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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殺人事件-高木彬光7

刺青殺人事件 by 高木彬光

2020-2-5 21:26

『松下先生,你錯過了一件相當可惜的事。當初你發現密室的自來水、電燈等問題,看出兇手並無意藏匿屍體,實在是很高明的見解。可是往後如果再繼續追究兇手爲什麼反而刻意暴露屍體的原因,也許當時就可以查出真相了。至予扎繃帶這一點也是同樣的道理,如果那個女人是絹枝,她的手肘以下一點都沒有刺青,根本用不着扎繃帶。要隱藏的反而露出表面,要暴露的,反而藏匿起來。這就是兇手在案件中一再重複的伎倆——心理的密室。』『神津先生,你這麼說實在是太擡舉我了。像我這種凡夫俗子,實在是情非得已。』松下課長露出當天初見的笑容。

『可是,你怎麼能夠切中河畑京子的要害來質問她呢?』『我也實在不願意扯那種謊話。』恭介苦笑着答道。

『不過,你不妨看一看松下君對這件案子所作的備忘錄。那天所有人物的行動都條列出來。和證人有利害關係,而且在那段時間有不在場證明的只有最上久一個人。除此之外,其他的人都是間接的……由和他沒有利害關係的人提出不在場證明。對這一點,我一開始就覺得很可疑。昨天早上來這裏之前,我到東京劇場去,詢問服務生,那天有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結果和河畑京子說的一樣,第二幕和第三幕之間,有人從三樓的窗戶跳樓自殺。證明她的確去了東京劇場。如果只是看新聞或是風聲,哪裏說得出正確時間。不過,最上久應該沒到東京劇場,我認爲以京子的個性來說,最上久託她證明不在場,是不可能把門票送人、一道去看戲的。到這裏是我的推理,以後是我的恐嚇。買的門票是靠在走道旁的兩個連座,誰都會挑那個最靠走道的位置坐,這是人之常情。一旦她心理產生動搖,一波就會生出萬波來。而他當天的服裝,可能老早就串通好的,不過被我這麼一盤問,以女人來說,大概都無法堅持己見。最後致命的一擊——對女性來說,自己所愛的男人並不愛自己,沒有比這個打擊更叫人難受了。

『但是,追問京子並不是我的目的。我不過是用這個方法,給最上久心理一大痛擊。他一旦知道自己的不在場證明崩潰瓦解,一定會拼命採取最後的手段——這一點我大概可以想象得到。

『知道他最後的祕密的,只有絹枝一人。如果絹枝沒有被人發現,沒有直接的證據,要把他送上斷頭臺處死,就比登天還難。而且被認爲已死的絹枝,死在自己的手裏,也沒有人會懷疑她的死亡。』『哦!昨天晚上他把絹枝叫到實驗室,就是想殺她滅口,然後處理得神不知鬼不覺。』『一點都不錯。這是他最後的絕招。不過絹枝不愧是非常瞭解最上久的人。這個生死關頭,她反倒利用託給松下君的照片,然後事先把事情的真相統統寫在信上寄給某人。這麼一來,自己如果沒回來,那封信就會送到警視廳。一旦調查密信和照片,最上久的罪行就會被一一揭發出來。這是絹枝最後的一張王牌。』綱手公主——這麼一張照片,居然扮演了悚慄恐怖的角色——最初是使珠枝的屍體讓人誤認爲絹枝的有力武器,後來反而變成常太郎識破真相的證據,最後更變成絹枝要挾最上久的護身符。一波三折,任誰都意料不到。

