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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殺人事件-高木彬光5

刺青殺人事件 by 高木彬光

2020-2-5 21:26

(十六)浴室裏的蛞蝓是什麼意思?

(十七)落在浴室後面的底片是什麼意思?博士冒着危險想拿走的理由又是什麼?

(十八)隔天早上打電話來的人是誰?

時間表(括弧內是證人):

午後兩點,有人打電話到竹藏家,他馬上外出(稻澤)。

午後三點,最上久到東京劇場(河畑)。

晚上七點,有人坐汽車拜訪絹枝的家,好像馬上就回去了(小瀧)。

晚上八點,最上久離開東京劇場,在銀座和人打架(女侍)。絹枝到澡堂、回程到鄰家(小瀧及朝日澡堂),最後看見絹枝是八點四十分。臼井開始在絹枝家門徘徊(自供),稻澤從澀谷到下北澤。約四十分的時候經過家門前(自供)。

晚上九點——十一點,其間沒有人進出絹枝家的門(小瀧)。

晚上十一點,稻澤進門,發現浴室的屍體,嚇得昏過去(稻澤)。

晚上十二點,稻澤兩手空空出來。

臼井跟着進去(臼井)。

早川博士回到四谷的家(夫人、女傭)。

〔注 屍體解剖的結果,死者死亡的時間是午後六點到午後十二點之間。八點四十分的時候,絹枝還活着。九點到十二點之間,進出的只有稻澤一人,而且有人看見他兩手空空地逃出來,死者屍體下落不明,無法由此得到證明。〕翌日早上八點,稻澤由於忘了拿包袱巾,回絹枝家拿。途中,被我發現。

翌日早上九點,我發現屍體時,早川博士來訪。有電話鈴響。博士企圖私藏底片。最上久被警察釋放。

各嫌疑者的動機:

竹藏 癡情最上久 財產上的利益早川 對刺青的執迷稻澤 癡情臼井 復仇二、第二件慘劇(十九)打到最上竹藏家的電話內容是什麼?對方是誰?

(二○)他爲什麼要帶裝填六發實彈手槍到三鷹的鬼屋去?

(廿一)如果是他殺的,爲什麼不抵抗?

(廿二)如果是自殺,爲什麼選那種地方?動機是什麼?

各嫌疑者的動機:

最上久 財產上的利益早川 同上稻澤 ?

臼並 復仇三、第三件慘劇(廿三)常太郎想對我說明什麼事?爲什麼從絹枝的照片,看穿了祕密?

(廿四)他爲什麼要躊躇等三天,纔要說出祕密。

(廿五)誘出常太郎的女人是誰?她的手腕爲什麼要扎繃帶?

(廿六)兇手剝刺青的皮膚,理由爲何?

(廿七)殺人的動機?

〔注一 第一個被害者不是絹枝、是不是珠枝的想法,不能成立。因爲珠枝刺青的面積比絹枝更大。所以留下的部分應該有刺青纔對,事實上剩下的手腕並沒有刺青的痕跡。// 注二 常太郎、絹枝、珠枝三人的母親淫亂,並在獄中死亡。推定他們三人都有異常的血統遺傳。〕完成這份備忘錄時,研三又前後仔細看了一下。由縱到橫,所有的角度都列入考慮,極力想推出案件的真相。

但是,他總辦不到。哎!連搜查當局拼命地調查追蹤,都無法輕易地突破謎團。

爲了解開所有的謎底及矛盾,把真正的兇手送上斷頭臺,非得有一百八十度的轉機不可。只有否定平行線的公理,導入非歐幾里德的幾何學才辦得到。

但是,芸芸衆生有自信打破常理而有獨到見地的,必須有個天才出現——這是歷史的法則,在這件慘劇中,扮演天才角色的,將是個年不滿三十的斯文青年……各位讀者,現在我正式下書向您挑戰。我把由搜查當局得來的各項資料,提供在各位的面前。如果各位的洞察力能穿透紙背,有勇氣說——太陽不是繞着地球轉動,而是地球繞太陽運轉——這句話,那麼兇手周密完備的殺人計謀,馬上就可以破解。這件案子的祕密以及真正凶手的真面目,應該立刻就能夠看破。

黑和白是相剋相生、互爲變因的。如果這樣想——平行線會在一點相交,雖然毫無根據,但是真理往往隱藏在歪理的陰影矛盾中。

神津恭介的登場深秋的十一月初,在以《三四郎》聞名遐邇的東大校園池畔,佇立着一個青年,他滿懷眷戀地眺望四周的景色。

額頭上突而高,雙眼像黑曜石般的澄澈,濃眉雖顯得有些無力,卻蘊藏着一股纖細敏感的力量,在男人之中,是個罕見的美男子。他的臉上洋溢着特有的氣質和智慧的光芒,彌補了俊男最爲人詬病的虛有其表。

這個青年名叫神津恭介。從第一高中到東大醫學系,都和松下研三先後進入同一學校,是個稀有的英才。

對於神津恭介的才能,在他前後進入第一高中就學的人當中,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從創校五十年以來,在送出校門、貢獻社會的無數人才之中,他是特別值得誇耀的天才之一。

他在十九歲時,就精通英、德、法、俄、希臘、拉丁等六種語言。在第一高中就讀時所寫的論文——《整數論》,曾刊載在德國的學術雜誌上,而原先被奉爲金科玉律的『克侖瓦特定理』,被徹底推翻,後來改稱『神津定理』,讚賞推崇的敬辭,遠從德國的學會傳來。

『第一高等學校教授、理學博士 神津恭介先生』寫着這樣尊稱受信人的一封厚重的書信送達學校時,會令所有的教授感到慚愧汗顏、大驚失色。

這個被認爲是世界大學者、大教授的青年,當然要升到理學系的數學專業或物理專業進修,但是他心中似乎另有期望,執意進入醫學系、專攻法醫學。

『真是神津之前無神津,神津之後也無神津;空前絕後,無人可比。』衆人更加激賞他過人的才幹與知識。

假如在過去的時代,他毫無疑問地會留在大學當博士、助教、教授,一步步地追求輝煌卓越。然而時代潮流激烈的變遷,對天才而言也不例外。他被徵召爲軍醫,步上由中國到南方遙遠的徵旅之途。

當年懷着一去不返的心踏上征途。如今得以再見母校的一草一木,使得神津恭介更添感慨。他不厭其煩地環顧四周,不久步上坡道,向醫學系主樓慢慢走來。

正巧,在校內留連的松下研三坐在銀杏大樹下,回過頭來,彷彿看見幽靈似的,臉色發青僵硬地呆住,兩三分鐘以後——『神津先生!』他帶着歡呼的叫聲,往恭介那邊跑去。

『松下君!』恭介薄薄的脣上浮出微笑,乍看就像面頰上浮着梨渦淺笑的女人。

『神津先生,你能回來真好……能夠平安無事·比什麼都值得恭喜……』『不算很平安。拘留的那段時間,身體搞壞了,半死不活的……回到京都,就體力不支倒下了。一直到最近都是貓在京都的醫院裏。』『那真是難受的一件事。有健康的身體,纔能有所作爲。分別以來……』『足足有四年了。北平分手那次,是最後一次見面……』一見面,就有說不完的話題。不得已在戰場上闊別,連書信的往返都非常不容易,只能各自求生。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在記憶匣裏,根本就追述不完。

原先鬱鬱不樂的研三,意外地邂逅老學友,心情也逐漸轉爲開朗。突然研三的心閃過一絲靈感,就像一線曙光穿透濃密不開的雲層一般。

對了。如果是天才神津恭介,他可沒有不可能三個字。相信對於這件懸而未決的案子——紋身殺人案,也可以巧妙的解決。

燃起希望之情的研三心跳加速,立即就提出請求。

『神津先生,你才剛回來,我就馬上提出問題,實在很抱歉,但是實在想借助你一臂之力。』『到底是什麼事?』『我因爲一個偶然的機會,被捲入一件謀殺案。由於犯了非常嚴重的錯誤,使得調查的線索完全中斷,我哥哥爲了這件案子一直很傷神,神津先生,是不是可以請你幫忙呢?』『太見外了。』恭介先生微笑着說。

