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刺青殺人事件-高木彬光1

刺青殺人事件 by 高木彬光

2020-2-5 21:26

恐怖的雕像很少人知道紋身的美麗,而爲這種祕密紋在皮膚之藝術所感動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這很可能是由於先入爲主的偏見所造成的,譬如:看到街上的粗工或販夫走卒之類的古銅色皮膚上,有着生手所紋的黝黑的蚯蚓後,即認爲這就是所謂的紋身;或者認爲不論男女,凡是紋身者皆爲流氓、兇惡的罪犯,要不然就是居於下層階級的人渣,以及人生戰場上的失敗者,他們無視於嚴肅的歷史真相,甚至矇蔽了自己的眼睛。人們對於紋身的看法,通常是以上兩者之一。

然而在綿延數千年的人類歷史中,對於自古流傳下來的習俗是很難尋找其根源的,不如相信其來有自還來得妥當些。

美國某一心理學家就曾說過:

『紋身爲性慾的表現。』一面爲長而尖銳的針;一面爲刺破皮膚注入液體,亦即賜與受——很明顯地,這種風俗可視爲從事性行爲的兩面。

紋身是人類最原始的本能行爲,雖一時遭禁,乍看之下似乎完全消失;但是,終有一天會像只不死鳥一樣地重生,紋身是不會死的。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種觀念,就連深受儒家思想薰陶的日本人也是很難了解的。於近代的歐美各國,紋身絕非屬下層階級的專利,就在一世紀前,歐洲各王室及王侯顯貴普遍都喜愛紋身,而且蔚爲風尚。

我們可從歷史上找到用針刺進玉體,而在皮膚上留下不朽圖案的王者之名,譬如英國的愛德華及喬治兩皇帝,蘇俄最後一位皇帝羅馬洛夫,及希臘的奧爾加皇帝等,實在不勝枚舉。

這股潮流之所以成爲一種風尚,乃導因於日本的紋身技術受到世界各國的肯定。

明治初期,已故喬治五世①還是王子的時候,在一次東方之旅中拜訪日本,遂傳出了他紋身的消息。除了倫敦愛華德報以外,所有英國的報紙都詳細報導這件事情。但是由於當時通訊不便,所以王子紋身一事竟被下層階級的船員誤傳爲一箭射穿鼻子的兩側,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英國的上下兩院立刻對這件皇室的醜聞展開激烈的論戰,在野黨的一名議員責備地說:『身爲日不落國的王子,竟有如此不檢點的行爲!』然而,當時的首相對這事,卻一再地答辯:『此事目前仍在詳細調查中。』其情況至爲窘困。

所有的英國民衆都以恐慌的心情等待王子回國,幸好事實證明箭狀的紋身是毫無根據的。

當時英國報紙爲了安撫民心,都以頭條新聞報導:

『皇儲的鼻子非常健康。』這不由得使人會心一笑,事實上刻在手臂上的美麗龍紋,對於大英帝國的王位繼承絲毫沒有影響。

紋身在日本被認爲是『文明人可恥的行爲』;同時也被法律嚴加禁止,卻因這位王子的以身試法,而開始傳到歐美先進國家的皇室。更尷尬的是,第一位瞭解日本紋身藝術價值的人與浮世繪一樣,並不是日本人自己,而是訪問日本的外國人。

日本的紋身藝術進化到真正的藝術,時間並不算很久,大約始於距今一百數十年前,也就是江戶天保年間②。

在爭妍鬥豔的江戶男女的皮膚上,出現了或爲纖細,或爲豪放絢爛而華麗的色彩,此爲日本民俗史上添加了特殊的一頁,也成爲大家的話題。

紋身如今已不僅是歷史事實。許多名作、傑作都已化爲泥土,甚至煙消雲散,即使是鳳毛麟爪也遍尋不獲了。

人的生命是短暫的,藝術的生命也是短暫的。

像紋身師這種生命坎坷的藝術家,是不敢企求在百年之後得到知己的,畢竟這是份可望不可即的夢想。

隨着醫學的進步,原本無法留給後人緬懷的紋身作品。如今,也可以作某種程度的保留了,一個方法是拍照;另一個方法則是剝下紋過身的人皮,然後經特殊的加工法保存下來。

位於本鄉③的東大醫學院標本室,就珍藏了近百張的紋身人皮。

標本室位於醫學院總館的三樓,佔有一半的面積,通稱醫學博物館,每年五月的祭靈當天會對外開放。該校不愧爲日本的最高學府,其標本室中藏有許多珍貴的標本,而靠近入口處在色彩耀眼的棺木中,躺着一副埃及的木乃伊,此外還有內村鑑三④、夏目漱石和其他名人死後的腦髓。也有某醫學博士夫婦死後所捐出的完整骸骨,只以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注視着人們。於玻璃架中可見,曾轟動一時的玉之井御齒黑溝殺人命案⑤的屍骨。然而,以上種種比起掛在牆上的這張紋身人皮,就顯得遜色多了,自然無法吸引人們的注意。

奇異的阿拉伯式圖紋,表現的是紋身師與愛好藝術者的靈魂,死後就變成一幅曼陀羅圖。

這些紋身標本都經過特殊的藥物處理,裱褙於匾額後,就是一幅美麗的彩色圖畫;同時兼具豪華壁飾的情趣。

圖形有牡丹、獅子、金太郎⑥、般若、花和尚、九紋龍等,可謂多彩鄉姿,每張標本都象徵着椎心刺骨的痛苦掙扎,每一針都注滿了紋身師的熱情與喘息,看到這些作品,令人不由得想起當時的情景。

單就一件作品而言,不可否認的,都可稱之爲藝術品;但是九十張作品集合在一起,卻洋溢着一種不平常的怪異氣氛及無法形容的壓迫感向人緩緩逼進。靜靜注視標本的人,往往會無法壓抑自己的思緒,而進入一種脫離現實的奇異世界裏。

有一次,和我一起拜訪這間標本室的一位新聞記者,用極微小但卻激動的聲吾說:

『唉!人死留皮——』當時他的表情非常複雜,交織着感慨、恐懼、興奮與陶醉。

他又繼續說:

『紋身確實是一種藝術,至少被收藏於此的標本是如此,我承認你的說法是對的。但是忍受痛苦、消耗體力來傷害自己的身體是愚蠢的行爲,有知識的人是不會做。』是的,紋身是愚蠢又沒知識的行爲,可是以另一個角度來看,紋身卻具有與鴉片一般的魅力,一旦成爲這魅力的俘虜,就再也沒有抵抗的力量了,而在紋身迷的心中,是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替代紋身的。

最顯着的例子之一,就是將皮膚留在這個博物館前的雕勇會⑦會長村上八十吉先生。

他的紋身範圍可說是空前絕後,從前他在新富座打雜的時候,背部、腕部、股部自不待言,就連臉部、手腳指頭、耳朵、眼瞼,甚至局部部位都有,唯一留下與生俱來的白色皮膚只有手掌的內側部分。

據說在他生前,凡是於遠處看見他臉的人都會以爲他來自印度或者其他地方,等到知道這是紋過的臉後,就會情不自禁地驚叫起來。

他遍身都紋有圖案,每次想到他的心境都不禁令我起雞皮疙瘩,只能說紋身是他非常執着的事吧!

也許是立場不同,不過標本室所收藏近百張的紋身標本,不也是由迷上紋身魅力的人所提供的嗎?

