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燃燒的大腦 by 蘇珊娜‧卡哈蘭
2020-2-4 16:19
《X夫人》
「我們的大腦會編造一些小故事。」神經學家克里斯·莫里森醫生解釋道,當我2010年12月到醫院找她問診的時候,她給我做了測試。「當你把一件事情在頭腦裏反覆重演時,漸漸地,你就可能把它內化,開始相信那就是真的。你會把自己這些片段和情景整合成跟真實記憶不同的東西。」「飛行風險」的腕帶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同樣的,當我們看到一些熟悉的事物時,大腦的檢索機制就會啓動。聞到某種味道,看到某種場景,就會使我們立刻回到過去,解鎖被遺忘的記憶。出院一年以後,我的朋友科林把我帶到附近的一間叫作「愛根斯」的酒吧。這個名字讓我微微觸動了一下,我以前曾經來過這裏嗎?我記不起來。
我們走進這家高端的愛爾蘭酒吧,徑直朝着吧檯走去。不,我沒有來過。但是,當我走到中央就餐區,看見一個低垂的吊燈時,我知道自己以前來過這裏,就在生病之前,跟斯蒂芬、他姐姐和姐夫一起來過,就在雷恩·亞當斯的表演之前。我不僅記得自己去過那裏,也記得自己點的菜:魚和薯條。泛光的豬油覆蓋在厚厚的薯條上,我努力忍着沒嘔吐在桌上。我想說些什麼,但怎麼也沒法把自己的注意力從那些油乎乎的魚和薯條上移開。
不敢相信,這一切竟然如此生動地在腦海中涌現。我還忘記了什麼?還有什麼會被回想起來,會打破我現在心理的平衡,提醒我對現實的瞭解是多麼欠缺?
我幾乎每天都會想起些事情,有些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比如我在醫院穿的那雙青色的襪子、短短一個詞、我在醫院吃的通便藥磺琥辛酯鈉,還有阿德琳護士拿着藥衝進來的情景。在這樣的時刻,我總是忍不住想,另一個蘇珊娜正在呼喚我,她彷彿在說,我也許要走了,但是不要忘記我。彷彿視頻裏的女孩在說:「求求你。」
但是,每當我重新找回一段回憶,我知道,還有成百上千段回憶,是無法找回的。無論我跟多少醫生交談過,無論做過多少次採訪,記完多少本筆記,總有一些經歷——我人生的那麼一段——永遠地消失了。
在我搬來跟斯蒂芬同住一年之後,我終於抽出時間拆封從我公寓搬過來的那些箱子。我打開一個小盒子,裏面裝了個又破又舊的電吹風、幾個捲髮棒、幾本筆記本和一個小的棕色信封。信封裏面是一張明信片,上面畫了個深色頭髮的女人。這是一幅名畫,我知道自己以前見過它,但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
那個女人佔據了畫面的大部分位置,這使得她向下塌的鼻子和尖額頭顯得分外突出。她的皮膚在黑色晚禮服裙的襯托下顯得分外蒼白,她裸露雙肩,只有兩條珠鏈作爲裙子的肩帶。她右手指尖撐着一張木製的桌子,讓人感覺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手指上,姿勢顯得很不自然,她的左手像女王般拎着裙襬。整個姿勢顯得撩人而做作。對我來說,第一眼看上去,她顯得既傲慢又病態,顯得很自大,不願承認自己已經病入膏肓。
這個女人有種獨特的吸引力,跟我在貝利醫生那裏看到的那幅《胡蘿蔔》中那種扭曲變形的人性,以及讓人又愛又恨、感情複雜的畫風截然不同。看着這幅畫,一種久遠的感情彷彿在腦海中被喚醒,那種刺痛有興奮的感覺,可以追溯到童年時代。過了好一會兒,我終於想出其中的緣由:小時候,當我鑽進母親的衣櫥時,心裏也是這種感覺。我盯着那幅畫又看了幾分鐘,想要弄清這幅畫和我遺失的記憶之間的關係,我要把思緒拉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才能發現明信片背後的祕密。
那是約翰·辛格·薩金特1884年的作品,《X夫人》。袋子裏還有一張購買時的發票。我是2009年2月17日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花1.63美元買的。我的記憶裏沒有一絲一毫那次博物館之旅,我根本不記得自己在那年2月去過博物館,也不記得自己曾經站在畫像前面,也不記得是什麼吸引了我對這個強壯而脆弱的女人的注意。
或者,在某種層面上,我能記起來。我相信弗里德里希·尼采說過的那句話:「遺忘的存在從未被證明過:我們只知道,當我們希望一些事情出現在腦海裏的時候,它們未能出現。」
或許,這段記憶並沒有消失,它只是被埋藏在思想深處的某個地方,等待着合適的線索把它召回。到目前爲止,這還沒有發生,我不禁要想:一直以來,我還失去了什麼?它到底是失去了,還是隻是隱藏起來了?
那幅畫讓我的一些塵封已久的情感噴涌而出。於是,我把它貼在書房座位上方的牆上,發現自己經常凝視着它,陷入沉思。或許,雖然「我」那次並沒有親身經歷,但我的某個部分參與了那次博物館之行,或許那一整個月都是如此。這個想法讓我略感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