到手臂與雙腿,最後終於能控制眨眼與呑嚥。忽然間,這身體總算像是屬於她的,全身充滿控制力,徹徹底底再次回到自己年輕的體內,全面占領,令她欣喜若狂。
她環視自己的辦公室,牆上全是老鼠記憶的高解析影像。片刻前,她還在加州北部外海的兩百七十八公里處,在將近兩年後的未來,置身於史萊德的油井平台三樓的剝奪槽內,奄奄一息。
「妳沒事吧?」智雲問。
成功了。
我的老天,真的成功了。
「沒事。抱歉,你剛才說什麼?」
「我老闆對妳的工作很感興趣。」
「你的老闆有名有姓吧?」她問道。
「這要看情況。」
「比方說?」
「比方說這次談得順不順利。」
再一次進行這番對話,既覺得再正常不過,又覺得超現實得令人心驚膽戰。這無疑是她整個人生中最怪異的一刻,她必須努力地全神貫注。
她看著智雲說:「我連你代表誰來都不知道,又何必跟你談?」
「因為妳史丹佛那筆錢再六個禮拜就要用完了。」他伸手從皮肩袋裡取出一份放在深藍色檔案夾的文件──她申請補助的提案。
當智雲以無限贊助為誘餌,大力遊說她去為他老闆工作時,她愣愣地盯著那份提案,暗忖:我做到了,我造出了我的椅子。而且它的效能遠遠超過我的想像。
「妳需要一個程式設計團隊幫忙,為複雜的記憶分類與投影設計一套演算法。還有人體試驗的基本設備。」
長期、外顯、事件記憶投影的沉浸式平台。
她造出來了。而且運作成功。
「海倫娜?」此時,智雲正越過那張猶如災區的辦公桌看著她。
「是。」
「妳想來和馬可士.史萊德一起工作嗎?」
李德自殺那天晚上,她悄悄來到實驗室,利用後門程式進入系統(這程式是拉傑許離開前,她說服他植入的),繪製了這一刻,也就是智雲出現在她史丹佛實驗室的記憶。這段記憶留下的神經元足跡範圍夠大,因此能夠返回。於是她預設了記憶再活化程序,準備好混合藥劑,在凌晨三點半爬進水槽。
智雲說:「海倫娜?妳覺得如何?」
「我很樂意與史萊德先生合作。」
他又從袋中拿出另一份文件遞給她。
「這是什麼?」雖然已經知道,她還是問。她在上面簽過名了,只是如今已成失效記憶。「聘雇與保密協定。沒有商量餘地。財務方面的條款應該會讓妳覺得非常慷慨。」
##巴瑞 二〇〇八年一月~二〇一〇年五月
後來的生活又再次像生活了,日子一天天過去,總覺得大同小異、時光飛逝,漸漸地他再也沒去想這只是段重新來過的人生。
##海倫娜 二〇〇七年十月二十二日~二〇一〇年八月
海倫娜搭電梯到神經科學大樓一樓時,電梯車廂內仍殘留著智雲的古龍水味。她已經將近兩年未曾涉足史丹佛校園,未曾涉足陸地。看見草木的青蔥綠意,幾乎讓她感動涕零。還有從微顫枝葉間篩落的陽光、花香,以及那些不會出現在海上的鳥兒的啼鳴。
這天是個爽朗溫和的秋日,她不停掀開手機蓋,盯著螢幕上的日期看,因為內心仍不太相信今天是二〇〇七年十月二十二日。
她的吉普車在教職員專用停車場等著。她爬上太陽曬得暖烘烘的座位,從背包掏出鑰匙。
不久,她便急馳於州際公路上,風竄過車頂防翻架發出凄厲嘯聲。油井平台猶如一個灰色、遠去的夢,尤其是──多虧了她打造的東西──椅子、水槽、史萊德都尙未出現,過去的兩年也尙未發生。
回到聖荷西的家裡,她打包了衣服、一張父母親的裱框照片,和對她來說比什麼都重要的六本書:安德雷亞斯.維薩里的《人體的構造》、亞里斯多德的《物理學》、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達爾文的《物種起源》,還有兩本小說:卡謬的《異鄉人》和馬奎斯的《百年孤寂》。
她上銀行關掉存款帳戶與支票帳戶,總資產比五萬少一點。她領出一萬現金,其餘四萬存入證券帳戶,然後走出銀行,外頭正午的陽光正烈,拿在手上的白色信封感覺薄得可憐。
來到一號公路附近,她找了間便利商店加油,付完錢便將信用卡丟進垃圾桶,接著打開車子的軟頂篷,坐上駕駛座。她不知道要上哪去,昨晚在鑽油塔上只計畫到這一步,此時欣喜與驚恐之情在她心裡競相追逐。
杯架上有個十分錢硬幣,她拿起來往上一拋,用左手背接住。
正面,往南走。
反面,往北走。
***
道路沿著陡峭崎嶇的海岸線蜿蜒而行,一、兩百公尺下方,開展出一片灰濛濛的大海。她高速駛過杉木林。
駛過海岸岬角。
經過強風吹襲的光禿土地。
穿過一些恐怕連名字都沒有的城鎮──坐落在世界邊緣的小小前哨站。
第一晚,她下榻於一間名叫原木灣的路邊汽車旅館,位於舊金山以北,約兩、三個小時車程。旅館高踞在懸崖上,能眺望大海。
她獨自坐在火盆邊,端著一杯在內陸三十公里處製造的葡萄酒,看著太陽沉落,一面思索自己人生的轉變。
她拿出手機想打給父母,卻又猶豫不決。
這個時候,史萊德正期待著她很快就會抵達他那個廢棄的鑽油塔,開始研發打造椅子,他肯定以為只有他一人知道椅子震撼人心的真實力量。一旦她沒有出現,他不僅會懷疑她做了些什麼,還會上天下地要把她找出來,因為沒有她的話,他根本不可能造出椅子──或者也可以說是重造。
他甚至可能利用她父母來找到她。
她把手機放到地上,用靴子的鞋跟狠狠將它踩爛。
***
她沿著一號公路往北走,繞了一小段路到失落海岸,去一個她一直想去看看的地方──庇護灣的黑沙灘。
接著繼續穿過紅木樹叢與寧靜的海邊社區,進入太平洋西北地區。
兩、三天後,她抵達溫哥華,循英屬哥倫比亞海岸北行,從城市到小鎮到村落,再到一些她畢生從未見過、荒涼卻又美得出奇的地區。
三星期後的某天,她正迂迴行駛於加拿大北部荒野,卻在夜色降臨時遇上了暴風雪。