如果是其他的標本類,譬如肺結核、癌症等病理標本,收集起來就不會有什麼困難的地方,因爲大學的附屬醫院中,本來就住有許多這類的患者,只要從中找出一些適當的病人,事情也就很容易解決。

但是,紋身標本卻不是這樣,首先,想要找到藝術化的作品就相當困難。

若是隻找身上有紋身的人也不會有太大困難,走進澡堂就可以看見兩臂上紋着小小的女人名字,或是背上紋着技術尚未成熟的人像的人。但想要找出技術已臻成熟的藝術作品,就非易事了。

不論任何時代,配稱高手的紋身師數目絕對不超過十人。

明治以後,爲了逃避嚴厲取締而於小巷中過着三餐不繼的生活,並繼續保護不外傳技術的紋身師,除了第一代、第二代的雕宇之之外,也只能找出雕兼、雕金、雕五郎和雕安,除了他們外,多半都是連墨還要刺朱的外行紋身師。

即使是被稱爲高手的紋身師,也不能像畫家一樣隨自己的興趣在畫布上揮筆作畫,能否成爲滿意的作品,往往取決於對方是否具有雪白無瑕、細緻光滑及稍帶潤澤的皮膚,就算是一顆痣或一處傷痕,也會使紋身師失去興趣。他們的理想非常高,而這種師傅是十分難求的。

假使一個人擁有上述條件的皮膚,還得看他是否有意紋身。上流階級的人即使是作夢也不會想要紋身的,因爲他們有着物質社會的偏見,而且怕痛。一旦紋身就不能半途而廢,能夠克服這個困難才能創出美麗的作品,所以要在皮膚上留下一生無法消失的烙印,實在是件非常困難的事。

即使有意紋身,但全身性的紋身卻也非泛泛之輩所能完成。每天插幾千支針,甚至幾萬支針於皮膚內;同時注入墨或染料,連續這樣要做好幾個月,這會出現激痛和發燒的情形,甚至因白血球減少而消耗體力。另外,經濟也是一大負擔,難怪有許多人半途而廢。

能完成藝術性紋身的人,好幾萬人中纔會有一個,除非努力尋找,否則還找不到。

博士負責標本的收集,他數十年如一日,每天不斷地巡迴於各個澡堂間,又走動於流氓、販夫走卒及各行的掮客之間,一個又一個的尋找對象,若是發現有因經濟狀況不佳而半途中斷的人,就自掏腰包助其完成。

博士也是被紋身的怪異魅力所迷住的人。

就算經過一番努力得到一張傑作,仍然無法解決問題,接下來的難題就是讓渡紋身的合約書,合約書之所以成爲難題是無需強調的,一個人無論生活得如何困難,總不至於瘋得剝下紋過身的皮膚,來交換衣食所需吧!所以只好一再拜訪其家人,再設法說服那些迷信很深的人,讓他們簽下死後解剖及讓渡紋身的合約書,最後交付訂金——而這件事也是需要很大的耐心及極佳的外交手腕。

又不知要等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後,才能等到對方死亡,也不能因等得不耐煩就採取非常手段來取得紋身人皮;同時在漫長的歲月中,對方的紋身是否能平安的保留下來,這也非一般人所能預估的,像天災、戰爭和失蹤等,意外事故實在太多了。

這數十張的標本,每一張都代表着苦心得來的經過,關東地區的老大們,爲了向有刺青博士之稱的F博士表示感謝,特別贈送他石燈籠,否則雖是東大醫學院的權威,想成功地完成收集傲世的紋身人皮工作,也是相當困難。

但是,即使是苦心得來的標本,也不一定都能完全表現出紋身不同凡俗的美麗。

有生命的皮層上所呈現的深藍色,死後會變得如墨一般的黑,硃紅色則變成紅褐色,就算忽視色素的變色或褪色;但是人死後的紋身圖案也會變得極不自然,甚至有誇張的現象,這是因爲人體的皮膚會有微妙的彎曲及凹凸表現,死後這些都會被拉成平面,纔會導致這種現象。

當我們請紋身師畫草圖的時候,就可以發現畫在布面上的人體各部分就像風箏上的圖案一樣,完全失去平衡,頭大而手腳小,乍看之下顯得幼稚笨拙。不過,一旦離開紙張紋在人的皮膚上,就會放出萬丈光芒——我一再爲這種情形感到驚訝不已,其實就像一位紋身師所表示的,紋身不能當作平面畫看來,應視做立體雕刻。

像F博士如此的權威人士,當然不可能忽略這一點,放置於這間標本室中央桌上的幾副只有軀幹的雕像,就是最後的答案。

—把紋身人皮恢復爲本來的人體形狀,並賦與立體感,確實予人和裱褙在匾額中的人皮完全不同的感覺,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怖氣氛。

沒有頭顱和手腳,只有紋過身的胴體,的確是非常噁心的形狀,雖然色彩鮮豔;但圖案越是逼真,就愈使人感到恐怖。

留下皮膚告別塵世的人,是男是女已無法得知;然而他們一生充滿着人們所不知的變化與挫折,卻是任何人都想像得到的。可是這些人的職業爲何?他們紋身的動機是什麼?紋身對他們有什麼影響?無論如何,那已是過去的事,即使有所知也早爲人們所淡忘,只不過還能稍稍刺激一下人們的想像力罷了!

譬如:據說其中一張是有名的潑婦高橋阿傳的人皮,連F博士都無法證明此事的真假。又有傳說,大阪醫大藏有女賊雷根阿辛的人皮,後經證實爲誤傳。

縱然權威人士一再的否認,傳說依舊存在,可見人們的心中永遠存着好奇心,他們無意識且固執地緬懷留下標本者的一切。

暫且不提這些傳說,就這些標本中的某一人,或是其中某副軀體雕像,我都可以詳細道出這張紋身人皮背後的可怕祕密。

首先來談一談置於中央桌上,精妙絕倫的大蛇丸紋身。

據說,在戶隱山的深處,曾有一名妖術師和名叫自雷也、綱手姬⑧的怪人比賽妖術。目前這名妖術師的紋身像還是做妖術師的打扮,頭上戴着帽子,臉上露出戲弄的冷笑,背部有一個象徵妖術的記號,而這記號的周圍、腋下和腹側附近全是一片朦隴的黝黑色,中燃起紅色的妖火。背部就像生苔似的黝黑鱗片與紅色的蛇腹纏繞在一起,一條大蛇於左肩處伸出頭來,被砍斷的手臂部分紋滿櫻花和紅葉,斷腳的大腿處則紋滿色彩鮮豔盛開的牡丹。

纖細的針跡及美麗的色彩,在衆多的標本中顯得更爲特殊,有壓倒羣芳之勢。

右腰部有紋身師的落款:

『雕安作,昭和十六年二月。』提起雕安,只要是內行人都知道,他是位紋身高手,這張大蛇丸更是他畢生的傑作。

這種刺青也曾躍動於一位絕代美女的皮膚上,而且栩栩如生。

這位絕代美女名爲野村絹枝,乃雕安之女。

當絹枝和她的雙胞妹妹珠枝誕生時,雕安內心的感觸是難以言喻的。

他期望二人的肌膚能美如絲絹,麗如珠玉,在心中偷偷地許願,一定要把自己的精力靈魂紋在她們美麗的皮膚上,所以纔會取這樣的名字。

他的願望終於有實現的可能了,長大了的絹枝其皮膚果真如絲絹一般的美,曾替九十名女人紋過身的雕安,看到她那細緻的皮膚時,便頓時渾然忘我。

由於遺傳與環境之因,絹枝的心裏興起了一股不得不裝飾皮膚的念頭。

絹枝的體內流着雕安與母親的血,父親放棄了穩定紮實的生意,把自己一生奉獻給紋身藝術,而母親也是因爲喜愛紋身而嫁給雕安的。有人說,在殘廢者的世界中,五官健全的人反而被視爲殘廢者。雕安的客人不分男女,沒有一個人擁有與生俱來的白色皮膚,在這種環境下,絹枝對自己潔白的皮膚感到羞恥。

決定女人一生的初戀開始了,絹枝的初戀情人是個開照像館失敗的流氓。他甚至公開表示沒想到自己竟能攀上雕安,娶到一名肌膚雪白的女子。

絹枝的哥哥常太郎自小就接受父親的紋身技術教導,這是因爲雕安不願將自己的技術傳給他人,所以除了常太郎外,無人可以繼承他的工作。

雕安於常太郎在徵兵檢查前爲他作背部紋身,除此之外並沒舉行任何成年儀式,他只想把兒子的皮膚裝飾得如錦似畫,而這就是他所認爲的親情表露。

看到這種情景,一直壓抑在絹枝內心的情感終於爆發了。

『我也要紋身,我不會比不上哥哥,幫我紋一個又大又漂亮的圖案!』絹枝伏在父親面前苦苦地哀求着。

雕安並沒點頭,反而嚴斥怒罵:

