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燃燒的大腦 by 蘇珊娜‧卡哈蘭
2020-2-4 16:19
流水賬
大腦非常有活力,它可以創建新的神經元,並通過一種被神經學家稱爲「皮層映射」的過程建立新的聯繫。頭腦具有令人難以置信的能力,它既可以改變神經元之間的連接強度,尤其是將它們重組,又可以創造全新的通路(電腦遭遇系統崩潰時,無法創建新的硬件,因此它跟人腦相比,顯得僵化無力)。這種驚人的可塑性被稱爲「神經重塑性」。
我的神經就像早春的水仙花,在受疾病折磨的寒冬離去之後,又萌發出新芽。
正是在那可怕的第三次住院期間,我真正覺醒的時刻出現了:我開始記日記,開始重新撿起書本,也第一次表達出想要知道自己經歷過什麼的慾望。也許是因爲日記爲我正在萌芽的「自我」提供了實物證據(我可以一字一句地讀到那個受傷的蘇珊娜的思想),我可以一點點回憶起她當時的感受,跟住院前她寫下的那些妄想的日記不同——那段歷史更像一段虛構的影子記憶——顯得如此遙遠,遠得像恐怖片裏的一個人物。然而,我康復期日記裏的自己,顯得稚氣而平淡,完全不像住院前那個陰暗的自我——她即便在最茫然的時候,也能給人以啓發。不過,這本日記跟我保留的初中時記錄的日誌有着驚人的相似性。裏面並沒有多少真知灼見,有的盡是關於自己的身體(康復期體重增加,和初中時平胸)和生活中的傻事、小事(康復期對醫院飯菜的厭惡,和初中時跟「友敵」的競爭)。我對這個脆弱的、處於萌芽期的蘇珊娜充滿同情,就像對年少的自己的同情一樣,但是,她還算不上是真正的我,像現在這樣的真正的我。
我在2009年6月3日寫下在醫院的第一篇日記,當時我正在接受第二次IVIG注射治療。第三次住院期間,父親和過去一樣每天早晨跟我待在一起,他建議我可以根據自己的記憶寫下每天發生事情的流水賬,來追憶那段失去的時光。日記的第一篇是「麻木和失眠」,最後一篇是「在醫院的第三次癲癇」。關於那段日子,我只記得3月23日,在醫院住院部的等候區買了一杯卡布奇諾咖啡,在那以後就一無所知。在列流水賬清單的時候,我在「第二次癲癇」和「第三次癲癇」之間增加了「在父親家的那個夜晚」,作爲後來補充的內容。這一段內容最爲模糊,這也可以理解:我依然對自己在那個邪惡夜晚的所作所爲感到迷惑和慚愧,甚至從我的筆跡中也能看出來。
我的字體看起來仍然有些陌生,但是,比起第一次住院時那種幼兒般的筆跡,已經好了很多。我現在可以寫完整的句子,甚至會用分號。但是,這份清單上提及最多的內容,還是缺失:對於住院以後的那段時間,我沒有任何記憶。
父親緊張地看着那張紙。這是我大規模記憶喪失的第一個例證。但是他把自己的驚愕藏起來,開始運用自己的回憶幫我填補其中一些片段,而且對於一些事情,給出了一個更加鮮活生動的版本。儘管如此,還是有一些明顯遺漏的地方,父親和我都回憶不起來。這些空白雖然都是小事,卻有一定的意義,因爲記憶喪失不僅可以由大腦受傷導致,還可以因感情突變引起。在這段虛度的時光裏,沒有人能夠接近我。
父親堅持完善這部流水賬,完全是出於爲我考慮,但他當時卻不願意挑明。他的新格言變成:「要向前邁進,你必須把過去拋在身後。」不過,吉塞爾後來私下告訴我,父親當時的處境有多麼不容易。他也是受害者。當其他家庭成員打電話過來詢問我的近況時,他會把電話拿到一旁,因爲他知道,一聽見親人們熟悉的聲音,他就會失去好不容易纔有的鎮定。弟弟記得他還在上學的時候,有一次給父親打電話,而當時我依然處在神祕疾病的控制之中。他們通話的時候,有那麼一刻,詹姆斯聽到的唯一聲音是電話那邊深深的吸氣聲,那是爲了掩蓋啜泣的聲音。
還有那本私人日誌,父親並沒有選擇直接把發生的事情告訴我,而是決定把日誌給我,讓我來研究、回憶。這些日誌使得我可以從父親的視角來回顧我住院的那段時期。我把每一行讀了又讀,裏面有歡笑,也有淚水;裏面有些章節是如此揪心,以至於我讀着讀着,好想跑到布魯克林,跑到他身邊,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不過,我知道還是不要這樣做爲好。「要向前邁進,你必須把過去拋在身後。」雖然我自己還沒有做好準備,但我至少可以爲了他,遵循他的那句格言。我這位強壯的愛爾蘭保護人,從內心來說是有一點兒脆弱,而他對我的愛難以衡量,雖然在我們最艱難的時期,我曾對這種愛提出質疑。「我只知道,她還活着,她的靈魂是完整的。後來,爲了治療、諮詢醫生和調整用藥,我們還要在醫院待好一段日子,但是,我的寶貝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日誌結束。
