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玫瑰】〈7.2〉 By jht
夜玫瑰 by 蔡智恆
2020-2-7 18:59
這已經是第二次在跟葉梅桂交談時,突然想起學姐。
我不是很能適應這種突發的狀況,因為不知道從哪一個時間點開始,我已經幾乎不再想起學姐了。
雖然所有關於跟學姐在一起時的往事,我依然記得非常清楚,但那些記憶不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腦海,也不會刻意被我翻出來。
即使這些記憶像錄影帶突然在我腦海裡播出,我總會覺得少了些東西,像是聲音,或是燈光之類的。
我對錄影帶中的學姐很熟悉,但卻對錄影帶中我的樣子,感到陌生。
也許如果讓我再聽到「夜玫瑰」這首歌,或再看到「夜玫瑰」這支舞,這卷錄影帶會還原成完整的樣子。
只可惜,大學畢業後,我就不曾聽到或看到「夜玫瑰」了。
有了上次突然因為葉梅桂而想起學姐的經驗,這次我顯得較為從容。
『對了,小皮呢?』我試著轉移話題。
「牠也在剪頭髮呀。」
『剪頭髮?』
「小皮的毛太長了,我送牠去修剪。待會再去接牠回來。」『小皮本來就是長毛狗,不必剪毛的。』「可是牠的毛都已經蓋住眼睛了,我怕牠走路時會撞到東西。」『妳想太多了。狗的嗅覺遠比視覺靈敏多了。』「是嗎?」
葉梅桂站起身,拿下髮夾,然後把額頭上的頭髮用手梳直,頭髮便像瀑布般垂下,蓋住額頭和眼睛。
「你以為這時若給我靈敏的鼻子,我就不會撞到東西?」她雙手往前伸直,在客廳裡緩慢地摸索前進。
『是是是,妳說得對,小皮是該剪毛了。』「知道就好。」葉梅桂還在走。
『妳要不要順便去換件白色的衣服?』「幹嘛?」
『這樣妳就可以走到六樓,裝鬼去嚇那個白爛小孩吳馳仁了。』「喂!」
她終於停下腳步,梳好頭髮、戴上髮夾,然後瞪我一眼。
葉梅桂坐回沙發,打開電視。
我的視線雖然也跟著放在電視上,但仍藉著眼角餘光,打量著她。
其實她的頭髮並沒有剪得很短,應該只是稍微修剪一下而已。
原先她長髮時,髮梢有波浪,而現在的髮梢只剩一些漣漪。
我覺得,修剪過枝葉的夜玫瑰,只會更嬌媚。
但以一朵夜玫瑰而言,葉梅桂該修剪的,不只是枝葉,應該還有身上的刺。
「我去接小皮了。」葉梅桂拿起皮包,走到陽台。
『我陪妳去。』我把電視關掉,也走到陽台。
她猶豫了一下,說:「好吧。」
『不方便嗎?』
「不是。」她打開門,然後轉頭告訴我:「只是不習慣。」搭電梯下樓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著葉梅桂這句『不習慣』的意思。
我從未看見她有朋友來找她,也很少聽到她的手機響起。
除了上班和帶小皮出門外,她很少出門。
當然也許她會在我睡覺後出門,不過那時已經很晚,應該不至於。
這麼說起來,她的人和她的生活一樣,都很安靜。
想到這裡時,我轉頭看著她,試著探索她的眼神。
「你在看什麼?」
剛走出樓下大門,她似乎察覺我的視線,於是開口問我。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妳很少出門。』「沒事出門做什麼。」葉梅桂的回答很簡單。
『可以跟朋友逛逛街、看看電影、唱唱歌埃』「我喜歡一個人,也習慣一個人。」『可是……』
「別忘了,」她打斷我的話:「你也是很少出門。」我心頭一震,不禁停下腳步。
葉梅桂說得沒錯,我跟她一樣,都很少出門。
我甚至也跟她一樣,喜歡並習慣一個人。
也許我可以找理由說,那是因為我還不熟悉台北的人事物,所以很少出門。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很多人正因為這種不熟悉,才會常出門。
因為所有的人事物都是新鮮的,值得常出門去發掘與感受。
我突然想起,即使在我熟悉的台南,我依然很少出門。
「怎麼了?」
葉梅桂也停下腳步,站在我前方兩公尺處,轉過身面對著我。
『妳會寂寞嗎?』我問。
在街燈的照射下,我看到她的眼神開始有了水色。
就像一陣春雨過後,玫瑰開始嬌媚地綻放。
「寂寞一直是我最親近的朋友。我不會去找它,但它總會來找我。」『是嗎?』
「嗯。我想了很多方法來忘記它,但它一直沒有把我忘記。」我望著嘴角掛著微笑的葉梅桂,竟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
『如果它不見了,只是因為它躲起來,而不是因為它離去。』我問她:『妳也有這樣的感覺吧?』「沒錯。」葉梅桂笑了笑。
「在山上的人,往往不知道山的形狀。」葉梅桂仰起頭,看著夜空,似乎有所感觸:「只有在山外面的人,才能看清楚山的模樣。」『什麼意思?』
「很簡單。」她轉過頭看著我,往後退開了三步,笑著說:「你站在一座山上,我站在另一座山上。我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山長什麼樣子,卻不清楚自己所站的山是什麼模樣。」葉梅桂說得沒錯,從我的眼中,我可以很清楚看到和聽到她的寂寞。
雖然我知道我應該也是個寂寞的人,但並不清楚自己寂寞的樣子。
也不知道自己的哪些動作和語言,會讓人聯想到寂寞。
換言之,我看不到自己所站的這座山的外觀,只知道自己站在山上。
但葉梅桂那座山的模樣與顏色,卻盡收眼底。
而在葉梅桂的眼裡,又何嘗不是如此。
「小皮應該等很久了,我們快走吧。」說完後,葉梅桂便轉過身,繼續往前。
『嗯。』
我加快了腳步,與她並肩。
『我的山一定比妳高。』
「但我的山卻比你漂亮呀。」
我們沒停下腳步,只是彼此交換一下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