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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殺人事件-高木彬光6

刺青殺人事件 by 高木彬光

2020-2-5 21:26

『對不起。我從以前就被人譏爲希臘的詭辯論者。』恭介不好意思地笑着說。

『最後還有一個疑問就是,兇手爲什麼要這麼辛苦地把那麼重的屍體帶走?如果喜歡刺青,照第三件命案的手法剝皮就好,不是省事得多嗎?搬運又不是兩三下的工夫。照你的推論,兇手把屍體裹起來放在庭園待那麼久,爲什麼庭園裏頭沒有血跡?到底兇手是怎麼處理血跡的?』『這個……』最上久緘默不語。恭介用道歉的口吻繼續講。

『到現在爲止,我好像是一直在找你的推論的毛病,其實是得隴望蜀的心情,根本上我認爲你的推理非常高明,只要稍微修正部分小缺失,馬上就可以判明真相。』『那就對了。我再怎麼花心思想把完整的理論組織起來,也只是紙上談兵,對我來說,要想得比剛纔說的更詳細,實在無能爲力了。』空氣似乎凝結停滯了。最上久鬱郁地一直抽着菸草。

『聽松下君說,你把這件案子比喻成下棋的殘局,你對下棋有興趣嗎?』『嗯——我自己擺了一盤下到殘局的棋。這是我的作品。』最上久說話的聲調透着幾許高亢,顯然心情好轉了,他從抽屜拿出一本雜記簿給恭介看。

恭介看着棋譜五分鐘,就說起解法。最上久發呆地盯着恭介的臉。

『神津先生,你下多久的棋了?這麼輕而易舉就解開這局殘棋,可不是外行人哦!』『學生時代非常用功。』『我們來下一盤看看,怎麼樣?』『領教,領教。』兩人隔着棋盤對坐。外行的研三,也感到雙方你來我往,殺氣騰騰。恭介挪動棋子的手指微頓,最上久打出的棋子則發出巨響,一副聲勢浩大的樣子。

雙方使出渾身解數,戰況激烈。想以一手定天下的最上久強硬地由右翼展開大反攻。恭介原本固若金湯的陣營立即潰散,將棋完全孤立無援。不過,最上久的將棋同時也被四面包圍,危在旦夕。

『到此爲止。』把棋子放回棋盤,恭介沉穩一笑。最上久鬆了一口氣,一面拭汗,一面回答:

『哎!神津先生,你的棋力實在很高強。第一次遇到業餘的高手。如果你那個棋子車,不走到那裏,不知道誰勝誰負!』恭介微笑地行禮示意。

『有句話說——敗將不談兵,不過能和你下棋,我覺得很難得,下一局棋勝過百年知己。』接着,又天南地北閒聊了三十分鐘。恭介在其間問了一句話:

『最上先生,你會不會畫畫?』『怎麼問起這個?』『哦——那邊那棟建築物看起來像間畫室。』『哦,因爲以前的屋主是個畫畫的……現在,我把它改做化學實驗室。』『是這樣哦!難怪了,您是學應用化學出身的。在做什麼研究呢?是不是可以讓我參觀一下?』『以前做一些氨基酸、葡萄糖,不過是爲了戰亂的時候做來吃的,沒什麼值得參觀的玩意兒。』恭介不再強求,就起身告辭。

『非常謝謝您。我想有機會再來拜訪。』『隨時歡迎。』最上久客氣地答道。

恭介步出大門,緘默地走在初冬的街道上,雙手插進大衣的口袋,垂着頭,兩眼的目光好像望着不存在於世上的東西。

走近荻窪車站,研三忍不住問起:

『神津先生,你知道兇手是誰了嗎?』『我知道了。明天下午一點到警視廳,我會在你哥哥的辦公室公佈兇手的名字,失陪了。』說完,恭介轉身往回走去。

華麗的競技場翌日正午,研三坐在警視廳哥哥的辦公室裏等侯恭介。僅僅兩天的時間,神津恭介解開了密室的謎底,看破博士行動的祕密,連最上久完整的假設也找出破綻,如今他表示真兇已經在掌握之中,這使得研三對於案子可以完全解決,毫無疑義。

『還沒來嗎?這次該不會輪到神津先生髮生什麼意外吧!』『可惜他身上沒有刺青,把他殺掉也不能剝皮。』『你別急——我在想,神津先生是不是正在煩惱想不出答案?』『怎麼?』『因爲最上久的理論非常完整。至少有關這件案子,比警視廳任何一個人的推理都還高明,神津先生的推理也不能比他更好,也許覺得沒面子,正愁不知道該怎麼辦?』『大概不會吧!』『要立大功,誰都可以……但是我們一定要有證據才行。推理方面已經足夠了,希望這次神津先生能夠找出決定性的證據。』雖然帶着開玩笑的口吻,但是松下課長依然無法掩蓋心中的焦慮。

一點整,恭介纔出現。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恭介看起來臉色發青、頭髮蓬亂、眼睛充血,和他平常大不相同,穿着也顯得漫不經心。

『辛苦了。請坐吧!』松下課長拉了張椅子,請他入座。恭介坐進深椅,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了口氣。

『你知道兇手是誰了嗎?』『知道了。』『到底是誰?』『你們大概不會相信,怎麼可能是他……』恭介睜開雙眼,注視兩人的臉,尖銳地說:

『兇手是最上久。』松下課長像被雷擊似的,瞬間不能言語。但是,很快的,臉上露出輕蔑而憐憫的神情。

『神津先生。』說話的聲音頓時變得帶有職業性的口吻。

『我一向很敬重你。但是對於你的判斷錯誤,覺得非常遺憾。絹枝到晚上九點還活着是毫無疑問的事實。至於最上久從九點到隔天早上九點都關在拘留所裏頭,我想這件事你應該不會忘記。該不是想侮辱我們日本警察吧!』『不,我的推理絕對沒錯。』恭介的聲音像冰一般的冷漠。

『那麼給我們看看可以相信的證據。把他的不在場證明推翻,我就相信你所說的,把他送上斷頭臺。』松下課長一點都不讓步。

『嗯,好。第一,請你把銀座的洋裁店「蒙娜麗莎」的女店東河畑京子調來偵訊吧!』『神津先生,有句話我先說在前頭。最上和京子在一起是下午三點到八點之間。就算這段時間內他的不在場證明有一點漏洞,也不能證明他是殺害絹枝的兇手。』課長不厭其煩重新強調他的邏輯推理。

『是的,我知道。沒關係,請趕快叫她來吧!』大概是被恭介充滿自信的態度壓倒,課長馬上按鈴。

『石川君,很抱歉。請你馬上到銀座的「蒙娜麗莎」把河畑京子帶來。』對刑警交代完畢後,課長把迴轉椅又轉向恭介這一邊。

『我派人去接河畑京子,在她來之前,還有一段時間。這中間,請你把斷定最上久是兇手的理由說一遍吧。』『好,我一定據實以告。首先,我認爲他殺人的動機很強。至於他不在場證明這麼完全,我覺得很懷疑。你剛纔說,他在那段時間被關在拘留所的監獄裏面,的確沒有比這個不在場證明更令人信服的了。就這點來講,臼井良吉在第三件命案也可以排出嫌疑犯之外。這三件殺人案,很明顯地是由一個人計劃實行的,雖然臼井並不是第一件及第二件案子的兇手,但是他對於破案卻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第一,他發現在有樂町有個女人和絹枝長得一模一樣。暫且不去追究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反正做那行的女人,也不會說出自己的本名。有決定性影響的是,那個女人身上有沒有刺青,很可惜的,並不知道。不過那個女人絕對不是絹枝是千真萬確的事。我在想,會不會是傳聞在廣島因爲原子彈爆炸而犧牲的珠枝,其實還活在人世呢?只是她現在下落不明。這件事實對破案有非常重大的啓示。

『第二,臼井確認當晚稻澤的行動和他自己的供詞相符。他和稻澤之間沒有任何利害關係,所以他證實稻澤兩手空空逃出來的話靠得住。他的證訶和稻澤的證詞相互補足,絲毫沒有矛盾的地方。