她剛好來到淘金潮時期遺留下的一座小村落,便在村外一間路邊小酒館停車歇腳。她坐到鑲木吧台的高腳凳上,邊喝啤酒邊和當地人打屁聊天,大大的石砌爐床裡燒著火,冬季的第一場雪咻咻拍打著窗玻璃。
***
就某些方面感覺起來,育空地區的海恩斯交會村就跟史萊德的鑽油塔一樣偏僻,這個位於加拿大最偏遠地區的小村莊,隱藏在一座冰河地形的山脈腳下的常綠森林內。村子裡每個人都喊她瑪麗.艾登,名字的靈感來自於研究發現放射性、首位獲得諾貝爾獎的女性,姓氏靈感則來自她最喜愛的驚悚小說作家之一。
她住在小酒館樓上的房間,週末在這裡當酒保打黑工能賺點錢。她並不需要錢,靠著她對未來市場的了解,接下來幾年的投資就能讓她賺進數百萬。不過忙一點也好,何況若無明顯的收入來源,可能會引人懷疑。
她的房間很簡單,一張床、一個梳妝台和一扇窗,窗外俯臨她有生以來所見過最空虛的公路。但至少這是她目前需要的。她結識了一些人,沒有朋友,酒吧與村裡的過客夠多,偶爾能為她二十四小時的寂寞芳心帶來慰藉。
她十分寂寞,但這種感覺似乎是此地的常態。沒過多久她便發現海恩斯交會村是某一類人的避風港。
想尋找平靜的人。
想藏身的人。
當然,還有兩者都想的人。
她懷念工作時的腦力激盪,懷念在實驗室的日子,懷念有目標的人生。一想到父母對她忽然失蹤不知作何感想,更令她焦躁得五內俱焚。每一天、每一刻,她無不感到內疚,因為沒能製造出記憶椅,為那些與母親同病相憐的人留住核心記憶。
她曾經閃過一個念頭,殺死史萊德也是解決這一切問題的方法之一。要接近他易如反掌,只須打電話給智雲,說她重新考慮過他們的提議了。然而她畢竟做不出這種事。無論幸或不幸,她就不是這樣的人。
因此她會自我安慰,只要她在這個與世隔絕的角落多待一天,不讓史萊德找到,就等於讓世界多安全一天,免於被她可能創造的東西給毀滅。
***
兩年過後,她從黑暗網路取得假造的身分證明與文件,搬到阿拉斯加的安克拉治,志願為大學裡一位神經科學家擔任研究助理。她老闆是個和善的人,渾然不知自己手下有一個全世界頂尖的研究科學家。她每天與阿茲海默症患者面談,記錄他們幾個星期或幾個月來記憶惡化的情形,也記錄下疾病進展過程中殘忍而無人性的階段。這份工作毫無開創性可言,但至少她將自己的才智奉獻在她熱愛的研究領域中。在育空的生活無聊又沒有目標,已經讓她瀕臨憂鬱。
有時候她滿腦子只想重新建造MEG顯微鏡與再活化儀,以便捕捉並保留她面談的人的記憶,因為他們正慢慢失去自我,失去界定自我的記憶。然而風險太大了,有可能讓史萊德注意到她的工作,也可能會有人意外地從記憶再活化跳進記憶旅程中,像她顯然便是如此。威力如此強大的科技不能交到人類手上,想想看,原子分裂不就演變成了原子彈!改變記憶,進而改變現實的能力,至少也有那樣的危險性,部分原因就在於它太令人難以抗拒了。她自己不也是一逮到機會,就改變了過去?
既然椅子沒做成,她又銷聲匿跡,記憶與時間便不會受到威脅。如今這祕密只有她自己心裡知道,而且還會帶著一起進墳墓。
她不只一次想過要自殺,這會是最保險的做法,免得史萊德找到她後強迫她配合。她甚至於未雨綢繆,自製了一些氯化鉀錠。
她將藥錠放在銀質吊墜盒裡掛在脖子上,隨身攜帶。
***
海倫娜把車停在入口附近的訪客停車格,下車步入八月的酷熱暑氣。庭園維護得極好,涼亭、有水池、有野餐區,不知父親怎麼負擔得起這種地方。
她來到櫃台登記,必須在訪客簿上簽名。櫃台人員影印駕照時,海倫娜緊張地東張西望。
她在這條時間軸已經過了三年。二〇〇九年七月六日清晨,也就是(在前一條時間軸上)她死於剝奪槽內,返回到智雲前來史丹佛實驗室找她的那段記憶的時候,史萊德應該就已經想起他們一起在他的鑽油平台上相處的偽記憶了。
就算在那之前,史萊德沒有找她,現在也會找。他極有可能買通這裡的人,要他們一看見海倫娜現身就通知他。
她確實現身了。
但並不是不知道風險才來。
假如史萊德或他的手下追蹤到她,她已經準備好應變之道。
她抬起手,抓住頸間的吊墜盒。
「好了,小姐。」行政人員將訪客證交給海倫娜。「桃樂絲住一一七號房,就在走廊盡頭。我替妳開門。」
海倫娜等候著通往記憶照護區的門緩緩開啟。
清潔劑、尿液與餐廳食物的混合味道,讓她聯想到上一次造訪成人養護機構的情形──那是二十年前,她祖父在世的最後幾個月。
她經過一個公共區,有一群因為重度用藥而一臉茫然的居民圍坐在電視邊,現在正播放一個介紹大自然的節目。
一一七號房的門半掩著,她輕輕推開。
依照海倫娜推算起來,她已經五年沒有見到母親。
桃樂絲兩腿蓋著毯子坐在輪椅上,凝視窗外的落磯山麓,想必是從眼角餘光瞥見海倫娜,才會緩緩朝門口轉頭。
海倫娜微微一笑。
「嗨。」
母親直瞪著她,眼晴眨都沒眨。
看樣子是沒認出來。
「我可以進來嗎?」
母親只是低下頭,海倫娜自行解讀她是同意了,便往房裡走,反手將門帶上。
「我好喜歡妳的房間。」海倫娜說。電視上在播新聞,但關了靜音。到處都是照片:有父母親較年輕、狀況較好時,有她嬰兒時期、孩提時期,和她剛滿十六歲拿到駕照那天,坐在他們家那輛雪佛蘭Silverado的駕駛座。
根據父親在「愛心橋」部落格網頁的貼文,母親是在去年聖誕節過後被轉進記憶照護區,因為她沒關爐火,險些把廚房給燒了。
海倫娜走到窗邊的小圓桌,在母親身旁坐下。桌上插了一束花,因為放得太久,花瓶四周掉了滿滿的葉子和花瓣。
