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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殺人事件-高木彬光3

刺青殺人事件 by 高木彬光

2020-2-5 21:26

課長新點了根菸,仰視着天上濃密詭譎的夏日雲彩數秒。

① 阿特拉斯(Atlas),希臘神話中的巨人。

刺青女人周圍的男人被秋田刑警帶來的稻澤義雄臉色鐵青地進入凶宅,身子不住地顫抖,對周圍投以不安的眼光,看到研三又馬上把視線移開。

『研三!』『你剛說與你擦肩而過的人,就是他嗎?』『沒錯!』『你也一起來。』他於是便在八張榻榻米大的房間裏開始詢問稻澤義雄。

『勞駕你到這兒的原因,你大概知道了吧!』『是!不……』『你的姓名和年齡?』『我叫稻澤義雄,四十五歲。』『職業呢?』『土木建築業,擔任最上組的經理。』『請讓我們採集你的指紋。』稻澤因害怕而無法好好地應對,伸出的雙手不住顫抖。紙和打印機已經拿來。退到別個房間的指紋收集員回來,對課長耳語着什麼。

『你主人的情婦住處,你大概不會都沒來過吧!』『是!我偶爾會送錢來。』『昨晚你是來送錢的嗎?』『不!昨晚是……』『早上纔回去的嗎?』『哪有這回事!』『撒謊!你早上拎着小包袱從這兒出來,有人看到了……』這一擊正中要害,稻澤勉強擠出笑臉,卻比哭還難看。他咬着香菸,要點火柴,卻怎麼也點不起來,左右兩手一直無法協調。

『怎樣?你乾脆就承認殺了絹枝吧!你到底將屍體藏在哪裏了?』稻澤的煙掉在榻榻米上,便將雙手伏在上面,看着課長的臉。

『不!不是我!我到這兒時,絹枝就已經死了。』他大聲叫着。

『說來聽聽。』『事實上,我偷偷愛上絹枝,也許你會笑我這麼大把年紀了,替老闆送錢到這兒,竟還產生那種中學生似的愛戀——一旦看到她背上的刺紋,啊!那真是不可思議的美麗,簡直令人瘋狂,喪失理智。一個過了四十歲的人了,又有老婆孩子,偏偏對主人的女人有非分之想——我自己罵自己也沒用。起初,絹枝對我都不理不睬。

『——你在胡說些什麼,我要告訴我先生,真討厭!

『就這樣,她很乾脆地拒絕我,我知道她以前做什麼的,也許是我自大也說不定,過去我會有說服女人的經驗,覺得這件事並非完全沒希望,只要一再努力,終有一天她會被我的真情所感動。大約十天前,事情稍有轉機,一直到前天她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迴音。老闆搭昨晚的火車,從靜岡到大阪出差。

『——明晚十二點,傍晚時人多,讓人家看到麻煩,主人出差不在東京,女傭人也休息了……『聽她這麼說,才知道我的願望終於達成了,一心只想快點用我的雙手擁抱那美麗的刺青。』到底是在受訊問,還是在講情話給別人聽,真是讓人難以分別。松下課長感到十分緊張,對他的一言一語都特別注意聽。

『我昨晚到八點爲止,一直都在澀谷我認識的那家餐館喝酒,邊喝邊等,但又怕喝醉了會讓她厭惡,所以八點多就去了。到了下北澤車站時大約八點半,在站前的茶店喝了杯冰咖啡解酒,約十五分鐘就離開,步行到這兒來。家裏的燈都關着,由於時間還是太早,路上還有人走動,我爲了消暑就在附近散步,約十點半又回到這兒來。那時忍不住想着,不如進去算了。不過,當時隔壁家的二樓有學生在彈吉他,若被他們看到了,以後若發生事情就不好了。大概約十一點時,鄰家的電燈關了,我就打開木板門進入家中。』『從你等待的地方,可以看到這家的門嗎?』『可以啊!』『你從十時半到十一時之間,有沒有看到什麼人從這個門進出?』『沒有!』『好,繼續講下去。』『是。進去一看大門緊閉,我按約定從後面的板門進去,小聲地喊:

『——絹枝小姐。

『一點回音也沒有,我以爲她在睡覺,便偷偷地進去。臥室都看不到她的人影,牀也還沒鋪,我覺得有一種被騙的感覺,頓時便生起氣來。廊下的盡頭有流水的聲音,啊!她在洗澡,因害羞不好回答,我便自作聰明地來到浴室前面,再叫她的名字,還是沒回答,只有流水聲,似乎沒人在裏面。我慌張地轉動把手,但門卻打不開。我覺得鞋底有點異樣的感覺,一看,原來我一直踏着血走過來。』稻澤現在想來心裏仍十分害怕,吞了口口水。

『我害怕得想逃,但又很想探究浴室裏面的情形,門下有一點縫隙,露出些微的亮光,我便從那兒窺看裏面——看見人手腕的切口,我差點昏了過去。我到底怎麼昏睡過去的,現在已記不得了,等我醒了想離開,最後一班電車已經開走了。我後來連怎麼回去的也忘掉了,只知道到達大森的家中是早上三點。回到家,頭腦一片混亂,那隻斷腕不停地浮現在眼前,一直到早上才覺得不得了,我昨天想送給絹枝小姐的皮包竟遺忘在那兒,包袱上又繡有我的名字。』稻澤用縐縐的手帕拭去額上的汗水。

『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做。殺人現場留下自己證物,……所以我絞盡腦汁無論如何也要把東西拿回來不可。我沒吃早飯,又從家裏回到此地,那時已過八點,幸好街上還沒什麼人。逮到個好機會,又潛入住宅,昨夜屋內還好好地沒被動過,但今天卻好似遭了小偷一樣,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我感到相當吃驚。我還是找我遺落的小包袱,結果在廊下浴室前找到了,就很高興地跑出庭院。看了外面沒人,才安心地出門到下北澤車站搭車,轉往新宿再到中野上班。』稻澤冗長的供詞終於結束了。

『浴室的燈亮着嗎?』剛纔一直默默聽他講話的課長如此問。

『是的。』『你記不記得關燈了麼?』『沒有!』『研三,來!』松下課長站起來叫研三到走廊,以慎重的口吻問:

『你們剛發現屍體的時候,浴室的燈是不是亮着?』『沒注意!』『你們有沒有動開關?』『我沒有!』『博士呢?』『不知道。』『你打電話到警視廳的時候,博士在哪裏?』『站在浴室的前面。』『電話的位置可以看得到浴室嗎?』『看不到。』『這麼說,博士在這段時間做了什麼,你就不知道咯?』『對!』『嗯!當我們進去時,浴室的燈已經通過外面的開關被關掉了……』松下課長好像想到什麼,看着弟弟的臉小聲說。

『我覺得有點奇怪!吃了這麼多年的警察飯,以爲練就了靈敏的第六感:犯人將死者藏於密室,延遲證物發現的時間,這是所有犯人共通的心理。但若如此,水一定要關,電燈也一定要關纔是,假使稻澤所言非假,而博士又沒有動開關的話……這點要特別注意。』課長回到座位,卻對這點不再追究,轉個話題繼續問絹枝與竹藏的關係。

『我昨晚說過,他該到靜岡去。但凌晨兩點我問他從哪兒打電話來,他好像很不高興,「我要去之前,還要拐到別的地方,也許會晚一班車,不用來送我了。」『他這麼說着,就從辦公室出去了。約五點的時候,我打電話到他家裏,那邊說他還沒到。我想他大概直接到車站去了,但昨晚值班人員因有事,打電話到他靜岡的投宿地點去,那邊也說他還沒到。』『今早也沒回到住宅嗎?』『是的。』『最上到底有多少財產?』『大概有七八百萬日幣,其他無法估計的還不知有多少。』『他的家庭呢?』『我們老闆的想法很奇怪。他並不是討厭女人,就我所知,那些跟他有關係的女人,沒有一個入戶籍的。

『——女人,我很快就膩了,若娶爲正式的老婆,將來要趕還趕不走呢!