『接着是稻澤這個人,我和他見面以後,他給人的印象是個單純、沒有什麼想像力的人。雖然偵探小說裏面經常形容罪犯具有雙重性格。但是像他這種乖乖聽從絹枝的話,半夜跑到她家,把繡了自己名字的手提包忘在現場,等到隔天早上才又跑回來拿,到處都留下指紋,這麼愚魯的男人,哪有辦法設下如此巧妙的密室詭計呢?我想,他如果是真正的兇手,實在是個可怕的天才。一方面刻意地讓人覺得他是個愚魯的人,另一方面卻躲在像小丑似的背後,按照陰險恐怖的陰謀,進行殺人的計劃,簡直是恐怖的雙重性格。不過細想起來,卻沒有理由可以認定他犯罪的動機。而且,他留在那棟房子裏面還不到一小時。到九時以前,他的不在場證明,大致還算完整。我最後問他的嗜好,知道他喜歡賽馬。說到賽馬的時候,他連臉色都變了。我不是說賽馬是低級趣味,不過賽馬的各種條件錯綜複雜,只有全力發揮自己的智慧和意志力,纔有資格賭馬。除非是真正的大賭徒,否則是不會去睹馬的。所以,我把他排除到嫌疑之外。』『到現在爲止,我同意你的看法。把那兩個人從嫌疑犯排除,我沒有什麼異議。可是,早川博士呢?』對松下課長的反問,恭介依然不動聲色。

『早川先生是第三位嫌疑犯。博士的確有很多不利的地方。而最上久,就是巧妙地利用他的弱點,想把罪名推到博士身上。第一件殺人案,死者紋身的部分都被切割,下落不明。第三件命案,又把刺青的皮膚剝掉。乍看之下,兇手好像是爲了刺青才下手殺人的。而對刺青比誰都熱中的,的確除了早川先生,不做第二人想。就算搜查全日本,也沒有幾個人會比他更着迷。不過對於這件案子,追根究底從心理上來說,博士是無法做到的。』神津恭介從容不迫而又明徹細微的推理,課長及研三不由得被吸引。兩人不知不覺地垂下頭來。

『博士在研究紋身的專家以及收藏家當中,他的熱情實在令人驚歎。但是,還不到犯案殺人的程度。這一點,最上久根本就估計錯誤。博士無論就地位或經濟狀況來說,都相當優渥,一位超過四十歲的學者,哪有可能爲了物慾或情癡的問題而殺人。從常理來判斷,這是不可能的。不過話說回來,對刺青的鐘愛達到偏執狂的地步,實在是用常理無法推斷的。所以眼前如果有一具紋身的屍體,因爲着迷而把刺青的部分帶走,倒不無可能。這是我剛開始的想法。因爲罪行被人識破受到脅迫,或爲了自衛而殺人的可能性也相當大。最上久在殺第三個人之前,就是這麼設想的。看起來並沒有不對勁的地方,但是事實上卻犯了相當大的錯誤。有特權而能公然實行的人,不可能訴諸非法的手段。比如說,可以公然地買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就不會和黑市作交易。至少在醫學人員之間,博士蒐集刺青的特權是衆所公認的。而且博士至今已有相當數量的收藏品,往後仍然可以利用公開的方法增加蒐集的數量,犯不着爲了一張人皮賠上自己一條命吧?』『不過,也不能說絕對不可能,相當有名的考古學家而且是大學教授,盜取國寶級古書的例子也有過。』『最上久可能也是這麼想的吧!不過以博士這種性格的人來說,是不屑做這種事的。他素以說話尖刻諷刺聞名。嘴巴不饒人的人,多半心腸直,愈是嘴巴不饒人的,行爲愈是正直。這是可以充分認定的。誰的心中都潛藏邪念,嘴巴尖刻諷刺的人,藉着適當的吐露,反而不會去幹壞事,變成面善心惡的危險人物。會公然說出難聽的話,反而不會在他批判的那方面犯錯,這是不容置疑的真理。我爲了確認自己的信念,和博士下了一盤棋。我把局面引導到對我有利的局勢,等待對方反擊。不論是圍棋或象棋的比賽,陷入不利的形勢,要想反敗爲勝只有兩種方法。第一種是徹底的被動。無論如何被欺侮砍殺,都忍氣吞聲,拼命纏住對方,等對手一有疏忽,再予以迎頭痛擊。第二種是完全採主動,孤注一擲的大攻勢。把局面引導到糾結不清的混亂中,然後一決勝負。前者是徹底實行合理主義者所堅持的方式,後者則是大賭徒慣用的伎倆。而早川博士選擇的是前一種方法。雖然知道自己屈居下風,但是每一步棋依然盡心去下,該守則守、該攻則攻,做到有始有終,後來我故意露出一兩個破綻,引誘他開攻。如果博士是個好勇鬥狠的人,一定會殺過來,一決雌雄。可是博士並沒有那麼做,勝敗不足道,最重要的是顧全大局,不論誰觀這局棋,都不至損及顏面。所以寧願堅持信念,但求下一局好棋。最後我以兩子獲勝,如果最後博士背水一戰,姑且不談誰勝誰負,至少棋局上雙方的差異,絕不僅僅這個程度。下完這局棋,我才完全放心地把博士從命案的嫌犯中完全排除。』松下課長的表情好像非常感動,但仍浮出一絲不服的神色。

『神津先生,你說的好像很有道理。可是博士爲什麼要把底片帶回去?這只是很單純的蒐集狂行爲嗎?』『以我猜想,可能不是那樣而已。那一張底片隱藏的是解開案件的大祕密。博士怎麼會沒感覺到?如果他把底片帶回去,就可以自己去驗證疑團。因爲他意識到這一點,所以纔會不知不覺地說出非歐幾里德這句話。松下先生,你做了一件相當可惜的事。如果那時候放手不管,讓博士去做,不必等我出面,早兩個月前就解決了。假如博士想那麼做的話……至少可以防止第三件謀殺案。這麼一想,就可以說明博士爲什麼告訴您他發現了底片,又想據爲已有而被捕的原因了。』『那博士爲什麼不爲自己辯白不在場?』『這就是博士的要害。如果證明他的清白,博士和這件案子牽連的關係,馬上會切斷。但是博士故意不做,和博士下棋時所表現出來的性格一致。以我的想像,博士雖然不肯對警方說出那天晚上的行蹤,也不能說博士是祕密結社的會員,或者是到賭場賭博。如果是去找女人玩樂,不敢對太太說,至少在同性之間,應該不成問題。這麼一來,從博士的嗜好來推測,唯一的可能博士並不認爲紋身是一件壞事。但是至今還沒有公佈新憲法,禁止紋身的法令還很嚴格,如果對警方透露紋身者的住處,勢必會打擊自己的信用,而且無疑完全斷送一個身爲紋身研究專家的前途。就像是把博士逼到死巷,他只好絕口不提,頑強抵抗。反正這件事情和自己的確毫無瓜葛,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最後警方對他的懷疑自然會冰消瓦解。就算逼上梁山,也還有最後的手段可以應付,一旦被移送法辦,屆時再提出不在場證明也不遲。到時候,那個紋身師也能諒解自己的苦處。心裏這麼打算的博士,於是冒着危險隱瞞事實。這是他把你們引到迷宮的原因之一,可怕的是這一切都在最上久的計劃之中。』用鮮活得難以形容的分析,恭介一字一句地把祕密之幕揭開,直搗入案件的核心。

『最後要說的這個人——就是最上久。他如果不是兇手,我的推論就完全崩潰。結論至少會變成現在四個嫌疑犯,根本沒有一個是兇手。我和最上久見面時,他以驚人的假設向我挑戰。乍聽之下,他的推理思路透徹,一點都沒有矛盾。瞬間我感覺到——這纔是他真正的計劃。嘔心瀝血地一再推敲所寫的劇本,終於還是被我識破。他一直在等機會打出最後一張王牌,我自動登門拜訪,令他竊笑不已。王牌是不錯,不過他的對手可不好惹……即使不是我的話……』恭介的眼神好像看到對方可憐相似的,浮着微笑,平靜地說。

