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我,卡
雪 by 奧爾罕·帕慕克
2020-2-4 16:37
六角形的雪花
卡,後面跟著黑狗,欣賞著大雪覆蓋著的空蕩蕩的街道,朝旅館走去。在服務臺,他讓賈維特給伊珂轉交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速來。」他倒在房間的床上等待的時候,想起了母親,可沒想多久,因為他開始想起了遲遲未到的伊珂。在等待伊珂的這短短的時間裡,有一種東西讓卡非常痛苦,使他開始後悔,並且認為愛上伊珂和來到卡爾斯其實是很愚蠢的。可現在一切都晚了,伊珂也還沒有來。
卡回到旅館三十八分鐘後,伊珂來了。「我去煤店了。」她說,「我想禁令取消後店門口一定會排起長隊,所以我十一點五十就從後院溜出去了。十二點之後在市集裡轉了一會兒。如果早知道,我會馬上來的。」
伊珂的到來給房間帶來了生機與活力,這讓卡突然間感到如此幸福,以至於他非常擔心這一時刻會受到破壞。他看著伊珂光亮的長髮和動個不停的纖細小手。(她的左手摸了摸匆匆整理過的頭髮,摸了摸鼻子,碰了碰腰帶,扶了扶門框,貼了貼她美麗修長的身體,又摸了摸頭髮,摸了摸卡剛發現的她新佩戴的玉石項鍊。)
「我愛你愛得無法自拔了,非常痛苦。」卡說。
「這麼快就燃燒起來的愛情之火,也會同樣快地熄滅的,別擔心。」
卡不安地摟住她吻了起來。伊珂卻不像卡那麼不安,她很坦然地跟卡接吻。卡感到女人纖細的小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全心全意地沉浸在熱吻之中,這使卡有些吃驚。卡從伊珂緊貼過來的身體可以感覺到伊珂也想跟自己做愛。卡有能力從悲觀的谷底一下子衝到幸福的浪尖,憑藉這種能力,此時此刻他幸福無比,他的目光、他的思維、他的記憶,都與這一刻與整個世界融在了一起。
「我也很想跟你做愛,」伊珂說。她看著前方,突然抬起頭用她那雙微有斜視的眼睛,盯著卡的眼睛,堅決地說:「但我說過了,父親在我們眼前時不行。」
「你父親什麼時候出去?」
「他根本不出門。」伊珂說。她開了門,「我得走了。」她說著就離開了。
伊珂從昏暗的走廊盡頭的樓梯走下去,不見了,卡一直從後面看著她。他關上門,剛在床沿上坐下,就從口袋裡掏出本子,在一頁乾淨的紙上開始寫起名為「無奈,艱難」的詩。
寫完詩,他坐在床頭,來到卡爾斯後,他第一次覺得,在這個城市裡,除了想辦法得到伊珂和寫詩之外,他沒有其他事可做了。這既使他感到無奈,又使他感到了一種自由。他清楚,如果現在能說服伊珂跟他一起離開這個城市,以後一定會同她一起幸福地度過餘生。他非常感謝這場雪阻斷了交通,給他提供了能夠說服伊珂的時間和便利的空間。
他穿上大衣,沒讓任何人看見,上了街。他沒有朝政府大樓方向走去,而是從民族獨立大街向左轉,進了比利姆藥店買了些維生素C藥片,再從法伊克貝依大街向左轉,一路看著餐館的櫥窗向前走,然後轉進卡澤姆貝依大街。昨天還讓街上非常熱鬧的競選宣傳小旗已經摘掉,店鋪都開張了。一個小文具店大聲放著音樂。人行道上擠滿了人,大家出來就只是為了上街。人們相互打量著,看著櫥窗,冒著嚴寒,在市場裡走來走去。城市裡少了那些從鎮上坐著中巴到茶館裡和理髮店裡來打發時間的人,卡也很喜歡茶館和理髮店裡的空蕩。街上的孩子們讓他忘卻了害怕,讓他感受到了幸福。他看見在一小片空地上、在雪覆蓋的廣場上、在政府機關和學校的院子裡、在山坡上、在卡爾斯河的橋上,那些滑著雪橇、打著雪仗、互相追逐、喧鬧叫罵還有吸著鼻涕看著這一切的小孩子們。很少有人穿大衣,大部分穿著校服,圍著圍巾,戴著圓帽。卡看著這些孩子們因為軍事政變學校放假而興高采烈,這時他感到很冷,走進最近的一家茶館,密探在對面的桌子旁剛坐下時,他已經喝完一杯茶出來了。