『我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上忙,但是一定盡力去做。你不要一個人煩惱過度,把事情前後經過告訴我吧!』恭介的一番話,聽得研三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振奮不少,於是坐到池旁,從競豔會那天初識絹枝到常太郎被殺害的經過詳實地述說了一遍。恭介合着雙眼,靜靜地聽他說。他沒有表情的臉孔,令研三以爲他睡着了。

『我早就這樣想,你對於觀察事物、蒐集分析資料,的確相當有才華。但是關於資料的組合、下正確判斷的綜合力則是另一個問題。關於綜合力,我決不落人後。』雖然聽起來有點不夠含蓄,但是恭介充滿自信的話,確實句句都有事實證明。研三不得不默默地點點頭。

『確實,那個一步步進行他的魔鬼計劃的人是個天才,連我都不得不承認。所以這次的案子如果不出奇制勝,是無法解決的。這個兇手手法瘋狂,如果我們的頭腦轉得不夠快,不能比他略勝一籌,我看永遠只有在矛盾和錯誤的迷宮裏兜圈子了。除非有偶然的機會,否則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解決?但是由我來辦,絕對不讓他逍遙法外。』『神津先生,那你有解決案子的自信咯?』『當然有。』『什麼時候可以解決?』『最慢一個禮拜,可以完全擺平,讓你哥哥逮捕真兇。』眼前這個初出茅廬的白面書生,居然敢誇下海口,研三對他過分的自信,表情木然。

『你已經看出事情的真相了嗎?』好不容易從嘴裏吐出了這句話。恭介臉上照樣泛着謎樣的微笑說:

『不,我現在要逐一地檢討各種假設。從中挑出沒有矛盾的推論,配合實際的資料,再來確認。等研判出事情的真相以及兇手的真面目,最後再給犯人施加心理壓力,讓他自取滅亡。現在要做的,就只有這些。』『在你看來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對於平凡的我們來說,卻比登天還難。那……那個假設,你已經找到了嗎?』『找到了——這個假設簡直是太妙了。我只要一提出來,大家一定會捧腹大笑,但是誰也想不到。』『但……』『另一方面,這也是個非常驚人的假設。早川先生提出非歐幾里德幾何學,確實是很有道理的。我們首先要放棄平行線不可能交叉的定理,因爲非歐幾里德的問題,只用歐幾里德幾何學是無法解開的。』『但是……』『黑和白相剋相生……不愧是早川博士。他切中問題的要害。這件案子巧妙地運用了底片沖洗後黑白反轉的理論,黑的變自,白的變黑。你們中了兇手設的圈套,竟然把黑的當做白的。』『你是指照片的底片?』『那個也有……不過,這只是兇手佈下的一隻棋子而已,不要拘泥地把每一個線索都當做真正的資料,我已經看出整個案子的來龍去脈了。』『知道了。用科學的論點來看,假設都需要事實證明。這件案子有什麼可以作爲見證的材料?』『常太郎一眼就看穿命案的真相,第一個關鍵在紋身的照片。第二個關鍵,在於各嫌疑者的心理分析。第一件命案,包括在警視廳的搜查組名單內的嫌犯有五人。其中,最上竹藏已死,臼井在第三件命案發生前被捕。這兩個人都可以排除嫌疑之外。剩下的是早川博士、最上久、稻澤義雄,如果這三人其中之一是兇手,只要仔細分析他們三人的心理,就可以找出真兇。但是整個案子卻隱藏了一個未知數X。應該要再加上一個未知數才完全。當然,未知數X並沒有露出表象,不過自然有方法可以誘它出來……』『你是說X是個女人?』『是的,三減二等於一。』『我懂你的意思了。自雷也三兄妹滅去大蛇丸及自雷也等於綱手公主,對嗎?』恭介不答半句地微笑着。隔一會見又說:

『你爲什麼沒有在前面兩次殺人及最後一次殺人的案子當中,看出根本不同的性質呢?不止是你,連擔任搜查的人,也沒有發現到,真奇怪。』『哪裏有破綻?』『說起來根本的差異是……你講過,最上久把犯罪譬喻作下棋的殘局。可是,我卻把它比喻爲剛開始下棋,如此才能夠說明事態的真相。犯罪並不是像藝術創作,而是要有對手才能分出勝負。我不是指搜查當局和兇手之間的一較長短,而是兇手和命運一決死戰。對方把所有的可能都計算在內,所以不管使出什麼招術,都一一反攻。當兇手殘暴地連殺兩個人,認爲大功告成,可以高枕無憂的時候,沒想到命運之神卻輕笑地在棋盤上動了一子。這子是兇手看漏的棋子,就是自雷也。起初兇手並不警覺這隻棋子的意義有多重大,一直觀察,仔細地思考這一子的影響,最後才警覺這一子棋可怕的力量。就算不會輸棋,但是想逃走,也脫不了身。如果讓他繼續活着……所以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棋子從棋盤上弄走,這就是兇手殺害自雷也的經過。』『哦——』恭介鮮活地描述案子的真相,用短短的譬喻,就點出了兇手的原形。研三聽得呆若木雞,一時不能言語。

『所以最後一次殺人有漏洞。他還是妄想用欺瞞的手段來掩飾罪行,但是和起初殺害兩人的情形比較起來,就顯得毫無計劃。尤其前兩次作案,兇手居然毫髮無傷、逍遙法外,所以他必定志得意滿、自以爲是。對我們來說,這是個可以乘勝追擊的弱點。』『這個漏洞具體的說是什麼?』『這個殺人如麻的兇手,已經露出馬腳了,就是那個在手腕附近紮上繃帶的女人……』恭介一句一句,越來越尖銳的剖析,就好像鑽子一般一步步鑽進案件的核心。

『這件案子,我想到一點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兇手佈置的計劃雖然巧妙,事實上,一點都不想隱藏他自己的罪行。第一次殺人,就在絹枝家,雖然是情非得已,但是藏匿分屍的軀體,死者的臉部卻沒有一點傷痕。把浴室弄成密室,阻撓有人發現屍體,卻又故意不關燈,附近的人哪裏不會察覺異樣,無論你們去還是沒去,都會被人發現的。暫且不提這個。不過居然半夜的時候發現屍體,實在是出乎人意料之外。可是,兇手可能預想到有人會在這個時候發現屍體……所以才讓電燈亮着,引人注意也不一定。』『爲什麼要這麼做?』『大概是滿足一下有偷窺狂的人吧!』恭介微笑又繼續講。

『這個想法,可以由後兩次殺人看出端倪。第二件命案的現場,你知道,數天後這棟房屋會被拆掉。所以兇手故意選這個地方。第三件命案,兇手花了那麼多的時間剝下有刺青的皮膚,但是卻讓死者的臉孔完好無缺,如果把死者的臉孔毀了,也許死者的身份就無法認出來,案子就很難查了。』恭介稍沈默了一下,反問研三:

『你知道嗎?兇手爲什麼這麼大膽,竟敢暴露罪行?』『不知道。你是不是認爲他是個犯罪暴露狂?』『不是那種毛病,兇手的確是個劃時代的名演員。他要求達到的效果,連一分一釐都有磅秤秤過,然後纔開始行動。如果以愛出風頭的心理來看,這麼做更好。』『……』『你知道什麼是老千的手法嗎?想騙人的把戲,不會從頭到尾都是假的,應該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真實的,只有最後一句是假話。這是一種外交哲學。人們被九十九分真實的力量壓倒,所以連最後那句假話也就誤以爲真的了。這是心理學的公式,兇手事實上只是暴露了一些沒有太大危害的東西,藉此隱瞞非隱藏不可的祕密。』對於十分了解這個在第一高中時代,就被稱爲『推理機械』之名的神津恭介的研三,如今聽他說的一字一句,仍然驚異不已。

隨即向教室的教授、助教招呼了一聲的恭介,就這樣被研三拖着帶到家裏來。

恭介定睛地注視信封裏的六張照片。一絲笑意閃過脣邊,卻一言不發。然後細看過研三整理的備忘錄,就在最後一頁的空白處,用整齊宛如印刷的字體寫下——注三、第三件命案,死者只有刺青的皮膚被剝。第一件命案,死者被切塊,胴體有刺青的部分整個消失,究竟其中的差異在哪裏?