『竹藏因爲癡情而殺害絹枝,逃走以後,早川先生出現把刺青的胴體切掉帶走。爲了藏匿頭和手腳而把浴室弄成密室。後來出現的常太郎因爲識破祕密、要挾博士,所以博士乾脆把他殺掉剝皮——這些就是他假設的要點。他期待事情會依他所願解決掉,而且信心十足、自信滿滿。警方搜查的方針一再動搖、毫無把握,但的確朝這個方向走。他則躲在不在場證明的安全防壁後面,窺看事情的演變。他把罪過都推到哥哥和博士身上,自己則逍遙法外,享受犯罪既得的利益。博士每天晚上祕密的行蹤一定被他用某種方法查出來,而且博士不肯說的理由也被他猜到了。反正都是到紋身師那裏去,所以一定無法取得不在場證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而且第一次及第二次命案,幾乎都照他的計劃進行。他到底不是神仙,對於那晚臼井良吉會出現在絹枝家附近,實在萬萬沒有想到。不過稻澤到絹枝家的事,卻在他的預料之中。他故意讓浴室的燈亮着,就是要讓稻澤發現屍體。這個心存不軌半夜到老闆的女人家的稻澤,雖然發現屍體,但是一定不敢報警就逃走了——這全都按照他的希望進行。從那晚到翌晨這出名爲「稻澤的行動」的戲,既是原作者、又是導演兼演員的最上久,真是表演得天衣無縫、令人咋舌。不過百密終有一疏,由於臼井良吉插進一腳,證實絹枝家從九點到十二點變成一個沒有人進出的密室。所以,博士的涉嫌不能成立。真是個諷刺的結果。不過,他的計劃並沒有被攻破,他還是安心地享受犯罪的成果。天不從人願,命運之神下一子棋,讓一個非常特別的人出現……』『是自雷也吧!』『沒錯。常太郎掌握了他的最後祕密,把他逼到絕路,這是最上久最意外的。不過,事不宜遲,他已經沒有時間詳加計劃,最後三天的期限——他終於下決心採取兇惡的戰法,用計把常太郎誘出,剝下紋身的部分,然後丟棄屍體。對他來說,刺青並不是他的目的,不過第一次殺人切斷有刺青的屍體,然後藏匿起來,是情勢所需。至於第三次殺人,剝掉刺青的部分,只是爲了增添博士的嫌疑,強調他殺人的動機和第一次一樣,所以才使出這麼巧妙的詭計。我們應該重新斟酌最上久在第三件命案的不在場證明。他有三小時行動空白。雖然他說去看電影,但是利用這段時間溜出電影院開車衝到現場,扣掉來回的時間,大約還有一個小時,以作案的手法來看,時間相當充裕。當局原先推測兇手如果坐電車來回,那麼行兇的時間就不夠用。這是錯估。一般說來,推算這麼簡單的問題,應該不會判斷錯誤,但是因爲他在第一件命案發生時提出非常完全的不在場證明,所以警方被他所惑,產生致命的錯覺。

『當然,僅僅這些理由還不足以斷定最上久是真兇。不過,最上久看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的不在場證明,還是有漏洞——這一點我要先強調。第一點,當我指摘他的假設中兩三點矛盾的地方時,我一直注意看他的反應。當我提出鋸子的問題、浴室的電燈和水的問題、搬運屍體的困難等問題有矛盾的時候,他露出動搖的神色。不過,還是繼續強辯,想要逃出我的追問。他主張這整件案子是他哥哥和另一個刺青偏執狂,以及兼備最高智力的智慧型罪犯共犯的,他甚至堅持己見到最後一刻。照他這麼說,這個智慧型的罪犯,除了早川博士以外,別無他人。

『我激起他的鬥爭心,兩人下了一局棋。我不想自誇,但是以我三段的資格,一般人不是我的對手。我花了相當的工夫,一開始就掌握機先。中盤終了的時候,我全面地壓迫他,擺出勝利者的姿態。這個對手的確是個天生的大賭徒,至少他具備賭徒纔有的頭腦和膽量。他一看我的陣營有一點點空隙,就用殺雞取卵的攻勢對我開炮。以他來說,這個結果他雖然看透了九分九釐,不過最後一釐他仍是毫不知情。這局棋分出勝負——我雖然抵不過他頑強的鬥志,下錯了棋子,結果慘遭滑鐵盧,但是塞翁失馬,終於發現了他真正的性格,就是犯案兇手的心理。他是真兇這一點已經毫無疑問。』松下課長默默地聽完恭介的話,臉上的表情除了泛着感動的神色,仍然無法完全接受他所說的一切。

『神津先生,你所說的一切,的確有很多地方很有道理。但是,實在很失禮,我認爲那些論調都是憑空想像出來的,用下棋的道理,無法把一個人當作殺人犯移送法辦的。』『你說的有理。所以,我才請你把河畑京子找來。京子到場以後,請課長您徹底追查案發當天最上久從下午三點到八點的行蹤,並希望您特准我提出兩三點補充的問題。』『沒問題。不過,你爲什麼會覺得這一點有問題呢?』『因爲其他的時間,通通有兩個以上的人證實他的行動。可是關於這五個小時內證明他的行蹤的人,僅有河畑京子一人。如果這個女人是爲了深愛這個男人,當然什麼謊都會說。而其中,至少第二件殺害竹藏的命案大有可疑。』恭介尖銳地斷言。對最上久的不在場證明,無疑迎頭一擊,瓦解了他的安全防線。

這時,石川刑警走進來對他耳語幾句,課長點了點頭。

『叫她進來。』掌握整件案子關鍵的女人——河畑京子,終於出現在衆人面前。這個女人比想像中還年輕,大概不超過三十歲。看起來是個很理智而且個性強的美人。

『你是河畑京子嗎?百忙之中請你到敝處。勞駕了。請坐。』京子行了一禮,坐到課長面前的椅子上。她穿着一襲色澤鮮豔的深藍色洋裝,胸前的紅寶石閃閃發光。

『你認識最上久先生,是嗎?』課長問過例行的問題,開始直接詢問有關案子的事。

『我和他是朋友。』『只是朋友的關係嗎?』『是的。』京子臉上微有怒意,但仍以平靜的聲調回答。

『八月廿七號,你和最上久去東京劇場。關於當時的情形想再請教一遍。』『這樣嗎?以前說過了。我們早先就約好,那天一起到東京劇場看晚場表演。爲了避免他到店裏找,店員們閒言閒語的,所以約在東京劇場前面等。我大約兩點半離開店,在那裏等了一會兒,大概三點的時候,最上久先生從銀座那邊走過來。如果被熟人撞見,實在很討厭,所以就馬上入席。三點半開演到七點半散場爲止,都坐在一起。散場以後,因爲我住在目黑,所以他送我到有樂町車站,分手的時候,大概是八點以前。』『回去的時候,他沒有說要請你喝茶的話嗎?』『最上先生是邀過我……不過,我不好意思告訴他那天我肚子不太舒服,就謝絕了。』『那你晚餐怎麼解決的?』『我事先準備了三明治和紅茶,所以就在座位上用餐。』『沒有到餐廳或者販賣部去嗎?』『沒有。』『座位呢?』『以前調查時,門票已經交給你們了。』『嗯,不錯。是D排走道的兩個連號。』『是的。』『在裏面有沒有遇到熟人?』『沒有。』『那天有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比如說某個演員得急病、臨時換角,或者演員在臺上出醜,被觀衆喝倒彩等等。』『我記得沒有這種事發生……聽說第二幕完的時候,有人從三樓的窗口跳下去自殺,引起了一陣大騷動,所以第三幕開演的時間稍微慢了一點。』『這樣嗎?當天的服裝呢?』『穿圓點的洋裝,戴珍珠首飾。』『最上久呢?』『穿白色西裝、戴新的草帽、穿白靴。』松下課長搔起頭來,一直看恭介,好像是對他說一般詢問已經完了,你想問什麼的表情。

『課長,我有話——』恭介站起來到房間的一角,和課長說了兩三句話。然後松下英一郎回座,言詞尖銳地說道:

『你說的話不實在。這裏有一位有名的私人偵探,那天正好在東京劇場,他坐在你稍後的D排位置上,他說開演中一直只有你一個人。』京子的臉色瞬間發青。恭介代課長開始詢問:

