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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這是什麼東西?

純真博物館 by 奧爾罕·帕慕克

2020-2-6 19:17

  軍事政變後四個月,一天夜裡,我在宵禁前十五分鐘離開了凱斯金家,路上我和切廷在色拉塞爾維大街上被檢查身分證的軍人攔了下來。當時我安寧、舒坦地坐在後座上,因為我什麼也不缺。然而,當拿著我身分證的士兵看了我一眼後,瞬間把目光停留在我身邊的擦木瓜絲刨絲器上時,我感到了不安。
  刨絲器是我因為老習慣剛才在凱斯金家趁沒人注意時帶著本能拿下的。這讓我那麼開心,以至於沒太費力就早早地離開了他們家。帶著一種獵人想不時驕傲地看一眼剛剛捕獲的鷸鳥的衝動,我從大衣口袋裡拿出刨絲器,把它放到了我的身邊。
  晚上一到凱斯金家,我就立刻聞到了瀰漫在家裡的香甜木瓜醬味。聊天時,內希貝姑媽說下午她和芙頌一起用小火熬了木瓜醬,母女兩人一邊熬果醬一邊聊了天。我還幸福地從她的描述裡想像了芙頌用木勺慢慢攪拌果醬的樣子。
  有時,軍人檢查了車和乘客的身分證後就會放行。有時,則會讓車上的所有人下來,隨後從頭到腳地把車子和乘客檢查一遍。他們也讓我們下車了。
  我和切廷下了車。他們仔細地檢查了我們的身分證。我們按照命令像電影裡的罪犯那樣張開雙臂趴在了車身上。兩個軍人檢查了手套箱、車座下面和車上的每個角落。被周圍高高的公寓大樓擠在當中的色拉塞爾維大街上的人行道是潮濕的,我記得,幾個路人經過時朝執行任務的軍人和我們這些被檢查的人看了幾眼。宵禁馬上就要開始,人行道上空無一人。前面就是曾幾何時,幾乎我們所有高三學生都去過、麥赫麥特認識其中很多女孩的著名妓院六十六(房子的門牌號)。那裡所有的窗戶都是漆黑的。
  一個軍人問道:「這東西是誰的?」
  「我的……」
  「這是什麼玩意?」
  瞬間,我感覺自己將無法說出那是一個擦木瓜絲的刨絲器。因為我以為,如果我說了,他們就會立刻明白我對芙頌的痴迷;那麼多年為了見一個已婚的女人,我每星期去她和父母同住的家裡三四次;情況的糟糕和我的絕望;其實我是一個又怪又壞的人。因為和塔勒克先生碰杯喝下的拉克酒,我的腦子是迷糊的,但多年後的今天,我也根本不認為自己因此做了錯誤的評判。我只是覺得,木瓜刨絲器,一個剛才還在芙頌他們家廚房裡的物件,現在卻落到了一個我認為是善意的特拉布宗[41]人士兵手裡是奇怪的,但問題不僅僅如此,更為深刻的是,它攸關作為人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存。
  「先生,這個東西是您的嗎?」
  「是的。」
  「兄弟,這是什麼?」
  我又陷入了一陣沉默。一種像無法起身告辭那樣的降服和無奈在慢慢包圍著我,在我沒說出罪狀之前,我希望我的軍人兄弟能理解我,但不行。
  上小學時,我們有一個非常古怪、也有點愚蠢的同學。當老師把他叫到黑板前,問他做沒做數學作業時,他就會像我這樣一聲不響地站著,既不說沒做,也不說做了,只是帶著一種內疚和無能的表情,一會兒把身體的重量放到右腿,一會兒又放到左腿,不斷變換著站姿,在我們面前一直站到把老師氣瘋為止。在教室裡驚訝地看著他時,我是無法明白,人一旦開始沉默就不可能再開口了,這種沉默甚至會持續很多年,上百年。兒時,我是幸福和自由的。但多年後的那天夜裡,在色拉塞爾維大街上,我明白了什麼是無法說話。我還模糊地感到,我對芙頌的愛情最後也變成了這樣一種執拗、一個自閉的故事。我對她的愛情,我的痴迷,不管是什麼,無論如何也走不到我和她自由分享這個世界的道路上。還在一開始我就在靈魂深處明白,在我講述的這個世界上,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走上了在內心裡尋找芙頌的道路。我認為,芙頌也知道我會在內心裡找到她。最後一切都會好的。
  切廷說:「長官,那是一個刨絲器……就是您知道的擦木瓜絲用的刨絲器。」
  切廷是怎麼一下子認出刨絲器的?
  「那他為什麼不說?」他轉向了我。「你看,在實行戒嚴令……你聾了嗎?」
  「長官,凱末爾先生這陣子很難過。」
  「為什麼?」軍人問道,但他的工作是不允許這樣一種憐憫的。他嚴厲地說:「過去,去車上等著!」他拿著刨絲器和我們的身分證走開了。
  在我們後面排隊的一輛小車的明晃晃的燈光下,我看見刨絲器閃了一下,隨後被扔進了前面的一輛小軍用卡車裡。
  我和切廷開始在雪佛蘭車裡等起來。接近宵禁時間時,街上的車都在加速。遠處,我們看見急速在塔克西姆廣場轉彎的車子。我和切廷都不說話,我感到了老百姓在面對警察搜查和檢查身分證時感到的那種恐懼和犯罪感。我們聽到了車上鐘錶的嘀嗒聲,為了不出聲,我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我想到,擦木瓜絲的刨絲器在車上一個中尉的手裡,我為此感到不安。靜靜地等待時,我帶著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擔憂感到,如果軍人沒收了刨絲器,我會非常痛苦,因為擔憂的強烈,多年後我還記得當時的感受。切廷打開了收音機。廣播裡在宣讀戒嚴司令部的各種聲明。逮捕令上的名單、各種禁令和被捕人員的名單……我讓切廷換了一個電臺。一陣刺啦啦噪音後,我們聽到了一些從一個遙遠國度傳來的東西,那些東西正好切合我當時的精神狀態。當我在享受著傾聽時,外面飄起的一陣小雨在一點一滴地打濕我們的前窗玻璃。
  宵禁開始後二十分鐘,一個士兵朝我們走了過來。他把身分證還給了我們。
  「好了,你們可以走了,」他說。
  切廷問道:「他們不會因為宵禁後我們還在街上而再把我們攔下來吧?」
  「你們就說被我們攔下了,」軍人回答說。
  切廷發動了汽車。軍人給我們讓了路。但我下了車,走到了軍車前面。
  「長官,大概我母親的刨絲器留在你們這裡了……」
  「你看,原來你既不是聾子,也不是啞巴,你不是很會說話嗎?」
  另外一個軍人說:「先生,這是一件鋒利的東西,禁止你帶在身上!」這人的軍銜更高。「拿去吧,但別再帶在身上了。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商人。」
  「你好好交稅嗎?」
  「好好交的。」
  他們沒再說什麼了。儘管我有點傷心,但因為重新得到了刨絲器,我是幸福的。回家的路上,當切廷慢慢地、小心翼翼開車在街上行駛時,我明白自己是幸福的。伊斯坦堡那些除了野狗便空無一人、黑暗的小巷,白天因為醜陋和破舊讓我難過、被水泥公寓大樓包圍的大街,現在卻顯得充滿了詩意和神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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