『你就要出嫁了,這樣像話嗎?身爲父親的,我能這樣傷害女兒的身體嗎?』絹枝默默地離開,往後的兩天裏平安無事地度過了。

雕安有股意猶未盡的感覺,女人或是有身分的人要求紋身時,自己總要先勸阻一番,這與其說是逃避責任,不如說是煽動對方的心情,好比火上加油,累積多年的經驗,對於這點他是十分了解的……爲什麼當時不順着女兒的話,紋一寸或是五分呢?雕安內心錯綜複雜,只要皮膚有一點紋身,往後就能夠相當順利;但是身爲父親的他卻說不出這樣的話。

那天傍晚,雕安結束工作回來時,絹枝露出神祕的微笑,對他說:

『爸爸,你現在還不肯替我紋身嗎?』絹枝語一說完,便高卷右邊的衣袖。

雪白的上臂呈紫紅色,且有腫脹的情形,上有三朵小小的櫻花和細細的藍色雕紋。

雕安立刻明白這是常太郎乾的好事,他望着絹枝的臉龐,眼中充滿無限的感慨。

『怎樣?爸爸若再不肯替我紋身,我就請哥哥幫我紋全身。』輸了——雕安如此想着;但沒有比這更能合他高興的事了。

『到二樓去,把衣服脫下。』他的眼睛閃閃發亮。

幾個月後,誕生了一個新的女人——大蛇丸絹枝。

完成美麗紋身的當天夜裏,絹枝被他情人有力且色彩繽紛的手臂抱住;但她卻忍不住地哭泣了。

『我們如此地擁抱着,卻根本看不到白色的肌膚,這樣也好,除非我皮膚上的圖案消失,否則我的心情是不會改變的。』紋身的圖案並沒有消失;但兩人的愛情卻無影無蹤,不久,這個色彩繽紛的女人,經歷了一個又一個的男人,步上遙遠而又彷徨的不歸路。

很快地便發生了一場大戰,使所有日本人生活呈現一片空白,不過,這個戰爭並沒有持續很長的時間。

五年後,絹枝以成熟、妖豔的面貌出現於戰後紛亂的東京,這時等待她的新聞記者一見到她,莫不驚訝地聯想到『紋身殺人事件』,最後絹枝也被可怕的殺人魔所看中,因而招致被殺的命運。

一連串的殺人事件,皆由大蛇丸紋身所導出來,整個事件有如發生於妖術世界一般,更平添不少怪異的氣氛。

譬如第一次的殺人事件是發生在誰都想不到的密室中,現場簡直就是一幅地獄畫,而且大蛇丸紋身不見了,突然出現一條大蛞蝓,更暗示着這個事件的真相是如何可怕,又令人噁心。

事件一開始,大蛇丸紋身就從人們的眼前消失得了無蹤跡,一直都沒找到,焦慮萬分的搜查人員甚至懷疑兇手可能因害怕而加以滅屍。

事實上,大蛇丸紋身仍然存在世上,只不過是逃避有關當局的搜查罷了。

就在最後一剎那間,紋身意外地被發現了,人們不由得驚叫起來。

這一副軀體雕像着實令人鼻酸,這是紋身殺人事件的一條線索,非但沒有裱褙在匾額中,反而被製成沒有頭和手腳的胴體,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事件是多麼的可怕。

殺人事件的祕密與昭和十五六年絹枝的紋身有關;但是因寫小說的關係,我不能收回歷史,而從那個時候寫起。

現在我的記憶中,還能出現戰後一年的東京景象,當時這座大都市還未能恢復因戰爭所受的創傷,所以醜陋事件不斷地發生,治安相當不穩定。那時大蛇丸的紋身,仍留在有生命的女人皮膚上,不時地飄散着芳香。

昭和二十一年八月——悲劇的序幕就此揭開。

①喬治五世(George V,1865.6.3—1936.1.20),全名喬治·弗雷德裏克·恩斯特·阿爾伯特·溫莎(George Frederick Ernest Albert Windsor),英國國王,是愛德華七世的次子。1893年,與泰克公爵的女兒瑪麗結婚。1901年,愛德華七世即位,封喬治爲康沃爾公爵、威爾士親王。1910年,喬治即位,稱喬治五世。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1917年),喬治五世爲了安撫民心,捨棄了自己的德國姓氏維丁(Wettin),將王室改稱「溫莎」。——本書註釋乃掃校者所加,下同。

②江戶天保年間,即公元1830~1843年。

③本鄉,東京都文京區東南部地區,東京大學所在地。

④內村鑑三(1861年3月26日—1930年3月28日),日本基督教思想家、文學家、傳道士、聖書學者。1877年考入札幌農學校,成爲該校第二期學員,並加入了「信仰耶穌者誓約」。在這所學校學習的還有大島正健、新渡戶稻造、志賀重昂、武信由太郎、宮部金吾等日本近代史上的文化名人,但入信基督教的主要是前兩期學員。從該校畢業後,內村曾赴美留學。1894年,德富蘇峯邀內村爲其《國民之友》撰稿。此後三年,內村爲該報撰寫了大量稿件,其中,他對甲午戰爭批判的文章引人矚目。此後,內村曾長期爲各種媒體撰稿,批判時事。內村畢生倡導基於福音主義信仰,兼具社會時事批判的日本獨有的所謂無教會主義,其超越近代國家意識形態,以基督教的普世原則批判近代日本的理念,成爲日本重要的精神財富之一。其重要作品有《求安錄》、《基督徒的安慰》、《代表的日本人》、《地人論》等。

⑤玉之井御齒黑溝殺人命案(玉の井バラバラ殺人事件),昭和7年(1932)3月7日發生於東京府南葛飾郡寺島町(今東京都墨田區)的獵奇碎屍事件,島田莊司在其作《龍臥亭殺人事件》中對該案有詳細記述。玉之井,在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之後,發展成爲着名的暗娼街區。齒黑,在日本語中亦作「鐵漿」,江戶時代的既婚婦女、藝妓有將牙齒染黑的習慣。御齒黑溝,是指當時爲了防止藝妓脫逃而於娼館區周遭挖掘的深溝。

⑥金太郎,日本武將阪田公時的幼名。據傳,阪田公時生於天曆10年(956)5月,被認爲是雕刻師十兵衛的女兒八重梧桐上京都時,爲宮中侍者阪田藏人有染而懷上的孩子。八重梧桐返回故鄉生了金太郎,但因爲阪田已死,決定不返回京都而留在故鄉撫養。天延4年(976),遇到了源賴光,被視爲擁有能力的家臣人選,之後成爲「賴光四天王」之一。寬弘8年(1012),在征伐九州筑紫的亂賊途中,患熱病死去,享年55歲。其故鄉靜岡縣駿東郡小山町至今流傳着金太郎的傳說,祭祀他的金時神社也成爲當地的重要景點。以上事蹟在《今昔物語集》之前,未見任何史料予以記載,因此有人認爲金太郎在歷史上並不真實存在。現在的金太郎傳說形成於江戶時代,通過淨琉璃和歌舞伎等藝術塑造,大力孩童的形象基本固定下來,大致是個手持鉞斧、騎着大熊、身穿菱形圍裙的少年模樣。自此,日本各地凡是穿着菱形圍裙的兒童常被稱呼爲「金太郎」。另外,也有金太郎是足柄山女妖山姥與雷神的兒子的說法,其傳說在日本與桃太郎一樣流行。

⑦雕勇會,紋身愛好者的民間團體。

⑧自雷也、綱手姬,與大蛇丸一起,爲日本傳說中的「三忍」。相關事蹟請參閱岸本齊史的漫畫《火影忍者》。自雷也,亦作自來也、兒雷也、地雷也。

色班老闆娘日本從未經歷過大戰,戰敗後的第一年夏天,由於天氣十分悶熱,使得那些無法承受戰敗事實的東京市民身體變得非常虛脫。

戰後的復興遲遲不見很大的成果,戰火的遺蹟也還未完全消失;但四周已蓋起看來不怎麼順眼的鐵皮房子,原本銷聲匿跡的各類商品也擺設在店中,雖然如此,人們依舊貧窮。

銀座附近的情形也是一樣,白天人們帶着無神的雙眼彷徨於小巷間,外國人則趾高氣揚的走在大街上,流露着征服者的優越感。入夜後,家家戶戶的屋檐下不是求宿一夜的流浪漢,就是應召女郎,甚至連橫行霸道的犯罪者也有迴響在寂靜的夜晚街道的手槍聲也並不是完全絕跡了。

『東京真的變了……銀座也變了……』早川平四郎博士站在西銀座的后街,一間放下鐵門的店鋪屋檐下,如此喃喃自語。

他穿着白麻制西裝,結着端正的領帶,手上拿着藤製柺杖,看起來就像被時代遺棄的人,博士在這個變化無常的世間,把這身服裝作爲他最後的盔甲,是否想維護學者特有的自尊心呢?抑或只是單純地秉持過去的習慣呢?還是沒有時間去訂製新的衣服?這點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很可能以上種種原因都有吧!