『你對我的長相大概沒什麼印象,不過,因爲職業的關係,只要我看過的人,都不會忘記。當然,我也記得你的長相。你買的座位是兩張靠近走道的連坐嗎?』『坐在靠近走道的是最上先生,我坐在旁邊。』『你扯謊也沒有用。我記得你是坐在靠走道的座位,隔鄰的席位在開演中,一直是空着的。』恭介不理會她,冷冷地說:

『說這句話的,不只我一個人。當天東京劇場的服務生,他也說當天你一直是一個人坐在那裏……到現在你還說這種話,未免太大意了。』京子的嘴脣微微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接着要講的是當天的服裝,你因爲職業的關係,所以可能會特別注意別人的服裝,對這一點我姑且相信你的話,不過這麼一來就奇怪了。最上久當天晚上在銀座打架而被警察關在拘留所,那個時候,警方檢查過他的衣服,他穿的是黑色的短靴。以常識來判斷,男人在外頭換靴子是不可能的。』『……』『你說謊。受最上久之託,爲他的不在場作證,不過你白費力氣了,哪有那麼容易就瞞騙過去。』『不,我說的都是事實,真的。我沒有說謊!』京子拼命地叫着說,但是恭介很冷淡地打斷她的話。

『你被他騙了還不知道。這個男人是個有名的風流小生,過去不知道騙過多少癡情的女人,說要跟她們結婚,結果呢?舊貴族的千金、富孀,還有紋身的女人,不下二十個。』京子的眼睛立刻掉下斗大的淚珠,像母貓似的全身微微額抖。激動的情愫不由得從胸中涌起,臉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來。

恭介用冷酷而清澈的眼神,一直看着她被狂風吹起的美麗黑髮。

『今天到此爲止。以我們的立場來說,相當同情你。如果,你肯好好地考慮。』恭介好像安慰她似的溫柔地說。聽了這句話,彷彿得救似的京子擦了擦淚站起來,默默的向大家致意,就走到隔壁的房間去了。

『神津先生,爲什麼要再進一步追問她的時候,就打住了?只要再施加一點壓力,就可以完全知道他的不在場證明……』松下課長還起頭看着恭介的臉,詰問道。

『連你幾乎都相信我的說法了……其實那只不過是誘餌。對兇手來說,相反地,我的立場不過是一種武器罷了。再怎麼追究,只是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最上久不在場證明已經開始崩潰了,用不着再深入偵訊她。他一旦知道自己的不在場證明已經瓦解,案件很快地就可以解決。我等着他來挑戰,看他今天晚上會使出什麼最後絕招,重建他快要崩潰的陣營。無論他怎麼反擊,都是自掘墳墓,這件瘋狂的案子就要落幕了。他主演的這齣戲,只剩下今天晚上這個機會。紋身殺人事件已經接近尾聲了。』神津恭介使出得意的一招——完全掌握先機的他,不由得自信滿滿的說。

他的話一點都不誇張。紋身殺人案雖然仍然留着若干未解的謎團,但是令人戰慄的最後一幕已經揭開了。

地獄前的約會神津恭介請松下課長派人尾隨甫離開警務處的河畑京子。同時,在最上久家的周圍即刻埋伏刑警和警員。

『河畑京子應該馬上會和最上久聯絡纔對。我想,她會直接到他家去。但是,萬一有什麼情況發生,就不妙了。應該把該補上的棋子補上去吧!』神津恭介現在的作法,令人覺得好像太過慎重。他的行動如疾風般的神速,但心裏仍然遊刃有餘。

『神津先生,有一天你提過未知數α,是不是指河畑京子?』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松下課長問。

『當然。她是β也好、γ也好,都不是影響最大的人。她到底對整個案子的祕密知道多少,我也懷疑。』『你偵訊京子的時候,我本來想採她的指紋。』『雖然,花那麼多時間還是沒有用的。她應該沒去過下北澤的現場。』『那麼,那個叫α的女人是另有其人囉?她就是誘出常太郎,在下北澤的現場留下指紋的女人嗎?』『沒錯。因爲有這個女人,才能做出這麼精細巧妙的案子,想起來就覺得恐怖萬分。美麗的女惡魔……』『是誰?那個女人到底是誰?』『是——』恭介正躊躇着,一個刑警走進來報告。

『從石川刑警那邊傳來報告。河畑京子一出警視廳,就直接往荻窪最上久的家去。根據潛入最上家的警員報告,他從二樓的窗戶看到好像他的身影。』『神津先生,現在怎麼辦?』『我們走吧!到最上久的家,等魚兒自投羅網。』松下課長點點頭,連同恭介、研三一起坐車前去。

從荻窪車站再走五分鐘,距離最上久的家約五百公尺的派出所,充當警方臨時的本部。初冬的太陽已經下山,寒冷的空氣更加沁人心脾。

衆人在派出所裏面的二間辦公室,吃起便餐。

『河畑京子現在離開了最上久的家。』埋伏的警員進來報告。

『很好……我想大概沒問題吧!像他這種罪大惡極的人,總算還有一點良心。』恭介像放下心頭重擔似的嘆息道。實在是情非得已才讓河畑京子做誘餌,他現在大概既受良心的苛責,更對前途感到一片茫然,心裏苦惱得不得了吧!

安心下來的恭介,再繼續推理。

『我想了一段時間,現在來說明第二件命案吧。其實,這次殺的人,纔是最上久真正的目的。第一次殺人,只是爲了掩人耳目的一種作戰而已。

『關於第二次殺人,他的動機非常明顯。不管他再怎麼做不在場證明,或者是讓他哥哥裝作自殺,都無法使警方的注意力轉到其他地方。他真正的目標是殺了第一個人、設計自己完全不在場的證明,讓人認爲兇手是他哥哥竹藏,佈置成自殺的樣子。他利用相當複雜的手法,好不容易克服這一點困難。

『從偵訊河畑京子的過程中,你們應該知道最上久八點以前的不在場證明,根本不能成立。這之間可以認定,兇手去殺了竹藏。不過爲了什麼原因竹藏要攜帶手槍、出現在三鷹的鬼屋呢?爲什麼兇手會拿竹藏身上的槍讓他開槍而死呢?——對這個問題,我想答案只有一個。竹藏原本爲了對付對方而來到這裏,但是武器反被對方所用,落入自己設的陷阱。』『他殺人的目的是錢,這是爭奪財產的一種陰謀。』『是的。也許有另一個直接的動機也不一定。只是弟弟妄想哥哥的財產這種理由,不足以令竹藏親自下手殺親弟弟。最上久曾說過,哥哥曾懷疑他和絹枝之間有曖味的關係而感到困擾,只是單純的猜疑嗎?我想,沒那麼簡單。以他的性格來說,他要隱藏一個祕密,其餘九十九個真實的事卻不會刻意隱瞞。當然,這種關係,有一天總會傳到竹藏的耳裏。竹藏一旦知道實情,會怎麼想呢?絹枝如果真的有別的男人,做出不軌的事,他一定會義憤填膺,但最後只好看破,把絹枝讓給對方。可是,問題是對方竟是自己最信任的、最摯愛的弟弟。對這種雙重的背叛,使得無子無妻的竹藏所有的希望都破滅,所以想要到弟弟和絹枝私會的現場捉姦,把他們幹掉。竹藏會產生這種心情,並非不可思議的事。而且他曾對狹山律師說他想更改遺書的內容,也許是因爲查覺這件事是真的。另外,絹枝違背竹藏的意思,參加紋身競豔會,到匠是什麼原因呢?就算絹枝有暴露狂,違背自己所愛的男人,把自己身上的刺青暴露在衆人面前,但真的做得出來嗎?以女性的心理來說,應不會那樣做。在那個行動的背後,恐怕有惡魔在煽動她的意志。

『哥哥既然感覺到他們曖昧的關係,同樣的,最上久當然也知道,他不免焦急狼狽。好幾次爲他解決大筆借款的哥哥,如果從此不理他,那麼自己徹頭徹尾的完蛋了——他大概這麼思忖吧!不止這樣,他對自己哥哥的脾氣十分了解,在哥哥動手以前,自己不如先採取行動。他終究下了最後的決心……』神津恭介巧妙的話,鮮活生動地描繪出這幅殘虐的地獄圖全貌,兩兄弟間的殘殺事件,一方死亡。大戰結束後,道德觀頹廢在這件案子中表露無遺。

『而那個機會終於來到。八月二十七日午後,做好了所有的準備,他裝作第三者,打電話給竹藏。

『——你弟弟和絹枝約好在三鷹的那棟房子偷偷幽會,你還不知道?