『你看漏了相當重要的一點,我把它寫在這裏。』雖然已經完全看透,掌握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不到最後關頭,絕不透露,這是神津恭介以前就有的怪癬。

平日松下課長公務繁忙,根本不會準時下班,正巧只有這天,在晚飯回到家門。研三離開座位,告訴哥哥有關恭介的事,英一郎非常高興地聽弟弟介紹。

『哦——這樣啊,就讀第二高中時代就發表了世界性的論文了?那時候已經有調查犯罪的經驗,真不簡單……哦!對了!你提過一次,就是鍾臺事件的名偵探先生。』口氣雖然略帶戲謔,但是目光卻很認真。

『研三,給我介紹一下。如果真的破案,我這個搜查課長松下英一郎一定脫帽表示敬意。』他輕鬆地站起來。平常從不向人低頭的課長,居然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是一大讓步。也由於松下課長的寬大,使得如此錯綜複雜的紋身殺人案得以理出頭緒,連帶往後發生的幾件怪事,也獲得解決的動機及開端。

恭介的態度,令松下課長非常有好感。他起身告辭,但被盛情地挽留,於是三人共進晚餐。恭介豐富而淵博的知識,使得話題精采有趣,無時無刻不令人爲他敏銳的知性而傾倒,松下英一郎完全被他折服。恭介堅決地表示,從今天開始一個禮拜,一定指出真兇,說完就告辭而去。松下英一郎吐了一口煙說道:

『研三,你的這個朋友很好。這個年齡能夠有這種才能及自信——實在是不得了的人物。學問方面,我雖然一竅不通。但是十年、廿年纔出一個傑出的天才。如果進行的順利,這個案子應該可以了了。』第三者聽到這些讚詞,也許會認爲有點保守,但是在熟知哥哥性格的研三聽來,卻比什麼都令人興奮的話。

翌日,神津恭介依照約定的時間前來,連一分一秒都不差,要開始進行他搜查工作的第一步。身穿着灰色的西裝及同顏色的大衣,頭戴灰色呢帽,深邃的目光在半掩的帽檐下炯炯發光,他瀟灑地站在荻窪車站,神色如年輕的英國紳士一般。

早到十五分鐘的研三,走過來輕輕地招手,兩人並肩而走。恭介預定的第一站,是到最上的辦公室拜訪,和稻澤義雄見面。

最上久的辦公室馬上找到了。面朝馬路的一棟木造的兩層樓建築物,玻璃門上鑲着金色的字,寫着:

『土木建築承包業 最上久』『是這裏嗎?』『我也是第一次來。』兩人小聲地交談,而後進入辦公室。這時,四五個看起來面露兇光的男人,正圍着火爐在說話。其中一人——稻澤義雄一見到他們,像裝了彈簧的玩偶般跳了起來。

『稻澤先生,好久不見。有點事想來請教。』稻澤義雄臉色一會見紅、一會兒青,好像火雞換了好幾種顏色,顯得有些狼狽。他的聲音像喉嚨梗着什麼似的,說道:

『啊!刑警先生。在這裏不方便說話,請到裏面坐吧!』他率先站起,帶兩個人往裏面的房間走去。研三不得不強忍着笑跟在後面走。那次在競豔會上經人介紹和稻澤認識,後來案發,稻澤被他哥哥的威風嚇住,竟誤以爲他是刑警。

『在這裏誰都聽不到了。』進到最內側的這房間,遂請兩人坐下。

『又發生什麼事了?這次是誰?』他擔心地問。

『不是,這次沒有案子發生。如果天天有那麼多人被殺,我們也消受不了。是這樣的,這位是竹藏的老朋友,最近剛從爪哇回來,聽到這件不幸的事,想要了解一下事情的經過,所以陪他來這裏。』『我叫神津恭介,曾經受過最上先生的照顧,這次發生這麼大的變故,真是遺憾。』恭介依照事先商量好的說詞,表情鄭重地打招呼說道。稻澤一聽他們的來意,頓然心上放下了一塊壓得他不能喘息的巨石,安心地回答:

『這樣嗎?老闆雖然是做這一行生意,但是從不樹敵,發生這種事,實在是想都想不到。』『到底是怎麼回事?方便的話,請你把當時的經過,詳細地說一遍給我聽。』稻澤答應了請求,抓抓頭,說起當時的經過,和他以前所供的內容一樣,絲毫沒有差別。恭介面帶同情的神色接着說道:

『這麼說起來,你的境遇也很慘。不過,照你說,絹枝也並不是對你無意吧!太可惜了。』『哎!謝謝你。只要絹枝如果還活着的話……』稻澤用舌頭舐了舐脣笑着說道。看得研三心裏不免輕斥他這個不學乖的男人。恭介忍住脣端溢出的苦笑說:

『我想,絹枝小姐一定是個相當多情的女人。過去她和其他男人之間難道沒有發生過問題嗎?』『不,沒有那回事。有一段時間,大家都傳聞她與最上久之間關係不正常,不過,那只是風聲而已。老闆非常照顧他弟弟,阿久應該不至於有那個膽量去冒險纔對。』『這麼說,你做了相當危險的事情囉?』『不,都一大把年紀了……實在很慚愧。』『那麼,現在公司方面怎麼辦呢?』『阿久先生,一點年輕人的幹勁都沒有。不過再怎麼說,我們老闆也只有這麼個寶貝弟弟,我們都勸過他,但是他說這種粗重的工作,和他的個性不合,所以就把財產讓給別人,解散公司。現在正在料理剩下的雜務……說實在,自從我做了那件不太好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實在不應該再來這裏。不過,在這種情形下,我不來,事情就沒辦法了。只好厚着臉皮來這裏收拾殘局。』『其實,你也用不着那麼自責。自古以來,食色性也。哦!聽說你最近迷上跳舞?』『你是知道的。我吃這行飯,交際應酬總是免不了的……』『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稻澤被人猜中心思,覺得很不好意思地笑了。隨即恭介又巧妙地引開話題,繼續說道:

『那你沒有其他的嗜好嗎?』『沒……有。真慚愧。活到這一把年紀,居然沒有什麼特別的消遣……』『不過,對賽馬怎麼樣?』『是啊,賽馬。』『不錯,自己千挑萬選纔買的馬票,一旦中了大獎,那種心情簡直無法形容。』『真的啊!我在一九三八年賭的那匹中山馬,得了一次大獎,我還記得當時的獎金有五百多塊,數目不少哎!不過一高興,喝酒都花光了。那次是很少中獎的一次。』『哦?那樣嗎?』恭介的口氣,好像失去興趣似的,只再閒談了一會兒,兩人就起身告辭,走出辦公大樓。

『神津先生,你看我這個假設怎麼樣……他因爲好賭,侵佔公款,可是無法彌補,只好殺人滅口……至於絹枝,則是因爲得不到手,由愛生恨,所以才下此毒手……』『哪有這回事!』神津恭介笑着不理會他的推論。