母親身子瘦弱,像小鳥一樣,大亮後的天光照得她的臉單薄如紙。雖然才六十五歲,看起來卻蒼老許多,白髮漸漸稀疏,手上布滿黃褐斑,不過那雙手依然顯得格外秀氣優雅。
「我是海倫娜,妳女兒。」
母親看著她,面露狐疑。
「妳這裡的山景真美。」
「妳看過南西嗎?」母親問,那語氣一點也不像她,每個字都說得很慢、很費力。南西是桃樂絲的姊姊,四十多年前便死於難產,當時海倫娜都還沒出生。
「我沒有。」海倫娜說:「她已經走了很久了。」
母親望向窗外。雖然平原上與山麓地帶天氣晴朗,但更遠處的高山上已有烏雲聚集。海倫娜暗想,這個病是一種殘忍、分裂式的記憶之旅,將病患拋進漫漫的人生過程,誘使他們自以為活在過去,使他們茫然迷失在時空中。
「對不起,這麼久沒來看妳。」海倫娜說:「不是我不想來,我每天都很想妳和爸。只是最近這幾年……真的很辛苦。在這世上,我只能對妳一個人說這件事,其實我本來有機會打造我的記憶椅。我以前應該跟妳說過。我想打造那張椅子就是為了妳,我想救回妳的記憶。我以為我會改變世界,以為我得到了自己夢想的一切,可惜我失敗了,我讓妳失望,也讓所有跟妳一樣的人失望,你們原本可以用我的椅子救回一部分自己,稍微擺脫這個……該死的病。」海倫娜揩揩眼睛。她看不出母親有沒有聽進去,或許這並不重要。「媽媽,我給世人帶來一樣可怕的東西,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就是做了,所以現在我只能一輩子躲躲藏藏。我不應該來這裡,可是……我需要再見妳最後一面,我需要妳聽我說我……」
「今天山裡會有暴風雨。」桃樂絲說道,雙眼仍看著烏雲。
海倫娜長長吐了口氣,聲音有些顫抖。「看起來好像會哦?」
「以前我常常和家人去爬那座山,去一個叫失落湖的地方。」
「我記得。我也去了,媽。」
「我們會在冰冷的水裡游泳,然後躺在暖和的石頭上。天空藍得發紫,草原上有野花,好像才不久以前的事呢。」
她們默默無語地坐著。
閃電劈向朗氏峰頂。
離得太遠,聽不到雷鳴。
海倫娜心想,不知父親多久來一次?他該有多難熬?若能再見到他,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海倫娜將所有照片兜攏起來,慢慢地一張一張拿給母親看,指著上頭的人臉、說出名字,同時喚醒自己的記憶。她開始挑出她認為母親覺得最特別也最重要的回憶,但隨即發覺這是他人無法替代的私密選擇。她只能分享自己的回憶。
就在此時,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桃樂絲看著她,眼神一度變得清明、透徹而犀利,就好像海倫娜一直以來認識的那名女子,設法衝破了癡呆的糾纏,搗毀了神經通路,只為在稍縱即逝的瞬間看女兒一眼。
「我一直都以妳為傲。」母親說。
「真的嗎?」
「妳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成就。」
海倫娜張開雙臂環抱住母親,淚流不止。
「媽,對不起,我救不了妳。」
然而當她將身子拉開,清明的一刻已然逝去。
她望著的是一雙陌生的眼睛。
##巴瑞 二〇一〇年六月~二〇一八年十一月六日
一天早上,他醒過來,想到這天是梅根高中畢業的日子。
她代表畢業生致詞,非常精采的一場演說。
他哭了。
接著秋天來臨,只剩下他和茱莉亞和一個靜悄悄的家。
***
有天晚上上床後,她轉身對他說:「你後半輩子就想這麼過嗎?」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不對,收回。他知道,他一直都把他和茱莉亞無以為繼的婚姻歸咎於梅根的死。牽繫他與茱莉亞的是他們的家庭,是他們三個人。梅根一死,那份牽繫也在一年當中瓦解了。直到現在他才能坦然承認,他們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分手。在他的第二趟旅程中,梅根長大、退出三人生活,然後以自己的方式過她的人生,他的婚姻也隨著這些階段,以較慢的速度、較平和的方式邁向死亡。
所以,他是知道的,只是不肯說出來。
這段婚姻關係有一定的期限,拖不了太久。
母親去世,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
他到的時候,梅根已經坐在吧台邊,一面啜著馬丁尼一面傳簡訊。有好一會兒,他沒看見她,以為她只是傍晩時分,坐在曼哈頓高級酒吧裡喝雞尾酒的另一個美女。
「嗨,小梅。」
她將手機面朝下放下,從椅子上滑下來擁抱他,比平時抱得更緊一些,用力將他拉近,不肯放手。
「你還好嗎?」她問道。
「好啊,很好。」
「真的嗎?」
「真的。」
她帶著懷疑打量他,他則坐到位子上,點了聖佩黎洛礦泉水加一小碟檸檬。
「工作怎麼樣?」他問道。她在一家非營利機構從事社區組織的工作,才剛進去第一年。
「忙死了,也棒死了,可是我不想談工作。」
「妳知道我很以妳為傲吧?」
「知道,每次見面你都要說一次。其實我有事情要問你。」
「說吧。」他啜了一口檸檬礦泉水。
「你們有問題多久了?」
「不知道,一陣子了,也可能好幾年了。」
「你們沒離婚是因為我嗎?」
「不是。」
「你發誓?」