『神津先生,非常的感激。託您的福,整件案子已經真相大白。不過我還有點不解,絹枝爲什麼要裝作自己被殺,和最上久共同謀殺害妹妹呢?』恭介面露困惑地苦笑。

『男女之間微妙的愛情關係,像我這個單身漢實在沒資格說什麼。總歸一句,性的深淵。這種深刻的問題,對第三者來說,實在不容易看出……只有一點可以明白的說,這是常情。

『絹枝非常愛着最上久。這個跟好幾個男人交往過的女人,第一次覺得最上久是不能離開的男人。然而,這個男人的愛並沒有那麼深刻,一點都不在意離別的痛苦。絹枝一心想把最上久佔爲己有,無論如何都要拴住他的人,另一方面,她過慣了驕奢放蕩的日子,最上久和自己的事一旦被竹藏知道,大概免不了要被掃地出門。至予最上久,他繼承財產的希望也會隨之破滅……這兩個動機驅使潛伏在她體內的犯罪性遺傳因子蠢蠢欲動。自己對妹妹珠枝本來就沒什麼感情。而且當初珠枝浪蕩在外,自己還置之不理。此外,基於嫉妒的原因,說不定反而雙手贊成這項計劃。來自母親恐怖的犯罪性遺傳,強烈地淹沒了絹枝,她裝作自己被殺,把最上久據爲己有,而且透過他可以自由地享受萬貫家財。爲了這項陰謀,最上久也絕對沒有辦法脫離這個女人,絹枝就像背上那條大蛇,用肉眼看不到的力量,把最上久捲進自己的懷中。

『對於最上久,我是一點都不同情。說起來,他還是一種天才。能想出這麼巧妙的殺人方法,他的頭腦實在叫人驚歎。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像他這麼沒人性,居然恩將仇報,應該被判最重的刑罰。這種藐視人性的犯人,絕對不能讓他活着危害衆生。』由於激動,白皙的臉孔變紅的恭介,終於說完了。松下課長臉上充滿感謝的神色。

『神津先生,真的非常感激。全仰仗您的幫助,這件案子才能完滿地結束。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纔好。』『哎!言重了。我從小就嫉惡如仇。因爲憎惡罪惡,所以才專攻法醫,算是實現自我的方式。以我個人的力量,能夠爲社會除去一個惡瘤——我就心滿意足了。以後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盡力而爲。』恭介站起身,伸出手來。松下課長帶着充滿感激的眼神,緊緊地握住那隻手。

步出警視廳的恭介和研三,穿過櫻田門,朝皇居前的廣場走去。晴朗的初冬太陽,加上冷冷的微風,逐漸把研三興奮的心情平息下來。

『神津先生,我一定要向您道歉。』研三沉思了一會兒,遂開口道。

『什麼?』『我會有所隱瞞,是爲了那個女人……』『現在你不必再對我說什麼了。最初我就猜到這一點。從你說競豔會的事,爲那個女人保管照片開始。我就覺得不太合理。自己想要下地獄的女人,爲什麼要把照片託你保管?像你這麼單純的老實人,哪裏是她的對手……』恭介安慰他說。

『說起來,也許你認爲我的推理一絲不苟,邏輯非常完整。其實,還是有漏洞。刺青的底稿並不是像我說的那樣。只有臉部的輪廓當天在肌膚上描繪,然後着手紋上去……像綱手公主這種描在身上的完成圖,就不是紋身的底稿。』『那爲什麼會留下這種照片?』『我藉助一個女人下了結論,她是個在社會上有身份有地位人的太太,所以我不提她的姓名。我去早川博士家拜訪的翌日,我和那位女性去拜訪爲她紋過身的紋身師……』『神津先生,那個人是——』『那個女人是誰,你憑想像就好。關於底稿的問題,完全和我的預期不符。從那位紋身師家的相簿,我有重大的收穫。有幾十個紋身的男女,在澡堂裏拍照。我想一定是雕勇會的例行之類的聚會。其中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因爲閃光燈的緣故,照片裏他閉着眼睛、模樣很可愛。從兩隻手腕到胸前都有菊花的刺青。這麼小的孩子身上紋着美麗的刺青,真令人咋舌。也許是父母或誰一時高興,在他肌膚上描繪的也不一定。不過,這張照片裏的他和其他會員的刺青,沒有兩樣。』『哦,那樣嗎?』『這張照片使我對自己的推理有了自信。究竟絹枝爲什麼要在身上繪這一片的刺青圖案,然後拍照呢?由於我認識的那個女人的話,使我完全理解。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男人對皮膚白皙的女人不感興趣。最上久說過,刺青是那種男人不可欠缺的觸媒……但是,刺青圖案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完成的。在肌膚上描繪刺青,就像用鬆根油或木炭裝在汽車上,緊急的時候就可以派上用場。』性的深淵——神津恭介知道這是很不容易解釋的問題。他眉間露出深沉的憂色,繼續說:

『絹枝的初戀情人,聽說是個攝影師。他自己身上也有刺青,不是什麼正派的男人……也許絹枝繪上刺青的最初動機是爲了愛情,那片綱手公主的繪圖,大概是愛情的紀念像,僅僅一夜歡樂,就像夢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數年後的今天,卻引起恐怖殺人案的動機,實在是誰都料想不到的事。』『早川博士應該想到什麼纔對。我記得神津先生當時說過,博士對某個女人既厭又愛。這是指誰?』『當然是說絹枝——不,也許是她身上的大蛇丸。我的揣測雖然慢了半拍,但是博士一看到照片的時候,就應該知道她還活着。至少我到現在還是這麼認爲。他知道兇手是誰,雖然心裏非常憎惡,但又希望她平安無事。就算不能一輩子平平安安,至少多活一天算一天。博士的心情不斷地翻攪在矛盾之中。對肉體的眷戀,對刺青的迷戀……在這個世界上,實在有太多不可測知的深淵。』恭介的眼光好像站在斷崖上窺看無底的幽谷。

轉眼間數個月過去了。最上久在東京地方法院的第一審中,被判處死刑的數天後,東大醫學系的標本室,添了一具新的標本。

雕安的傑作:大蛇丸——絹枝的紋身標本。

『哦,你製成胴體的雕像啦。』神津恭介望着松下課長笑說。

『只留頭和手腳、沒有胴體的案件。所以,便把缺頭和手腳的胴體制成標本,特別有意義。』松下課長泛着複雜的表情說道。

『可怕……的女人,卻又無法抗拒她。』早川博士胸中激起的情愫,僅能在獨語中透出一絲。

他的話,研三很能理解。沒有頭和手腳的胴體,從右肩擡起的大蛇,彷彿活着似的栩栩如生。穿着鐵製防護衣的裝束,結合妖術於一身的大蛇丸,依然浮出媚人的笑意看着大家。

依舊妖媚的大蛇丸在美麗的女人身上躍動着。

對絹枝來說,也許是下地獄之前的一齣戲吧!一夜纏綿,彷彿春夢,但是對研三來說,卻是一場永誌不忘、既恐怖又甜美的惡夢。

衆人默默地站在標本面前。無論在場的哪一個人,都對刺青有着無限的感慨。

從松下課長和早川博士吸食菸草的嘴裏吐出來的煙,就像一層淡紫的雲,靜靜地飄蕩在刺青的周圍。那股裊裊上升的煙,看起來彷彿是大蛇丸的妖術捲起的妖雲,亦或是祭拜犧牲的亡靈焚香吧!

解說小泉喜美子『對於這件案子,第一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非常理智的要素和非常奇怪的要素互相糾纏。』作者高木彬光先生在處女作《紋身殺人事件》中,藉着其中一個人物說了這樣的話。

對了!根本上,偵探小說不應該忘掉這句箴言——非常理智的要素和非常奇怪的要素。

偵探小說雖然改稱作推理小說,但是這兩大支柱卻永遠不變。

法國推理小說界的第一把交椅摩阿洛·那魯斯賈克爲推理小說下過定義:

『推理小說就是由推理營造出恐怖,再由推理敉平恐怖的故事——換句話說,推理小說是創造一種令人身歷其境的惡夢,而且從頭至尾都有絕對合理的軌跡可循。』另外,丸谷才一也說過:

『屍體呈現在我們面前,然後偵探出現,識破不在場證明,終於擒住真兇。僅僅如此,並不足以稱爲推理小說。真正的偵探小說,一定要有一種令人感覺像大人的童話般的獨特味道。』這些話對真正能意會出推理小說妙處的人來說,早就瞭然於心。

日本的推理小說界在兩者並重的要件下,卻傾向一邊,只有一端非常有力,使得起步的階段,就有分裂的趨向。

『理智的要素』在現今的推理小說中,不過是取材自平凡無奇的社會新聞,以枯燥無味的說明寫成的中篇小說,或者是在圖表和時刻麥的分割遊戲中『成長』,結果不知道是讓讀者享受閱讀的樂趣,還是叫讀者坐在數學、社會學的教室,聽這些案然無味的故事。

另一方面,就奇怪的要素來說,進展卻非常大。奇怪淪爲色情或變爲恐怖。不久,最新的推理小說早晚會變成『色情狂按照時刻麥互相殘殺,糊塗刑警追擊真兇的社會新說明書』這種類型。

高木先生所着的《紋身殺人事件》,對推理小說界來說,無疑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在『兩大支柱』精湛的均衡中,創造出完美的境界。