博士擦了幾根火柴,最後以燃起的一支注視門牌上的號碼,在微暗的火焰下勾勒出他那削瘦的側面,輪廓相當深,老鷹般的眼睛和薄薄的嘴脣,有如瑞士惡魔梅菲斯恃一樣地滑稽。

『六弄五十八號——就是這裏了。』他低聲呢喃,然後按了門鈴。

這棟木造的二層樓房,門關得緊緊的,白天經過店前,透過帶有店面標記和奇怪的羅馬文字的玻璃窗,就可以看到盔甲、陶器、浮世繪,以及以外國人爲對象的廉價土產,雜亂無章的擺在那裏,博士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購買這些東西的。

樓房側門的小窺視口『咔喳』一聲打開了,裏面露出了像貓一般的眼睛,靜靜地注視黑暗的外面。

『請問是誰?』傳出一個低沉的女人聲音。

『我叫早川平四郎,不知太太您知道嗎?』『是誰介紹你來的?』『最上竹藏是我外甥……』看來只知道名字還是不夠,女人唸經似地質問:

『蛇是?青蛙是?蛞蝓是?』『蛇會吞青蛙,青蛙會吞蛞蝓,蛞蝓會使蛇融化。』門神奇似地開了,在一盞黯淡而無燈罩的燈照亮下,展於眼前的是一座狹窄又陡峭的樓梯。

女人穿着白綢旗袍,身上有一股外國的體臭,年紀看來尚輕,而且十分惹人憐愛。

博士尾隨其後步上樓梯,走廊盡頭的右門突然打開,傳出寂寞的唱片聲。

原來內部是酒館,除了牆上的櫃檯外,還有兩排桌子。坐在櫃檯前的客人中站着一位長臉的年輕女人,她細長的眼睛充滿着怪異的神情,注視着博士。

『歡迎光臨!』黑底白點的和服裹住修長的身材,女人的聲音中充滿無盡的迷惘。

『老闆娘,是我,還記得嗎?』『早川先生……』白色瓜子臉蛋上立刻染成粉紅色,摻雜着六分高興、四分恐懼的興奮,不由得便擺起款款動人的身材。

『真是稀客……好難得啊!不知和您有幾年不見了?』『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吧!你變了不少。』『你才變得多呢!』所謂的變有兩種情形,在這大戰之後,既有像從地獄升到天空一樣的變化,也有像從天空打至地獄的變化。

早川博士感覺到她話中隱藏着一股嘲弄的意味。

『要喝什麼嗎?』『威士忌,就在這兒喝。』早川並沒坐在櫃檯前,而是把柺杖靠在桌旁擦汗。

真是個悶熱的夜晚,尤其面對着六樓大廈的窗戶,並沒發揮它應有的作用,裝於牆上和桌上的電扇慵懶地轉動着,從房間的一角吹到另一角。

櫃檯前的一個男人酒酣耳熱地說:

『好熱,真受不了?』『把襯衫脫下來吧!』『謝謝。倒是老闆娘還穿得這麼講究,不怕熱嗎?』此乃話中有話。

老闆娘停止擲骰子,笑着說:

『因爲我是女人嘛!』『打了敗仗,又遇到這種夏天,真羨慕你們女人,最近的洋裝看來相當涼快呢!老闆娘怎麼不像這位女士一樣,穿無袖的洋裝或旗袍呢?』『沒辦法啊!我不適合穿洋裝,大概是我比較喜歡古典式的衣服吧!』『是嗎?……我倒沒這種感覺。』他說完後,另一個人又問:

『老闆娘,店名叫色班究竟是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是請別人取的,我沒什麼學問,又不懂他們的語言。』『不懂?那我就告訴你,色班是法語,蛇的意思。①』『蛇?真的嗎?爲什麼幫我取這個名字……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爲我是巳年出生的。』老闆娘像個淘氣的小鬼,轉動着眼珠笑了起來。

『別裝蒜了,你騙不了我的,我老早就猜你可能有那個。』『哪個?』『就是紋身,據說老闆娘的全身有大得連男人都無法媲美的紋身,店名就是用它來取的,對不對?』用歌舞伎的方式是瞞不過的,這時男人顯得有些激動,老闆娘卻處之泰然。

『唉喲!究竟是誰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真討厭,如果是新橋②的什麼組或是大姐頭還有可能,像我這種人,連打一支都會發抖喔!』『我有一個最好的證明方法。』男人壓住老闆娘的手,她立刻掙脫,一不小心使桌上的玻璃杯滑落於地上。

『你幹什麼?真沒禮貌。』『生氣了?』『當然生氣,你真的那麼想看女人的紋身嗎?』『是的,哪怕你罵我都要看。』『好,那就讓你看吧!不過,你要繞三圈,同時學狗叫。』『可以。』『那你就看吧!』老闆娘很快地高卷左邊衣袖,手肘以上呈現一片藍色,上面滿布着色彩鮮豔的紅葉。

『怎麼樣?還滿意嗎?』『啊!』對方傳來輕微的嘆息聲,老闆娘笑着卷下衣袖。

『背部呢?』『色班丸,哈哈哈!好名字吧!大蛇丸絹枝未免太古板了,以後我要自稱爲色班阿絹。』『我不能看嗎?』男人像在喘息,老闆娘挑逗似地笑着說:

『從前有一部電影,一時也忘了片名是什麼,裏面的女演員說過,除了丈夫與醫生外,不可以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身體。』『可是,女人竟然……爲什麼你會這樣想呢?』『我父親是位紋身師,原本我是不願意的,我只是被強迫作爲實驗品。』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當真,娟枝繼續說:

『如果你真想看,就常來吧?我會看在老主顧的情分上,幫你完成這個願望。』櫃檯一帶的空氣突然凝重而怪異起來,客人付帳後準備離去,絹枝在後面喊道:

『先生,你忘了。』『忘了什麼?』『繞三圈和學狗叫啊!』絹枝看到男人狼狽的模樣,像個驕傲的女王似地笑了起來。

客人回去後,她對穿着白制服的調酒師說了些話,然後走向博士。

『先生,一直沒招呼你,真是對不起,不過,從現在開始我要好好補償你。』如浮世繪美人的臉上充滿着暖味的笑。

『謝謝,剛纔那位客人也真是的!』『偶爾會遇到那種客人,反正我也習慣了,既不能趕走又無法隱瞞,還好參觀費全算在消費額中。』『你後悔嗎?我是指紋身。』『一點也不……本來我就喜歡紋身,只是和服和洋裝不能交換穿,感到有點遺憾罷了。』『你還是老樣子。』『不是說小時候的習慣到老都不會改嗎?……我想先生也是一樣,依然如故吧!』兩人不禁相視而笑。

『先生現在住在那裏?』『幸好房子沒被燒掉,還在東亞醫大當講師,紋身博士的綽號也是十年如一日。』『最近有沒有找到新的人皮?』早川博士舉起酒杯,一口氣喝完後,感慨的說:

『很遺憾,在通貨膨脹如此激烈的日子裏,想獨善其身都難,那還有時間去想人皮的問題。』『是不是……這不能怪先生,若是時局改變情形可能會好些,還有……對了,我告訴先生一個只有你才能做到的賺錢機會。』『是什麼?』『聽說美國非常流行紋身,像我這種全身紋身的人,若是在電視上表演,就可以大大地賺一筆。』『你叫我和你一起去美國?』『不是的,這次和美軍一起來的顧客中有位叫威廉的,他非常喜歡紋身,也曾參觀過東大標本室,內心十分感動。據他表示,若能買到那樣的皮膚,不論花多少錢他都願意,你不妨賣他一些私藏的人皮。』博士聽後相當激動,立刻用拳頭敲打桌子。

『不可能的……即使我一貧如洗,也絕不會變賣那些收藏品。』『啊!先生的眼睛好可怕……一提到這件事情,先生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和過去一樣一點都沒有改。』難怪絹枝會害怕,關於博士,過去曾有過這麼一個故事。

有一次,博士在學校和一位東大外科的副教授共進午餐時,突然聽到上野的某流氓老大因糾紛而被人砍斷一隻手臂,目前在學校的附屬醫院療傷,博士曾爲他手臂上的紋身付過訂金。一聽到消息後,立刻丟下筷子問道:

『紋身有沒有怎麼樣?』博士不問對方的生死或情況如何,卻問了醫生不該問的問題。

那位副教授感到十分吃驚,後來每次遇到人就說:

『你不知道,早川先生那時的表情……我連第二句話都不敢說,若是他發現滿意的紋身,很可能不惜殺死對方以獲得……』早川博士對絹枝的話置之一笑,很可能是因爲當時副教授所說的話。

『先生真有辦法,竟然知道我在這兒。』絹枝悄悄地改變話題。

『有道是走過蛇走的路,一定可以找到蛇……我既然想看你,就會不遠千里尋來,世界看起來雖廣,其實卻十分狹窄,最上竹藏是我外甥。我訓練他如何尋找紋身人皮,兩三天前他告訴我,他發現了日本罕見的傑作,追問之後才知道竟是你,我好像與初戀情人重逢一般快樂,有如爬上世界之巔。』『原來先生是他的叔叔……那和我也不是外人羅?我是不知道你們的關係。』不知爲什麼,絹枝心頭涌起一陣不安的情緒,聲音聽來也不十分自在。

『正因爲我們不是外人,今天才有辦法可以見到你,還好我是醫生,有觸碰女性肌膚的特殊權力,可能的話,請你把皮賣給我。』『先生貴庚?』『我今年四十六歲。』博士看起來不只四十六歲,可能是戰爭期間長久辛勞之故,頭髮都半白了,不但面黃肌瘦,皺紋亦很深刻,明亮的燈雖照亮了一身西裝,卻無法掩飾疲憊的身軀,金邊眼鏡下銳利的眼神是唯一年輕的表徵,流露出只有偏執狂特有的固執與貪婪。

『我和你的年紀就像父女一樣,先生保證能活到我死的時候嗎?』『這倒無所謂,不論是由我或別人來剝皮都沒關係,重要的是將紋身留給後代,這是你對過世父親的義務,也是最後一次的盡孝。』絹枝微微地顫抖。

『我父親曾說過,先生真是可怕的人,一旦看上對方,即使殺死對方也會……』『我是個偏執狂,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爲了緩和緊張的氣氛,—絹枝燃起了一支『朝日』煙。

『我有菲力浦·毛里斯③的煙。』博士也點了一支外國煙,絹枝搖搖頭說:

『我只抽有菸嘴的,因爲一玩起骰子就會沉迷於勝負之間,而忘了香菸的存在,最後燒傷了手指,我總認爲是不好的預兆,所以習慣抽有菸嘴的。』『所謂玩玩,是不是賭博?』『是的,有陣子我在橫濱的賭場相當有名,如果我手氣不好,就脫下衣服讓大家看我的背部,說也奇怪,手氣就不那麼壞了。父親曾說,紋鱗片、鯉魚、蛇和龍一類的東西,金錢運會變得很好,很可能是真的。』從談話中,博士覺得絹枝的身上纏繞着一股陰影。

『這樣看來,紋身就成爲女人的一種利器了?』『現在你還賭嗎?』『不賭了。』『我是說骰子,最近升格爲輪盤賭。』絹枝靜靜地注視隔壁的房間。

『武器——不錯,既然你隱瞞不住,爲何不把它當作武器來利用?』『利用?』『我聽雕宇說,一位名叫阿若的舞妓,每逢夏季就穿上鏤空的和服在淺草的雷門附近賣紅梅煎餅,身上的衣服哪掩得住紋身呢?消息傳開後,客人紛紛從四面八方擁來。』『你該不是叫我在新橋賣烤蕃薯吧!』『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認爲以你的姿色和紋身做招牌,不管是經營這家酒館或其他生意,該都會很成功纔是。』絹枝閉上眼睛,過一會兒,輕吐出紫色的煙。

『如果那個人不那麼善妒,我倒可以考慮一下,不過我想是沒什麼希望的,這裏的經營方式有一半是做爲公司的會員俱樂部。雖如此,就連我要上街,他也不信任我。』『會這樣嗎?現在不是男女平等的嗎?』『總而言之,女人是可悲的。就算我是紋滿全身的女流氓,也畢竟還是女人,女人永遠是奴隸,即使是戰敗後也還是一樣。』早川博士往嘴裏放了一片點心。

『我看這件事下次再談吧!我來是要告訴你,本月二十日雕勇會要舉辦一個紋身選美大會,你能參加嗎?他們請我當評審,要是你參加,相信你的父親也會含笑九泉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不供觀賞,孝之始也;不使受損,剝皮而遺後世,孝之終也。』絹枝像在宣讀古板的文告,口氣極爲嚴肅,但眼神卻像淘氣的小孩一樣閃閃發光。

『你別笑,我可不是開玩笑的。』『我沒戲弄你呀!』『雕勇會還在呀?』『嗯!這是戰後第一次集會。』『忘了是哪一年,我到王子④的名主瀑布旅遊,那時我還沒紋身。』憶起往事,娟枝眼睛又再度閃閃發光。

『我看到一個漂亮女人的背上紋了件舞衣,我好羨慕,一直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她和男人一樣,只穿了一件短褲就衝進瀑布裏去。我把這事告訴父親,他對我說該早點入會。不知那個女人現在怎麼樣了?』『是舞衣小夜嗎?她已經死了,病死在女監獄,我還付給她紋身人皮的訂金呢。』『哦!太可惜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就把它當作是買了開發中國東北部的股票吧!想開點,這次選美也有女人蔘加嗎?』『已經發出通知了,可能有二十個女人蔘加。』『就算一生只有一次,我也願意參加,如果不讓大家知道……不知那個人會怎麼說?』『不必擔心,我會幫你說服他的,嫉妒心再重的男人看到自己的愛人被捧得像女王一般,不高興纔怪呢!你一定也很想讓人看看你的背部吧!若是長久壓抑自己的情緒,最後會變得歇斯底里噢!』『真的,很可能會這樣。』博士知道絹枝已經完全答應了,儘管外表看來毫不在乎,因其本身就出生於這種家庭,所以不會對本身的紋身感到難爲情,非但不會如此,而且只要一有機會就願意讓別人欣賞。目前唯一的難題是說服最上竹藏,關於這點博士是相當有信心的。

他心裏暗自歡喜計劃已成功一半,第二個問題也可在最近得到解決,一想到這兒信心又倍增不少。

『你哥哥現在怎麼樣?』早川恢復鎮靜後問道。

『到南方後一直沒回來,也不見骨灰,所謂行蹤不明就是指戰死吧!我們早就不抱希望了!』『珠枝呢?』『她的運氣不好,戰爭快結束時,人還在廣島,恐怕被原子彈炸得四分五裂了,就算活下來,也活不了多久。』『珠枝有紋身嗎?』『那當然,我和大哥都紋身了,她不可能沒紋的。』『她紋的是什麼?』『別再談這些事了,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你身上的大蛇丸紋身變成國寶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身體,活久一點……』『少來,你一定想說,只要保護背部,而且快點死吧!』尖銳的嘲笑如箭一般刺進博士的心,他非但說不出話來,臉色也更加蒼白了,絹枝看了不禁笑了起來。