『這就是他的口頭禪。』『那麼絹枝也一樣,是他暫時享樂的對象嗎?』『稍微不一樣。』『怎麼個不一樣法?』『像這樣全身有紋身的女人,只有她一個。起初是因爲好奇,最後便一直陷下去——他這麼告訴我,好像一點也無法擺脫。

『——就因爲那個大蛇的關係,我好像被大蛇絞住,無法動彈。

『他曾私下對我這樣說過。』『這樣!刺青有如此的魅力嗎?』課長獨自念着,而在一旁的研三早已臉紅起來。

『最上的家族呢?』『只有弟弟阿久,他們是有血緣關係的兄弟。』『跟早川博士有什麼關係?』『他是老闆母親的弟弟。』『哦!舅甥的關係,若最上有億萬的家產,將來由誰來繼承?』『我想是他弟弟,詳細情形我並不清楚。有位叫狹山先生的律師,是公司的法律顧問。我們老闆私人的問題也會跟他談,可以問他看看。』『最上這個人怎麼樣?』『很難說,他度量很大,對屬下也很好,不過一旦做出違揹他的事,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他會完全不理這個人,而且一旦他決定這麼做,不管幾年,用什麼方法,他都是非達目的不善罷干休的。』『你也是很危險,爲了這個女人,願意犧牲自己現在的地位和將來的希望?』『是……』松下課長浮起困惑與同情的表情,對稻澤所言難斷真僞。四十幾歲男子真摯的愛戀雖不正當,但這份情感卻使人感動。

『叫絹枝的那個女子,沒有其他男人嗎?』『以前的不說,自從受我們老闆關照後,就都沒有了。我們老闆的個性絹枝也知道,絹枝自己都說:

『——刺青就好像動物的保護色,雖然我不這麼想,但男人們都會有戒心,這一定不是平常女子,不是女賊,就是……而紋身女人的對象,也大都是不正當的男人,所以我們這種女人一生都將陷於泥淖中,永無翻身之日。』『一副自謔的語調。』『你說「以前的不說」,你知道她以前的男人嗎?』『怎麼會全部知道,只不過有所耳聞罷了。』『當初知道刺青的事就令我很吃驚,連男人都無法忍耐,很多人都半途而廢,今天這個女人竟能完成!絹枝笑着說:

『——刺青在關西話就叫「忍耐」,是一種對金錢與疼痛的忍耐。因我是紋身師的女兒,所以在金錢方面不用花一毛錢,家中上自父、母、兄長都有刺青,到家中的客人沒有一人有雪白的肌膚,我自然會喜歡紋身。一開始,除非我離家出走,哪能逃得掉?』『嗯……』『照片找到了嗎?與裸體的男人一起拍的全裸照片。』『我不知道。』『我記得那個男子紋的是金太郎抓鯉,那也就是絹枝的第一個男人,他照像館生意失敗後,就成了流氓,到雕安家紋身時與絹枝發生感情,絹枝也是受他影響纔會紋全身。』『他叫什麼?』『不知道,只知道她以前還有個在橫濱當流氓的男友,目前在獄中。』『哦!其他呢?』『我知道的只有這些!』『最上竹藏、照像師,流氓情夫、你、早川博士——與這個有刺青的女子有關係的,就是這五個男人。』松下研三因自己的名字沒被念出來,而鬆了一口氣。

與絹枝有關係的男人中,當哥哥舉出早川博士的名字時,他發現他有一種特別強調的感覺。

早川博士……早川博士……博士到底怎麼搞的?那底片,是什麼照片的底片……這個傢伙到底打算幹什麼?跟蹤早川博士的石川刑警在途中咬牙切齒慢慢地想。

離現場最近的電車站是下北澤和東北澤,而他卻不向這些地方去。他從商店街跨過平交道,通過有駐軍的半圓型軍營,走過教堂附近左邊住宅區的狹窄坡道,一直到寂靜的商店街。

從池上搭電車打算去澀谷嗎?——石川刑警這麼想,結果卻不是這樣。

他過了車站再左轉,彎了幾條小路到以前航空研究所和電車路線間的低地,到日本民藝館,再從車站搭往澀谷的電車。

可惡的傢伙,他一定知道我在跟蹤,想甩掉我,沒那麼容易,我偏不讓你如願。

刑警急忙從窗戶跳入車內,不想讓早川博士離開。

博士老早就感覺到有人跟蹤他,所以他認爲直接去澀谷相當危險,便在終點的前一站神泉車站下車。

圓山附近的風化區己化成廢墟,戰後的重建進行得很慢。

博士走進叫黃興樓的中國餐館。

『東京租界!』石川刑警不覺地叫了出來,戰爭結束僅一年時間,第三國竟如此跋扈,唉!戰敗國真是悲慘啊!

——算了!看來只有賭一賭運氣了。

石川這樣自言自語着。靠近建築物那邊,他看到從二樓窗邊的桌子,一直往這邊看的博士的眼神。

石川刑警馬上改了方向,一轉身,在馬路盡頭的商店借電話,向課長報告現場的情況。

『打從出來後,他就一直打轉,弄得我滿身大汗。現在博士正在澀谷的黃興樓,一家中國餐館吃飯。』『第三國人經營的嗎?』課長的聲音有點躊躇。

『辛苦了,但絕對值得。博士從現場帶出也許是重大證物的底片,這照片的底片是一種破片,大概不會中途處理掉吧!』『有我跟蹤,怎麼會讓他做出這樣的事!』『將他帶到附近的警祭局去——查查看有沒有底片?這報告以後再說。』石川刑警馬上勇氣百倍,大步橫過馬路進入黃興樓,併到二樓走近博士的餐桌。

正在吃涼麪的博士靜靜地擡起頭來。

『啊!是你,走路很熱,一起來吃涼麪吧!』『博士,你爲什麼要到那些地方?』『散步!把整個事件好好地想想!』『相當長的散步!發生那種事後,你還可以吃得下去?』『我的職業是醫生,若是每次解剖屍體都吃不下飯,那要如何工作?這是一種宿命的工作。』『博士,請你跟我一起去警察局。』『警察局?做什麼?』『你有持有殺人現場的重要證物的嫌疑,奉了上司的命令要找到你,做搜身檢查。若在這兒執行,給人家看到有損你的人格。』『來吧!』將筷子丟在盛食物的盤上,博士憤然站起來。

『去調查吧!』口袋中並無底片,只有皮夾、手帕和衛生紙。

『底片呢?你說到底在哪裏?』只剩下襯衫了,博士驕傲地搖着白扇。

『請在這兒等我回來!』石川用極不高興的口吻這麼說,就離開警察局,再從外面向現場的課長打電話。

『到黃興樓查一查!』命令簡短有力。石川擦着汗,再度回到黃興樓。

他上了二樓,女服務生手不住地發抖,將啤酒瓶掉落在地板上。

『我是警視廳的……』走到那個女侍的旁邊,石川刑警如此說。

『剛纔那個客人是殺人案件的嫌疑犯!』『是……』『你有沒有替他保管什麼東西?』『有……』那位女侍躊躇地從裏面拿出一個紙包來給刑警。

石川打開一看,心中不住地歡喜。黑的玻璃碎片!的確是照片的底片。

他向着窗戶一枚一枚地拿來看。

女人的裸體——從背後照的,一絲不掛。因爲是底片看不清楚,好像有一些奇怪的圖樣,從背到腕到大腿,一直到全身。

『謝謝!』他步下樓梯打電話給松下課長。

『馬上將博士帶到警視廳,我們馬上就回去。』石川刑警在博士面前拿出底片給他看。

『博士!怎樣?你沒法再裝傻了吧!』『沒辦法了!』博士臉色並沒有多大改變,小聲地說。

『我是個收集狂,爲達目的不擇手段,那種刺青的照片怎麼可以放棄。』『博士,請跟我一起到警視廳一趟。』『唉!這也是不得已了!』『那照片,事後可不可以分我一張?』『我也不知道,要由課長決定,還要查一查這照片跟本案有無直接關係之後再說。』『關係?當然有關係,有刺青女子的照片,哪裏會與本案無關!』博士的瞳孔,燃起興奮的神情。

『底片的黑與白若相反的話,那這事件的祕密一下子就可以解開了。』『博士請吧!』石川刑警冷漠地請博士出去。

殘局松下研三從下北澤現場出來,回到中野的家中時,已近傍晚。

他相當疲累,對前來開門的大嫂說:

『我回來了!』簡單地打過招呼,對這事隻字未提,便上了二樓躺在榻榻米上。

也沒有氣力做任何事,抽了兩三根菸,心情稍稍平靜下來。

打開在車站買的晚報,上面沒有什麼特別的新聞,其中一版的頭條新聞是『紋身殺人事件』。

以特大號的字體出現在第三版上,上面的訊息引起他的注意。

記者敏銳的神經剝去此事所有的粉飾,將深藏於內部的祕密,確實地報導出來。

此時的研三,仍揮不去眼前大蛇丸的影像……到底是誰奪去了大蛇丸呢?