雖然我從來沒有正式對父親表達過感激之情(對我母親、斯蒂芬、我的朋友們,甚至是那些醫生和護士,都沒有),但我們現在會經常一起吃飯,相比過去我們半年才見一面的關係,算是近了許多。現在有些時候,我們一起吃飯時會看着對方,開始講某種暗語,這可以被視爲一種特別的關係,會在不經意間讓桌上的其他人感到尷尬。我一直沒有意識到我們這樣做有多麼不禮貌,直到後來吉塞爾把這個問題指出來。「我想你們並沒有意識到,」她坦率地說道,「可有時周圍的人很難融入你們。」
我們並沒有打算排斥任何人。我和父親曾經一起並肩作戰,與一切破壞生命完整性的怪物鬥爭。很少有其他經歷,能比兩個人一起面對死亡,更能拉近兩人的關係。
與跟父親剛剛建立的關係相比,我只要一出院,就要大量服藥,還有其他很多事情需要我和母親應對。我仔細想過這一點,因爲在我生病以前,我和母親的關係非常親密,但生病後,這種關係卻受到了影響。也許因爲父親在我的生活中扮演着不太重要的角色,而母親則是主導的力量,所以,父親也更容易接受這個「新」的我。
爲了應對病情,母親主動更改對我疾病的描述,一直堅持說我「從來就沒那麼糟糕」和「她一直相信我會康復」這樣的話。她對自己說,女兒身體底子好,不可能永遠那樣病着。她無法接受我還沒有完全康復的事實,直到一個盛夏的下午,我們一起出去吃飯,只有我們兩個人,在薩米特的J. B.溫博麗餐廳。那是一個美妙的夜晚,涼風吹拂,露臺傢俱上的傘蓋沙沙作響,我們選擇坐在室外,點了魚肉主菜,一人一杯白葡萄酒。
我們吃飯的時候,我開始問她一些關於我住院前的表現的問題。我對那一段時間的記憶依然十分模糊,許多事情後來被證明都是幻覺。整個過程對我來說就是一個謎,我急於把發生過的各種事情拼接到一起。
「你就是失去理智了。」她說道,「你還記得你做腦電圖檢查的時候嗎?」
「腦電圖?不,我不記得。」但一番回想之後,我的確想起來一些:貝利醫生辦公室那位拿着手電筒的護士。跟醫院監控錄像裏那些緊張的場面不同,我的那些經歷似乎從來沒有被收錄進大腦,而這一段記憶卻被存儲下來。問題就在於如何提取。當大腦試圖回憶什麼事情的時候,跟當時意識到事件發生的神經元模式相同的神經元就被調動起來。這些網絡彼此相連,每次我重新訪問它們,它們之間的聯繫就會變得愈加強大和緊密。但是,它們需要適當的提取線索——詞語、氣味、畫面,這樣它們才能被重新帶回記憶中。
看着我努力回想,母親的臉紅了,她的嘴脣微微顫抖。她用雙手捂住臉,我生病這麼長時間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哭成這樣。
「我現在好多了,媽媽。別哭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犯傻了。」她說道,「哦,你那時完全是個瘋子。你走進一家餐館,索要食物,就那樣索要。不過,我覺得這跟你平時的性格差得也不算太遠。」
我們大笑起來。在那麼短暫的一刻,我能夠數出餐廳裏餐桌的排數,還注意到櫃檯後面一個樣子模糊的人遞給我一杯咖啡。這些復原的圖景在呼喚我對於其他時刻的記憶,那些時刻被我遺忘,並且永遠無法喚回,它們就這樣不復存在了。
不僅是恢復一段記憶,這也是一個轉折點,母親最終承認當時她有多麼害怕,並且是通過眼淚來告訴我,她一直不確定我能不能「好起來」。就是這個簡單而自然的舉動,我們的關係到達了轉折點。她再次成爲我最親密、最信任的夥伴和支持者。居然是接受我曾經如此接近死神這個事實(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因爲她出於求生的本能,堅決否認這一點),最終讓我們一起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