「我發誓。我真的希望能走下去,我知道妳母親也一樣。有時候就是需要一段時間才終於能放手。也許我們確實因為妳而沒有發現自己多不快樂,但一不是因為妳才繼續在一起。」
「你剛剛哭了嗎?」
「沒有。」
「鬼扯。」
她真厲害。一小時前,他在律師那兒簽了分居協議,除非發生無法預料的事,否則法官會在一個月內簽發離婚判決。
到這裡來,他走了很久,而且沒錯,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哭。這是紐約的一大優點──只要不見血光,沒有人會理睬你的情緒狀態。大白天在人行道上哭,和三更半夜在自家臥室裡哭同樣隱密。或許因為沒有人在乎,或許因為這是個殘酷的城市,毎個人多少都有過相同經歷。
「麥克斯怎麼樣了?」
「麥克斯掰了。」
「怎麼回事?」
「他發現災難的徴兆了。」
「什麼災難?」
「『梅根是個工作狂。』」
巴瑞又點了一杯礦泉水。
「你看起來狀況真的很不錯,爸。」
「是嗎?」
「是啊,我已經等不及想聽聽妳的恐怖羅曼史了。」
「我也等不及想體驗一下了。」
梅根放聲大笑,她嘴巴動的模樣讓他隱約又看見以前那個小女孩,但只有那麼一剎那。
巴瑞說:「禮拜天是妳的生日。」
「我知道。」
「我和媽媽還是想請妳吃頓早午餐。」
「你確定不會很尷尬?」
「當然會囉,但如果妳願意,我們還是想這麼做。我們希望一切能再次好起來。」
「我贊成。」梅根說。
「真的?」
「真的。我也希望我們能好起來。」
***
與梅根小酌之後,他去吃了披薩,那家店位在上西區,離他所屬的分局不遠,雖然破破舊舊,卻是全紐約他最愛的一家披薩店。是那種營業到深夜、姿態頗高的店家,照明昏暗又沒有座位,只有周邊圍了一圈吧台桌,每個人都站著,手裡拿著油膩紙盤裝的大塊披薩,和巨無霸杯裝、甜得膩人的汽水。
今天是週五夜,吵吵鬧鬧、恰到好處。
他原想喝一杯,卻又覺得剛簽字離婚就獨自喝悶酒太可悲,便往停車處走去。在自己的城市街道上開車感覺既快樂又激動,單是活在世上的奇蹟就讓他感動莫名。他希望茱莉亞沒事。
簽過字後,他傳了簡訊給她,說很高興能和她繼續當朋友,只要她有需要,他永遠都在。
塞在車陣中時,他又査看一次電話,看她有無回覆。
她也傳一則簡訊來了:
我也永遠都在,這點絕不會變。
就他記憶所及,他的情緒已許久未曾如此高漲。
他抬眼望向擋風玻璃。燈號已經變綠,車潮還是不動。前方街道上有警察在指揮車輛改道。
他搖下車窗,對著最靠近的一個警察喊道:「發生什麼事了?」
警察打手勢示意他往前開。
巴瑞打亮前大燈,鳴起警笛,吸引了那位年輕巡警的注意。他匆匆跑過來,忙不迭地道歉。「對不起,我們奉命封閉前面的道路。情況很混亂。」
「怎麼了嗎?」
「下一條街上有女子跳樓。」
「哪棟樓?」
「就是那邊那棟摩天大樓。」
巴瑞抬頭看見一棟裝飾藝術風的白色高樓,頂端有玻璃鋼鐵結構,心窩頓時糾結成團。
「哪一樓?」他問道。
「什麼?」
「她從哪一樓跳下來?」
一輛救護車尖嘯而過,一面閃燈一面鳴笛,急馳過正前方的十字路口。
「四十一樓。好像又是FMS患者自殺。」
巴瑞將車停到路邊後下車,跑過街道,拿出警徽往負責管制的巡警面前晃了一下。
接近現場後,他放慢腳步,只見一群警察、急救員與消防隊員,圍在一輛車頂被砸得嚴重變形的黑色林肯Town Car四周。
他先做好心理準備,才走過去看從一百二十米高處墜落的人體會是什麼可怕模樣,卻不料安.沃絲.彼得斯的神情幾乎一派祥和,唯一明顯的外傷就是耳朵和嘴巴流出細細的鮮血。她仰躺著,被砸爛的林肯車頂竟似搖籃般包覆著她,兩隻腳踝交叉,左臂橫過胸前貼著臉,彷彿只是睡著了。
宛如從天而降的天使。
***
他並沒有遺忘。關於記憶旅館,關於他死在剝奪槽內並回到梅根死去的那晚等等記憶一直都在,存在意識的周邊,是一堆灰白的記憶。
但過去這十一年的日子如夢似幻。天天被生活瑣事團團包圍,與被奪走的那段人生又無實質關連,因此輕易便能將發生過的事拋到意識與記憶最深處的角落。
然而這天早上,和茱莉亞、梅根同坐在哈德遜河畔的咖啡館,慶祝女兒二十六歲生日之際,他有種糊里糊塗的感覺,好像以前便經歷過同樣場景。霎時間,所有的記憶湧現,清澈如水。他和茱莉亞坐在離此不遠的桌位,想像梅根若還活著,會從事哪一行。他斷定她會是律師,他們為此大笑,還追憶起她開車撞破車庫門的事,然後各自講述一家人到哈德遜河源頭度假的回憶,對照其中異同。
現在女兒就坐在他對面,這是許久以來第一次,她的存在、她存在的事實令他感到震驚。這感覺強烈到就像返回記憶的初期,當時每分每秒都閃耀如神恩。
***
凌晨三點,一陣劇烈敲門聲讓巴瑞哆嗦著醒來。他翻身下床,搖搖晃晃走出房間,也慢慢地走出濃重睡意。他領養的愛犬金巴正在門邊激動狂吠。
他從貓眼往外一瞄,整個人立刻清醒過來──站在走廊昏暗燈光下的竟是茱莉亞。他扭開門鎖,拔掉門鍊,將門拉開。她哭腫了雙眼,頭髮亂得不成人形,長風衣底下還穿著睡衣,肩膀上有一些雪灑落。
她說:「我打過電話,但你沒開機。」
「怎麼回事?」
「我可以進去嗎?」
他後退一步,她隨即進屋,眼中帶著一絲狂亂。他輕輕攙著她的手臂,帶她走向沙發。
「妳別嚇我,茱莉亞。發生什麼事了?」
她看著他,渾身打顫。「你聽說過偽記憶症候群嗎?」
「聽過,怎麼了?」
「我好像得了這種病。」
他的胃緊縮起來。「為什麼這麼說?」