沒心情吃晚飯,婉拒了到二樓來叫他吃飯的嫂嫂,說他一點都不想吃。

『是不是夏天吃不下去?你臉色不太好,早點睡吧……』對毫不知情的嫂嫂安慰的話,研三聽了實在很難過。

太陽下山了,不久大門的電鈴響起,好象有人來了。由於不關己事,研三還是一直躺着,嫂嫂上來了。

『研三,你連電燈都不開……』她很擔心地詢問着。

『想事情,這樣比較好。暗,心情比較不易散亂。』『你想當哲學家啊!有客人來找你。』『誰?』『叫早川和最上的,二位一起來的。』『早川和最上!』研三大叫着,好像要推開大嫂一樣地衝到大門口去。

站在大門口的最上久手腕包着繃帶,太陽穴附近又貼了兩三張外傷膏藥,身旁還站着一位陌生女子。

約三十四五歲,面部修長,看來很高貴的婦人,穿着和服,姿態苗條,一定是個出身有教養家庭的婦人。她美麗的臉龐因哭泣而微腫,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最上先生,這位是?』聽到研三一問,也忘了打招呼。

『這是早川先生的太太。』『老師的太太……找我?』研三心中一陣刺痛。他知道博士已經從澀谷的黃興樓被帶到警視廳去了,讓美女如此傷悲的原因,皆因他而起,想到這兒,雖非本意,也覺得有些抱歉!

『我是早川的太太,打擾你不知有沒有關係?』『唉!這簡陋的地方。』研三走在前面上了二樓,打開電燈,燈罩上停了一隻黃色的大蛾。細細的鱗粉四散,在燈罩周圍飛舞的形影,令研三感到一陣冰冷。

『突然在晚上來打擾你……』進入裏屋後,早川夫人鄭重地叩了頭。白色的粉頸看來更惹人憐。衣領後面好像露出青黑色的肌膚,研三感到吃驚,連聲招呼都講不出來。

『請坐吧!這兒實在太簡陋了!』『實在是舅媽打電話給我,問我如何是好,我想到了你,她就希望能見你一面——於是我才陪她一塊兒來。』最上久將『和平』牌香菸湊到嘴邊,以憂鬱的神色講着。

『那案件,你知道嗎?』『聽說了,但詳情不太清楚。』『今天下午,突然有警視廳的人來,說要搜查住宅。我很吃驚,請教他們搜查的理由。好像說是北澤那邊發生殺人命案,我家主人有嫌疑。最初想——我家主人絕不會做那種事,但一聽到有關剠青女人的軀體,我眼前就不住地發黑起來……』『連自己的太太都這麼想,何況一點都不知情的哥哥,唉!這也難怪!』研三爲哥哥的行動辯解。

『我慌慌張張地打電話給久,他提起你,所以我們纔來拜訪,不知是否可以告訴我們更詳細的情形?』夫人長長的睫毛閃爍着淚光。

『我將我所知道的程度講給你聽。太太,你先生昨晚在家嗎?』『不……』『幾點回家的?』『十二點多,大概是最後一班電車的時間回來的。』研三有一種被槌到胸部的感覺。

『他到哪裏去了?』『不知道,他常常出去都不說到哪裏。』『這樣不太好。據推斷,行兇的時間是昨天晚上八點半到午夜間,他沒有不在場證明,真麻煩……我不認爲老師是個殺人犯,但……唉!』『我知道我先生的習慣,像照片那種東西,他是絕不會讓它漏掉的,他幾乎到了快瘋狂的程度!』『帶出底片的事倒沒什麼關係,但這是不是刺青的照片呢?我就不得而知。』『一定是!』夫人咬着牙,好像下了什麼決心的樣子。

『你累了!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事,我想我該告辭了。失禮!失禮!久先生是……』最上久一直看着研三,突然間好似看透他的心事。

『我想和松下先生談一下話。』『那請便!我先告辭。』慎重地打了招呼,送夫人到大門後,二人又回到二樓。

『真是糟糕透了!』最上久搔着頭,粗暴地吐出真話。

『爲什麼?』『我哥哥行蹤不明,舅舅又被列爲嫌疑犯,我心情糟糕透了。他們爲什麼要選那種女人做對象,哥哥真是太笨了!』研三好似被刺痛一般,急忙轉變話題。

『先生!你的繃帶怎麼同事?』『沒什麼大礙……昨晚從東京劇院同來,在銀座暍醉了,跟流氓演出一場全武行,當場被警察帶走——在拘留所過了一夜,真是倒楣。』『你是不是看到散場爲止?』『是啊!到八點。』『打架的時間是不是近八點鐘?』『差不多九點,喝太多酒,忘了正確的時間。』『打架有時也會成爲護身符,你有不在場證明了。』二人相對苦笑。

『你要問的是什麼?老師爲什麼會有那麼奇怪的舉動?』『底片的事嗎?那是舅媽說的,可能是刺青的照片,不論何時他一看見研究的資料,都是不會放過的。』『那也得視場所、情況而定,唉!從殺人現場把……』『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也許不該這樣講,他是醫生,看到屍體並不會覺得怎樣。收集狂的心理是常人無法理解的,連舅媽都這麼說是爲了這個。』『怎麼樣?他太太……』『好人家的千金,竟要求人家刺青,纔要娶她!』『大概不會吧!』研三吞了口口水。

『真的,我們親戚間大家都知道。他們彼此都很喜歡,舅舅在正式結婚前,說:

『——我自己是男人,對於沒有刺青的女人不感興趣。如果結婚了,生活也不會美滿,所以你一定要答應我去紋身。

『他提出這樣的條件。對方是個不知世事的處女,父親是個律師,結婚前聽到這種事怎會不吃驚!』『那麼……』『舅媽考慮兩三天後,與雙親商量。她本以爲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兒,雙親聽到這事一定會吃驚,不過,她父親卻對舅舅格外欣賞。嫁出去就要從夫,既然已經訂婚,你就是早川家的人——他如此明白地說。舅媽也因此下定決心。』『紋全身嗎?』『剛開始是紋手腕內側,雕上一朵小小的牡丹花,至此夫妻琴瑟和鳴。舅舅說:

『——刺青是性慾的具體化表現,對於這種被針刺的滋味,女人比男人更熱中。剛開始會感到很恐怖,像個不知男人的處女一樣。

『就這樣每天地勸說;人說近朱者赤,慢慢地舅媽也受其感化,增加紋身面積,連背上也有。』最上久以輕蔑的口吻說着。

『我不太清楚,你以爲如何?』『我本來就是學化學的,以化學的立場來看事情,就凡事都看得開。男女之間的關係就像化學反應一樣,接合在一起應該會起化學反應的物質;加在一起若無反應,可以加些觸媒下去,誘發它的反應。若舅舅講得沒錯,對他而言,紋身就是一種觸媒,是絕不可或缺的東西。』『理論上是可以瞭解,但那與這次殺人事件……』『我並不是說我舅舅與這次殺人事件有直接關係,但對於你們無法解釋的一些行爲,也許是這種個性的產物。』聽了最上久的話,研三心裏蒙上一層陰影,對早川博士的懷疑也更深了。

