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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去往另外一個世界的旅程

純真博物館 by 奧爾罕·帕慕克

2020-2-6 19:17

  過了很久我醒來時,芙頌仍然還沒回來。我想她回她母親那裡了,我下床,看著窗外點了一根菸。太陽還沒出來,天也還沒亮,只有一點朦朧的光亮。窗外飄來潮濕的泥土芬芳。前方,加油站的霓虹燈,大塞米拉米斯酒店招牌的燈光,映照在路邊潮濕的水泥地面上和停放在前面的雪佛蘭的保險桿上。
  我看見我們吃晚飯、訂婚的餐廳有一個面向大路的小花園。那裡的椅子和靠墊全都被淋濕了。前面不遠處掛在無花果樹上的一個燈泡亮著,芙頌坐在燈下的一張長條椅上。她微側身對著我,正在抽著菸等待日出。
  我立刻穿上衣服下了樓。「我的美人,早安」我輕聲說道。
  她什麼也沒說,只像一個陷入沉思、十分煩惱的人那樣點了點頭。我在長椅邊上的椅子上看見了一杯拉克酒。
  她說:「拿水時我一看,竟然還有一瓶開過的酒!」她的臉上瞬間出現了一種讓人想起她是塔勒克先生女兒的表情。
  我說:「在世上最美好的早晨不喝酒我們還能做什麼。路上會熱的,我們可以在車上睡一整天。小女士,現在我能坐到您的身邊嗎?」
  「我已經不是小女士了。」
  我沒說什麼,靜靜地坐到了她的身旁。看著對面的風景時,像我們在薩拉伊電影院裡那樣,我抓住了她的手。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一句話也沒說,看著周圍的世界慢慢變亮。遠處依然還有紫色的閃電劃過,橙色的雲朵正在讓巴爾幹地區的某個地方下雨。一輛長途大客車呼嘯而過。直到它消失,我們盯著車後的紅燈看了很久。
  一條黑耳朵狗友好地搖著尾巴從加油站方向慢慢朝我們走來。那是一條沒有任何特點的普通野狗。它先聞了聞我,隨後是芙頌,它把鼻子湊到了芙頌的懷裡。
  我說:「它愛上你了。」
  但芙頌沒理我。
  我說:「昨天我們到這裡時,它也叫過三聲。你發現了嗎……有段時間你們家的電視機上面有一隻和這一模一樣的小狗。」
  「你把它也偷走了。」
  「不算偷。你的母親、父親,你們所有人第二年就全知道了。」
  「是的。」
  「他們說什麼了嗎?」
  「沒有。我爸爸有點傷心。我媽媽像是無所謂。而我想成為電影明星。」
  「你會的。」
  她嚴肅地說:「凱末爾,你最後這句話在撒謊,你自己也不信。對此我真的很生氣。你能很輕鬆地說謊。」
  「為什麼?」
  「你知道自己從此再不會讓我成為電影明星。這已經沒必要了。」
  「為什麼沒必要?如果你真的想,是可以的。」
  「凱末爾,我真的想了很多年。這點你很清楚。」
  狗親熱地朝芙頌撲了一下。
  「簡直跟那隻小狗擺設一模一樣。更何況還像它那樣,長著淡淡的黃毛,黑耳朵。」
  「你拿那些東西去做什麼了?小狗、梳子、鐘錶、菸頭……」
  「它們會讓我感覺好些。」我有點氣憤地說,「現在它們全都在邁哈邁特公寓大樓裡。我的美人,對你我一點也不會害臊。回到伊斯坦堡,我會讓你看的。」
  她衝我笑了一下。要我說,她的笑裡既有憐愛,也有對我的故事和痴迷的嘲笑。
  隨後她說:「你是不是又想把我當情人養起來?」
  「這已經沒必要了。」我生氣地、重複著她的話說道。
  「是的。昨天夜裡你把我騙到了手。結婚前你得到了我最寶貴的東西,你擁有了我。像你這樣的人就不會結婚了。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對。」我半惱怒、半玩笑地說,「我為此等了九年,忍受了它的痛苦。我為什麼還要結婚!」
  但我們的手依然拉著。為了不讓遊戲過火,我探身過去用勁親吻了她的嘴唇。芙頌先我和接了吻,隨後逃開了。
  「其實我想殺了你。」說著,她站了起來。
  「因為你知道我有多麼愛你。」
  我無法知道她是否聽見了這句話。因為我醉醺醺的美人生氣了,她重重地踩著高跟鞋走了。