『像這種缺乏想像力,又膽小如鼠的人,那有犯案手法這麼巧妙的本事。』『但是,他看起來很好賭。』『好賭是沒錯,不過倒不是個投機的傢伙。賭馬的條件錯綜複雜,沒辦法完全用智力控制的賭博,他哪裏敢飲?就算把自己的智慧和意志發揮到最高點,也只能預測九分九釐比賽的結果,最後一釐千變萬化,完全操在命運的手中,要有這種膽識的人,才稱得上真正的老千,他還沒那個資格。』『不過,他沒有確實的不在場證明。』『你這句話有問題。他連殺人的動機都沒有。就算他真的盜用公款,光是這個理由就要殺人嗎?第一,他如果是真兇,那麼所有可疑的情形,都會變成不利於他的證據,符合他殺人的種種條件。而且他的確有充分的時間、空間可以利用。如果兇手會把指紋留在浴室的手把外面,那麼,內手把一定也有指紋留下來。這麼一個到處走動,留下指紋,而且東西忘了拿走,留到隔天早上再來拿的三流角色,根本不必輪到我,警視廳早就查出來了。』研三聽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一瞧,已經走到車站附近了。

『接着要到哪裏?』『嗯!我打過電話給早川先生,他要我們今天晚上再去。最上久家有沒有電話?』『有。要我去打電話嗎?』『算了。我們不打電話,來個突襲。去以前,先吃個午飯吧!爲了答謝昨天的盛意,今天我請客。』『我想起第一高中時代,那次在飯廳的事。』『你還是飯桶。』就讀第一高中時,研三被叫做超級大吃客,如今回想起來,忍不住大笑。

蛞蝓的足跡於是兩人在火車站前的餐廳,簡單地用餐。吃飯時,恭介一直開口說個不停:

『你不知道有沒有感覺到奇怪,爲什麼早川先生不爲自己提出不在場證明。當然,普通人如果提出不在場證明,反而很不自然。譬如我們突然被人詢問某月某日的某時到某時的行動,我們通常會愣住。如果正好有人可以爲我們證明那段時間在做什麼是最好的,不過通常很困難。但是這麼重要的事,也不能說忘了就算了。就算沒辦法證明什麼,但是總會申訴幾句,這是人之常情。而早川先生冒着自身的危險,拒絕爲自己做任何辯解,實在是很奇怪反常的事。他爲什麼要這樣做?』『大概是鬧情緒吧?也許因爲刑警偵訊的時侯,過於強硬,有點冒犯了他,所以……』『只是單純的鬧情緒,未免太不知輕重了……我想,是因爲博士藏有無論如何都不能對外公開的祕密,爲了自己一輩子的名譽,一定要守住和他一生命運相關的祕密。這恐怕不是件尋常的事……』恭介託着咖啡杯說道。

『另外不可思議的是,第一件命案,兇手爲什麼非把死者分屍不可?如果是執迷於刺青,大可以和第三次的手法一樣,只剝下皮膚就好。你也知道,只去掉皮下組織,皮膚不經過加工,一樣可以保存相當長的時間。而且人的身體有相當的重量,要清理血液,不是件簡單的事。何況現在局勢不穩定,連白天揹着大揹包也要被搜查,那在深夜裏,馱着一大袋樣子奇怪、還會滴血的東西,會有什麼結果?爲什麼這一點都沒有人注意到,去深入調查一番呢?』『是啊!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沒半個瞭解經濟學。犯罪經濟學的定理——』『犯罪經濟學是什麼?』『比如說,兇手把屍體帶走,或是把刺青的皮剝下來,剩下的內臟骨骼怎麼辦?我把處理棄物的問題,叫做犯罪經濟學。這可不像從焦炭製造染料一樣。還有,分屍的時候,死者流出的大量血液都到哪裏去了?庭園裏有沒有血跡?』『發現死者的浴室都鋪滿了瓷磚,一個晚上水龍頭都開着,血液大概全部流到下水溝去了。後來調查下水溝,結果發現有相當量的血液流出去。』『相當量的血液——相當有意思的一句話。』恭介一口飲完咖啡,就站起來。他在席間提出不少值得深思的話,只可惜松下研三,跟不上恭介的思考方向。

兩人橫過國有電車的鐵軌,從車站步行約十五分鐘,來到一幢荻窪和西荻窪正中間的一大片住宅區中的大宅子。庭園的一角,蓋了一棟獨立的混凝土建築,看起來好像是個畫室。

『最上久會繪畫嗎?』恭介驚奇地問。

『哦,我不太清楚……』『算了。還是我來問問看吧!他如果懂繪畫,就請他拿作品給我們看。一看,馬上就可以知道作者的心理了。』研三於是按鈴叫門。出來迎門的女傭告訴他們,主人到外地旅行,不到明天早上是不會回來的。兩人只好約定明天下午再來拜訪,於是回頭就走。

『我們浪費了很多時間。』『沒辦法。像這種事,早就有心理準備了。』這麼說,並不是不服輸。這時,突然颳起一陣宛如冬風似的暴風,被捲起的銀杏枯葉,穿過兩人間的衣縫。

甫從南方歸來,病體未愈的恭介,一時寒意上身,瘦高的身子發抖地自語着:

『今天到晚上怎麼辦?』『嗯,我想去北澤的現場看一看,是不是請你哥哥來?』『好的,當然要請他們給我們方便。不過,我哥哥一向很忙,不知道有沒有空?』『就這麼辦,你去找他來——就說神津恭介今天要解開密室之謎。無論如何勞駕他走一趟。』研三停下腳步,看着恭介的臉。深知這位密友的才能絕不落人後的研三,聽了這句話仍然非常吃驚。搜查當局花了三個月都無法解開的謎底,而兇手也是費盡苦心才佈置成的密室詭計,恭介連踏進現場都還沒,就說出今晚要解開謎底的話。

『沒問題?』『沒問題。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恭介的眉間露出一股懾人的自信。

研三不免半信半疑地打電話。聽到哥哥興奮的聲音,更增添他的不安。

『馬上就來。要我們在現場等他。』『哦,那我們先走吧!』發出的聲音,聽不到一絲猶疑掛慮。

『神津先生,沒關係嗎?你對自己十分有信心是沒錯,但是萬一失敗,對以後的搜查工作,恐怕會帶來不良的影響。不,我太多慮了……』『你啊——憂慮過度……還是和以前一樣,只要是人想出來的方法,一定有人可以破解。你想蛞蝓都能進密室,哪有人不能進出的道理。』壓倒性的自信,令研三不能再添一詞。

經過一個小時,兩人來到北澤絹枝的家。這棟房子已經變成最上久的財產,他打算改建,然後脫手賣掉。不過警視廳希望他暫時保留原狀,不要急着賣掉。所以,傢俱裝潢都搬走了,只剩下空房子。

『這裏和以前一樣嗎?』佇立門外,察看屋子全貌的恭介,回過頭來問。

『大致上沒變。我想是按照當時的樣子沒錯。』『我的運氣好。如果翻修,就糟了。』恭介走在前頭進入大門。庭園經過三個月乏人整理,呈現一片荒蕪。大概是顧忌命案在這兒發生,根本沒人敢進進出出。番茄在樹上腐爛,看起來有點恐怖。

『底片掉在哪裏?』『那邊後面。』恭介快步地拐進建築物的轉角。

『我記得在這附近。』『哦!有鐵窗的那間就是浴室。』『是的。從窗口進不去。』『這條下水溝是從浴室流過來的?』『一點都不錯。』恭介蹲在那兒,拿起下水道的蓋子。

『可以打開。和我想的一樣。』『啊!神津先生,人怎麼可以從那裏進出嘛!』『不是人的問題。我只是在查蛞蝓的足跡。』恭介是不是發狂了?研三心裏想。但是,他的雙眼卻清澄分明,好像看透了祕密似的,閃着耀人的光芒。