『你哥哥怎樣了?』『我不知道,當我知道這件事時,已是下午兩點,我正一個人在西荻窪。我們並沒有每天往來,當警視廳派刑警來問我哥哥有沒有來,我最初以爲是黑市買賣被揭露了,至於你問我有關我的不在場證明,可查一下附近的警察局就知道了。不久,舅媽就歇斯底里地打電話來,向來樂觀的我,也只好到中野哥哥的家去看看情形,再到四谷舅舅的家與舅媽商量對策,就這樣於警視廳、律師之間四處跑,然後到這兒來。』『中野家那邊……』『家裏只有一個傭人。』『你哥哥還沒結婚?』『他是個獨身主義者——但並不是一生都不碰女人,而是不願娶爲正妻。哥哥大概會爲了這位紋身夫人,而拋棄終身所奉行的主張。』『你哥哥非常愛她?』『情人眼裏出西施。我哥哥完全被她迷住了,好像正在辦手續要娶她爲妻。本來嫉妒心就強,而對方又有衆多男人喜歡,不用法律約束實在是危險,但勝負早已分曉了!』『你覺得她是個輕浮的人,過去就別提了,最近你對她還有那種感覺嗎?』『我不知道,那個人若要做什麼事,也不至於笨到讓我抓到尾巴!』『但像經理稻澤義雄那種男人,看起來很正經,卻沒有想到他也要勾搭那個女的。這是他自己承認的。』『他到那兒去被你碰到,他說是絹枝叫他去的,這是真是假誰知道?此事若揭露了,以我哥哥的個性,兩個人當場就會被殺掉,這點稻澤比誰都清楚,我想他沒那個膽。但事到如今,死人也不會開口講話,不相信他的話,也沒有其池辦法。』『你懷疑那個男人?』『我對天下的人都不信任,除了我自己。』『我在那次大會上,初次見到你哥哥時,就覺得有一件事很奇怪,說了你也許會笑。戰爭中有一種士兵,他們會顯出一種死相——令兄的相中就給我這種感覺。』『你會看相?』最上久的態度十分認真,身體動了一下,把香菸捻熄。

『那個女的——絹枝小姐如何?』他高聲的問。

『我沒注意到,她的身體比她的臉給我的印象更深。』『這也難怪!稻澤呢?』『好色之徒,一看便知。』『那我舅舅呢……』『收集狂,醫學上所謂的偏執狂。』『我呢……』『你嗎……』研三稍停頓一下,不得已才虛言應對一下:

『屬於天才型的,頭腦聰明,但偷懶,對不喜歡的工作一點也不會想去做,一旦做了就會一心努力去實現目標。不過目標很難找到,可說是個賭博大師。若戰爭還沒結束,也許會變成鉅富,但在戰後的日本有才能,卻不得所用……』『過分褒獎我了!』『你有那樣的才能……有沒有打算做個偵探?』『偵探?我……』『不!我突然想起某個人的事來了。』『你是不是想起中學時代,那些最喜歡的偵探小說中的人物?』最上久微笑,看來心情還不錯。

『若不是和自己有親戚關係的人,倒還可以做做偵探的工作,由於太親了,這事要多考慮。』『拜託,若有什麼有價值的事,你就當作在幫助你哥哥,也順便告訴我。』『知道了!』研三把絹枝給他的六張照片從抽屜拿出來給最上久。

『自雷也三兄妹!』『照片爲什麼在你這兒?』『在大會時絹枝給我的,用白色信封裝着。她說若發生什麼事再打開來看。』『她……爲什麼把照片……』『你看過照片嗎?』『在北澤哥哥的家中看過。』『貼在相簿中嗎?』『第一頁上。』『有沒有什麼說明?他們三個人的刺青好像有什麼祕密……』『刺青的祕密?不知道。沒聽過,等一等……』『怎麼搞的?』『在那頁背後,她不讓我們看,神經質的藏着。』一段長久的沉默。

『總之是很恐怖的案件……這事件好像江戶時代繪本小說世界中的氣氛重現,若套用古代的模式,便無法推察犯人的意圖,就跟下棋一樣。』『下棋?』『我認爲要搜查罪犯就跟下棋一樣,正常的棋局,正面的方法只有一種,若不這麼下就會讓對方的王給逃掉,但到複雜的棋局時,有種種陷阱,依正常順序若下錯一子,就會被情勢所困惑,而無法發現正確的方法。現在,所面臨的就是一種殘局。』『那麼,我們現在該堅守的原則是什麼?要去掉的要素,又是什麼?』『不知道!我只是個理論家,至於實踐就不是我的範圍了。』最上久寂寞地笑着,不久,就告辭了。

大蛇丸和綱手公主松下課長回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十點了。

『好熱,好熱哦!簡直像洗蒸氣浴一樣。』他把公事包交到太太的手上,就馬上往浴室飛奔。惠子對着洗澡的丈夫說:

『怎麼!又有案子發生了嗎?』惠子擔心地問道。

『咦?研三對你說了什麼嗎?』『不,沒有……』『那可就怪了。』『研三發生了什麼事嗎……』『可以說跟他有關係,也可以說跟他無關。總而言之,今天的案子,最早發現死者的就是他。幸好,他昨晚和我一起喝酒。和搜查課長在一起,倒是沒有比這個不在場的證明更確實的了。』一邊笑着,一邊穿上了浴袍。

『去叫研三來吧!』說着,走進了書房。

被惠子叫出來的研三,畏畏懼懼地走到書房。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纔好,就默默地呆立在那裏。

『不要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站在那裏做什麼呢?!坐下來!今天辛苦了……』『不會的,沒有什麼啦!』『你對這次的事件有什麼看法?』這時,研三畏畏縮縮地把藏在口袋裏的信封掏出來,放在哥哥的桌上。

『像我這種人,實在沒什麼本事好說。不過,這包東西也許對案情有幫助。』『到底是什麼?說話吞吞吐吐,真是的——』『是照片。被殺害的絹枝和她的哥哥常太郎,還有她的妹妹珠枝的紋身照片。』『紋身照片?』英一郎靜靜地緩緩拿起這六張照片,犀利的眼神像要看穿什麼似的盯着照片,然後目不轉睛地一直端詳着綱手公主的照片。

『這個……』他點了兩一二次頭,才擡起頭來注視他的弟弟說:

『這些照片你從哪兒來的?』這句話切中了研三的要害。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啦,剛纔忘了跟你講,上次比賽那天,透過最上君的介紹,我跟絹枝小姐聊天的時候,我順口說很想要她的照片。當然啦,那個時候報社的記者都想搶鏡頭,結果當場就被拒絕。所以,我想大概不可能答應。不過,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一口答應下來。而且,她還說自己最近有一種會被殺害的感覺,所以這些照片還是請值得信賴的人代爲保管比較妥當。說着說着,當場就從手提包裏取出信封給我。』『給第一次見面的你啊?』研三一聽直冒冷汗,覺得自己實在沒辦法再隱瞞下去了。所以暗下決心,如果哥哥再繼續追問,就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但是不知道是幸抑或不幸,英一郎並不想進一步追查。

他從皮包裏取出另一張照片,放在桌上。照片上是一個全裸的女人,背部有刺青,上面還有好幾條難看的痕。但是一看就知道那的確是綱手公主。和研三手裏的那一張一模一樣,一點都不差。