『我想,最上久可能這樣對他講。竹藏聽得咬牙切齒,終於等到機會了——這麼想的他,握緊了手槍,一心只想報復雪恨,也沒感覺到陷阱正等着他,就去赴死亡的約會。另一方面,最上久先到三鷹的鬼屋,躲在雜物的後面等他哥哥。等他過來,就從後面襲擊,用浸麻藥的手帕讓他昏過去。然後把他拖到貯藏室裏面,讓他坐上廢棄的空箱子,右手握住手槍,槍口頂着腦門,扣下扳機。一瞬間,子彈貫穿腦袋,竹藏的身體頹然倒地。第二件命案就做完了。他收拾完現場,馬上離開趕去做第一件命案。』恭介好像自己是犯人似的,鮮明地把殺人的真相解說一遍。

『但是,看不出來有麻醉劑的痕跡,是什麼道理?』『那種東西經過三四天,就看不出來。』『假使竹藏沒帶手槍,怎麼辦?』『那可能會用和第一件命案一樣的氰酸鉀。』恭介答得一點都不含糊。

時間又溜過不少,愈來愈冷得厲害。時鐘已經過了七點。最上久的家四周佈置了嚴密的警戒網。根據恭介的意思,一定要全力阻止最上久脫逃,不過一旦有外頭來跟最上久碰面的人就放進去,千萬不能打草驚蛇。

最後,松下課長及石川、秋田兩位刑警、神津恭介、研三,就偷偷地潛進最上久的家。

最上躲在實驗室內。從木板門偷偷進去,由窗口可以窺看到他在大型高壓鍋前面大步地走來走去。他的模樣彷佛一具幽靈,頭髮蓬亂,兩手突然插入頭髮,好像正苦思什麼事。他沉思的形影,充滿魑魅之氣。

漫長的數小時過去。夜光手錶的指針緩緩地繞圈子移動。四個小時竟如四天一樣冗長難捱。

木板門軋了一聲。恭介不由得用力抓住蹲在旁邊的研三的手腕。

晚上十一點——全身裹着黑色外套,用黑色的圍巾掩住臉龐的女人走了進來。望了望四處,女人才放心地拿下圍巾。實驗室的門一打開,燈光照出女人的臉孔,研三一看,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差一點叫出聲音來。

這個女人和絹枝長得一模一樣——珠枝?蛞蝓的女人、綱手公主就是她嗎?

女人沒出半點聲音,就跨進實驗室的門裏。

『神津先生,就是那α嗎?』『是的。大魚落網了。』大家偷偷地跟在女人的身後,進入實驗室。

由畫室改建的建築物,分成兩個房間。裏面亮着燈的那間是實驗室,最上久人正在裏頭,前面是放着硫酸大瓶子的貯藏室。他們一夥人藏在門後,窺看實驗室裏的動靜。

『哎!你說的是真的嗎?』女人的眼睛充滿血絲。身子傾向粗陋的椅子前面,像在喘息一般大聲呼吸。

『真的……我看輕神津恭介這個奇人,實在失策。』緊倚着實驗臺,全腳像抽筋似地抖動,最上久無力地答道。

『警視廳聽了他說的話,開始懷疑我從三點到八點的不在場證明。根據京子的描述,那個男人長得很白淨,我想一定是神津恭介。昨天他和松下課長的弟弟一起來過,問起這件事,我按照預定的說詞,讓他們懷疑是早川博士乾的,可是他一副不相信的樣子。也許計劃已經失敗了。』『你在說什麼?振作一點,好不好?就算三點到八點的不在場證明露出馬腳,但是隻有那些,證據不足。只要你一直堅持是去賭博就行了。憑你的本事,黑的都可以說成白的,只要從九點以後的不在場證明成立,就沒有問題了。警察不會想到我們是利用汽車的,只要我沒被發現,你就可以安心了。』女人的口氣非常潑辣。

『強硬一點……和以前一樣……』『當然。碰到這種麻煩事,弱女子也會變得強悍,何況你是個男子漢、大丈夫,連這點氣魄都沒有……』最上久緘默不答,一直注視着女人的臉。他蹣跚地走近架子,拿出裝威士忌的酒瓶和玻璃杯,倒出琥珀色的液體,回到原來的地方坐下。一杯交給女人,另一杯自己一口氣喝下去。

『要不要喝?』最上久帶着嘶啞的聲音說道。

『不會滲了毒藥在裏面吧?』『哪有毒……我剛剛不是喝了?』女人聽了才把酒杯拿到脣邊。但卻一口都不想碰,把杯子挪到最上久面前。

『我不想喝。你代我喝吧!』他用力把她的手撥到旁邊。玻璃杯頓時從女人手裏跳開,打破了桌上的大杯子、落到地上。

『你瘋了,你想幹什麼?』女人從椅子上跳起來,大叫着。

『你想把我殺了嗎?』最上久什麼都不答。兩隻眼睛要跳出似的,全身像瘧疾的患者不停地發抖,看起來很悲慘。

『事情沒你想得那麼簡單。知道事情祕密的只剩我一個人。我一死,你做的壞事,就永遠不會被人發現。你就可以高呼萬萬歲,哼!那不是大便宜你了。別開玩笑了。』像要吐出什麼來的女人搶白道。

『我如果摸不清楚你的脾氣,怎麼會冒着危險跟你搭檔這種事。我如果被你殺了,兩天之內我寄給某人的信就會送到警視廳,到時候連以前的照片,你乾的壞事通通都會揭發出來,我就是死了,也很高興。你會跟在我後面報到,被吊在半空中盪來盪去。我一想到這裏,你能夠殉情而死,我就是現在被硫酸溶化掉,也心甘情願。要殺就動手吧!』好厲害的女人。這種場面就像一齣戲一樣,扣人心絃。

『啊!我怎麼會看上你這種壞胚子!』女人痛苦地把雙手手指插入最上久的發間,抱住他的頭,對着他的臉頰、額頭,像雨落下般地吻着。

『不要說那種沒用的話。別想不開。有錢是人生一大樂事,趁着有錢,好好地享受短暫的人生。我們發過誓,要一起下地獄的。』『就快下地獄了!』『傻瓜!只要我不被抓到,你就可以安心。隔一陣子,警方摸不到頭緒,就會放棄。那樣我們就沒事了。』『能那麼順利就好了。』最上久的臉部肌肉鬆弛,近乎癡呆狀態。

『沒問題的,不要一副委屈的樣子。聽你說的話,好像很危險。我看,以後我不要再到這裏來,有事情就用電話聯絡,再到旅館會面。』『好。』『對了,給我一點錢吧!』『上次纔給過你。不要亂花掉。以後還要添購東西。』『不要那麼小氣。幫你解決了三個人。爲了你,我連親兄妹都下毒手。不喝酒,怎麼受 『錢放在主房那兒……』『看你!振作一點!』女人把臉頰靠過去,像母親一樣一直撫摸他的頭。