『神津先生,讓您久等了。好不容易纔逃出報社的包圍,哈哈哈哈!』松下課長身上裹着黑色的大衣,豪放地笑着致歉。

『那就進去吧!』三個人踏入房子裏面,到處積了一層厚厚的塵埃,研三不由得咳嗽起來。至今這棟房子還令人覺得有股血腥的氣味。

『在這裏發現血跡的。還有衣櫥當天一片凌亂,翻得亂七八糟。房間裏面有放啤酒的餐盤。』課長一手拿着照片說明當時的情形。

『那間有問題的浴室呢?』『在走道盡頭的左側。』三人經過走道,來到浴室前面。從褐色的門下面,那塊門板拿掉的地方,可以看見白磚地板。恭介從那個缺口,爬進浴室裏。

『蛞蝓在哪裏爬?』『窗戶旁邊。』『門板的裂痕處?』『像這麼一條縫,既不夠寬也不夠長,連根線都穿不過去。』『哦!是沒辦法。』恭介不動聲色,一時閉眼沉思。

『好。謎題解開了。』看着兩人,笑了一笑。

『你知道了?到底兇手是怎麼進出的?』『現在實驗一遍。不過,一定要所有的條件都符合才行,得花一點時間。』恭介拿起浴槽的蓋子把自來水龍頭打開。由於長久沒人使用的關係,紅鏽的水款款流出。

『我們到那邊等一切準備就緒。』恭介先走出浴室。宛如泣音的水流聲跟着三人的身後傳出。

坐在家徒四壁、毫無氣氛的六疊榻榻米房間裏,恭介用好像上課的語調說道:

『一般要在日本式的房子弄一個密室,是很困難的。因爲各個房間看起來好像是獨立的,其實天花板和地板都相通。所以從天花板上下來,然後從壁櫥進來,或者從地板下掀榻榻米起來,都很簡單。不過這次兇手用的方法,不是這樣。這棟房子的地板和牆壁下面的部分,都鋪設瓷磚。天花板上連個通風孔都沒有,連一塊板都不能自由移動。至於窗戶是由內側上鎖,而且外側有很堅固的鐵格子。門從內側上門閂,門的上下完全沒有空隙。像這樣密不通風,難怪大家認定根本沒有祕密的通路。像這種謀殺案,要做個可以逃走的生路,不管是把現場安排成自殺或他殺,都很簡單。問題是死者被分屍以後,屍體下落不明……很顯然地,兇手一定是用某種特殊的方法進出浴室。解開這個祕密的關鍵,就是現場看到的蛞蝓。』『蛞蝓?那是……』『聽你說,最上久聽到蛞蝓的時候,嚇得臉色大變。的確,這次案子的起因確實是因蛇、蛙和蛞蝓者相剋,互相糾纏,纔有這樣怪異的結果。他會大驚失色,也是無可厚非的。不過兇手到底是什麼心態,應該很容易判定。對一個犯罪的人來說,應該十分敏感,一點點動靜也會很害怕。即使是犯案手法這麼怪異的兇手,這種心理也是相同的。他既然能夠精心地把浴室佈置成密室,哪有可能沒有看見到處爬的蛞蝓?如果他進入浴室的時候,察覺蛞蝓在場,應該會把它們弄出去。所以蛞蝓爬進來,是兇手離開浴室以後的事。只要注意蛞蝓的足跡,觀察它們是怎麼進出的,就可以查出兇手脫逃的路線。』恭介注視着兩人的臉,聲調稍微提高了些。

『既然是浴室,不論什麼樣的構造,一定有水的出入口。這種地方的入口是自來水道,所以蛞蝓不可能進來。那麼剩下的最後一條通路——就是水流出口、蛞蜍進入的路線,同時也應該是兇手脫身的方法了。』松下課長和研三互看着對方。的確沒錯,水流的出入口,兩個人完全看漏了。

『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好辦事了。剩下的用針、線就可以了。』恭介毫不介意地下此斷言。這時,已經可以聽到從浴槽溢出的水聲。

『啊,好像好像準備好了。我們過去吧!』恭介站起來,—請兩人一起進入浴室。水從浴槽溢出,流過鋪瓷磚的地板,然後從下水溝的排水孔流出去。

『繩子要三條——也許數目可以減少也不一定。但是三條一定夠用。』說着,就從大衣的口袋拿出一團麻繩、兩枝大針和三塊小木板,切下三條麻繩,可在一端和木板打結。兩條的另一端結上釘子,一支釘子釘在板上、門閂下,另外一支則輕輕地釘在牆上和門閂一樣高的地方。最後一條麻繩的一端,打個小結圈在門的把手上,然後水平地繞過釘在牆上的釘子一週,斜鉤到門上的釘子一週,最後再繞過窗戶的鎖頭一週。

『把這三塊木板用水從排水孔衝到外面。當然,只靠水流的衝力,沒有辦法自動地操作裝置,現在只要等在外頭撿木板,然後操作結了木板的繩子就可以了。請你們留在裏面看。』恭介輕輕地從繩子下面鑽出浴室外,把門關了起來。

松下課長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出神地看着門閂。不一會兒,繩子果然開始緩緩地移動。

門閂橫着移動,然後卡答一聲閂上小孔。牆上的釘子被用力地拉着,落到地上。接着繩子被垂直拖到下面,門閂的閂頭被繩子拖向下到底。看起來,完全像是鎖從內側閂上的。瞬間,繩子被用力地拖落到地上。最後,釘子也連帶落到地上。打了個結的繩子繞過窗戶的鎖頭一週,從下水道排出孔被拖出去的同時,兩枝釘子也從排水孔消失不見。

『哥哥,證明完了。』隔了半晌,研三才清醒過來,嘆息着對他說。

『嗯——』眼睛發亮的松下課長,非常感嘆地呻吟道。

這時,恭介從門裂痕裏伸頭進來。

『神津先生,非常謝謝你。這麼高明的技巧,真是令人吃驚。』課長帶着些許顫抖的聲音說道。但是,恭介卻一點也沒有感動的表情。

『像這種機械式的圈套,實在算不了什麼。你們到現在還沒能解開,反而合我覺得奇怪。相反地我認爲,兇手把浴室弄成密室,除了表面上的圈套外,反倒是兇手處心積慮所設的心理圈套,來得重大。』『咦?你這句話是……』『你們完全被兇手囚在心理的密室了,只在這裏兜圈子,連一步都沒有踏出去。』『心理的密室?』松下課長重複地跟着說了一次『神津先生,兇手到底是誰?』『等準備好了,再向您報告。不過這個圈套並不是十分、廿分鐘就可以想得出來的。兇手必定對這裏內部的構造十分了解。』『哦!這樣麼……』松下課長彷彿在腦海裏浮現出嫌疑犯的臉孔,一時默不作聲。

『一開始我就覺得很納悶,兇手爲什麼要讓水一直流着。現在看了實驗,才恍然大悟。原來是爲了把浴室佈置成密室,非得把水龍頭打開不可。』『是啊!不過,除了讓木板流出自來水的下水道這個目的以外,我想還另有用意。反正這只不過是機械式的圈套,兇手事先應該有心理準備,密室的謎底早晚會揭開,自來水的目的絕對不只是這樣而已。』『這樣講……』『從犯罪經濟學的觀點來看,一個圈套或是一個小道具,至少要有兩三種用途,纔有意義。就像一座水壩,對發電、灌溉農作物、治水都有益處,這是同樣的道理。』恭介笑着用比喻來解釋,卻避開正題不談。

非歐幾里德幾何學神津恭介和松下研三那晚一起到早川博士在四谷的宅子登門拜訪。

研三如今完全被恭介所佈的推理網所俘虜。雖然從第一高中時代,對這位密友的天才深信不疑,但是一開始還真擔心他無法解開密室的祕密,如今這麼巧妙地破解了密室的圈套,相信恭介對查出這整個紋身殺人案的全貌,也是胸有成竹,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剩下兩個嫌疑犯,恭介要用什麼對策來逼他們現出原形呢?這麼想着的研三,不由得興奮起來。

博士的家在四谷。很僥倖地沒有受到戰爭的摧殘,這棟具有歐洲風格的建築宏偉地矗立在一角。

兩人被迎進寬敞的西式客廳,研三不禁發出讚歎。客廳全部,簡直就是一間刺青的標本室。牆上連一張油畫都沒有。僅以裝在匾額圖案絢麗的刺青皮代替,奇異的收藏品佈滿了整片牆。