『哥哥,你這張照片是哪裏來的?』『這是用上次那張底片沖洗的,底片相當舊,是好幾年前的東西了。這是博士揀起來拼湊衝洗出來的。』『那麼,教授怎麼說呢?』『他說,你去聽電話的時候,他爲了怕留下指紋,就用手帕纏着手揀起來一看,原來是紋身的照片。所以有蒐集狂的他毛病又犯了,就想把它帶回去。像這種在殺人案件的現場,也許會成爲重大證據的東西,竟然想偷偷地拿回去。這種行爲,哪裏是盡到了善良的市民應盡的義務?早川對這一點,事後自己也覺得很過意不去。哎!他真是個叫人傷腦筋的蒐集狂。這件事暫且不提算了,只是他對自己昨晚案發時的行蹤絕口不提,好像是跟他一點瓜葛都沒有一樣。關於他到哪裏去了,根本就不想加以說明。我想,會不會他也知道這個案子祕密的關鍵?但是到現在爲止,我對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打算讓他在拘留所待兩三天,讓他好好想想。這實在是違揹我的作風,不過對這種人,也只好這麼做了。』『他家裏有沒有去調查看看?』『查過了。他的太太和女傭都說他昨晚六點出門到十二點纔回來。』『正好是出問題的時間。那六個小時裏,他到底幹什麼去了?』『那麼,稻澤現在怎麼樣了?』『他還是那個樣子。把他帶到警視廳以後,大概是興奮過度,連句話也不說。就讓他在那兒休息一下好了,反正明天才正式偵訊。』『最上竹藏找到了嗎?』『他的家及辦公室都有刑警埋伏着,他可能會去的地方也都佈置好了,不過,到現在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也許已經遠走高飛了。假如他是真兇,應該也不會拖到現在還不走吧!』『哥哥,你認爲竹藏是真正的殺人兇手嗎?這跟新聞的推論不謀而合哩!』『還不知道。但是以常理來判斷,應該說他的嫌疑最大。不過,死者的身體不見了,實在令人不解。到底是什麼原因呢……像這種案子,我也是頭一次碰到。』『那指紋比對的工作有沒有什麼進展?』『嗯,這倒是問題的重心。這個案子是查了指紋以後,纔有點眉目的。在三個男人的指紋中,一個是竹藏的,這還是查對他家和辦公室才知道的;另一個指紋是稻澤的,在洗澡間的門把外側,還有其他幾個地方查出來的;最後一個男人的指紋,出乎意料地很快就查到了。在警務處調查卡片檔案的時侯,知道這個人是叫臼井的前科犯。是不良分子當中的一個,以前因爲殺人被關過,兩年前從監獄出來,流浪到橫濱,好像是絹枝的情夫。剛開始不知道怎麼樣,沒多久最上竹藏出現,和他爭奪絹枝。老實說,他們兩個簡直就像天龍和地蛇一樣,不能相比。竹藏錢多,又有社會地位,不要說是絹枝,任誰都會投入竹藏的懷抱,那是自然不過的事。但是我們所談的,對當事人來講,並不一定屬實。以常理是沒有辦法說清楚流氓的頑固和麪子問題的。所以他手持短刀跟蹤最上和絹枝。絹枝因爲不勝其擾,而把自己得到對方做壞事的把柄向警方密告,結果他又被送到監獄。所以,他殺人的動機很充分,臼井如果因爲恨絹枝而下毒手,也實在是情有可原的。』『那麼至少證明一點,昨天臼井曾經潛入絹枝的家是千真萬確的囉?』『沒錯。但是這個男人不是智慧型的犯人。不抓到他,很難下斷言。如果他殺害絹枝,應該是掐她脖子,用刀刺她纔對,怎麼會想出這麼複雜的技巧。不過這也很難講。只是以我幹了這麼多年的警察對這個案子的第六感來判斷,這個案子實在是很棘手。』『女傭那邊怎麼樣呢?』『去她孃家調查過了。據說到鄉下去了,不在。不過,兩三天內就會回來。』『哥哥,其實今天早川太太和最上久——也就是竹藏的弟弟到我這裏來過。』『早川博士的太太?真是一點不假。根據到她家的刑警提起,是個賢慧的太太。我雖然沒跟她照面,不過,聽說她也來過警視廳,大概是心急如焚,所以跑來問消息的。』『好像是吧。所以,才硬把最上久拖來。』『最上久——那個人有點怪怪的。』『不過,他有不在場的證明。不知道帶哪個女孩子一起在東京劇場看戲,到了散場的時候,在銀座和人大打出手,當地的警察局留他在拘留所住了一整晚。這件事馬上就可以查個清楚。絹枝是九點的時候在下北澤發生事情的,如果,最上久在九點的時候就被扣留在拘留所,那就可以斷定他跟昨晚的案子無關。』『警察那邊一查,馬上就知道。但是,東京劇場可就靠不住了。劇場裏的服務生素質低落,恐怕那個席位上坐什麼客人都記不得了。』『反正東京劇場八點就散場了,所以也沒什麼關係啦!』『說得也對。』英一郎停了半晌陷入沉思,一邊深深地吸了口煙。

『但是,兇手爲什麼要帶着屍體逃走呢?這就是這件案子的關鍵。關於這一點最上久有沒有說什麼?』『那倒沒有。不過,當我說到浴室的窗口有爬來爬去的蛞蝓,他馬上臉色大變。』『真是個迷信的傢伙。他一定想到蛞蝓克大蛇的刺青禁忌。他這樣想,也實在太愚昧了。』『不過,哥哥,一般說來,會把死者分屍,然後帶一部分屍首逃走的動機到底是什麼?』『一般的情形是爲了隱瞞死者的身份才這麼做。當然,在這種目的下,把頭藏匿起來的比較多。不過,今天這種情形很特別,死者的身上有刺青,所以把身體藏起來,也可以說得通。可是應該連頭一塊兒帶走纔對。話說回來,這倒是挺費事的。如果引誘到外頭再殺害她,反而比較合理。畢竟,如果要掩人耳目,在死者的家裏下手,還遺留屍體在現場,誰一看不就明白了嗎?』『但是,也有可能兇手爲了方便搬運屍體,所以先藏在浴室,然後再慢慢搬走啊!』『別開玩笑了。這可是跟搬東西的情形不同。哪裏有人把危險的東西放在家裏等一兩天才搬的?昨天晚上,就應該全部搬走了。』『但是,兇手把屍體在密室反鎖,也許是認爲兩三天內不會被發現。』『你也想得太天真了。如果真是這樣,那爲什麼浴室的電燈會一直開着?就算稻澤的話是真的,兇手既然是滅屍,那麼電燈更應該關掉,何況電燈的開關又在浴室的外側,可見兇手並沒有意思藏匿屍體。』『那麼,兇手既然不打算隱瞞死者的身份,卻把屍體的一部分藏起來,這到底是爲什麼呢?』『這是心理變態的問題吧!譬如有名的阿部定事件①就是一個例子。所以這次的案件可以看做是兇手對刺青有特別的感情。』『這麼一來,嫌疑最大的就是早川先生囉?』『不錯。但是,對刺青特別感興趣的不只是博士而已。至於其他沒有露出破綻的人,也不能說就沒有嫌疑。』『這就叫作「吠犬不咬人」。但是,兇手到底是從哪裏逃出去的呢?』『最可能的情形是——絹枝在八點到九點之間回到家裏,兇手在九點到十一點之間行兇以後,就躲在房子裏的某個地方,然後躲過稻澤而逃走或者是等稻澤跑掉以後再離開。根據調查的結果,兇手如果要翻過旁邊和後面的混凝土牆逃出去,實在有點困難,而且很容易被發現。所以兇手應該是從大門或木板門出去纔對,不過門邊從九點到十二點有人監視着,那麼從絹枝回到家裏開始算,兇手只有十分到十五分的時間下手,這怎麼夠?這些就是研究的結論。』『會不會兇手躲在浴室裏面?』『不太可能。如果是這樣,稻澤進來的時侯,兇手本能的反應應該會把電燈關掉。因爲萬一稻澤發現了屍體,叫人來,那不就慘了。當然了,以上這些推測,是姑且相信稻澤的供詞。如果稻澤是真兇的話,那麼真相就會完全改觀了。』研三輕輕地嘆了口氣,躊躇地問道:

『哥哥,這具屍體真的是絹枝嗎?』『不是絹枝?那你倒說說看是誰?』『譬如,那個聽說在廣島被原子彈炸死的珠枝,死裏逃生,卻在她姊姊家被殺——』研三的話還沒說完,松下課長就捧腹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你的偵探小說是一流的。但不要隨便用那種想法來解決問題,好不好?她們兩個是雙胞胎,也許是真的長得很像。不過,這時候,你這種異想天開的想法恐怕是太不實際了。話說回來,也許有可能啦!但是死者的手腕,從肘部以上就切斷了,而且根本沒有刺青的痕跡。至於腳的部分也是一樣。你這個做醫生的,如果要你說出兇手的名字也許很困難,然而,你總不至於會說刺青是被弄掉的吧?』研三自覺可笑地想,的確!我怎麼會有如此愚蠢的想法呢?