因為已經熟悉薩非特了,所以卡一點也不怕他。他知道如果真是想跟蹤自己的話,他們會安排一個看不見的密探。看得見的密探是用來掩護看不見的密探的。因此有一陣子,當卡看不見密探薩非特,他反而不安了起來,並且開始到處找他。在法伊克貝依大街,在昨晚卡碰見坦克的那條街的轉角處,卡找到了薩非特,他手裡提著一個塑膠袋,氣喘吁吁地也在找卡。
「橙子很便宜,我忍不住買了些。」密探說。他感謝卡等了他,卡沒有逃跑證明了卡的「善意」。「今後如果您告訴我您要去哪的話,咱們兩人都不用瞎忙著工作了。」
卡也不知道要去哪。後來他在另外一家窗戶結了冰的茶館裡坐下來,明白自己實際上是想喝完兩杯拉克酒後去教長薩德亭老爺那裡。現在見伊珂是不可能了,卡的內心在受折磨的恐懼之中心煩意亂,這種折磨源自於對她的思念。他想對教長說說自己內心中對安拉的熱愛,想跟教長有尊嚴地談談安拉,談談世界的意義。但他又想到在修道所裡裝了竊聽器的警察們會聽著他,嘲笑他。
卡還是到了巴依塔爾哈內街,從教長簡陋的屋前經過時,他站了一會兒,望著樓上,望著窗戶。
再後來,他看見卡爾斯市圖書館的門開著,卡走進去,爬上了泥濘的樓梯。樓梯平臺上有個木製的通告欄,上面仔細地釘著卡爾斯當地的七份報紙。正像《邊境城市報》一樣,其他報紙也是在前一天午後就印好了,所以都沒有提到革命,而是說民族劇院晚上的演出如何如何的成功、雪還要下幾天,等等。
儘管學校放假,在閱覽室仍有那麼五六個學生,還有幾個嫌家裡冷來這裡待著的退休職員。卡在一個角落裡,在被翻閱得快要散落的字典和已經掉了一半的彩圖兒童百科全書堆裡,找到了他童年時最喜歡讀的一套生活百科全書。這套書每一冊的封底內頁,都貼著一些彩色圖片,再往前翻幾頁就可以看汽車和輪船的部件、男人的器官,簡直成了解剖學的宣傳畫。卡在第四冊的封底內頁看到過一位母親和躺在她鼓起來的肚子裡就像睡在一隻雞蛋裡一樣的嬰兒,他本能地在這冊書裡找這一頁,卻發現這一頁已經被撕掉了,只留下了被撕去後的痕跡。
他認真地讀起了這冊書(I·S—MA)第324頁的一個詞條。
雪:水在大氣中降落時、懸浮時或者上升時形成的固體狀態。通常情況下呈美麗的晶狀六角星結構。每個晶狀顆粒都具有其特有的六邊形結構。雪花的奧祕從遠古時期就引起人類的好奇和驚嘆。1555年,瑞士烏普薩拉城的奧拉烏斯·瑪格努斯主教首次發現,每一片雪花都具有其特有的六邊形結構和如同在其結構上所看到的……
我說不清楚在卡爾斯時卡讀了多少遍這個詞條,這晶狀雪花的圖片對他有多大觸動。多年後的一天,我去了尼尚坦石他的家,他的父親,一位永遠悲傷而多疑的老人,含著熱淚跟我長時間地聊起了卡,我請求他讓我看看家裡的藏書。我指的不是卡房間裡他童年和青年時期的藏書,而是在起居室陰暗角落裡的他父親的藏書。這裡有成套的包裝精美的法律書籍,20世紀40年代的土耳其小說和國外作品的譯著、電話和黃頁,在這些書中,我也看見了這部特別的生活百科全書,我掃了一眼第四冊封底內頁上那張孕婦的解剖圖。我隨意打開書,就翻到了第324頁。在那一頁,同樣是雪這個詞條邊,我看見了一張至少有三十年的已經枯黃了的紙。