房子的角落,擺了四尊沒有頭也沒有手腳的刺青胴體雕像,乍看彷彿是大理石雕像。

『神津先生,大蛇丸的刺青,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兇手切下軀體的部分,如果沒有馬上處理皮膚的部分,就會腐爛掉,變成沒有用的東西。』在這裏姑且不提數量,以質量來說也不亞於東大的研究室,研三一面看着收藏品,一面問道。

『怎麼了……我可不那麼想。我想,大蛇丸的刺青一定絲毫無損,保存得完好無缺。我們能一睹雕安曠世的傑作,指日可待。』恭介依然露出和以前一樣謎般的笑容答道。

門一開,出現的是穿着家居服、面帶笑容的早川博士。

『哦,神津君。好久不見了。』『教授,好久沒來給您請安了。哎!一直在戰場上奔波,從中國到爪哇的時候,戰爭終於結束。不過,最近纔回到國內,所以現在纔來請安。』恭介鄭重地招呼道。

『啊,別提那些。能活着回來最重要。這種毫無意義的戰爭,如果萬一有什麼不幸,對國家豈不是損失慘重。』隨即博士的眼光移到研三的身上,略帶諷刺的口氣說:

『松下君,你多說了幾句話,害口我被你哥哥整得好慘。』『啊!真是對不起。實在是那種特殊的情況,誰都沒辦法平靜下來……』『算了,現在說這些,都於事無補。我也有錯……請坐下來吧!』說着,三個人就坐在椅子上。

『教授,這是第二次看到您收集的藝術品,果然都是上等的精品。戰爭期間,恐怕很辛苦吧?』『是啊!如果房子被燒了,也是不得已的事。就是爲了這些東西心裏老是七上八下的。一天到晚忙着疏散時事。好不容易戰爭結束了,才又一一地拿回來,折騰得我累壞了——實在很討厭。』『我很瞭解。這些可都是國寶級的標本。能夠有教授這麼奇特的蒐藏家,實在是我們的運氣,連後世的日本人都會感謝。』『你能夠了解,實在很難得。不過,現在大家都當我是怪物,說好聽一點,只不過是個怪人而已。』『這也是勉強不來的,只好求知己於百年之後了。』博士帶着深得我心的表情笑了一笑。拿起茶杯,恭介把話題轉到別處。

『教授,怎麼沒看到雕安的作品?』『很遺憾……』好像被觸及要害似的,博士臉上的肌肉僵硬扭曲。

『很可惜,獨缺雕安的作品。不過,雕宇、雕兼、雕金、雕五郎這些名家的作品,全部都有。就是少了雕安的作品。原來我很喜愛絹枝身上的刺紋,只是被兇手搶先了一步,我的工作都搞砸了。真是個恐怖的蒐集狂,要是我可沒有那個勇氣爲了刺青去殺人剝皮。』話裏帶着反駁恭介的挑戰語氣。

『的確是個恐怖的殺人魔。不過教授爲什麼不提出不在場證明呢?在松下君面前說句難聽的話——一旦惹火了警察先生,恐怕不會輕易地放過你。教授,爲什麼要冒着危險,惹這個麻煩呢?』『話是這麼說不錯,不過,神津君,說話要有分寸。你把我跟這件案子扯在一起,是什麼意思?不錯,那天是我發現屍體的。不過鬆下君也在場,而且絹枝和我之間毫無瓜葛,我根本就沒有任何殺害她的動機。竹藏的死,我得到將近一百萬的錢,所以竹藏被害,我不能脫離嫌疑。可是殺了絹枝,我又不會多分到一毛錢,那一分都到最上久的口袋裏去了。所以我根本和絹枝被害的案子,一點利害關係都沒有。只爲了喜歡刺青,就想去殺人,我纔不是那種傻瓜。』『哎!博士你扯遠了啦!』恭介提醒他,微笑地說道。

『我跟這件案子毫無關係,那天晚上,我到哪裏去了——那是我的自由。一般人哪有那麼巧的,剛好有不在場證明。如果我是搜查課長,相反的,那些有不在場證明的人,反而可疑。神津君,你說對不對?』『對啊!假如提到的兇手,有不在場的證明,那兇手是個三流的角色。』『你說的一點都不錯。日本的警察辦案,應該要科學一點。聽說已經改善很多,以前哪——只要有一點嫌疑,就要關在拘留所兩三個月,然後嚴刑拷打,強迫他招供,這種情形不少。說真的,關在那種地方一兩個月,大部分的人都會受不了,乾脆承認自己是罪犯。』『真的嗎?』恭介端着紅茶的茶杯,停了一會兒思考着。

『可是,教授,你當時默默地把底片收起來,不太好吧?』『哦!爲了那件事受人責備,實在沒辦法。當時我的怪癖又犯了,看了那個東西很喜歡,不由得就把它揀起來,放進口袋裏。如果我真的是兇手,怎麼會等松下君注意到那個東西,纔要藏起來,收爲已有,我怎麼會那麼傻呢?』『你說的很有道理。』『哎,末世就快到了。神津君,你對最近的社會狀況有什麼看法?』博士並不想碰觸這件案子,因而轉開話題。

『哦,我剛回來,到底怎麼樣……』『百鬼夜行——就是現在的情況。全日本八千萬人都發瘋了。主要的糧食配給不是遲發就是不發,雖然如此標榜低物價政策;但是到鄉下買糧食的行爲是要取締的,而且菸草及汽車的租金則一直提高。這個世界全倒反了,石頭會動,樹葉會沉,魚愈大反而愈容易從網裏溜走,像我這種正直的人實在搞不懂什麼政治。如果年輕四十歲,我一定投身做強盜。』『博士,您在戰爭的時候,就對軍方冷嘲熱諷,現在戰爭結束了,您還是這麼反對。』『難道你不覺得那些相信大本營發佈消息的人,頭腦實在太簡單了嗎?剛開始發佈消息,每天敵人的航空母艦及戰艦有數只被轟炸沉沒。後來我簡直無法相信敵人的造船能力可以趕得上戰爭無情的摧殘,實在麻煩,就不再計算戰果了。記得最後一次是六十幾艘被擊中,雖然發佈的戰果輝煌,但是,事實上,對大型B29戰鬥機,根本招架不住。到最後連竹槍都使出來,真是叫人欲哭無淚,而且每天還塗油保養,這不是太荒唐了嗎?恐怕接下去就要叫我們練習丟石子、用弓箭把B29打下來。還好,戰爭結束了。』博士滔滔不絕地說着那些惡毒的話,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停。

『那博士你還下棋嗎?我記得出徵前,討教過一兩次,那時候我們不分上下……』打斷像流水般嘟噥個不停的博士,恭介問道。

『哦,下棋啊!我想,你年紀輕,一定很有進步。』『不,一點都沒有。當軍人,哪有時間下棋。』『隔下好久了。我們來一盤較量看看。松下君,沒關係吧!』『請吧!反正我都是站在旁邊觀戰的角色。』博士按鈴,叫女傭準備棋盤和棋子。恭介拿了黑棋行禮示意。

恭介爲什麼挑這個節骨眼下棋呢?——研三無法理解。

英雄從容氣吞山河,這麼寶貴的時間,怎麼白白浪費掉呢?研三愈想愈生氣。

但是恭介的表情,像死灰一樣的冷漠,看不出來他下棋的時候,是不是在想下一步搜查的手段。恭介看起來,除了費心佈置棋盤上的黑棋之外,別無雜念。

一開始布棋的時候,黑棋看來比較有利。從左上角開始的戰鬥,慢慢地延伸到中央,沒有活眼的黑白棋陣,廝殺得難解難分。

『神津先生,看來還少了一點。』博士破顏一笑。

『只要把棋子弄個活眼,黑棋還可以贏兩子。假如教授讓子,我反而會輸。』恭介鄭重地叩頭。

一小時緊張的時刻終於過去,博士輕鬆地點菸。其實,恭介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教授,有好東西給你看。』他從皮包裏取出裝在信封內的六張照片給博士。看着照片的博士,臉上浮出難以形容的表情。