「一小時前,我忽然驚醒,頭痛得快裂開,而且滿腦子都是另一個人生的記憶,灰灰、淡淡的記憶。」她眼眶泛淚。「梅根念高中的時候,死於一椿肇逃的車禍,我們也在一年後離婚,我又嫁給一個叫安東尼的人。這一切實在太真實了,好像真的經歷過似的。昨天我和你在同一間河畔咖啡館吃早午餐,只不過梅根不在,她已經去世十一年了。今晚我醒來,床上只有我一人,沒有安東尼,又想到事實上,昨天我們倆才跟梅根吃過中飯,她還活著。」茱莉亞的手抖得好厲害。「哪個才是真的,巴瑞?哪一個記憶才是事實?」她痛哭失聲。「我們女兒還活著嗎?」
「還活著。」
「可是我記得和你去了太平間,還看到她殘缺不全的屍身。她走了。就好像昨天才發生的事。他們不得不扶我出來,我尖叫個不停。你記得,對吧?真有這件事嗎?你記得她死了嗎?」
巴瑞穿著四角褲坐在沙發上,慢慢醒悟到這一切都符合某種可怕的邏輯。三天前的夜晚,安.沃絲.彼得斯在波伊大樓跳樓,昨天他和梅根和茱莉亞一起吃早午餐。也就是說他正是在今晚被送回記憶中最後一次見到女兒活著的時刻。如今再回到這一刻,茱莉亞那條失效的時間軸──梅根車禍身亡那條──的記憶,想必全都釋放出來了。
「巴瑞,我是不是瘋了?」
這時他猛然驚覺,假如茱莉亞有那些記憶,梅根也會有。
他看著茱莉亞說:「我們得走了。」
「為什麼?」
他站起身來。「馬上就走。」
「巴瑞……」
「妳聽我說,妳沒有神智不清,妳沒有發瘋。」
「你也記得她死了?」
「對。」
「那怎麼可能?」
「我一定會跟妳解釋,可是現在我們得去找梅根。」
「為什麼?」
「因為她正在經歷和妳一樣的事。她也想起自己死了。」
***
巴瑞走西區快速道路,一路冒著暴風雪從華盛頓高地往南,進入曼哈頓北區,這麼晚了路上一輛車也沒有。
茱莉亞將手機拿在耳邊,說道:「梅根,聽到留言請打給我。我很擔心妳。我和爸爸現在馬上過去。」她越過中央置物箱看著巴瑞說:「她說不定只是睡熟了,畢竟都這麼晚了。」
他們駛過曼哈頓下城的冷清街道,轉向橫切入諾荷區,車輪在濕滑的路面上打滑。
巴瑞來到梅根的公寓大樓前停車,下車時,外頭大雪紛飛。
他在大門口按了梅根的對講機五次,她都沒回應。
他於是轉向茱莉亞。「妳有鑰匙嗎?」
「沒有。」
他開始按其他住戶的門鈴,直到終於有人替他們開門。
梅根住的大樓看起來像是草草建成的戰前建築,沒有電梯。他和茱莉亞連奔六層陰陰暗暗的階梯來到頂樓,再跑過昏暗不明的走廊。公寓的J室位於盡頭,只見梅根的單車斜靠在逃生梯的窗邊。
他握起拳頭猛敲門,沒有動靜。於是他後退一步,抬起右腳往門踢去,整條腿頓時一陣刺痛,門卻只是微晃一下。
他再踢一次,這次更加用力。
門倏地開啟,他們急忙衝進幽暗室內。
「梅根!」他兩手在牆上胡亂摸索,找到了電燈開關,燈光照亮一間小小套房。右手邊有個放床的壁凹──沒人,左手邊有個簡易廚房,另外有條短短的走廊通往浴室。
他正要起步走去,茱莉亞已經搶先衝過去,口中喊著女兒的名字。
到了走廊盡頭,她撲跪下來說道:「天哪,親愛的,媽媽在這裡。」
等巴瑞來到走廊盡頭,他的心不禁往下沉。梅根躺在亞麻地板上,茱莉亞則坐在她身旁的地上,不停撫摸她的頭。梅根張開了眼睛,他一度以為她死了,那瞬間簡直悲痛欲絕。
她眨了眨眼。
巴瑞小心地拉起梅根的右臂,為她測量脈搏。脈搏很強,也許是太強了,心跳得相當快。他暗忖道,她是否想起了被一個兩噸重、時速將近一百公里的物體撞擊的創傷?想起了自己意識停止的那一刻,與後來的一切?想起自己的死亡會是什麼感覺呢?你又怎能回想起不存在的狀態?你都已經陷入黑暗裡,變得虛無了。他忽然想到,那就像某數除以零,根本不可能。
「梅根,」他輕輕喊道:「妳聽得到我說話嗎?」
她動了一下,抬起眼注視著他,眼睛看起來有神,似乎真的看得見他。
「爸?」
「我和媽都在這裡,親愛的。」
「我在哪裡?」
「在妳的公寓,妳浴室的地板上。」
「我死了嗎?」
「沒有,當然沒有。」
「我想起一件事,本來不存在的事。就是我十五歲的時候,正要走去冰雪皇后和朋友碰面。我在講電話,沒有注意就過馬路。我記得聽見車子的引擎聲。我轉過頭,車燈迎面而來。我記得自己被車撞到,仰躺在地,暗駡自己怎麼這麼笨。感覺不是很痛,可是身子不能動,四周一切漸漸變黑。我看不見東西,我知道接下來會怎樣,我知道一切都完了。你們確定我沒死嗎?」
「妳好好的跟我、跟媽媽在這裡呢。」巴瑞說:「一點事也沒有。」
梅根兩眼飛快地轉來轉去,活像正在處理訊息的電腦。
她說:「我不知道什麼才是真的。」
「妳是真的,我是真的,這一刻是真的。」話雖如此,他自己卻也沒有把握。巴瑞端詳著前妻,心想她完全就像本來的茱莉亞,梅根的死所帶來的沉重負擔又回到她的眼神中。
「妳覺得哪組記憶比較真實?」他問茱莉亞。
「沒有哪一組比較真實。」她說:「只是在我所在的世界裡,女兒活著,謝天謝地。不過我覺得兩個人生我都經歷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巴瑞長長吐了口氣,往後憑靠在浴室門上。
「在……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就是梅根死去的那一個過往人生裡,我在調査一件關於偽記憶症候群的案子。其中有些事兜不攏。有一天晩上,其實就是今天晚上,我發現了一間奇怪的旅館。我被人下藥,醒來以後已經被綁在椅子上,還有個男人威脅我,要是不詳細講述梅根死去那天晚上的情形就要殺了我。」