卡看著面前的百科全書,像個做作業的學生一樣,從口袋裡取出本子,開始寫他到卡爾斯後的第十首詩。在這首詩中,他從每片雪花的獨特性和對生活百科全書裡已找不見的母親腹中的胎兒的想像出發,對他自身及他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恐懼、特點和唯一性進行了思考,他把這首詩命名為:「我,卡」。
詩還沒寫完的時候,卡感覺有人坐到了桌旁。他抬起頭,愣住了:是奈吉甫,他愣住了,不是因為內心的恐懼和驚訝,而是因為內心的犯罪感:一個不會那麼輕易死去的人,他卻願意相信已經死了。
「奈吉甫。」卡叫道。卡想擁抱親吻他。
「是我,法澤爾。」那個年輕人說,「我在路上看到你了,然後跟著你。」他朝密探薩非特坐著的那邊看了一眼,「請您快點告訴我:奈吉甫真是死了嗎?」
「是的,我親眼看到的。」
「那你為什麼叫我奈吉甫?你還是不確信。」
「我不很確信。」
法澤爾的臉突然變得灰白,但努力使自己平靜了下來。
「他希望我為他報仇,所以我能感覺到他已經死了。可開學後,我還是想和過去一樣,努力學習,不想報仇,不想捲入政治。」
「報仇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但如果他真的希望我這麼做的話,我還是會替他報仇的。」法澤爾說。「他跟我說起過您。你把他寫的信交給希吉蘭,也就是卡迪菲了嗎?」
「給了,」卡說。法澤爾的目光讓他很不舒服。「需要改成『我還沒給』嗎?」他想著。可已經晚了。另外,不知什麼原因,儘管說了謊,卡內心卻很踏實。法澤爾臉上流露出來的痛苦又讓他很不安。
法澤爾的雙手摀住臉,哭了一會兒。可又是如此氣憤,他沒有流淚。「奈吉甫死了,但我找誰報仇呢?」他看到卡沉默不語,盯著卡的眼睛說:「您最清楚。」
「聽說你們常常在同一時間想著同一件事情,」卡說。「你現在思考著,也就意味著他還存在著。」
「他希望我思考的東西,使我的內心充滿痛苦。」法澤爾說。卡第一次從他的眼中看到了與奈吉甫眼中類似的光彩。他覺得自己是跟一個幽靈面對面地坐在了一起。
「他迫使您想什麼呢?」
「報仇。」法澤爾說。他又哭了起來。
卡馬上清楚了法澤爾腦子裡真實的想法不是報仇。因為法澤爾這麼說的時候,他已經看到密探薩非特從一直認真觀察著他們的桌旁站了起來,並且向他們走近了。
「請拿出您的證件。」薩非特邊說著,邊狠狠地瞪著法澤爾。
「我的學生證在借閱處。」
卡看出法澤爾馬上意識到了面前的這個人是個便衣警察,他戰勝了自己的恐懼。他們一起來到借閱處的桌子前。密探從膽小怕事的女職員手中抓過證件,知道了法澤爾是宗教學校的學生,他用責備的目光看了一眼卡,好像是說:「我就知道是這樣。」然後像大人沒收小孩皮球那樣將法澤爾的證件放進了自己的口袋。
「你來警察局取你宗教學校的學生證。」他說。
「先生,」卡說,「這孩子向來是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他現在剛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死了,請把證件還給他。」
儘管中午時薩非特還託卡走後門,可現在他的態度卻沒有絲毫緩轉。
卡跟法澤爾說好下午六點在鐵橋見面,他相信在一個沒人的地方能從薩非特那裡將證件要回來。法澤爾立刻出了圖書館。整個閱覽室緊張了起來,大家都以為要查證件。可薩非特對他們沒一點興趣,他馬上回到桌旁,翻起60年代初期的《生活》雜誌,看著因為不能給伊朗國王生孩子而被休掉的憂鬱的王妃蘇萊雅和土耳其原總理阿德南·曼德萊斯被絞死前拍的最後一張相片。