『果然,這是自雷也,絹枝的大蛇丸,還有我揀到的綱手公主吧!』拿着綱手公主照片的博士,手微微地發抖說道。

『這張照片,怎麼會到你手中?是誰、什麼時候拍的?』博士剛纔說話諷刺的語氣,已經全然不見,他的態度變得非常認真。

『其實,這幾張照片是絹枝在競豔會那天交給松下君的。自己兄妹三人身上的刺青,好像有什麼祕密似的,她胡亂地說,自己覺得會被殺掉剝皮。而且要松下君去她家,要把詳細的內情告訴他,結果等他一到,事情已經變成那樣——她的祕密也無人得知了。根據最上久說,這張照片貼在相簿最前面,不過那頁已經破損了,所以就算會有說明的文字,現在也無從查起。奇怪的是,她的哥哥常太郎只看了照片一眼,就看破事情的祕密。他後來打電話給松下君說,三天一過,祕密就要解開,可是三天還沒到,人就被害了。』恭介鄭重其事地說明。

『哦!這樣嗎?』博士默默不語,煙瀰漫了整個屋子。使出最後一張王牌的恭介,執拗地纏住博士不放。

『教授,教授,你爲什麼把案子和非歐幾里德連結在一起?』『那是因爲密室佈置得天衣無縫的緣故。只花一點點時間,就能夠完全地做到這種地步,至少是一種天才。天才所想出來的東西,普通人是很難理解的。神津君,你對數學很拿手,你大概可以瞭解。在數學問題方面,解答問題比作問題更難的情形也有。』『你騙人。教授你會聯想到非歐幾里德,應該是另有原因。』『你說什麼?!』博士好像有點吃驚。恭介和博士的視線,一瞬間像白刃般交錯,在空中進出火花。

『教授,請你明白地說出來吧,教授您到底爲什麼要揀那張底片,爲什麼不肯和警視廳合作,實話實說吧?』『像我這種蒐集狂的行爲,哪裏解釋得清楚?我的心裏,還有另一個自我。另一個我,偶爾會做出乎意料的事,那種行動連我自己都無法控制。』『教授心中的教授,愛上了另一個女人,雖然心懷憎惡、輕蔑,但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對她忘情——是不是可以這樣解釋?』『哪有……這種道理!』『教授,你的的確確知道這件案子的祕密。那個女人——藏在犯罪背後操縱一切的X的真相,你應該知道的。』博士一言目不發。像死亡般沉寂了一會兒,恭介隨即告辭出門。

恭介不肯罷休,對到大門送客的博士,又同過頭來給予最後一擊。

『教授,現在我瞭解教授不肯提出那天晚上不在場證明的原因了。只要花一點點時間,就可以查出來教授那天晚上到哪裏幹什麼去了,這件事很簡單就可以辦到。我想,至少是個不好讓警察知道的地方,爲了名譽着想,不論冒什麼危險,都要守口如瓶——教授,我說的沒錯吧?』博士的臉上毫無血色,勉強支撐住好像要倒下的身軀,倚着牆說:

『神津君,你真是個可怕的人物……』他呻吟般地低聲自言自語。

當晚,離開博士的家,恭介完全不談這件案子。和研三分手的時候,才說:

『再兩三天這件案子就可以解決了——請跟你哥哥講,讓他安心吧!』就只留下這麼一句話。

研三一回到家,他的哥哥松下英一郎就迫不及待地問他:

『研三,怎麼樣?今天的戰果……』『根據大本營發佈的消息顯示,一艘敵軍的航空部隊在我軍的急起直追下,雙方於是展開激烈的殲滅戰,預定還要兩三天,海戰可望結束。』『本海戰叫做神津作戰吧?』兩人不由得同聲大笑。像這樣開懷暢笑的情形,自從命案發生以來,倒是第一次。研三的躁鬱症,馬上由鬱轉到躁。

『博士那邊的情形怎麼樣?是黑的,還是白的?』『教授是白的,神津是黑的……殺得很痛快。神津恭介用很漂亮的攻法,結果勝了兩子。』『你到底在講什麼?』『棋賽的勝負。』『開什麼玩笑。』『哎呀,哥,您不要生氣。結果早川先生的祕密,通通被神津先生挖出來了。非歐幾里德幾何學這句話的意思是表示,博士除了太座以外,還愛上了一個女人。恭介還說,只要再花點時間,就可以查出博士那天晚上的行蹤。』『神津的話,如果真的實現了,那我這個搜查課長就辭職下臺,推薦他做繼任的人。』聽起來,松下課長的話可不是開玩笑的。

翌日午後,按照預定的計劃,恭介和研三一起到最上久的家拜訪。

『對不起,兩位,昨天我不在……今天早上十點纔回來。』最上久略帶倦意的臉孔,出現在客廳。大概是繼承了哥哥的遺產的關係,看起來比以前略顯發福,也比較穩重,言語之間也呈現身份地位的不同。

『哎!上次實在很失禮,今天我帶了個客人來。這位神津恭介是我的前輩,現在在東大的法醫學教室作研究,他對這件案子很有興趣,想從你這裏瞭解些情況,所以就和我一道來拜訪你。』『哦!是這樣啊!』最上久似乎很歡迎他們的到來,滿面笑容地打招呼。

『歡迎你來。我是最上久。』『我是神津恭介。久仰大名。這次令兄遭遇不幸,實在很遺憾。因爲我專攻法醫學,最近,才從爪哇回來。從松下君那兒聽到這件事,很想調查清楚。自己沒有辦法瞭解的地方很多,聽松下君說,你對案情很有研究,有卓越的高見,所以特地前來拜訪。』『卓越的高見——你這麼說,我擔當不起。』雖然謙虛了一番,但是,被誇讚的心情還是很爽快。最上久神色愉快地說道:

『總之,被害者是我的親哥哥和他的女人——這件事對我的影響,比誰都大。自然會對這件案子,儘可能地作一番研究。我大致地組織了自己的想法,正想對松下君說,提供給他作參考。正巧你們來,我就趁這個機會說一說。不過我沒有和松下君一樣,發現屍體的時候在場,所以我揣測的都是以別人的傳聞做基礎,不敢說都沒有錯誤的地方,這一點請多諒解。』恭介輕啜了一口熱茶。最上久開始說道:

『整件案子,第一個令我覺得奇怪的是,案子的背後隱藏着非常理智及怪異的要素。如果把兩宗殺人案,看做是一個人乾的,實在無從判斷、瞭解;如果認爲是兩個人分別犯案,我認爲比較容易解決。我相信,神津先生一定研究過這件錯綜複雜的案子。犯罪案件之所以會糾纏複雜、無從下手,多半是由於把兩件事當做一回事。』『果然,這一點我從來沒有想過口』恭介感嘆地說。

『像這種情形,要把甲乙兩個因素分開來想,才明瞭真相。最令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絹枝爲什麼讓女傭休假,聽女傭的說法,是絹枝要她休假的。她曾對我說過,自己有預感會被人殺掉、剝皮,連對初次見面的松下君都說過,以常理來判斷,實在無法完全理解。』『我對這一點也無法理解。』恭介猶豫地回答。

『起初我對那個女人抱着同情的態度,漸漸知道詳情的時候,我覺得她是自作自受。那天晚上,她爲什麼要叫稻澤來,我實在搞不懂,又不缺男人,幹嘛叫他來呢?我想,稻澤也許知道她有個情人的祕密,把這個把柄拿來勒索,所以讓她答應當夜的約會。不過死都死了,也不想多說她的壞話。哥哥居然被這種壞女人纏住。她的出身也不好,尤其身上還有刺青,簡直就是個野女人,我認爲她瞞着哥哥,另外有情夫。讓女傭休假回家,趁這個時候好胡亂來。』『紋身是野蠻的習俗——你這麼想嗎?這件案子發生以後,我第一次遇到有這種正常想法的人。』『對一個有常識的人來說,早川叔父、哥哥以及稻澤的想法,實在無法理解。對我來說,乳房大的女人都比這個來得有魅力。』最上久這個男人,不論什麼重要的話題,都會扯到女性論上。但是現在,最上久覺得有點出言不遜,於是馬上轉開話題。