「為什麼?」
「天曉得。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後來,他們把我放進一個感官隔離槽。他麻醉了我,然後讓我心跳停止。我臨死時,開始清楚地回想起我向他描述的記憶片段。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總之我五十歲的意識竟然……回到了三十九歲的我身上。」
茱莉亞兩眼瞪得斗大,梅根也坐直起來。
他接著說:「我知道聽起來像瘋話,但我突然間回到了梅根死去那晚。」他看著女兒。
「妳剛剛走出家門,我緊跟著衝出去,就在妳要過馬路,然後被高速行駛的福特野馬撞到的幾秒鐘前,追上了妳。妳記得嗎?」
「好像記得。你情緒激動得很怪異。」
「你救了她。」茱莉亞說。
「我一直以為一切都只是夢,或者是什麼奇怪的實驗,我隨時都可能被拉回現實。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接著幾個月,然後幾年過去了,我完全……回到了我們生活的軌道,感覺再自然不過。過了一陣子之後,我也就沒再認真想過自己遭遇了什麼。直到三天前。」
「三天前怎麼了?」梅根問。
「上西區有個女人跳樓,一開始就是因為這樁事故,我才著手追査偽記憶症候群的案子。我好像從一個很長的夢醒了過來,像是做了一輩子的夢。我就是在今晚被送回另一個人生。」茱莉亞臉上的表情是不敢置信或是震驚,他已經分不出來了。
梅根的雙眼失去了光采。她說:「所以,我應該已經死了。」
他將她的頭髮輕輕塞到耳後,她小時候他常常這麼做。
「不,妳此刻就在妳應該在的地方。妳還活著。這才是真的。」
***
那天早上他翹了班,不只因為他直到七點才回到家,還擔心其他同事也在昨夜想起梅根去世的事──一個長達十一年,關於他女兒已死的假記憶。
他醒來時,手機已經快被各種通知灌爆:來自半數聯絡人的未接電話、語音留言、狂發的簡訊,全都在問梅根。他一個都沒回。她得先和茱莉亞和梅根談談。對外發言,他們必須口徑一致,只是他無法想像這一致的口徑會是什麼樣的內容。
梅根住處的轉角有一間酒吧,他走進諾荷區這家酒吧去和女兒、前妻會面,發現她們已經坐在角落的雅座等候。座位離開放式廚房很近,能感受到爐子的熱度,也能聽到鍋碗瓢盆碰撞的哐噹聲與食物在烤架上滋滋作響。
巴瑞滑坐到梅根旁邊,然後隨手將外套丟在長椅上。
她顯得精疲力竭,惶惑而震驚。
茱莉亞也好不到哪去。
「小梅,妳還好嗎?」他問道,不料女兒只是呆呆望著他,一臉空茫。
他看著茱莉亞問:「妳找安東尼談過了嗎?」
「我打過電話了,但沒找到人。」
「妳沒事吧?」
她搖搖頭,淚光閃爍。「但今天不是要談我。」
他們點了餐和飮料。
「我們該怎麼跟別人說?」茱莉亞問:「我今天已經接到十幾通電話了。」
「我也是。」巴瑞說:「我想暫時還是維持FMS的說法。至少他們可能都聽說過。」
「是不是應該說出你的遭遇,巴瑞?」茱莉亞問:「說出那間奇怪的旅館和椅子,還有你重新經歷的那十一年?」
巴瑞想起他返回梅根死亡的記憶那天晚上,那個人給他的警告。
不許告訴任何人,妻子不行,女兒不行,誰都不行。
「我們知道這件事其實很危險。」他說:「暫時誰都不能說,就盡置正常過日子吧。」
「怎麼過?」梅根問,聲音一團鬆散。「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想自己的人生了。」
「一開始會覺得怪怪的,」巴瑞說:「但終究還是會回歸正軌。人類就算沒有其他優點,至少適應力很強,對吧?」
附近有個服務生打翻了托盤上的飮料。
梅根的鼻子開始流血。
他感覺眼睛後面隱隱作痛,坐在對面的茱莉亞顯然也有類似感覺。
酒吧裡安靜下來,鴉雀無聲,每個人都文風不動坐在位子上。
四下只聽見擴音器傳出的音樂與電視的嗡嗡聲響。
梅根的手在顫抖。
茱莉亞也是。
他也是。
吧台上方的電視裡,新聞主播臉上流著血,他瞪著攝影機一時詞窮。「我,呃……老實說,我不太清楚剛剛是怎麼回事。但顯然有事情發生。」
螢幕畫面轉成現場直播,鏡頭俯瞰中央公園南側邊緣。
五十九西街上出現了一座剛才還沒有的建築。
該建物高度超過六百公尺,輕易便成為全市最高地標。它由兩棟高樓組成,一棟在第六大道,另一棟在第七大道,兩邊的樓頂相接,外形就像一個拉長的倒U字。
梅根哼了一聲,像在呻吟。
巴瑞抓起外套,滑出座位。
「你要去哪裡?」茱莉亞問。
「跟我來就是了。」
他們走出所有客人都愕然噤聲的餐廳,重新來到戶外,三人一起擠進巴瑞的維多利亞皇冠。他啟動鳴笛聲,旋即沿著百老匯往北疾馳,接著轉上第七大道。巴瑞最近只能開到五十三西街,再往前已經被車輛擠得水洩不通。
四周的民眾都紛紛下車。
於是他們也丟下巴瑞的警車,和群眾一起步行。
經過幾條街後,他們終於停在路中央親眼目睹。四面八方有成千上萬的紐約人,仰頭朝天,許多人都拿起手機拍照與錄影,記錄這個新加入曼哈頓天際線的元素:矗立於中央公園南端的U形高樓。
梅根說:「剛才還沒有,對不對?」
「對,」巴瑞說:「剛才沒有。可是也可以說……」
「已經存在很多年了。」茱莉亞說。
他們怔怔望著這個名叫「大彎曲」的工程奇蹟。巴瑞暗忖,直到目前為止,FMS還不算引起矚目,只是一些陌生人性命受危害的個別案例。