『就像你說的,我今天大概是遇到太多的事了,尤其天氣又這麼悶熱,弄得我頭昏腦漲的。』『也難怪啦!連我也是頭一次遇到這麼離奇的案子。』英一郎鬱郁地獨語道。好幾次邊說話邊把菸圈向天花板吹吐。研三忍不住地又問:

『哥,讓我幫你調查這個案子。不必很正式也沒關係。』如果是平時,英一郎只會一笑置之,可是今兒個卻嚴肅地說:

『你要幫忙?』『我是說真的。雖然我沒有太大的用處,但是一開始就捲入這次的案子,也許冥冥中有一種因緣吧!剛好我又學醫,可能在鑑定方面會有點幫助。我是這麼想……』松下課長點點頭。他心裏好像也有種聲音在提示他說,想以專門調查人員的努力來搜素,用正面的進攻方式是沒有辦法解決事情的。

但是,事情演變到後來,竟然因爲他這個沒用的弟弟的牽扯,把真兇逼到窮途末路,接連又引起殺害第三個人的動機,就連頭腦敏捷的搜查課長也是始料未及的吧!

搜查的行動,一天又一天地進行着。

翌日,推定切割屍體的兇器是把鋸子。兇器在距離絹枝的房子兩百多公尺一處燒過的廢棄物中發現。鋸子上明顯地有暗紅色的血跡,血型和死者的血型相符,指紋已經無法查出,鋸子因爲是舊的,也找不到特別的線索。

不過,根據回到鄉下去的女傭供詞,倒發現了幾件令人感興趣的事。

殘留在現場的一個指紋,經過研判是女傭的。案發前兩三天就請假的女傭,因爲還有一些手續沒辦好,所以案發的當天上午,又回到主人的家。所以,女傭留有指紋的事,並不奇怪,誰都料想得到。不過,至少證明了有一個指紋和案子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關於那把鋸子,女傭說從未看過。這麼一來,就明白兇手謀殺的行爲絕對不是衝動的隨便拿把鋸子把屍體鋸斷的。從密室的情況看來,這次的殺人事件是經過詳細而周密的計劃。

還有一件事讓偵訊的警官吃驚的是,女傭並不是自願請假,而是絹枝叫她休息的。據她說,在兩三天前,絹枝收到一封牛皮紙的信時,臉色馬上大變,要她回家休息幾天。

這件事情在搜查人員之間,引起相當大的疑惑。如果,這封信就是在相簿裏發現的那一封,那就是恐嚇絹枝要致她於死地的警告。其他人不敢斷定寄信人到底是誰,不過絹枝自己應該心裏有數。如果絹枝怕死或者是害怕受威脅,應該不會叫女傭休息,家裏沒留半個人才對,至少也應留個人在身邊,這纔是人之常情。絹枝究竟是什麼心態,實在很難用道理來解釋,這令搜查人員百思不解。

只有一位警官反對這個推論,他提出很有道理的意見。

『這個女人是不是對自己的魅力極有自信?憎恨往往由愛而起,假如想殺絹枝的是個對絹枝很癡迷的男人,絹枝也許認爲反正他到跟前來,只管撒撒嬌,就可以應付過去了。略施小計,包管他天大的脾氣也會緩和下來,如果有女傭在,反而麻煩,不如叫她休假回家。』聽起來的確是相當有道理的論點,不過在案情還沒大白之前,這個論點是不是屬實,還無法確定。

調查絹枝的東西,結果發現衣物遺失的相當多,其他寶石,貴重首飾以及現金都不翼而飛。根據女傭的供詞,因爲封鎖的問題,絹枝覺得銀行靠不住,所以經常把好幾萬塊的現金放在抽屜裏,可是案發後現金一毛不剩。

問到絹枝平常的生活情形時,女傭回答說:

『我到這裏工作已經超過半年了,家父因爲在戰爭中受到先生(最上)的照應,所以纔到這兒來侍候太太。剛開始我都不知道主人有刺青,後來知道了,嚇了一大跳。太太也承認她身上有刺青,我心裏很害怕就想要走,後來過了一陣子也就習慣了。太太如果心情好,才穿兩三次的衣服就會送給我,很大方哪!可是一旦情緒不好,小事情也會大發脾氣,服侍她實在很累。以前最上先生每天晚上都來,差不多都在這裏過夜。那個時候,太太晚上都不外出,白天大部分出去買買東西,或是去劇場、電影院看戲。不久前,在銀座開了一家專門給公司職員玩樂的酒吧,只有會員纔可以進去。太太這個月月初就到那裏去上班,不過,最近又關掉了。你問我太太跟先生感情好不好,以前好好哦!太大心裏到底愛不愛先生,那我可不敢說。家裏從來沒有其他男人進出,不過,十天以前太太參加了一個刺青的集會,先生很不高興,不管什麼時候來,都是吵得天翻地覆的。沒幾天,就叫我就回鄉下去了……』髮型相當摩登的女傭所陳述的大致是這樣。再問她最近有沒有什麼異常的事發生,她考慮了一下回答說:

『說起來大概是三四天前中午的事。我出去買東西回來的時候,發現家門口有個長相兇惡、打扮很寒酸的男人站在那兒鬼鬼祟祟的。他一察覺我,就一直盯着我看,然後一下子就跑掉了。他的皮膚很黑,那副眼神叫人看了就討厭,大概有五尺二三寸,頭髮削得很短,身上的褲子和襯衫都是髒兮兮的。』這段描述的確是一項重大的線索。臼並良吉七月初從監獄放出來,曾有一段時間暫住在水戶的姐夫家,不久便不知去向了。女傭看到他的照片之後,證實那天就是這個人沒錯。而且,臼井留在監獄的筆跡和牛皮紙裝的那封恐嚇信的筆跡一模一樣。

另一方面,最上竹藏的家也徹底的搜查過。特別引人注意的是,從衣櫥裏發現了手槍。根據他家裏負責打掃的女傭說,最上失蹤的兩三天,舉止神情都很怪異,一邊沉思一邊擦手槍,叫人看了又驚又怕。

至於博士和稻澤的偵訊工作,一點進展都沒有。稻澤的供詞還如以前一樣,一成不變。博士則依然故我,完全拒絕說明自己那天晚上的行蹤。

最上久不在場的證明已經完全確認了。他以證人的身份到警視廳去,在旁窺看的警官證實就是他沒錯。他在案發當天晚上,從九點十五分到隔天的早上九點,被關在拘留所的鐵門裏。和他同行去東京劇場看戲的河畑京子,也就是銀座一家洋裝店『蒙娜麗莎』的老闆娘,說他們從三點半到八點之間,都在劇場裏看戲。銀座的一家酒吧『菩提樹』的女侍和調酒的侍者也都證明他在八點半和兩三個不良分子大打出手的事。