『不過,我想哥哥並不知道她有別的男人。哥哥平常性情溫和,但是另一方面,其實猜疑心很重。尤其是對那個女人的一切,經常疑神疑鬼的。有一段時間,連我都懷疑,實在受不了……可能當中哥哥監視過她的行動,大概掌握確實的證據。會不會是爲了捉姦夫姦婦而去的呢?當然,那個女人也許對哥哥的心情也略有所知。至於另一個男人,恐怕是個對刺青有偏執狂的傢伙,她把這兩個人對她的感情加在一起,所以纔對松下君說出自己不祥的預感。是不是這樣呢?』『嗯,這種情形也不無可能。』恭介點點頭,表示贊同。

『那天晚上,就是案發的當夜。絹枝的情夫,一定到過她家。可能恰好是絹枝到澡堂的時間到的。那時候,我哥哥突然來了,他慌慌張張地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不過屋子裏可以上鎖的地方只有浴室,只好躲進浴室。哥哥進門沒有察覺到有人躲着。他壓抑住滿腔的怒氣喝酒,等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回來。他打算等機會,在對方的杯子裏倒氰酸鉀。至於沒有用手槍的原因,大概是怕槍聲傳到近鄰,被人聽到,就沒辦法對付那個姦夫吧!可是一看到那個女人死在自己面前,哥哥畢竟是愛她的,不由得心裏悔懼交加。所以就沒心情去管那個男人,離開了現場。這當中,約有三十分鐘,時間十分充裕。不管誰作證,都無法一分不差地計算時間,所以他們說的話,可能有一點差錯。哥哥離開現場以後,暫時到三鷹那棟鬼屋的貯藏室避避風頭。可是漸漸地對自己所犯的罪,感到害怕,加上後侮,終於在裏面舉槍自殺,是不是這樣呢?』『果然,那一個人已經知道了。另一個到底是誰呢?』『是誰我也不知道。但是那個男人一看沒有人了,就放心地從浴室裏出來。不料居然發現屍體。吃驚的他,一時只想無論如何都要逃出去。以他的身份是沒有辦法報警的。他跨出庭園,正要逃走的時候,突然感覺到隔壁二樓,有人望着這邊。他想不能就這樣走,於是又回到屋內,看着那具屍體。他比絹枝本人對她身上的刺青還要執迷。他居然想到可怕的地方,頓時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在告訴他,這個刺青是屬於你的,不要讓別人拿走。他好像被什麼纏住似的,就動手把屍體運到浴室,找了把鋸子將刺青的部分鋸斷,然後用絹枝的衣服包裹胴體,頭腳藏在浴室裏面,再把浴室佈置成密室。他是用什麼方法,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偵探小說裏有各種方法,我想一定辦得到。把胴體包着出門的時候,稻澤正巧來了。他只好躲在大門旁的樹蔭下,僥倖地躲過去。稻澤進入屋內。但是浴室已經變成密室,要發現屍體也不是那麼容易。他很放心地準備離開,但是爲了慎重起見,四處張望,發現有一個男人朝這邊看,又沒辦法出去。他非常焦急地一直留在現場。不久稻澤跑了出來。由於太慌張,根本沒察覺到他。兇手避開進門的臼井,乘着沒人監視大門的空隙,逃出去把屍體處理掉。』恭介的眼睛,好像發高燒似地炯炯發光,一直看着最上的表情。

『還有第三件命案,也可以這樣推論。常太郎從松下君那裏知道妹妹遇害、刺青的屍體失蹤的事情,大概心裏想到什麼事,就拼命地到處去搜查,終於找到那個盜走紋身屍體的男人,向他勒索,要他三天之內把錢準備好,不然就要把事情的經過統統報告警方。大概開口要不少錢,那個男人驚愕得不知所揩。雖然絹技不是自己殺的,但是既然盜走紋身的胴體,怎麼說都洗不清罪嫌。由於無法應付常太郎的要求,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以付錢爲理由把他誘騙出來,然後毒殺、把刺青剝下來,遺棄屍體。我想這就是事情的真相。』最上久一步步的推理,似乎是想壓倒有推理機械之名的神津恭介。聽完這一連串巧妙清晰的推論,一點都沒有矛盾的感覺,研三打心裏佩服不已。

『嗯——實在很好。你的見解非常高妙。我很佩服。我完全沒有想到兩件案子被混爲一談的可能。』恭介心生感動地輕輕低下了頭。對於一向不服輸的他來說,竟會說出這番話,實在是很難得。研三這麼想着。

『不,我的想像單純淺薄,哪裏承受得起你們的誇讚呢?』『聽你說這些,就好像這次案子一開始就在你的計劃之下進行似的,我看你最好要有不在場證明,否則就危險了。現在依警察的作法,像你這種人的嫌疑最大。』『真的。因爲打架,被拘留了一個晚上,才免去一場無妄之災。』『就是啊……你的運氣很好,才能夠轉禍爲福啊!』恭介和最上久互視而笑。

『那麼,那個第三號人物,就是切斷胴體、剝下刺青的男人,到底是誰?』『我也不知道是誰。至少這個人的智慧很高,對刺青非常癡狂。只要是有這兩種特徵的人就對了。』『不錯。像這種人,以我所知,只有一個……一點都沒有疑問。雖然這樣講,但是我還有兩三點不瞭解的地方想請教請教。』『到底是什麼?』『第一是在現場附近發現的鋸子。以你的推理,第二個犯人是發現絹枝屍體的時候,才臨時起意的。但是在那種情形下,兇手應該用手邊找得到的鋸子纔對。可是,女傭人說從來都沒有看過那把鋸子。那麼,鋸子是從哪兒來的?』『也許女傭放假的兩三天內,絹枝新買的也不一定。』『哦,那是不一定。不過,一般家庭實在用不着兩三支鋸子。何況要買,也會買新的。爲什麼要買舊的鋸子呢?』『那……到底是誰?是不是木匠來修東西,忘了帶回去?』『那是他吃飯的傢伙,怎麼可能會忘記!雖然如此,也沒辦法強說是犯人帶着鋸子來找絹枝的。帶把舊鋸子當禮物——破天荒的,還沒聽說過。』『神津先生,你真會說笑。』最上久心裏雖然不服,但是顧慮對方的面子,只好這麼說。

『假如你的推理正確,浴室的電燈亮的理由實在令人不解。那麼慎重佈置密室的犯人,居然會漏掉這麼重要的事,我怎麼想都想不通。』『關於這一點,會不會是稻澤扯謊?也許是因爲他聽到自來水流出來的聲音,所以才把電燈開開的吧。』『也可以這麼想。那爲什麼沒有他的指紋呢?』『不一定每個人都用手指頭去開燈,你大概看過那種上下操作的開關吧!也可以用手掌打開,那樣操作也很方便。』『不錯。那暫且就認爲是因爲稻澤聽到水聲覺得奇怪,所以纔開浴室的燈。不過,兇手爲什麼要讓水流個不停呢?』『兇手的手法雖然很慎重,但是難免有疏忽的地方。是不是爲了沖洗血液,才讓水一直流不停?』『爲什麼怕血流出來?兇手並不想藏匿屍體,也不打算把行兇的現場佈置成第二現場。那麼即使浴室裏面血跡斑斑也沒有關係。隨便把屍體的頭和手腳棄置在浴室的兇手,爲何對血液那麼神經質?會注意到把浴室由內反鎖,以防別人發現屍體,爲什麼對自來水和電燈卻毫不在意?尤其是浴室內外都有電燈開開。』『神津先生,這好像走馬燈,議論的惡循環。』最上久露出不悅的神情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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