  她沒進酒店。狗跟著她。他們上了大道,芙頌在前,狗在後,他們開始向愛第尼方向走去。我喝掉了芙頌酒杯裡剩下的拉克酒(在芙頌他們家,沒人注意時有時我也會這麼做)。我久久地在身後看著他們。因為路是筆直的,幾乎在向無限延伸,天越亮,芙頌身上的紅裙也變得更加顯眼,因此我覺得好像她不可能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但沒過多久,我聽不到她的腳步聲了。就像耶希爾恰姆的那些電影結尾時那樣,走向無限的芙頌的紅點消失時,我不安了。
  不一會兒,我重新看到了那個紅點。我那憤怒的美人還在往前走。我的心裡產生了一種異常的憐愛。我們將一起,像昨夜那樣做愛,像剛才那樣吵嘴地度過餘生。我還是很想少和她吵架,哄她開心,讓她幸福的。
  愛第尼—伊斯坦堡路上的車輛多了起來。司機們是不會讓一個獨自走在路邊、穿著紅裙、長著修長美腿的漂亮女人自在的。為了不讓玩笑變味,我坐上雪佛蘭,去追她了。
  開了一公里半,我在一棵楓樹下看見了那隻狗。它坐在那裡等芙頌。我在內心感到一陣刺痛,心怦怦地狂跳起來。我放慢了車速。
  我看見了花園、向日葵田和農家小院。一幅巨大的廣告牌對我說「拿去嚐嚐,番茄」。字母「O」[49]的當中成了靶心,它被從車上射出的手槍子彈打得千瘡百孔。那些洞眼也都生鏽了。
  一分鐘後,當我在遠處看見紅點時,我幸福地哈哈大笑起來。靠近她時我減慢了車速。她依然帶著一種惱怒的表情走在路的右邊,看見我也沒停下來。我探身搖下了車子的右窗。
  「快上車,親愛的,我們回去吧,要不該遲到了。」
  但她沒理我。
  「芙頌,今天我們要走很長的路。」
  「我不去了,你們去吧。」她像孩子樣地說著,一點也沒放慢腳步。
  我按照她走路的速度開著車,在駕駛座上叫著和她說話。
  「芙頌,親愛的,你看這美妙的世界多美好。用憤怒和吵架來破壞這美好人生是毫無意義的。」
  「你什麼也不明白。」
  「明白什麼?」
  她說:「凱末爾,因為你,我沒能過上我想要的生活。我真的想當演員。」
  「對不起。」
  「對不起是什麼意思?」她分外氣憤地說。
  車的速度和她的腳步時而不同步,因此我們無法聽清對方的話。
  「對不起。」這次我大聲叫道,以為她沒聽見。
  「費利敦和你故意不讓我去演電影。你在為此道歉嗎?」
  「難道你真的想成為像帕帕特亞、佩魯爾酒吧裡那些醉醺醺的女人嗎?」
  她說:「反正我們總是醉醺醺的。再說,我根本不會像她們那樣的。但是,你們,認為我一旦出名就會拋棄你們,所以一直嫉妒地把我關在家裡。」
  「你不也一直害怕身邊沒有一個強大男人而獨自走上那條路的嗎?芙頌……」
  「什麼?」她說。她真的很生氣,我感覺到了。
  我說:「親愛的,快上車,晚上我們喝酒時再爭論。我非常、非常愛你。我們的面前有一段美好的人生。快上車。」
  「我有一個條件。」她帶著多年前要我把兒童自行車送回她家時的幼稚神情說。
  「什麼?」
  「我來開車。」
  「保加利亞的交通警察比我們的還要腐敗。據說會有很多檢查。」
  她說:「不,不是……現在,我要開回酒店去。」
  我立刻停車,開門下了車。換位時我在車的前面抓住芙頌,使出全身力氣親吻了她。她也用力用手臂摟住我的脖子,把她美麗的乳房緊緊貼在我的胸前擁抱了我,我感到一陣眩暈。
  她坐上了駕駛座。她用讓我想起在星星公園裡的認真發動了汽車,仔細地放下手煞車後上路了。就像格蕾絲·凱莉在電影《捉賊記》裡那樣,她把左手肘駕在了打開的車窗上。
  為了找地方掉頭,我們慢慢向前開去。在一條泥濘村道和主路交會的地方,她想一下子把車頭掉轉過來,但她沒能做到,車子顫抖著停了下來。
  我說:「注意離合器!」
  她說:「你竟然沒發現我的耳墜。」
  「你的哪副耳墜?」
  她重新發動了汽車,我們在往回走。
  「別開那麼快!」我說,「哪個耳墜?」
  「我耳朵上的……」她用剛從麻醉中清醒過來的人那種半迷糊的聲音呻吟道。
  她的右耳上戴著那個曾經遺失過的耳墜。難道我們做愛時也在她耳朵上嗎?我為什麼就沒發現呢?