另一方面,絹枝的身世調查也緊鑼密鼓地在進行中。她的本籍是戰災區本所,整條街早已殘破不堪,想要調查實在煞費周章。所幸找到了一個以前同住在一條街上,後來因爲戰爭而疏散到鄉下去的老人,才蒐集到某些資料。根據他的描述,絹枝的父親雕安是一個相當有名的紋身師。他的太太以前是個相當厲害的風塵女郎,生性耿直的雕安爲此苦惱不已。後來他的太太竟然和個年輕的小夥子私奔了,結果也是慘悽落魄。撇下三個年幼的孩子,雕安憑着一雙男人的手,獨自辛勞地扶養孩子成人。孩子慢慢長大以後,長男爲了替父親分憂解勞,也爲人刺青。由於這個行業不能公開地掛牌營業,所以就以古董買賣爲招牌。常太郎在接受徵兵體檢之前,全身都已經有了刺青。在旁觀看的絹枝,也負氣地要全身刺青。夏天的時候,袖口的地方也毫不在意地露出青色的刺紋,老人就曾親眼見過她在路上走的樣子。接着珠枝也紋了身,後來舉家遷離,珠枝刺了什麼圖案就不太清楚了。

大致上,老人就記得這麼多。不過,這些倒是可以得到個結論。雖然這些支離破碎的敘述,不是那麼令人滿意,但是太平盛世的時代,不用說當然是好辦事,而經過這麼一場浩劫,連何時才能重振家園,復興國力都不知道,何況是調查這樣的事呢。在今天這種情況下,搜查當局也只好接受這樣的結論了。

狹山律師保管了一份竹藏立下的遺囑,不過律師拒絕開封。以律師的立場,竹藏至今生死未卜,而絹枝被害的案件,也缺乏有力的證據證明竹藏是殺人兇手,所以不能公開遺囑。站在私人的立場,律師倒是吐露了不少線索。據他說,竹藏在一個月前曾經有一次提及想讓絹枝遷入戶籍。案發前幾天,律師和竹藏談話的時候,他又改變了心意,說要暫緩遷戶口的事。

當然,色班酒吧也被列入調查。不過因爲時局的關係,酒吧取締的相當嚴格,銀座也有幾家地下酒吧,在這裏經營不合法的賭場,風聲很緊。一有動靜,就關門不做生意了。色班酒吧恰巧就在案發前歇業,搜查人員去檢查的時候發現,到處都好像洗過一樣,連指紋都找不到。

以上就是案發後三天內,松下課長所搜得的所有情報。

他的預感的確沒錯。剛剛戰敗後的大混亂以及如此惡劣的條件,必定會有不良的影響。這次的案子是他經歷過最棘手的。

松下課長辦案從來不用暴力跟拷問的手段,絕對訴諸道理來解決案子,徹底地尊重人權,如果沒有直接的證據,就不會把嫌犯送上法庭,自始至終都實踐新憲法的精神。但是,這次案發,博士卻默默不作聲,讓松下課長不由得怒火中撓,直想揍人。

雖然有五條線索都有關連,但是其他四條線案的用處都不大。不過,還是各條線索都同時進行追查,徹底地實行調查犯罪的原則。

從這個觀點來看,竹藏的行蹤是當務之急,除此之外繼續追查博士的行蹤也是勢在必行。

最讓他苦惱的問題,就是在現場發現的指紋,除了被害者以外,共有五個,三個男人的,兩個女人的。

其中三個男人的指紋及另一個女人的指紋已經知道了。最上竹藏以及女傭吉田房子,早就在預料之中。至於稻澤義雄和臼井良吉的指紋,按理說也當然會有。問題是,還有一個女人的指紋是怎麼來的?

用科學方法精密地調查之後發現,這個不知名的女人的指紋和死者的指紋非常相似,不過兩人之間還有微妙的差別。

這個不知名的神祕女人,成了解開命案的祕密關鍵。

彷彿是在嘲弄搜查人員疲於奔命的調查似的,這個女人的身份就像浴室裏蠕動的蛞蝓一般,忽隱忽現,僅有難以捉摸的幻影,叫人摸不着、猜不透。

雖然想瀟灑地付之一笑,但是不知道怎地,松下課長的眼前卻一直浮現着綱手公主的女人——野村珠枝全裸的身影晃動着……大蛇丸和綱手公主。

這一對年輕貌美,被宿命烙上印記的雙胞胎。

珠枝到底是生是死?她在廣島因爲原子彈爆炸而死亡的消息會不會有問題?是不是活生生的又在東京出現呢?

在這件駭人的命案中,扮演了相當重大的角色的,就是她嗎?

對於這個疑問,松下課長恐怕目前是沒辦法回答了。

①阿部定事件,指的是女傭阿部定(1905—?)於1936年5月18日在東京都荒川區尾久的茶室,將情人絞殺並切除其生殖器的事件。由於事件的獵奇性,在事件發生及阿部定逮捕(同年5月20日)後,日本新聞界號外連出,在當時,這是一起引起人們極大關心的事件。即使在現在,很多日本人只要一提起「阿部定」這個名字,就會聯想起該事件,由此可見其知名度之高。該事件的審判結果,被定爲癡情所致。阿部定接受了服役6年的判決,於1941年刑滿出獄。由於其案件的特殊性,阿部定在外部世界的知名度非常之高,以至於當時的監獄長爲了她出獄後能夠不招致騷擾,建議她改名爲吉井昌子,從此以後隱姓埋名地生活。出獄後阿部定使用了吉井昌子的假名結婚,在戰爭期間被疏散到了埼玉縣。戰爭結束後,大量的新聞記者突然出現在已開始平靜生活的阿部定的生活裏。直到那時,她的丈夫才知道她就是名噪一時的阿部定,安寧的生活自此終止。在戰後直至1970年代的這段時間裏,阿部定事件開始不斷地被各種媒體炒作,很多劇團也開始排演以此事件爲藍本的節目。日本電影界也曾數次以阿部定事件爲背景,將該事件拍成電影搬上銀幕,包括1976年大島渚導演的《感官世界》。阿部定也歷經了溫泉旅館服務員、飯館服務員、酒吧老闆娘等等職業,不斷地利用着自己的知名度。1959年還因爲表現優異而得到了東京餐飲界協會頒發的優秀服務員獎狀。1971年,在位於千葉縣市原市的勝山酒店裏,65歲的阿部定曾用「香」的假名工作了一段時間。在這段期間裏她曾嘗試過用錢來引誘年輕男子與她發生關係,但在事情被發覺之後留下了一封信就消失了,之後音信全無,現在生死不明貯藏室中的屍體最上竹藏的行蹤終於曝光了!但是和搜查當局的預期相反,這項發現對案情並沒有帶來一絲曙光。因爲找到他的時候,竹藏先生已經是不能言語的屍體了。

九月一日,星期六的早上,松下課長因爲連日來在酷暑下疲於奔命,所以九點了還在牀上酣睡。晏起的松下課長正吃早飯的時候,惱人的電話就傳來了這項重大的消息。

『不要吃了啦!馬上出發吧!』松下丟下了筷子馬上站起來,帶着憂慮的眼神朝研三望去。

『發現了最上竹藏的屍體了,你要不要一起去?』松下說了這句話。研三一聽,哪裏會拒絕,馬上準備好,兩人就坐上警務處的汽車,在青梅街道土全速向西奔去。

『哥,你是說——最上竹藏的屍體。是不是自殺?』一坐上車子,研三馬上就提出問題。

『不知道。電話裏沒講清楚。』『那——是在那裏發現的?』『說是在一間貯藏室裏。聽說是最上的。不過沒人住,人家都叫它鬼屋。』松下課長說完,就再也不作聲。不管研三再問什麼,他只是默默地抽着菸草。

奔馳的車子,一路經過了荻窪、西荻、吉祥寺,從窗口望出去,沿途的景色漸漸地變爲鄉下的風光。到三鷹車站橫越鐵軌的時候,站在派出所前面的秋田刑警舉起手攔下車子,然後上車坐到旁邊。

『發現屍體的是誰?』不等他休息喘口氣,課長劈頭就問。

『是最上建築公司裏的職員。』『怎麼發現的?』『叫作鬼屋的那棟老房子,因爲抵押的關係,所以轉手變成最上的財產。由於名聲不好,最上也很困擾,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纔好。後來決定拆除,移到其他地方重建。因爲決定明天要動工,所以那個員工就先來查看一下,誰知發現了貯藏室裏的屍體。』『死因呢?』『用手槍朝腦袋開了一槍,立即斃命。』『兇器呢?』『好好地握在手上。』『自殺嗎?』『還不敢確定。不過是一槍斃命沒錯。』『嗯——』課長很快地低吟了一聲。隨即車子向左大轉彎,就停了下來。