夜深了,不過博士仍以輕快的步伐走向有樂町車站,他顯得十分快樂,好像與初戀情人重逢一般。雖然最後的交涉沒有成功;但今晚的試探就到此爲止,相信只要有耐心定可達到目的。想到自己的願望得以實現,博士甚至忘了自己的年齡。

三三兩兩的濃妝女子徘徊於黑暗中的數寄屋橋⑤,這是戰敗後纔有的現象,平時博士看都不看一眼,但今晚卻想停下來打個招呼。

突然,博士像捱了一記悶棍似地站在那兒,猶如貓頭鷹般地注視着黑暗處,原來是他聽到了一對男女的密談。

『是這個女人嗎?這張照片沒錯吧!』『是的,的確是她,我見過兩三次。』『這個女人的背部有大蛇丸紋身嗎?』『……可能吧?我知道有紋身;但是你說的那個嘛……不是隻紋兩手嗎?』以後的話無論怎麼注意聽都聽不清楚,不久,男人離開女人,以小步走向有樂町車站,並經過博士面前,博士立刻保持一段距離,跟蹤在這男人後面。有大蛇丸紋身的女人——會是找野村絹枝嗎?這個男人到底是誰?博士心中充滿好奇。

車站的燈光照出男人的側面,博士急忙後退,原本想和這位同行者搭訕的想法也消失了,甚至還有一種顫慄感。

這男人的額頭相當窄小,又是尖尖的和尚頭,正是犯罪學者龍勃羅梭⑥所說的典型的犯罪類型,身上穿着不太乾淨且帶有斑點的卡其色軍服,可能是從國外回來的軍人。

然而使博士恐懼的原因是,邋遢的男人儘管看起來像瘋子;但那雙充滿殺氣的黑眼睛,更是令人無法忍受。

難怪早川博士的臉色顯得如此蒼白,他認爲自己剛纔注視絹枝的眼神也一定是這樣。

①色班在拉丁語中原意爲「蛇夫座」,法語寫作serpent,此處爲單詞音譯。

②新橋,連接東京都港區和中央區的一片區域,以作爲上班族的通道而着稱。新橋地理位置優越,東臨汐留,北接千代田區內幸町,又與中央區銀座相連。同時,在關西人的中老年上班族的眼中,新橋作爲東京的地名,比澀谷和新宿的知名度來得高。此外,新橋地區有比較集中的歌舞伎所和演舞場,是「山口組」、「松田組」等黑社會團體的分部所在,不時有暴力衝突發生。

③菲力浦·毛里斯(Philip Morris),美國着名集團公司,成立於1847年,是全球最大的包裝消費品製造商。小說此處指的是該集團名下的世界第一大香菸生產商——菲力浦·毛里斯公司,其產品種類繁多,知名品牌主要有萬寶路、百樂門、維珍妮、力佳等。

④王子,東京都北區中部地名。

⑤數寄屋橋(すきやばし),1629年江戶城外濠上架設的石橋。1929年橋的西北面依次出現了近代建築風格的舊日戲劇大樓、朝日新聞社東京總社大樓等建築,成爲了銀座地區知名的獨特景觀。1958年因東京高速公路建設被拆毀(該處的高速公路橋被命名爲新數寄屋橋)。現在的數寄屋橋公園(東京都中央區銀座5-1-1),裏面豎立着紀念石碑,在附近地帶名字中含有數寄屋橋的建築也相當之多。

⑥龍勃羅梭(Cesare Lombroso,1836-1909)意大利犯罪學家、精神病學家,刑事人類學派的創始人。1876年發表了他的成名作《犯罪人》第一版。其主要着作有《天才與墮落》(1877年)、《天才》(1888年)、《女性犯人》(1893年)、《政治犯和革命》(1895年)等。

紋身選美大會的女王東京現在也有紋身男女所組成的團體,名爲『江戶雕勇會』,將近有一百名會員;但是這個數字絕不是指全東京紋過身的男女。

譬如有身分的紳士淑女中,有些人在前半輩子因某種原因而紋身;但如今卻因身分的關係不敢公開真相;還有的是爲生活忙碌沒時間參加,因此這數字簡直是九牛一毛。

不過這種團體在日本很可能找不出第二個,打開江戶風俗史會發現天保年間經常強行這種聚會,雖然目前的雕勇會與他們無直接關係;但每個會員心中都自許爲傳統的繼承者。

雕勇會的形式沒有什麼特殊之處,每年舉行慶典時,會被請去擡神輿,或是某牌位、碑落成的時候應邀前去慶祝,以便帶來好兆頭。每年還有一次大會,以乘涼方式在王子瀑布一帶舉行。

當然,大會於戰爭期間無法召開,戰爭結束後,原本支撐社會的道德觀念完全崩潰,大家只求暫時的刺激與快感,甚至不惜犧牲一切,於是粗糙低級的紋身便開始流行,有人便皺起眉頭感慨地表示,再這樣下去會降低紋身的價值。終於,一羣自認爲江戶文化繼承者的人起而抗之,他們就是現在的會員。

曾經有人提議爲死去的會員舉行追悼會;但因當時時局動盪不安,便改爲戰後生存者的聚會,並請來有力的支持者,舉辦戰後首次雕勇會,紋身選美大會如此才步上軌道。

日期訂爲八月二十日的下午,本想於名主瀑布舉行;但因尚未恢復舊觀,遂改於吉祥寺附近的某餐廳。大會採比賽方式,選出優秀男女紋身者各一名,頒贈一萬元獎金。

不管通貨膨脹如何嚴重,一萬元在當時是一筆大數目,雖說江戶人對金錢的觀念較淡泊,可是對會員而言,這筆獎金有相當的吸引力。同時,每個人皆認爲自己的紋身是日本第一,因此,幾乎所有會員都參加這次選美大會,再加上臨時入會的,突破一百大關亦不足爲奇。

由於不注重宣傳,參觀的人潮顯得不夠熱絡,儘管如此,聽到稍息擁至會場的人也在百人以上,松下研三就夾雜在這些看熱鬧的人羣中。

當時的松下研三不過二十九歲,一年才抹幾次髮油,自然看來並不十分出衆,才華也很平庸,因此和幾百、幾千人站在一起並不搶眼。

既是這樣的人,也就沒有能完全瞭解江戶情趣的纖細神經,對紋身的興趣和知識,亦不因接受過東大醫學院標本室的教育而更上層樓。

自第一高等學校的理組進入東大醫學院畢業後,一直擔任軍醫,幸好能九死一生的從菲律賓回來,不過心中卻蒙上一層陰影,就是所謂的『南方呆』。

他的哥哥松下英一郎得戰後人事大調之助,連跳好幾級,當上警務處的第一搜查課長,研三本來也希望能因哥哥的關係進入警務處監識課服務,可惜無缺,於是留在大學的法醫教室研究基礎醫學。這次不知是什麼風吹來雕勇會的招待券,他哪知道就因這張招待券卻改變了他一生。

從不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鬍子任它胡亂長,上半身是件短袖港衫,配一條卡其色長褲,底下是美國軍鞋,研三就這個樣子和穿着印有雕勇會標誌衣服的小嘍羅、揹着照相機的美國大兵一同進入會場。

就在這時候研三和一大羣人擠在庭園裏,他的痼疾躁鬱症又復發了。

當時在菲律賓深山,心中充滿彷徨,自以爲必死無疑,於是罹患這種神經障礙的疾病,病發時就像火燒一般的難受。他雖對東大醫學博士的頭銜感到自豪,一旦情緒消沉就會失去信心,認爲自己毫無才華,活着一點意思也沒有,還不如撞電車一死了之,這種憤世嫉俗的想法,使他有世界之大卻無容身之處的感慨。

