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燃燒的大腦 by 蘇珊娜‧卡哈蘭
2020-2-4 16:19
飛行風險?
假冒的腦電圖護士,在新聞時段包圍我父親的潮水般的狗仔隊,繼父悄悄藏起來伺機對我侵犯,這些荒唐的記憶一直保留在我的腦海裏,而其他一些真實存檔的記憶,卻像流水一樣從腦海裏流失。如果我記得的都是幻覺,我怎麼能依靠自己的思維來生活呢?
時至今日,我每天都在努力區分現實與虛構。我甚至還問母親,那天在車裏,艾倫有沒有罵我是個婊子。
「你開什麼玩笑?」母親說道,顯然是被我的問題傷了心,「他永遠不可能這樣做的。」
從邏輯上講,她是對的,我知道艾倫永遠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可是,爲什麼我一直都無法擺脫這些古怪的記憶呢?如果我沒有精神病,這些幻覺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雖然幻覺、妄想和虛幻地把握現實是精神分裂症的標誌,沒有患精神疾病的人也會出現這些症狀。2010年,劍橋大學的一項研究有助於闡明這一思維過程,1他們給健康的學生志願者注射毒品氯胺酮——它會阻止我的疾病影響的同一種NMDA受體——導致志願者身上出現所謂的「橡膠手錯覺」。15名學生被要求把一隻手放在桌子上,旁邊有一隻假的橡膠手,他們先被注射氯胺酮,有一人還服用了安慰劑,坐在一旁。在實驗中,真正的手被藏了起來,兩把按在馬達上的油漆刷,去觸碰兩隻手的手指。服用安慰劑的受試者並不會被幻覺矇騙,但被注射氯胺酮的受試者很快堅定地認爲,那隻橡膠手就是他們自己的手。這個實驗表明,無論出於何種原因,注射氯胺酮都會破壞受試者對於現實的感覺,使得理智的人覺得發生了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們也會覺得這很平常,比如,在頭腦裏讓一個人突然變老。
類似橡膠手這樣的研究進行了好幾十年,然而幻覺這個現象還是持續吸引着研究者的注意,對於它們產生的機理和原因,學術界還是沒有統一的解釋。
我們只知道,當大腦接收到一種外部的感官——視覺、聽覺或觸覺——但並沒有對應的外部來源時,根據自我監控理論,2它無法準確區分外部感官和內心感受。
心理學家菲利普·哈維解釋說,由於幻覺是自發產生的,因而它們顯得特別生動可信。它被稱作「生成效應」,3哈維對我說,「你最好記得它們」。
雖然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顯示出認知和記憶缺失,但對於他們被要求構建起來的記憶,他們卻會記得跟正常人一樣清楚。例如,如果你讓他們用一些詞編個故事,他們對這些詞的記憶,就會比直接記憶牢固得多。
由於這些思維過程都包含強烈的情感因素,因此,它們主要由海馬體和杏仁體來標記,而這兩個部位都會受到疾病的影響。杏仁體是一種杏仁形狀的結構,位於海馬體頂端,在頭部兩側、雙耳上方的顳葉中,這個部位與感情和記憶機能有着密切的關係,能夠幫助人來選擇應該保留哪些記憶,應該拋棄哪些記憶,取捨的標準取決於事件是讓我們悲傷,還是讓我們興奮。4海馬體根據內容對記憶進行標記(例如,病房和紫色衣服的女子),而大腦的杏仁體負責提供情感(恐懼、興奮、痛苦)。當杏仁體將某種精力認定爲高情感價值時,它就更有可能被保存下來,這個過程叫作「標記」,而最終進入記憶的過程,叫作「固化」。
海馬體和杏仁體有助於經歷的標記和固化,或者將其放入記憶,隨後提取。5這個過程的任何環節出現問題,記憶就無法形成。
因此,我永遠也無法忘記自己在腦子裏讓精神病學家變老的事情,而這隻能說明記憶有多不可靠。我也會永遠記得這一點。
例如,我確定地記得那天自己在醫院那間住了4個人的AMU裏,被那位「穿紫衣的女士」照看,也就是本書一開始的場景。我清楚地記得自己低頭看着自己的右手,看見一條橙色的腕帶上面寫着「飛行風險」。我的家人和朋友也記得同樣的事情,所以,我想當然地認爲這就是真的。對我來說,「飛行風險」的腕帶就是一個事實。
然後,結果卻證明這其實是想象。當我在病房裏跟護士和醫生講話的時候,他們告訴我,根本沒有這種腕帶。一位護士暗示道,「你是不是用一個‘摔倒風險’的腕帶呀。它不是橙色的,是黃色的。」我的腦電圖錄像也證明了這一點,沒有那種橙色的「飛行風險」的腕帶。
「當人們想起一件過去的事情時,他們可以把新的信息嵌入過去的記憶中,製造出一種新的記憶。」心理學家伊麗莎白·洛夫特斯醫生終生致力於研究一個假設:6記憶常常是不準確的。在一項1978年的研究(現在在許多心理學基礎課程中都會講授)中,洛夫特斯醫生給受試者播放一組幻燈片,是關於一輛紅色的轎車撞倒一位行人的。雖然照片顯示,汽車當時是碰到「停止」的標誌,但當洛夫特斯醫生就這個問題提問受試者的時候,有意加入了一些誤導性的問題,比如「那個‘避讓’的標誌是什麼顏色的?」研究顯示,那些受到引導的受試者,答錯問題的概率也更高。這些發現挑戰了目擊證人作證的效力。
2000年,紐約的一個神經學家小組發表了一項假設,7他們通過在實驗室對大鼠進行測試,以驗證記憶每次被喚醒的時候是否會發生改變。研究小組發現了記憶過程的另一個步驟,叫作「再固化」:當一段記憶被喚醒,它會被重構,使得新的(有時是舊的)信息得以滲透進來。這通常很有用,因爲我們需要將過去的經歷進行升級,來反映目前的信息,但這有時也會導致扭曲和誤差。
心理學教授亨利·羅伊蒂格將「飛行風險」腕帶的現象稱爲「社會感染」:如果一個人的記憶有誤,當他把自己的記憶跟他人分享,它就會擴散,如同電影《恐怖地帶》裏面空氣傳播的怪病一般。
我是這段錯誤記憶的始作俑者?我是那個擴散它的人嗎?我確定自己清楚地記得手腕上纏着寫有「飛行風險」幾個字的腕帶,難道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