他不知道松下課長以及警視廳搜查課的精銳幹員正隔着一扇門,看着他們兩人熱烈的擁抱。

片刻的陶醉。地獄前的擁吻。

不久兩人站起來。突然,實驗室的門打開了,最上慘叫一聲。

拿着手槍的松下課長站立在面前。

『最上久,乖乖的束手就擒吧!你以殺人的罪名被捕了。』最上久瞬即彎下身,逃進屋裏。課長的手槍開始吐出火舌,實驗室的瓶子七零八落,桃紅色的液體像水花般四濺而起。

躲在高壓鍋後面,最上久開始應戰。

『啊,你——』一瞬間,蹲在門邊忘了緊張的女人,向着最上久飛奔過去。想不到,竟發出啊的叫聲,壓住左邊乳房倒下。最上久放出的子彈,由上到下,誤中了女人的心臟。

課長躲在門後,猛扣扳機。隨即最上久也一聲尖叫,倒在地上。他右手背中彈,手槍滑落的瞬間,石川刑警衝過來,在他的雙手扣上手銬。

這些事都在瞬間發生,從門外聽到槍聲的刑警們,馬上趕過來。

『課長,有沒有受傷?』『沒問題。』擦拭額上的汗,看着倒地呻吟的最上久,課長粗啞的說道。

『送這個受傷的傢伙就醫。然後馬上帶到警視廳,女人不行了嗎?』『心臟中彈。子彈在肋骨中間……一槍立刻斃命。沒辦法救了。』蹲下去聽女人的脈搏的石川刑警站起來,看着鮮紅的血滴下她的兩手答道。

『哦,這樣。』松下課長望了望四周,凝視着神津恭介的臉,鄭重地叩頭。

『神津先生,感謝您。託您的福,我松下英一郎,纔不必切腹……這個女人是不是珠枝?這是那個在有樂町名叫林澄代的女人?』『你們還看不出來嗎?這個女人,纔是第一件命案的犧牲者——大蛇丸、野村絹枝。』恭介一面說一面慢慢剝去死者的上衣。剎那間,當場所有的人,都奪魂似地呆立不動。

兩個姊妹面貌雖然完全相同,但是長大以後才紋上的刺青,到死也無法掩去。野村絹枝——的確是她。

伏臥向下的豐滿美女身上,紋着雕安的傑作,大蛇丸的刺青,露出鮮豔的色彩,鮮血流出,慢慢地身體失去生命,紋身的色澤像逐漸消失的彩虹般,呈現微妙的色澤變化。大概是心理作用吧!背上那條呼風喚雨的大蛇,在氣絕的主人身上,依然可怖地蠢動着。

第二十章 心理的密室『紋身殺人案,昨晚終於落幕了。絹枝會這樣死掉,連我都想不到。哎!這大概是他們三兄妹不可避免的命運吧!母親的罪孽,在他們還年幼的時候,就結下苦果。這是佛法所說的因緣。』翌晨,在警視廳的第一搜查課長室,神津恭介在松下課長及研三面前,說出這些話。他的心情又恢復到平靜的學究生活,此刻,他像是遺忘了昨晚血腥的慘劇,淡淡地說:

『這種事,我不想多提。就把關係案子最大的祕密的紋身,向大家說明一下。因爲兇手巧妙的利用紋身,所以成爲世界犯罪史上破天荒的傑作。野村常太郎只看了照片一眼,就知道隱藏在案子背後的祕密。連早川博士一看底片,就聯想到非歐幾里德幾何學。他看到沖洗好的照片竟發呆出神,原因到底是什麼?當然,解答的關鍵,在紋身的那張照片上。

『第一件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雖然大家看過絹枝和常太郎的刺青,但是沒有人看過珠枝的刺青。可是絹枝說珠枝紋有綱手公主的刺青,而且有照片爲證,所以大家都接受這件事。不錯,不論是誰只要紋過身,到死都無法抹去刺青,小的刺青,用鍼灸、藥品燒過,仍會有痕跡殘留,至於遍及全身的大刺青,就不可能消毀。這麼推論,就會下這個結論。從照片來看,兩個相像的姊妹,各自有各自的刺青。一張大蛇丸的照片是絹枝的,剩下的一張一定是珠枝的。大概不能像換衣服一樣,讓紋上去的刺青消失,再紋別的圖案。但是被發現的屍體,雖然現場留有頭和手腳,但是最重要的胴體不見了。那麼,被害者是誰呢?如果是珠枝被殺,從照片上的刺青來看,剩下的手腳應該有刺青的痕跡纔對。可是完全看不出來。所以推定屍體不是珠枝的,一定是絹枝的。

『聽起來是相當有道理的推論。這個推理,在邏輯上,一點漏洞都沒有。但是事實證明,理論錯誤。至於推理錯誤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裏?當然在刺有綱手公主的女人是珠枝這一點上。但是,爲了推翻這個推論……『「刺青可以消失……」『有了這個根本的邏輯,纔可以進行討論。你們的理論是在於歐幾里德的幾何學。平行線永遠不會交叉,不加以證明,就當做公理,建立在這種體系當中的邏輯就是歐幾里德幾何學。但是這件案子並非歐裏德幾何學可以解答的問題,而是非歐幾里德幾何學之中的一個問題。向刺青有永久性的公理提出挑戰,相對的主張刺青可以消去,纔是發揮非歐幾里德幾何學的否定平行線公理的一大突破。但是,假如沒有領悟到這一點,那麼案件的謎永遠都不能解開。只看一眼底片的陰影,就猜中問題核心的早川先生,我實在敬佩之至。

『但是,早川博士會想到這一點是有根本的理由。那就是刺青的圖案。以紋身師的常識來說,把蛇、蛙、蛞蝓三相剋之物,紋在一個人的身上是不可能的。蛇、蛙、蛞蝓互相糾纏,人絕對承受不起。自古以來就這麼傳聞,因此這種圖案,也不能紋在人身上,因爲它會使人視力減弱。像雕安這種紋身師怎麼會不知道呢?雖然是分別紋在自己的三個孩子身上,但是應該不會選不吉利的圖案。不過,大蛇丸及自雷也的刺青的確存在。爲了避免觸犯的禁忌,綱手公主的刺青,應該不能存在。可是綱手公主的刺青的確存在照片上。而搜查當局的根本缺失是相信照片的證據甚於實物——這就是最上久的目的,實在是很高明的設想。這也許是文字的缺點。照片並不一定是照真實的東西拍下來……』松下課長、研三都默默地聽恭介的說明。邏輯推理明快準確,而且事實比理論的力量更強。

『爲了幫助你們瞭解,稍再回過頭來說。從戲劇和電影裏的刺青說起。在戲劇裏,紋身的場面,小的要穿貼身內衣,演員每天要幾次重複做一樣的事,但扮演的角色並不是每天都一樣。此外,在肌膚上貼一層薄薄的紡綢。但是大型的紋身,就不適用這種方法。這時候,若用照片攝影,一下子就會看穿不是真的。電影的攝影並不適合穿貼身內衣。尊重寫實的電影就無法像演戲一樣以象徵性的表現來滿足。所以拍電影時要直接在皮膚上描繪刺青,爲了防止流汗脫落,墨裏面加洋漆。這麼一來,到底是真是假,就無法從肉眼判斷。用漆的感覺非常接近真的刺青,除了主觀的判定電影中所發生的事是假的之外,否則根本無法辨別刺青的真僞。你們認爲這張照片的刺青是真的,還是假的?』恭介從皮包裏頭拿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這是最近上演的電影裏的一個鏡頭。江戶時代有個浮世繪畫師,在肌膚柔嫩細緻的賣春女背上繪姥山幀及金太郎的刺青照片。松下課長和研三,看着這幀繪在肌膚的紋身照片,不禁嘆息。

『古代的日本電影裏頭,有關刺青的場面相當多,從戰爭開始才逐漸沒落。男人紋身的次數數也數不完。至於女人,就我所知,大概有五六人……『回到正題。客人去拜訪紋身師,請他爲自己紋身時,紋身師會拿出一本簿子讓你挑選。其中有花鳥、人物及其他各類紋身範本,客人依自己的喜好,選出圖案。紋身師會先用筆在他身上描繪圖案。一旦紋上圖案若不合意,又不能再修改,所以一定要很慎重。爲了慎重起見,用線條畫好,有的連色澤濃淡都畫好了。最後我要說的是,綱手公主的刺青是他作稿繪的照片,並不是實際紋在膚上的紋身照片。如果注意到這一點,再仔細端詳這張綱手公主的照片,的確有不自然的感覺。刺青的濃淡沒什麼變化,整體的調子稍嫌澀了一點。松下君雖然曾經感到有異,卻認爲是光線的關係。事實上,真相就在這裏。繪稿是絹枝要紋大蛇丸以前描繪的,或者是在珠枝身上描繪的,究竟是哪一個?我也不能確定。珠枝大概紋了別的圖案,總之,沒有紋上綱手公主的圖案是毫無疑問的。

