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燃燒的大腦 by 蘇珊娜‧卡哈蘭
2020-2-4 16:19
毛絨玩具
「成爲另一個不同的人是什麼感覺?」人們問道。這是一個不可能確定回答的問題,因爲,在那段黑暗的時期,我沒有任何真正的自我意識,能奢侈地沉思一下,說,「這就是現在的我,那就是過去的我」。不過,我的記憶確實保存了剛出院後的一些片段。這是我能重新找到的、最接近那個截然不同的部分的片段。
在我第一次出院後不久,斯蒂芬開車帶我去了他姐姐瑞秋在新澤西查塔姆的家。
我還記得坐在汽車副駕駛座上,看到的窗外風景。我們經過熟悉的樹木成行的市郊街道。斯蒂芬用不握方向盤的那隻手握住我的手,我則盯着窗外。我知道,對於重新把我介紹到現實世界,他的緊張程度不亞於我。
「火雞真不錯。」我們拐上車道的時候,我冷不丁地說道。這其實是指在醫院的那天晚上,斯蒂芬從他們家的復活節晚宴上給我帶來一些烤火雞的剩菜。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也笑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找到笑點。
斯蒂芬把車停在一個木製的籃球架下面。我把手伸向車門把手,但我手指的運動能力還是太弱,不能把車門打開。於是斯蒂芬跑下車子,到副駕駛座這邊幫我開門,把我安全地扶出來。
斯蒂芬的兩個姐姐,瑞秋和布里吉特,還有她們的小孩艾登、格蕾絲和奧德利,都在院子裏等我們。她們已經對發生的事情有所耳聞,但斯蒂芬並不忍心向她們複述那些痛苦的細節,所以她們在思想上還是沒有什麼準備。
布里吉特對我的狀態感到十分震驚。我頭髮蓬亂,頭頂上因爲大腦活體組織檢查留下的紅色禿疤赫然暴露在外面,而且還有將我的頭皮縫合到一起的一根根鋼釘,我的眼皮上覆蓋着黃色的硬痂;我走路不穩,像個夢遊者一樣,要伸直胳膊;我的眼睛睜着,卻無法聚焦任何一個地方。那個時候,我知道我還不完全是我自己,但是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外表對那些從來沒見過我的人來說有多麼震撼。每次回想起這樣的時刻(這在我的恢復期時常發生),我多希望自己能變成一個守護天使,能飛下來保護這個悲傷的、迷失自己的我。
布里吉特告訴自己不要傻愣愣地看着,並努力掩飾緊張和好奇,否則我會感覺到的,但這只是讓她更加慌亂。瑞秋和我去年10月曾經在她女兒的第一次生日派對上見過面,那時的我開朗健談,跟斯蒂芬過去那些女朋友都不一樣,絲毫沒有被他家人緊密的關係所嚇倒。而如今,我的變化太大了,如同一隻蜂鳥變成了樹懶。
奧德利和格蕾絲因爲還是幼兒,並沒有覺得有什麼異樣。但6歲的艾登卻一直跟我保持着距離,顯然是被這個新的蘇珊娜嚇到了,跟幾個月前那個和他一起玩耍、一起笑鬧的蘇珊娜截然不同(他後來告訴他媽媽,我讓他想起了他經常在公共圖書館看到的那些智障人士。即便在那種懵懂的情況下,我也能察覺他的反應,只是當時不明白他爲什麼看起來那麼害怕我)。
我們都站在車道上,斯蒂芬拿出那些禮物。我剛一出院,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把生病期間得到的那些毛絨玩具送出去。當然,我要感謝它們,它們讓我回想起自己童年的狀態,所以,現在,我也想把它們作爲禮物送給孩子們,好讓自己有個新面貌。艾登快速說了句謝謝,然後就站在他媽媽後面。兩個小女孩抱着我的腿,都用自己尖細的嗓音喊着「謝謝你!」
這段原始記憶,是我與外部世界互動的第一次,只持續了5分鐘。斯蒂芬發完禮物以後,談話安靜下來,周圍的每個人內心都在鬥爭,一邊在表面上各種寒暄,一邊刻意讓自己不去注意房子裏的那個怪物:狀態讓人驚愕的我。我總是像這個樣子嗎?以前,我會盡量開些玩笑去掩蓋令人尷尬的沉默,可今天,我沒有。我只是一聲不吭、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裏,內心非常想要逃離這場痛苦的聚會。
斯蒂芬對我逐漸升級的不安非常敏感,於是他把手搭在我背上,把我領到車裏,返回被我當作小小避風港的家裏去。雖然這個過程非常短暫,也很平淡,而且在所有經歷過的事情中顯得無足輕重,但它卻刻進我的腦海裏,作爲康復初期的一個關鍵時刻,也生動地表明完全康復的道路是多麼痛苦和漫長。
出院後的另一件事也刻在我的記憶中:那就是我出院後第一次見到我弟弟。當我的生活發生永久性變故的時候,詹姆斯剛剛完成在匹茲堡大學第一年的學習。雖然他一直要求探望我,但父母一直堅持要他先上完這一年的課程。等學年終於結束,父親親自趕到匹茲堡,把我弟弟接回家。在駕車6個小時的歸途中,父親儘可能把過去幾個月裏發生的事情說給他聽。
「你要有個準備,詹姆斯。」父親提醒他,「事實讓人震驚,但是我們需要關注積極的方面。」
他們到家的時候,我跟斯蒂芬一起出去了。父親讓詹姆斯自己從小路走進去,因爲雖然我父母的關係比過去要好,但還沒有好到讓父親到母親家做客的程度。詹姆斯一邊看着一場揚基隊的比賽,一邊焦急地等待我的到來。當他聽見門響時,就立刻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他說,我走進門的樣子將永遠刻在他的腦海裏。我戴着過大的、滿是劃痕的眼鏡,身上穿着一件比我大兩個號的白色羊毛衫和一條中等長度的黑色蓬蓬裙。我的臉臃腫變形,差點兒讓他認不出來。我挽着斯蒂芬的手踉踉蹌蹌地跨上臺階,穿過大門,感覺我既像一個50歲的老婦人,又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既像一個失去柺杖的老婦人,又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孩童。即便詹姆斯在看着我,我也過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房間裏的他。
對我來說,這次見面也同樣震撼。他一直是我的小弟弟,但現在,他彷彿在一夜之間長成了一個男人,有着堅硬的胡茬和寬闊的肩膀。他用那種既吃驚又同情的眼神望着我,我幾乎要站不穩,跪坐下去。直到我看見他臉上的表情,我才意識到自己依然病得那麼嚴重。也許,正是這種親人之間的親近,才能帶來這種領悟,或者是因爲我一直是詹姆斯寶寶的年長的監護人,而現在,角色顯然已經互換了。
我站在門口招手的時候,詹姆斯和母親跑過來擁抱我。我們都哭着並小聲說着,「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