卡知道現在從密探那裡要不來證件,就出了圖書館。欣賞著大雪覆蓋著的街道的美景,看著打著雪仗興高采烈的小孩們,他將所有的恐懼都置之腦後了。他有一種奔跑的衝動。在政府廣場他看到一群男人,手裡拿著布袋和用繩子捆結實的紙包,他們排著長隊,挨著凍,不安地等著。這些就是把戒嚴令當成真事,乖乖地把家裡的武器上交給政府的卡爾斯的順民。可政府對他們根本不信任,沒讓他們在政府大樓裡排隊,所以都在這裡挨著凍。城市裡大部分人聽了通知後,都在半夜時分扒開雪,把武器埋在了誰都不會想到的地方,埋在結了冰的地下。
在法伊克貝依街走著的時候他碰見了卡迪菲,一見到她,他的臉就變紅了。他剛才還想著伊珂,對他來說卡迪菲似乎成了與伊珂有關的非常近和異常美的一個東西。要不是他控制住了自己,他可能就會擁抱親吻這個帶著頭巾的小姐了。
「我有要緊的事和您說,」卡迪菲說,「但您後面有人跟著,他看著我們時不能說。中午兩點您能來217房間嗎?就是您房間所在的那個走廊盡頭的房間。」
「在那裡可以放心說嗎?」
「只要你別跟任何人說,」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對伊珂也別說,就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我們的談話內容了。」為了對付向他們投來窺視目光的眾人,她很正式地握了握卡的手。「現在別讓他們發覺,先悄悄看一下我身後有一個還是兩個密探,待會再告訴我。」
卡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向她用頭示意「好的」,表現出的那種冷靜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然而,揹著她姐姐跟卡迪菲在一個房間裡見面的念頭早已使他有些茫然失措了。
他立刻明白自己在跟卡迪菲見面之前,就算是偶然,也不想在旅館裡碰見伊珂。所以,為了打發見面前的這段時間,他在街上蹓躂了起來。人人都看上去對軍事政變沒有任何不滿;正如童年時那樣,一切都重新開始,無聊的生活也有了一種變化了的味道。女人們開始拿著提包、拉著孩子在小賣部和水果店細心地選水果,開始討價還價;留著小鬍子的男人們開始立在街角,吸著不帶過濾嘴的香菸,看著過往的行人,開始東家長西家短地聊起來了。卡昨天見過兩次的那個在長途車站和市場中間那座空樓屋簷下假扮瞎子的乞丐不見了。卡也沒見到停在路當中賣橙子和蘋果的小卡車。路上本來就不多的車輛現在更少了,這是軍事政變造成的呢,還是下雪造成的,很難說得清楚。城裡的便衣警察增多了(有個便衣被哈立特帕夏大街上一幫踢球的孩子們叫去當守門員了)。長途車站邊上兩個其實是妓院的旅館(潘旅館和自由旅館)、鬥雞的人和做地下屠宰生意的人也只好無限期地暫時中斷他們見不得人的勾當了。卡爾斯人早就習慣了三不五時從棚屋街區傳來的爆炸聲,特別是在晚上,這也不會壞了任何人的好夢。卡也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自由感,便在位於小卡澤姆貝依街和卡澤姆卡拉貝奇爾大街轉角處的時代小賣部買了一瓶加肉桂的熱飲料,痛快地喝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