『如果能夠察覺問題的主要核心,其他的謎團就很容易解開了。最上久和絹枝私通,共同謀害殺人的事,罪證俱在。會想到這麼巧妙的殺人計劃,是最上久偶然在有樂町附近發現一個和絹枝長得很像的女人,得知她就是被人認爲在廣島原子彈爆炸身亡的珠枝。最上久對哥哥早已萌生殺意。但是左思右想、躊躇不前,並不是他的良心阻止了他,只是還沒想出可以除去嫌疑的妙法。自從見到珠枝以後,他兇殘的殺機漸漸形成。爲達目的起見,他首先把珠枝變成自己的女人,藏匿在某個地方。對他來說,並非難事。他對女人的確有一股不可思議的魅力。河畑京子、珠枝都是犧牲者,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連絹枝都是犧牲品。珠枝對他來說,只不過是被利用的道具而已。那個男人爲了滿足私慾,不惜犧牲絹枝,在他看來人命賤若螻蟻,算不得什麼,所以就依照計劃一步步進行。這時候說不定,故意把自己和絹枝的祕密關係,泄漏給哥哥知道。然後讓絹枝參加刺青競豔會,正好發現松下君這麼個絕佳的角色,利用他做工具。』研三默然地垂下頭,後悔和自嘲充塞胸間。

『如果沒有松下君,那張照片,也許會交到新聞記者的手中。不過,以和警察當局接觸最密的這一點來看,沒有人比松下君更適合。絹枝那時候對松下君說的話中,隱隱約約地強調自己不久人世,聽起來像是一齣戲,但冷靜的思考,這句話有蹊蹺。當時絹枝並沒有收到臼井的恐嚇信,像這種紋過身的女人會那麼害怕,實在很難令人理解。可是,後來竟發生和她的預感相符的事情,誰都沒有懷疑她所說的話。所有的行動,都集中在絹枝裝做被殺,給松下君的照片,絹枝的話,掉在浴室後面的底片,都是爲了加強計劃行爲的效果。那麼,把貼在相簿的一張照片撕掉的理由就很容易解釋了。因爲那一頁寫了有關照片的真相。而且,這項說明絕對不能讓警方看到。

『第二件殺人案,有關竹藏的死,用不着再多說什麼。在時間上,他比珠枝先遇害,最上久殺了親哥哥以後,才再回去做第一件命案。雖然有很特殊的有利條件,才能做到這麼巧妙,但是稱它爲藝術的殺人傑作,實在一點都不誇張。

『在珠枝的屍體被發現以前,無論如何一定要把珠枝刺青的部分帶走,讓人認不出是珠枝的屍體。這是絕對的條件。第一,屍體不能讓人解剖。現代法醫學已經相當進步,只要解剖內臟,就可以非常正確地推定死亡的時間。珠枝死亡的時間,大概是晚上六點到十二點之間。可是和最上久所想像的有非常大的差距。所以這中間絹枝特地到澡堂去,讓人注意到身上有刺青。然後又到隔壁聊天,說出自己剛去過澡堂的事,再離開現場。讓警方確信絹枝在九點以前還活着,行兇的時間縮短在九點到十二點之間,這麼一來,最上久的不在場證明就可以完全成立。可是實際行兇的時間應該是從六點到九點,再從其他的原因推斷,正確的時間是在六點左右。』松下課長露出非常感動的神情,默默地凝神傾聽恭介所說的每一句話。就算推翻最上久三點到八點的不在場證明,對案情也沒有幫助。對自己曾妄然下的斷言感到羞愧。但是恭介的話一點都不帶諷刺的語氣,而且也不誇耀自己的功勞。

『屍體不是絹枝的,既然確認是珠枝,那麼北澤的絹枝家,並不是第一現場。珠枝這個人絕對不能讓第三者——尤其是住在鄰近的人知道。如果被人發現,最上久巧妙的計劃馬上功虧一簣。行兇的現場到底在哪裏呢?最上久的實驗室,就他的目的而言,也許是最好的場所。昨天晚上,絹枝在實驗室裏說過。

『——被硫酸溶解也心甘情願。

『這麼一句駭人聽聞的話。屋子裏有分解蛋白及澱粉,作胺基酸、葡萄糖用的大型加壓鍋。鍋子裏有一層鉛,用濃硫酸加壓加熱,一個人的屍體,可以簡單地處理掉。

『把竹藏殺了之後,最上久馬上回家等珠枝。可能吩咐女傭什麼事,讓她外出吧!他家附近又都是住宅區,白天過路的人少,而且是獨門獨院的建築,從木板門可以自由出入,所以是實行計劃最有利的場所。他在實驗室殺害悄悄來訪的珠枝,用鋸子把頭和手腳切斷,只有胴體的部分放進加壓鍋內加壓,提高溫度,然後用濃硫酸溶解。需要的時間大約一小時到兩小時。稀釋溶液再倒出來,不能溶解的部分,再作適當的處置,他把切下的頭部和手腳裝在容器當中,開車趕到北澤去。講到這裏,各位應該知道了吧!

『並不是把胴體帶出去,而是把頭和手腳運進來。』神津恭介的說明達到最高潮。他原本平靜的語調,頓時變得激烈高亢。

『我曾經說過犯罪經濟學這句話。以最小的努力求最大的收穫,這就是經濟學的原則。從兇手的立場來說,犯罪也可以當作一種企業。至少會冷靜的計劃,貪戀物質利益的犯人,哪裏會忘掉經濟學的根本法則。在絹枝家殺人,然後把胴體切斷帶出去,非常困難,而且不必要。但是如果不在那裏行兇,把剝了皮的屍體全部帶進去,或者是切斷頭部和手腳再帶進去,就比較簡單。這就是陰影與白影的代換。黑即白、白即黑,這樣想,祕密才能解開。

『把浴室弄成密室的機械性圈套,在我做了實驗之後,你們應該明瞭了。不過一般的殺人案在什麼情形之下,需要佈置個密室,倒不一定。最可能的情形是讓被害者看起來像是自殺,再不然就是兇手不留任何痕跡脫逃,讓犯罪帶有超自然的色彩。當然,在這件案子中前者是不能成立的,大概沒有人能夠自己灌了氰釀鉀,然後用鋸子把軀體切斷,才進到浴室裏反鎖吧!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呢?』恭介第一次在衆人面前露出像女人般的酒渦笑了。

『神津先生,這麼說,那個密室只是爲了營造怪異的氣氛嗎?爲什麼要這麼費事呢?有這個必要嗎?』『要說不必要,的確是不必要。只是玩玩就算了。但是,這更隱藏了一件大陰謀是不能遺漏的。這個不必要裏的需要,的確有巧妙的圈套在裏頭。最上久大概預想過,他利用線、針及水流做的機械密室詭計,總有一天會被識破。松下先生你應該會覺得,一旦解開犯人精心設計的詭計,吃驚之餘,也不敢看輕它,認爲那是沒有意義的事。這一點,就是犯人的目的。機械性的圈套,固然有一天會被識破,但是心理的圈套,卻在機械性的圈套瓦解之後,才能發揮威力。機械密室的詭計雖然崩潰,但是心理的密室卻很難打破。從你們看到密室開始,心裏就有一種根深蒂固的主觀意識,在自己的心裏築了一個無法遁逃的心理密室,這就是案子錯綜複雜、喪失解決線案的原因……我對最上久安排的這一點,深深感到恐怖。

『這麼推想,庭園裏沒有血跡殘留的事,也就理所當然了。兇手爲了讓血液量不致被人懷疑,所以煞費苦心的安排。殺一個人然後分屍,無法避免大量的血液。雖然如此,但是也無法把全部的血液運來。剩下的血液量如果過少,會令人產生是不是在其他地方行兇的疑問,而浴室這種觀場,是最能滿足這個條件的地方。他把水龍頭打開,讓水流個不停,然後把浴室佈置成密室,讓人真的以爲血液全部流走。當然,他要達到這個目的,一定要用罈子裝若干量的血液帶進去。然後在浴室裏留下血跡,故意做成從下水道流出「相當量的血液」的痕跡。不過,人體血液含量究竟有多少,並不容易目測。