但這個會影響到全市的人,還有世界各地的許多人。
這會改變一切。
太陽西斜的昏黃光線射在西塔的玻璃與鋼骨結構上,巴瑞與這棟建築共存的記憶也開始湧入。
「我去過它的最高處。」梅根說著流下淚來。
沒錯。
「和你去的,爸。那是我這輩子最高級的一餐。」
她社工系畢業時,他請她到頂樓的「曲線」吃飯,從餐廳可以眺望公園的壯麗景觀。令他們心動的不只是景觀而已。主廚約瑟夫.哈特的手藝讓梅根深深著迷,而巴瑞則清楚記得搭乘電梯垂直上升到第一個彎曲處改為四十五度角爬升,然後再橫向通過建築頂端。
注視得愈久,他愈覺得這樣東西屬於此刻的現實。
他的現實。
哪怕他根本已經不知道何謂現實。
「爸?」
「怎麼了?」他的心怦怦跳,人不太舒服。
「這一刻是真的嗎?」
他低頭看著她說:「我不知道。」
***
兩小時後,巴瑞來到地獄廚房區,走進離小關住處不遠的那間廉價酒吧,爬上她身邊的高腳凳坐定。
「你還好嗎?」小關問。
「有誰還好嗎?」
「今天早上我打過電話給你。我一覺醒來,我們友情的歷程竟然起了變化。在另一段歷程中,梅根十五歲那年,死於一椿肇逃車禍。她還活著,對吧?」
「我剛剛見過她才來的。」
「她還好嗎?」
「想聽實話嗎?我不知道。昨晚她想起自己死去的事。」
「那怎麼可能?」
他等飲料端來後,將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包括他坐上那張椅子的神奇經歷。「你回到過去的記憶?」她湊上前來,小聲地問。
她身上散發的氣味混合著「野火雞」威士忌、不知哪一牌的洗髮精和火藥味,巴瑞懷疑可能是直接從靶場過來。小關可是靶場的傳奇人物,他從未見過搶法比她更好的人。
「是的,然後我就開始活在記憶裡,不過這次梅根沒死,一直到現在為止。」
「你認為這才是FMS的真相?為了改變現實而改變記憶?」她問道。
「我知道事實就是如此。」
吧台上方,電視無聲地播放著,螢幕上出現一名男子的照片,巴瑞覺得很面善。起初,聯想不起來。
巴瑞讀著新聞主播播報內容的隱藏字幕。
〔一個小時前,「大彎曲」的知名建築師阿莫.托爾斯被發現在自家公寓遇害……〕
「這棟大彎曲的建築是那張椅子的傑作嗎?」小關問。
「是。我在那間奇怪的旅館時,有位老紳士也在那裡。他應該是快死了。我無意中聽到說他曾是建築師,等他回到過去的記憶,他要繼續把一棟建築蓋完,他一直很後悔當初半途廢。事實上,他預訂坐上椅子的日期就是今天,結果我們所有人的現實都改變了。我猜他是為違反規定才會被殺。」
「什麼規定?」
「他們跟我說只能過得比原來稍微好一點,不能投機取巧,不能有翻天覆地的改變。」
「他,那個打造椅子的人,為什麼要讓人重新過他們的人生,你知道嗎?」
巴瑞將剩下的啤酒一口喝乾。「不知道。」
小關啜飲一口威士忌。點唱機的音樂關掉了,這時酒保打開電視的聲音,開始轉台。自從今天下午那棟建築出現後,每個電視台都不斷地在報導。CNN挖出一位偽記憶症候群「專家」,請她分析曼哈頓出現的所謂「記憶失調」現象。專家說:「如果記憶不可靠,如果過去和現在能毫無預警地瞬間改變,那麼事實與真相也就不再存在了。我們要如何活在這種世界?正因如此才會出現自殺潮。」
「你知道那間旅館在哪裡嗎?」小關問。
「已經是十一年前的事了,至少就我而言是這樣,不過應該可以再找到。我知道它在中城,如果現在還在的話。」
「如果記憶不停地改變,當下的時刻不停地轉移,這種狀態不是人心能應付得來的。萬一這只是開端呢?」小關說。
巴瑞的大腿感覺到褲袋裡的手機在震動。
「抱歉,等我一下。」
他掏出手機,看見梅根傳來的訊息:
$$$
爸,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
我什麼都不知道,
只知道自己不屬於這裡。
對不起。我永遠愛你。
***
他滑下高腳椅。
「怎麼了?」小關問。
然後往大門跑去。
***
梅根的手機一再轉進語音信箱,而且「大彎曲」的出現餘波未平,市區街頭依舊雍塞。
巴瑞駛向諾荷區的同時,抓起車上的無線電對講機聯絡總局,請他們派梅根住處的管區警察去査看她是否安好。
「紐約總局,一五八,你說的是龐德街的九〇四B座嗎?已經有幾組警員和消防隊員在現場了,救護車正要趕過去。」
「你在說什麼?哪棟樓?」
「龐德街十二號。」
「那是我女兒住的大樓。」
電波傳來一陣靜默。
巴瑞丟下對講機,開啟警示燈,高聲鳴笛,在車陣中穿梭、繞過公車,衝過十字路口。幾分鐘後轉上龐德街,只見梅根住處的六樓窗戶冒出火舌,消防人員正對著大樓立面沖水柱,他將車丟在警察設置的路障旁,朝消防車跑去。現場簡直一片狼藉:一整排的緊急照明燈,警察忙著拉起封鎖線,讓鄰近大樓的居民保持安全距離,而梅根那棟大樓的住戶則從大門蜂湧而出。
有名警員試圖攔阻他,但巴瑞用力掙脫,拿出警徽晃了一下,又繼續擠過人群往消防車與大樓門口走去,炙熱火焰在他臉上逼出了一顆顆豆大的汗珠。
大樓入口的門已經被拆下,這時有個消防員揹著一名上了年紀的男子,搖搖晃晃走出來,兩人的臉都被燻黑了。
其中一位消防分隊長(是個留著大鬍子的彪形大漢)往巴瑞面前一站,擋住他的去路。「退到封鎖線外面去。」
「我是警察,我女兒住在這裡!」他舉起手指向頂樓另一端火焰急竄而出的窗戶。「冒出火的那間就是她的公寓!」
分隊長臉一沉,拉起巴瑞的手臂,將他拖到一旁,讓路給一群消防員,他們正拉著水帶往最近的消防栓跑。