藉着自雷也、大蛇丸及綱手公主這些紋身的圖案,和殺人案結下一段因緣,像這種帶有虛無主義的主題,在大時代中,以巧妙的『理智』型遊戲,捉住讀者的心脾,令他們目眩神迷、爲之陶醉,的確是看盡繁華人生、圓滿的閉幕。

關於紋身的美學,在季刊雜誌《歌舞伎》第三號所載的落合清彥先生《血濺的男人》一文中,有如下的說法:

『紋身是象徵通過死亡的預備儀式;同時,也是殺人犯認定資格的測試。用尖銳的針,一針一針地刺入肉間,彷彿是透過小規模的流血儀式,體驗到近乎死亡的境地。(中略)由此他可以獲得司掌死亡和流血的資格及權利。』高木先生在撰寫處女作、尋思之前,我推想他本能地受過如前所述的美學影響。我願意在此向大家呼籲,他所獨具的特長,正是現今的日本接理小說界所欠缺的。

『博士,我似乎很讚賞犯罪的人?』『那是沒辦法的事。善惡和美醜的感受,完全屬於另一個範疇。你們嫌厭紋身,像眼中釘、肉中刺一樣,把紋身的人,全都看做兇惡的殺人犯或是強盜這種作奸犯科的人。可是,事實並不盡然。在文明世界的歐美各國,鍾愛紋身的人不乏王侯貴族、上流社會人士,紋身對他們而言,反而是大行其道的藝術象徵。』然後,高木先生再繼續寫出由禁忌、嗜虐交織而成的絢爛世界。女人背上紋着大蛇丸,當她氣絕的時候,大蛇丸依然蠢動翻攪,看到這不可思議的景象,瞬間戰慄油然生起。

《紋身殺人事件》是近代推理小說中的傑作,內容有巧妙設計的密室之謎,以及明快的解謎妙法,而且密室之謎本身不單單是物理的魔術而已,更是『奇怪的』心理上的魔術,由此結合成扣人心絃的傑作,具精妙之處有目共睹,用不着再引用江戶川亂步先生的讚辭。

就這部以紋身爲象徵的作品的另一個角度來看,對其嗜好及感覺的特異性,確實值得給與高評價。放眼看現今日本的推理小說,像這種被人遺忘許久的美感、飛快感及戰慄的表現風格,已經不復重見了。

爲什麼描寫的盡是——在小公寓的一間房裏,一個藍領階級的傢伙和酒吧的女侍糾纏不清,演出一出情殺案?

爲什麼描寫的公式是——刑警胡亂地吃了一碗飯,或是新聞記者火速趕到現場附近訪問有關的人,還有住在那個住宅區的主婦們提着菜籃在一些三姑六婆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的情景,試問——讀者爲什麼要看這些東西?

爲什麼日本的推理小說不知不覺之間竟變成『老舊』、『平凡』、『無聊』的東西?是不是這樣比較富有『現實的』、『社會性』、『不至變成沒有價值』呢?

這是何等的貧乏!有夢與詩,使得情節曲折動人,該人拍案叫絕,這纔是推理小說的本質。

哈梅特、錢德勒、烏魯里斯,以及萊絲等人所寫的小說獨樹一格、一脈相承。他們不忘一定要究其本源,承繼真正的精髓,他們非常瞭解,偵探小說在二十世紀是一條醉漢的船。

不會把理智的要素轉化爲數字講義或犯案紀錄的報告書,不會把奇怪的精神降格爲荒唐無稽、低級粗俗的色情文學,所以才能完成《紋身殺人事件》,行文之中得以自由平衡地運用兩大支柱。二十五年來,高木先生在只有優秀推理作家才能做的『美麗的惡夢』中,創造一連串持續不懈追求合理性的作品,使得這樁『美麗的惡夢』清晰有力地展現在各位面前。

不論安東尼·西法在他的劇作《偵探》一書中,如何徹底地戲弄偵探作家,都無損推理作家、推理小說的光榮,因爲『作弄』原本就是推理小說的根本精神。

《紋身殺人事件》在一九四九年出書時,出乎版元巖谷書店的意料之外,竟然大爆冷門成爲炙手可熱的暢銷書,這是作者把他嘔心瀝血的寶貝趕到當鋪所追回的經典之作。

後來,又補述三百頁以上,成爲六百五十頁的巨着,在日本推理小說史上綻放燦爛的光芒的,就是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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