『在第一件命案及第二件命案之間,處理死者刺青的方法不同,相信大家已經知道了。在第一件命案,有必要把屍體的死亡時間延後。第三件命案,兇手只要在犯案的現場棄屍逃走就可以了,沒必要把屍體帶走。絹枝叫稻澤晚上到她家去,是爲了要讓他發現屍體。以前我說過,稻澤是個愚魯的人,所以在那種地方發現屍體,一定會很慌張,不報警就逃走,做出可能令人意想不到的事。這一切完全按照最上久的預定。比什麼都重大的推定是第一件命案發生時間的最後的界限。之前的界限,已由絹枝自己出面證明。案發時間的前後界限確立,最上久的不在場證明才能完全成立。當然讓稻澤捲進這件案子,在意義上來說有一利亦有一害。連他自己也沒有料想到,竟然因爲臼井出現,加上鄰家的學生,致使絹枝家變成一個有人守護的大密室。原來費盡苦心想把罪嫌轉嫁到早川博士身上,沒想到這些人一攪局,反而間接地證明早川博士不在現場,真是諷刺。

『以他整個計劃來看,這些事情只是小瑕疵。最上久本身的不在場證明,並不因此而動搖。當晚七點半,他用汽車把珠枝的頭和腳運到絹枝家去,然後丟在浴室裏,佈置好完全的密室後,再到銀座打架,按照預定計劃在拘留所留一夜,讓不在場的計劃無懈可擊。

『另一方面,絹枝那邊雖然說自己有被殺的預感,但是不去僱用保鏢,反而讓女傭休假回家,並叫稻澤來,還打電話給松下君和早川博士,讓現金和貴重品被人帶走,裝作有訪客、喝過啤酒的樣子,把舞臺佈置完了才脫逃。在絹枝家發現的第四個指紋其實就是絹枝的,大概不會錯。萬事考慮周詳的最上久,大概事先把珠枝的指紋先取下來,用橡皮或某種東西作成模子,或者是用死者的手直接在絹枝家留指紋,不過絹枝原本留在家中的指紋卻無法消去。

『到了翌晨,從警察局釋放出來的最上久仍然不免焦慮不安,爲了確認他的計劃確實進行順利,所以就裝作陌生人打電話過去試探動靜,其次爲了讓案情撲朔迷離,故意不叫絹枝小姐,只叫名字,讓人猜不透這個第三者究竟是誰,目的是要把警方搞得團團轉,使得原本就很複雜的案件,更加混亂複雜,而陷入泥淖當中。當最上久一聽到松下君的聲音,終於放下心來。正巧早川博士的太太打電話給他,具備最佳防線的最上久,一方面裝作關心博士和哥哥,來聽聽警方搜查的情況。他對於蛞蝓意外地出現在浴室的事,不由得慄然地想——是不是被害者綱手公主的靈魂化做蛞蝓顯現了呢?的確,蛞蝓出現,就像命運之神在藝術精品上加了神來一筆。這件案子的一個象徵,表面來看,產生像咒文般的效果。

『——蛞蝓要把蛇溶化掉。

『最上久會戰慄不安,可想而知。名叫珠枝的女人從有形幻化爲無形的蛞蝓,即使拼命的追蹤,也無法擒住這個出神入化的女人。

『發現竹藏屍體的時間,他已經很慎重地計算過。如果被發現過早,麻醉劑的痕跡就會被察覺。反之如果太遲,對他自身的不在場證明,以及繼承財產會產生不利的影響。所以,選了數天以後會拆除的三鷹鬼屋作殺人的現場,這些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

『最上久的計劃成果輝煌。警視廳方面,也依照他的計劃,判定是竹藏殺了絹枝,然後自殺,下了這個結論以後就停頓下來,無論再怎麼努力搜查,依然毫無斬獲。數以百萬計的財產就落入最上久的手中,惡魔輕笑地大叫,大事已成矣。

『但這時,卻有個出乎意表的人物出現,絹枝的哥哥常太郎,竟然死裏逃生從南方回來,捲入這樁慘劇的漩渦之中。而且,他從松下君那裏聽到整個案子的經過,再看絹枝親手交給他的照片,馬上看破事情的真相。

『那是當然的事。珠枝根本就沒有紋過綱手公主,這一點他最清楚,絹枝把做稿的照片裝做珠枝的紋身照片交給松下君,又對他說些迷惑人的話,無論是誰都摸不清楚真相。他知道實情以後,一直非常不安,可能一直監視最上久的行動,因而找到絹枝。經過激烈的追問,他終於確認事情的真相。令他戰慄難安的是,如果只是犯了小過錯,他應該會付之一笑,不再過問。可是這場禍卻闖得太大了,應該要送上斷頭臺處死。無暇重溫兄妹重逢之喜,他只得悲壯地痛下決心,勸絹枝早日自首,也許可能把死刑變成無期徒刑保住一命,只要有特赦,或許還有重見天日的機會……常太郎對妹妹寄予最後的憐憫。但是三天一過,她再不出面自首,他不得已只好報警。

『從絹枝口中聽到這些話的最上久,對命運的一擊,更是憂心忡忡。行蹤不明在軍隊是戰死的代名詞——自雷也的出現,實在太意外了。自己使用的武器反而傷及本身,變成雙刃劍。原本沾沾自喜的不在場證明,而今已經直接面臨崩潰的危機。一想到這點,就令他徹夜難眠,但是情勢緊迫,不容拖延。三天期限迫在眉睫。他不得不下最後的決心——以血洗血,爲了掩蓋兩件罪行,只好再做第三件命案。』『當時,我如果對哥哥透露一字半句的,今天可能不會演變到這個地步。』大聲嘆息的研三,帶着愧疚的語氣說。

『那是沒辦法的事。不論做什麼事,往往事後纔會恍然大悟。人如果太鑽牛角尖,無論多努力,也會步入歧途——《浮士德》裏也這麼寫着。』恭介安慰過發牢騷的研三,又回到正題。

『但是,有件事卻很古怪。實力相當的人比賽下圍棋、象棋,一局當中會有好幾次各佔優勢的機會。這次案件也有同樣的情形。第一次是早川博士揀到底片卻置之不理,是不是沒給博士識破圈套的機會呢?第二次是松下君難道沒有對你提過自雷也出現的事嗎?這兩點都是破案的機會。』『不巧,兩個機會都給溜掉了……我和弟弟各自犯了一次錯。論罪應該是同罪吧!幸好,神津先生及時相助,我不顧面子請求大力支援,總算把握了第三次破案的機會。』『以我來說,能夠意外地有所幫助,實在很高興。事實上,第三次命案,兇手並不像第一次及第二次犯案一樣,事先經過周詳的計劃安排。另一方面,兇手大概也想到如果佈置太周密,反而顯得不自然吧!第一次殺人,他原本讓人以爲兇手是早川的計劃破滅,所以殺常太郎,再次強調他殺人剝皮的罪嫌。爲了這個緣故,他把死者有刺青的部分剝掉,然後棄屍而逃。利用汽車在橫濱和現場之間往返,作成其間的不在場證明。他從橫濱以全速回到澀谷,利用絹枝誘出常太郎並不困難。大概是假借自首的名義,要他一道去。不過這次無論如何,絹枝要露臉,經過幾番考慮,只好用繃帶包紮手腕,讓人聯想到綱手公主的刺青。誘出常太郎以後,用氰酸鉀毒死,再把屍體用汽車運到代代木的第二現場,把刺青的皮膚剝掉,然後棄屍趕回橫濱,製造成不在場證明。當然,這樣對最上久來說,並不完整可靠。可是這次早川先生的不在場更不完整了。這件案子終於實現了三相剋的咒文。蛇吞了蛙。』所有的謎團都揭開了。所有的祕密,也都露出真面目。哎!可是這件案子是何等的悽慘、令人鼻酸呢!三兄妹殘殺事件——真是一幅令人慘不忍睹的地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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