  車子開得飛快。
  「慢一點!」我叫道。但她已把油門踩到底了。
  遠處,友好的狗彷彿認出了車子和芙頌,它站到了路中央。我希望狗能發現芙頌換了擋、把油門踩到了底,這樣它就能退回到路邊去,但它沒有。
  我們的車速很快,車還在加速。為了警告小狗,芙頌開始按喇叭。
  我們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但小狗依然還在原地待著。那時,車子就像風停後在波浪間瞬間挺直的一艘帆船那樣,開始毫不搖晃地沿著一條直線往前衝起來,但這是一條微微偏離大路的直線。我明白,我們在全速朝前方路邊的楓樹靠近,車禍是在所難免的。
  那時,我在靈魂深處感到,我們走到了幸福的終點,這是離別這個美麗世界的瞬時間。我們正在全速朝楓樹衝去。是芙頌為我們鎖定了那個目標。我是這麼感覺的,我也看不到自己有一個有別於她的未來。無論我們要去哪裡,我們都一起去,我們錯過了這個世界上的幸福。儘管很可惜,但這似乎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
  但我依然還帶著一種本能叫道:「小心!」彷彿芙頌對發生的一切一點也不小心那樣。其實我是因為本能在叫喊,像一個為了能夠從噩夢中醒來而叫喊的人那樣。在我看來,儘管芙頌有點醉,但她根本不需要我的警告。好像很清楚在做什麼那樣,她在用105公里的時速,把車子交付給一棵105年樹齡的楓樹。我明白這是我們人生的終點。
  父親那輛用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雪佛蘭,全速、全力地撞到了路左邊的楓樹上。
  楓樹後面的向日葵田和田中央的房子,是生產凱斯金他們家多年使用的巴塔納伊葵花子油的小工廠。車禍前不久,車急速前行時,我和芙頌都發現了這點。
  幾個月後,我找到了已經變成一堆廢鐵的雪佛蘭,撫摸車身的每個部件以及很多年後我做的一些夢,讓我想起車禍前自己和芙頌的對視。
  明白即將死去的芙頌,在我們這持續了兩三秒的最後對視裡,用哀求我救她的眼神告訴我,她絕對不想死,她依戀生命的每一秒鐘。而我,因為以為自己也要死去,因此我帶著和她一起去另外一個世界的欣喜,對著我那充滿生命力的未婚妻,我一生的情人微笑了一下。
  此後發生了什麼事,其實無論是我在醫院裡躺的那幾個月,還是在多年後,我都一點也不記得了,我是從別人的講述、事故報告、幾個月後我在出事地點找到的目擊者那裡得知一切的。
  芙頌,在車撞到楓樹六七秒之後,帶著撞入她胸口的方向盤,卡在像一個罐頭盒那樣被折彎的車廂裡香消玉殞了。她的頭重重地撞到了前窗玻璃上。(土耳其在十五年後才有在車上必須使用安全帶的規定。)從我在這裡展出的事故報告上來看,她的頭蓋骨塌陷,腦膜被撕裂,頸椎嚴重受損。除了胸骨上的骨折和額頭上的玻璃劃傷,她美麗的身體,憂鬱的眼睛,美妙的嘴唇,粉紅色的大舌頭,天鵝絨的臉頰,健康的肩膀,乳房,頸部,肚子上絲綢般的肌膚,修長的雙腿,每次看見都會讓我發笑的雙腳,蜜色、修長的手臂,絲綢般肌膚上面的黑痣,棕色的汗毛,圓潤的臀部以及我任何時候都想在它身邊的靈魂,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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