「怎麼了?」巴瑞問道:「就直說吧。」
「起火點在那棟公寓的廚房。現在火勢已經往五樓和六樓延燒。」
「我女兒人呢?」
分隊長吸了口氣,轉頭往後看。
「我在問你我女兒人呢?」
「你看著我。」分隊長說。
「把她救出來了嗎?」
「她人出來了,但很遺憾,沒能活下來。」
巴瑞往後一個踉蹌。「怎麼會?」
「她床上有一瓶伏特加和一些藥丸。我們推測她是吃了藥,想泡個茶,但沒多久就昏過去。流理台上有個東西離爐子太近。是意外事故,只可惜……」
「她在哪?」
「我們先去坐下來……」
「她人到底在哪?」
「在人行道上,那輛消防車的另一邊。」
巴瑞起步正要走過去,那人突然從後面將他熊抱住。
「你真的想去看嗎,老兄?」
「放開!」
分隊長鬆了手,巴瑞跨過水帶,走到離火較近的消防車前面。所有的喧鬧擾嚷逐漸消失,他只看到梅根的赤腳從一塊白布底下突出來。在消防水柱的噴灑下,白布已經濕透,近乎透明。
他兩腿頓時癱軟。
他跌坐在路邊,痛哭失聲,任由水如大雨般打在身上。
許多人試著跟他說話,試著讓他跟他們離開,試著讓他移動,但他什麼也沒聽見。他的視線穿過這些人。
對空凝視。
心中想著:這下我失去了她兩次。
***
距離梅根死亡已有兩個小時,巴瑞的衣服還是濕的。
他把車停在賓州車站,從三十四街往北走,一如他從蒙托克搭夜車回來以後走的路線──就在那天晩上,他無意中闖進了記憶旅館。
那天晚上下著雪。
現在則是下著雨,五十層樓以上都籠罩在雨霧中,天氣很冷,一吐出氣息便轉為白煙。城裡安靜得怪異。
路上幾乎沒有車。
人行道上的行人更少。
淚水黏在臉上冷冰冰的。
經過三條街後,他撐開了傘。在他心裡,上次信步走進記憶旅館已是十一年前的事。就日期而言,卻是今天發生的事,那只是一段偽記憶。
巴瑞來到西五十街時,雨勢變大,雲層壓得更低。他有把握旅館位在五十街上,也十分確定自己是往東走。
他不斷瞥見「大彎曲」的兩根基柱在雨中閃閃發亮,彎曲的部分則被六百公尺高空的雲給遮住了。
此時此刻,他盡量不去想梅根,因為一想到她,又會再度崩潰,而現在他必須堅強,必須冷靜。
又冷又精疲力竭之餘,他開始懷疑那天晚上會不會是往西走,而不是往東,正自想著,忽然注意到遠方一塊紅色霓虹燈招牌。
$$$
麥克拉克蘭餐廳
供應早午晚餐,二十四小時營業,全年無休
***
巴瑞一直走到招牌正下方,抬頭看著紅色燈光中紛落的雨絲。
他加快腳步往前走。
經過小雜貨店,這間店他記得,接著是酒品專賣店、女裝店、銀行──全都已打烊──快到路盡頭處,他在一條陰暗車道的入口停下來,車道往下鑽進一棟新哥德式建築的地下空間,這棟大樓則夾在兩棟更高的摩天大樓之間。
沿車道走下去的話,會看見一道強化鋼製的車庫門。多年前,他就是這麼進入記憶旅館的。
他百分之百肯定。
他很想跑下去,不顧一切衝進去,開槍射死旅館裡每一個王八蛋,和那個把他綁上椅子的男人同歸於盡。梅根的思緒變得紊亂,是因為他。梅根會死,也是因為他。記憶旅館必須結束。
可是那麼做很可能只是去送死。
不行,他還是應該打電話給小關,向她提議找幾位特警隊同仁,進行一次私下的祕密行動。她若是堅持,他便向法官提交一份書面證詞。他們便能切斷大樓電源,配戴夜視裝備,逐樓搜索。
很顯然,有些人(譬如梅根)的心性無法應付現實的改變,而附帶的傷害也同樣悲慘:除了他女兒之外,同一棟大樓還有三人喪命火場,他開車前往賓州車站的路上,也從收音機的報導得知,有其他人因為「大彎曲」的出現,心理一時無法平衡,而在市區引發重大災難。
心神健全的人變得不健全,心神虛弱的人則被逼到了崩潰邊緣。
他掏出手機,打開聯絡資訊,滑到G字部。
他的手指懸在「小關」的名字上方,忽然聽到有人喊他。
他覷了對街一眼,發現有人朝他跑來。
一個女人的聲音高喊:「別打電話!」
這時他已經將手伸進外套內,用拇指彈開槍套的釦子,並緊緊握住超小型的克拉克手槍。他心中暗忖,不管椅子是誰打造的,她八成是那傢伙的手下,也就是說──媽的 !──他們知道他在監視這棟大樓。
「巴瑞,拜託你別開槍。」
她放慢腳步,高舉雙手。
手是張開的,沒拿東西。
女子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身高差不多只有一五〇出頭,穿著靴子和黑色皮夾克,衣服上綴滿雨珠。一頭令人側目的紅髮留到下巴高度,不過已經淋濕。她一直在雨中等他。讓他卸下心防的除了那雙綠色眼睛流露出的和善,還有一種說也奇怪的熟悉感。
她說道:「我知道你被送回到你這輩子最悲慘的記憶。那個人是馬可士.史萊德,這棟大樓就是他的。我也知道梅根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我真的很遺憾,巴瑞。我還知道你想做點什麼。」
「妳在替他們做事?」
「不是。」
「妳是靈媒?」
「不是。」
「那妳怎麼可能知道我的遭遇?」
「是你告訴我的。」
「我從來沒見過妳。」
「你後來告訴我的,距離現在四個月後。」
他放下手槍,整個腦子扭成一團。「妳用了那張椅子?」
她直視著他,目光之強烈讓他感覺背脊彷彿有一道冰冷電流竄過。「椅子是我發明的。」
「妳是誰?」
「海倫娜.史密斯,你要是和小關一起進入史萊德的大樓,一切就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