大會一開始的氣氛,就與他的個性格格不入,他忘記自己是爲了醫學研究而來參觀的,只想到自己有如滄海一粟,不敢步入會場大廳,怕接觸衆人的眼光,便悄悄躲在富有天然情趣的廣大庭園之一角,然後點上親手卷制的香菸。

『對不起!能否借個火?』聽到背後的聲音研三急忙轉身,看到一個身穿白色洋裝的女人,她將頭髮往上梳,身材修長均勻,加上可人的瓜子臉,看來非常嫵媚。

『喔!火柴!請用,這是二十世紀科學進步的產品,保證一根就可點燃。』研三一字不差地說出貼在店頭上的廣告文字後,把火柴盒交給女人。

女人點燃一枝『朝日』,緩緩吐出紫色的煙,笑着說:

『謝謝!真舒服!』她的笑令人聯想到那種青筋畢露的笑態,即使是粗野的松下研三也難免陷入遐思。這時女人舉起手來,從白色袖口中微微可見青黑色,奇怪的是這麼熱的天氣竟穿如此厚的衣服,研三實在無法壓抑自己的好奇,便開始試探:

『人很多嘛!其中有一半可能是來看熱鬧的,真難得來了這麼多人。』『有些人可是愛管閒事的。』『聽說入場券的背面印着,參加的男人有一百多名、女人數十名,可是女人有這麼多嗎?』『有!光我認識的就有十名左右。』『你也參加比賽嗎?』對於這麼不客氣的問題,女人顯得有些困窘,皺起新月般的眉,像外國女明星一樣聳起肩膀,反問他:

『我……我看來像個不正經的女人嗎?』研三這下慌了。

連答話都變得語無倫次。

『哪裏!真對不起。不,沒什麼,因你看起來很出色,又出現在這種場合,我纔想到你可能也紋了身。如果有冒昧之處,還希望你多鄉包涵。』女人像白蛇般的扭動身體,旁若無人的笑了起來。

『哈哈哈!你不必這麼認真,我不想騙你,再說我看起來也不像是個名女人啊!對不對?老實說,我也有紋身。』『果然不出所料……那紋的是什麼呢?』『手臂上紋的是短句與男人的名字。』『喔!原來如此。』看到研三這麼相信她的話,女人先是茫然地看着他,最後卻大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你真儍,而且鐵定是個外行人,你以爲有這一點點紋身就能參加裸體選美大會嗎?』『那麼是相當大囉!』『雖然女人不該這樣,但我可是個紋滿背部的大姐頭呢!』她用妖豔的眼睛注視着像捱了一棍,且一語不發的研三。

『反正是騙不了的,好戲就要開鑼了。』說完就走入會場,研三聚精會神地注視着女人的背部,他實在無法想像在白色衣服下紋滿色彩繽紛的祕密畫面,極厚的布料看來像是化學纖維,根本看不出有什麼顏色;但他相信這女人不是在開玩笑。

研三覺得無法再待下去,便夢遊似地走向會場大廳,經過樹蔭下時,一名穿着藍色衣服的青年與他擦身而過,突然對方停下腳步。

『會不會認錯了,你是松下吧?』『你是……』研三感到驚訝,這位面露微笑的年輕人,看來果然面熟。

然而從紅脣上露出的微笑竟有嘲弄的意味,大而挺直的鼻,眉間有一條深且直的皺紋,黑色的眼睛像似有什麼祕密,結實的肩膀,雖算不上英俊,卻也頗討女人喜歡。研三努力思索卻想不出是誰,只好再次輕問:

『你……』『你忘了嗎?我是最上久。』『呀!對了。』遙遠的記憶立刻出現在研三的腦中。

『對不起,對不起!因爲在南方吃過苦頭,腦筋變得有些遲鈍。』最上久是中學時代的朋友,分開已有十年,難怪研三想不出來。

最上久比研三大三歲,但因罹患肺病而休學三年,兩人在五年級時同班同學。

不知是早熟,還是性開放?最上久一直是學校中最受注目的人,曾經自西洋名着中摘錄一段文字,一口氣寫了十封一模一樣的情書,分別寄給不同的女同學,當時他的理由是非常與衆不同的。

『女人心古今中外都一樣,我有自信此十封情書至少可獵取一人的芳心。』還記得當時的他是那麼的趾高氣揚。

中學三年級時,他的柔道已係上黑帶,雖因病休學,卻練成高強的棋藝,而且自誇至少初段無問題。他對數學本就有天分,所以將棋對它而言可說是雕蟲小技,倒是每次的代數或幾何課,他總讓老師站在黑板前不知所措。

中學畢業後,研三發揮了他的才華,考進第一高等學校,根據當時的制度,可以同時報考第一高等學校及北大①預科,而他竟然順利的通過艱難的第二高等學校入學考試,容易的北大考試卻遭落榜,由此看來,前者纔是他真正的實力。

最上久一開始就不念嚴格的公立學校,而進入某一私立大學工學院就贊,主修應用化學,此後兩人很少見面,研三隻聽說他大學畢業後依舊放浪不羈、沒有定性,所以過了相當長的流浪生活。

『啊!真奇怪,沒想到你對這方面也有興趣。』最上久微笑着點上一根『幸福』的香菸。

『哪裏,只不過是作學術研究的參考而已。』『哦,不管你的興趣在那裏,我只是覺得像你這種出了名的懶人,在這樣一個大熱天到這裏,不知道是什麼吸引了你。不必騙我,你一定是看上某個女人的紋身。』『你的老毛病還是不改,無論什麼事都喜歡和性連在一起,和佛洛伊德一模一樣。』『有什麼不對嗎?人類剝下裝模作樣的一層皮後,還不是食慾、性慾、物質欲和支配欲,就拿今天的大會來說,之所以會充滿這麼多無聊的人,還不是因爲有了這些慾望,暫且不談紋身的花環,像小流氓、地頭蛇和工人們,雖然多半有紋身;但不算稀奇,也不值得花車錢和時間來觀賞,不過如果有全身紋身的女人,而且在二十人以上,就值得放下一切工作來參觀。據說,美國工人經常有參觀紋身的機會,可見女人比男人更有價值,人的心理是古今中外都相同的。』『日本有這麼多的紋身女郎嗎?』『當然有,比如那些流氓的妻子、太妹和大姐頭們,可能沒有一個是擁有雪白皮膚的,所以她們或許會自動前來參加。若是她們託身於經常進出看守所的男人,或是想趾高氣揚的走在大街小巷中,則必須下定決心不再回到正途,與其塗蔻丹,不如忍受痛苦紋身,而且這些女人還要對性情粗暴的小嘍羅發號施捨呢。不但如此,紋身對正派男人也具有相當的吸引力,有些男人儘管熱愛紋身;但是礙於社會地位、職業及衆人眼光,不敢輕易嘗試。倘若有機會天天和這種男人談論這方面的話題,就算他們夫妻多麼相愛,他們的感情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受到影響。』『你的話的確很有道理,雖然我不敢說幾百萬的東京市民中找不出十幾、二十個這樣的女人;但我卻很訝異竟能把這些女人一網打盡。』『在這時候,一萬元是相當具有魅力的,她們是爲了錢,我們是爲了女色,反正都是人類的本能。』最上久說的如行雲流水一般。

『那你也……』『我對這種野蠻的風俗不感興趣,雖做過研究;但仍十分輕視,其實我是奉家兄之命前來保護一位大姐頭的。』『你哥哥?』『他經營一間營造廠,名叫最上組,在我眼中他是名戰犯。他在戰爭期間與軍隊同流合污,賺了筆大錢。戰爭結束後,又用不正當的手段從軍隊中批發缺乏的物質,現在又與駐日美軍勾結,正想好好撈一筆……』最上久不停地數落他哥哥,也許有點內疚,便急忙改變話題。

『啊!我們不談這個,畢竟我哥哥是在做生意,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拗不過我叔叔早川先生,他找到日本第一的紋身美人,事情就是這樣了。』說完就若無其事的伸出左手小指頭。