『從這裏車子過不去,請下來走一段路吧!』『好。』迅速地下了車,課長熄了煙,兩眼直視着前方。

從三鷹車站向東北徒步大約三十分鐘的距離,這裏的景色仍遺留着昔日武藏野的風貌。雖然如此,國木田獨步①的名着《武藏野》裏當時的一草一木,如今早已變爲滄海桑田了。隨處可見的是遠遠的工廠大屋頂,時代變遷的足跡流露無遺。但是細細環顧四周,仍有櫟木及楢木交錯稀疏的林子,以及涓涓小溪的水聲,令人不免佇足的風情,依然猶存。

但是,再動人的美景,對此時的松下課長來說,也只能喟嘆無緣。他左顧右盼地四下裏瞧,也不過是爲了努力在腦海裏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

『就是那間在雜木林裏的房子!』秋田刑警指着那棟在溪邊,有五、六十公尺遠,在細長彎曲的小路盡頭的房子這麼說。

『只有這條通路嗎?』『是的。不過,這種地方隨便橫越田林走過去也可以。』『最靠近的人家距離有多遠?』『差不多三四百公尺以上。』『那走吧!』課長率先開步走去,連日的晴天,使得小徑十分乾燥,根本就沒有任何可疑的足跡。走了五六十公尺,在崩壞的土牆前面,躲在樹蔭處的警官慌忙地立正敬禮。

大門從裏頭閂着。

『從哪裏可以打開?』試圖打開門把的課長回過頭去問刑警。

『那兒有邊門。』『哦!』沿着土牆轉兩個彎繞到後面,有個小的邊門。走到這裏一看,大概有三百坪。走進門,在盛夏的豔陽曝曬下,嫩草味撲鼻而來,建築物蓋得四四方方的,差不多四十坪大。後面白牆崩塌的地方,僅有一間貯藏室而已。

『這棟房子裏面變成什麼樣子?』『榻榻米和裝潢通通拆掉了。在這種時代,連玻璃也全拆掉了。裏面什麼也沒有,偶爾有要飯的或流浪漢進來歇腿』。

課長點點頭,又重新點燃菸草,隨即往貯藏室走去。守在貯藏室門口的警官,看到課長來,就用力把門打開。和貯藏室特有的臭味混雜在一塊的屍臭味刺鼻而來。研三碰了一下哥哥的肩膀往裏面瞧。剛開始什麼都看不清楚,一會見赫然瞥見在微暗的角落裏橫躺着一具屍體。

『把窗戶打開吧!』一開窗戶,陽光刷地射進陰鬱的貯藏室。無數的蒼蠅在貯藏室裏盤旋不去。裏面有個像裝啤酒的空箱橫倒在前面,最上竹藏的右手握槍抵着頭倒在地上。屍體已經開始腐爛,右耳的上方有個小洞,暗紅的血流到地上,和塵埃凝結一起。

『死了幾天了?』『大概有三四天。』『那麼,就是在北澤命案發生的當天或者是隔天咯?』『是的。』『是用這隻手槍嗎?』『不錯。子彈從右耳上方斜穿過腦袋,像這樣一發就死了。』『有沒有格鬥或暴力的跡象?』『幾乎都看不到。』『身上的東西呢?』『皮包裏面大概有紙幣兩千一塊。不過,手上那隻金錶至少有七、八千塊。』『有沒有痛苦的表情?』『實在隔太久了,現在不容易辨認。』『手槍呢?』『勃朗寧三六式,有滅音裝置。』『和最上家裏發現的那隻外殼一樣嗎?』『一樣。』『手槍上的指紋呢?』『除了死者的指紋以外,沒有別人的。』『有沒有他殺的跡象?』『看不出來。』『如果是自殺,就是坐在空箱子上扣扳機射擊頭部,因爲震力而滾到地下的嗎?』『我想應該是。』『手槍的子彈呢?』『六連發的,全裝上了。不過,只射了一發。』『和子彈的彈痕一致嗎?』『如果沒有解剖,取出子彈比較,不能很肯定地下斷言。不過大概不會有什麼差錯。』『裝了減音裝置,那麼在貯藏室裏頭開槍,外面聽不到吧?』『是的。本來在貯藏室裏,所有的聲音都很難傳出去——尤其是這兒離土牆還有一段距離,除了在屋子裏面,我想誰都聽不到。』『好,知道了。把最先發現屍體的那名職員帶來吧!』課長隨即蹲下去察看屍體,再次巡視貯藏室裏的一切,然後向那棟老宅子走過去。坐在污穢的走廊,眼前這個約莫廿七八歲的年輕人微顫地朝課長點頭示意。

『我叫吉岡一郎。廿八歲,最上建築公司的職員。』『是你發現屍體?』『是的。』『死者是董事長最上竹藏沒錯嗎?』『沒……錯。』吉岡一郎彷彿想起了屍體那副恐怖的死狀,顫抖地閉上了眼睛。

『把發現屍體的情形,從頭詳細地說一遍。』『是。這棟房子大約是在三個月以前,變成公司的財產。並不是老闆自己要買的,因爲老闆借錢給對方,對方無法償還,最後拿房子抵押,借款大約是建地的價值。然而,風評不好,據說傍晚走到附近,可以聽到有人呻吟的聲音。我想是沒這回事,最先蓋這棟房子的主人,因爲事業失敗,在貯藏室吊死。第二任主人,聽說發了瘋。第三任主人和某刑事案件牽連,現在關在拘留所裏面。老闆他雖然取得土地的所有權,卻一直很傷腦筋,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纔好。因爲不太吉利,想把房子拆除。決定明天開工,所以……』『等一下。是什麼時候決定開工的?』『差不多兩個禮拜以前。』『那麼,就是竹藏失蹤以前咯?』『是的。』『那麼,最近這棟房子要拆除的事情,是不是最上公司裏的人都知道?』『有關係的人都知道。』『那主管稻澤知道嗎?』『當然知道。』『好,再繼續講吧!』『其實,爲了這次董事長失蹤的意外事件,各項準備工作都拖延下來,但總不能一直拖下去,所以我就先來看看。本來還有另外一個人要來,在火車站等了好久都沒等到人,所以我就一個人來了。雖然別人都說這是一棟鬼屋,但是我想大白天的,總不會有鬼出現,就從邊門進來。屋子裏連榻榻米、傢俱都沒有,小偷也沒興趣光顧,大概是這樣纔沒上鎖。貯藏室的門好像是開着的。當時我想會不會有誰在裏面,結果一點動靜也沒有,於是就鼓起勇氣推開門進去,裏頭有一股臭味,其實我很想逃走,後來還是壯起膽子再瞧一瞧。等眼睛適應光線了,就看到一具屍體。一看竟然是穿着很眼熟的西裝的董事長,我當時簡直要嚇昏過去了。卻又不能不管,只好趕緊跑到附近的警察局報案……』這位一面擦汗、一面述說的年輕人,他所說的大概不會有問題,可以從他的表情大致猜想得到。

『好,知道了。勞駕、勞駕。』打斷了年輕人的話,松下課長馬上站起來迎接正朝這邊走過來的檢察官。

剩下研三一個人留在原地,他無聊地在那個荒蕪雜亂的院子裏踱步,心裏則反覆地推想今天的事情。

第一、似乎沒有他殺的可能。從家裏帶手槍出來,而且死了還握在手上,一槍就斃命。要說這不是自殺,簡直是不太容易。

另一方面,如果是自殺應該有動機纔對。讓他決心尋死的原因到底是什麼?是不是因爲竹藏下手殺了絹枝,所以才走上這條不歸路呢?這麼推斷,雖不無道理,但是相反地卻又令人難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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