『也許是真正的美女,但我沒什麼興趣,她叫野村絹枝。父親就是紋身師雕安,聽說背上紋的是大蛇丸。還有她這個人既沒教養又趣味淺薄,只要和她談一小時就會受不了。』研三想起剛纔那個女人,她會是野村絹枝嗎?內心突然有一種微妙的感覺。

『還年輕嗎?』『當然年輕,才二十幾歲,正好是女人一朵花的時候,聽說十八歲的時候就失去貞操,紋身大概有五六年的時間了,你是醫生應該知道滲入體中的色素,時間一久就會被吸收或是有移動的現象,那麼紋身就會變得模糊不清或褪色。現在這個女人正值盛年,所以不論是皮膚或是紋身都是最美麗的時候。不過,我哥哥也真是的,竟然讓她在這種場合裸露身體,雖是無血緣之人,唉?我真不瞭解我哥哥。』『她是不是暴露狂?』『說不定哦!生來是紋身師的女兒,又在那種環境長大,可能有點心理變態吧!認爲紋身就是她的衣服,所以裸體不一定就是裸體。當然,一開始在我們面前是文靜的,穿上衣服,稍微有點風塵女郎的味道。原本我也不敢想像有如此大膽的女性,最初看到她的雙手時,我真是吃驚的說不出話來。』——是那個女的,不會錯的。研三直覺地認爲,好像不需要任何理由,是命中註定的吧!他竟然捲進野村絹枝的離奇殺人事件中。

『久,我還以爲你到哪裏去了?』走過來的是一位濃眉而且肥胖的白衣男人。

每一個人都應該這樣,拍打肚子,豪爽地笑着,而且擁有英雄般的身體;但是這個人卻完全相反,看起來略帶神經質,神色也十分黯然。

他知道別人嘲笑他爲暴發戶,雖然如此,他是不能一笑置之的,顯然度量不夠大;但是手上戴的蒲鉾②型金戒指及身上的有鏈掛錶和他的人卻不太相稱。

跟隨在背後的是個看起來非常狡猾的四十左右的男人,他的臉稍低下,又不時地向上翻弄眼珠看別人,樣子十分怯懦,又像是個好色之徒。

『啊!哥哥。』剛纔不斷地說哥哥壞話,現在反而有一點不好意思。

『你知道絹枝在那裏嗎?』『我不知道……』『會場都準備好了,到哪裏去呢?』『會不會害羞……』『怎麼會呢?本來就是她自己要來的。』看見哥哥不高興的樣子,最上久靠在哥哥耳朵旁小聲的說了幾句話,突然最上久的哥哥臉上露出笑容,很有禮貌地對研三點頭。

『哦,那樣嗎?因爲我不知道,所以對你有所失禮,我是最上竹藏,從前我弟弟受到你許多關照。』『唉?哪裏,我纔是。』『聽說你是警務處松下搜查課長的弟弟,我對令兄仰慕已久,正希望有機會能和他見面,很高興能在這裏見到你,若不是和人有約,倒是希望能和你吃個飯,我想改天好了,不知你何時有空?』想要射將不如先射馬——研三苦笑着,一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纔想要藉着自己和哥哥的關係,約在警務處經濟部門見面。

『非常謝謝你,我的酒量不太好。』其實研三的酒量是不輸人的;但爲了避免瓜田李下的嫌疑,最好拒絕。

『唉呀!不要那樣講,我想你還可以喝。』『怎麼說我也是大學研究室的醫生啊!』『我本來就喜歡這樣熱鬧的事,而且深受早川博士的影響,無論如何,下一次我要好好請教研三先生,我的家人也做不花錢的玩耍,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剛纔我聽到很多人在談論誰得第一的事。』『哈哈哈!說不定會有黑馬出現。』竹藏用下巴示意,一起來的人立刻點頭,並拿出名片。

『我是最上組的經理,名叫稻澤義雄,請多指教。』『哪裏。』『你和令兄住在一起嗎?』『不,我住在大學的研究室裏,沒有新娘會來的。』『哪裏的話,是你眼光太高。』研三覺得對方是個討厭的人,雖說不出來任何理由,但第一印象就非常惡劣。改天吧!——很有禮貌的打個招呼,然後走向會場。

研三看到那個背影,不由得大吃一驚,最上竹藏的背影和正面看來完全不一樣。

一般來說,人的影子比較淡;但是最上竹藏的背影卻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寂寞感。不論是在中國,還是南方,研三以一個軍醫的身份看過幾個人有這樣的背影,這是無庸說明道理的,是一種死相,不管精神多麼抖擻,橫在士兵面前的除了敵人的子彈以外別無他物。

會場大概有一百張榻榻米大,雖然面積不大,卻苦無容身之地。人羣中有一半是擁有白色肌膚的參觀者,另一半則是彩色裸體的會員。

天氣極悶熱,空氣更是混濁不堪,每個男會員都照規定脫掉衣服,只剩裹住下身的白色兜襠布。

這樣的景象確實很壯觀,而且有充裕的時間可以欣賞他們背上的藝術作品,這些妖豔的色彩似乎是與現實世界脫離的獨立體。

這些精美的圖畫有如海嘯、雪崩一般,深深震撼參觀者的心靈,人們彷彿置身於江戶時代天保年間,而不是昭和二十一年。

女性會員也集中在一個角落,差不多一半的人脫光衣服,或是只剩下內褲,其中也有的像男性一樣用白色兜襠布裹住,雖然打扮看來非常奇怪;但是和背上的紋身相對照,就沒有什麼奇怪之處了。

野村絹枝靠在參觀者座位和女性座位的中央柱上,她沒脫掉白色洋裝,很認真的抽着煙,參觀者座位上有好幾雙奇怪的眼睛不時地注意着這隻既非鳥、亦非獸的美麗白色蝙蝠。

也許是忍不住吧!坐在隔壁且背上紋有金太郎的女人問。

『你也有紋身嗎?』『嗯!紋了一點。』『那把衣服脫下來吧!反正大家都一樣,穿那麼厚,不怕熱嗎?』『我看大家的紋身都那麼美麗,實在是很慚愧呢!輪到我的時候再脫好了。』女人聽了不大高興,便把臉轉向旁邊。

其實絹枝不是因爲害羞而不敢脫衣服,如果真害羞就不會來了。

她認爲這是個劃時代的光榮舞臺,而且不可能有第二次參加的機會,所以早已下定決心,一旦登場,就要像有名的演藝人員一樣,非提高舞臺效果不可,她相信自己有演員的天分,事實上這種天分已從無意識裏流露出來。

舞臺上較高的一層是評審委員所在的位置,連早川博士共有五人,會員一一走到桌前,照次序接受評審。

上場的是阿吉,絹枝曾在橫濱的餐廳見過幾次,她從前是神奈川有名大人物的妻子,白色的浴衣脫掉後,明顯可見多肉的背上拖着燃燒火焰的車的二個青鬼,車上是被火燒身的美女,女性的紋身比賽已經開始了,緊張的大會氣氛也終於白熱化。

『四十七號,野村絹枝小姐。』喊到自己名字了,但是絹枝像是橫綱③選手一樣的威嚴,不做任何回答。

『大蛇丸——野村絹枝小姐。』絹枝這才站起來,丟棄銜在嘴中的香菸,全場觀衆的視線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她大步橫過會員座位中間,穿着洋裝站在評審委員的面前,並對像是凝視追趕獵物的早川博士露出微笑。

『脫下衣服吧!』博士的聲音充滿乾澀。

『好呀!反正都到這裏來了,就像是砧板上的鯉魚一樣。』絹枝脫下純白的洋裝,現在身上只剩白絹襯衣和內褲,當然,裸露的手臂刺紋看得十分清楚,深藍色的底,上有盛開的粉紅色櫻花和鮮紅的葉片,的確非常美麗;但是絹枝企圖透過單薄的衣服來襯托裸體的美麗,白絹把刺紋的顏色變爲淡紫、桃色、粉紅、綠色和紫色,不由得使人聯想到彩虹的美麗色彩,這就是欲蓋彌彰的效果啊!絹枝心中明白的很!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