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回家


因爲我的迴歸，那個春天，母親在薩米特的房子看起來格外引人注目。門前的草坪上鋪滿鮮嫩的青草，白色和粉紫色的杜鵑花與黃色的水仙爭相鬥豔。陽光灑在老橡樹上，樹蔭下是前殖民地風格的褐色大門。景色棒極了，但沒人知道我是否注意到這些，我自己當然也不記得。我只知道呆呆地盯着前方，嘴巴不停做着咀嚼的動作，艾倫把車開進車道。在這個我曾經稱之爲家的地方，我度過了大部分青春時光。

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個真正意義上的澡。我的頭皮上依然有許多鵝卵石大小的膠帶的痕跡，頭骨裏還有外科手術的鋼釘。我迫不及待地想好好洗個澡。母親提出要幫我，但我拒絕了，我決心依靠自己的力量來完成這件小事。

半個小時以後，林賽上樓來看我。透過敞開的臥室門，她看見我剛剛洗完澡，坐在牀上，兩腿僵直地搭在牀邊，手裏擺弄着我黑色夾克衫的拉鍊。我努力想要把拉鍊拉上。林賽看了一會兒，不知該怎麼辦，她不想敲門進來幫我，覺得這樣會令我尷尬，而且她也知道我不想被當成孩子。但是，她看見我笨手笨腳地把拉鍊扔到一旁，沮喪地哭了起來，就趕緊走進房間。她坐在我旁邊說：「來，讓我幫幫你吧。」一邊說着，一邊十分流暢地把我的拉鍊拉了上去。





那天晚上，斯蒂芬做了意大利麪，算是低調地慶祝我回到家裏。艾倫和母親出去了，這樣我們三個人可以單獨待一會兒。母親爲我們終於搞清我的病情而感到欣慰，她也發自內心地相信，最壞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晚餐後，我們走出屋子，坐在後院。林賽和斯蒂芬聊着天，我則盯着前方，彷彿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但是，當他們點燃香菸的時候，我一言不發地站起身，走進屋子。

「她還好吧？」林賽問道。

「是的，我想她只是需要適應。我們應該給她一些獨處的時間。」


他們在一起抽菸。天知道他們還會一起做些什麼。

我抓起家裏的電話，不知爲什麼，我記不起母親的電話號碼了。丁零零，丁零零。

「你在撥打羅娜·耐克的電話，聽到嘀聲後請留言。」嘀。

「媽媽。」我小聲說道，「他要爲了她而離開我。請回家吧，請回家來阻止他們。」

我在屋裏轉了轉，透過廚房一扇可以看到後院的窗戶看着斯蒂芬。他看到我的眼睛，對我招招手。他爲什麼會想要跟一個生病的女孩在一起呢？他幹嗎要在這裏陪我？我看着揮手的他，確定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他。



母親聽到我的語音留言之後，開始恐慌起來：我的精神病又發作了。因爲納賈爾醫生通常很難找，於是她就撥打了阿斯蘭醫生的個人電話，他是在我出院以前把電話留給我們的，因爲她擔心紐約大學讓我現在回家有點兒早了。

「她又開始偏執了。」母親說道，「她覺得男朋友要跟她最好的朋友跑掉。」

這也讓阿斯蘭醫生有些擔心。「我擔心她可能重新進入精神病的狀態中。我會額外再給她開一個劑量的絡艾塞半，讓她晚上能夠平靜下來。明天再來向我諮詢吧。」不過，就我的病例而言，迴歸到精神病的症狀其實是一種改善的表現，因爲康復的階段通常跟發病的階段相反：1我經過精神病期後進入緊張症期，現在，我又重新回到精神病期，算是迴歸正常的一個必經階段。阿斯蘭醫生並沒有事先提醒我們這個疾病會發展成什麼樣，因爲目前爲止還沒人知道它會反彈到精神病的階段。直到兩年後的2011年，達爾瑪醫生又發表了一篇論文，裏面有一個章節正是關於這個主題的，於是這種疾病的各個階段才被人們知曉。





林賽陪我過的這個週末就要結束。她和我們的朋友傑夫（我在聖路易斯大學時的卡拉OK歌友）打算一起駕車16小時回聖路易斯。那時傑夫恰好自己來紐約旅行。林賽給傑夫打電話告訴他方向的時候，傑夫說他也想來看看我。林賽警告他說，蘇珊娜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蘇珊娜了。

傑夫摁響門鈴，母親請他進來。他發現我正在樓梯下面徘徊，緩慢地靠近門口。他最早注意到我的微笑，是一種僵硬而空洞的傻笑，這把他嚇了一跳。我伸出雙臂，微微彎曲，似乎想要讓身體靠在門上。他緊張地微笑了一下，然後問我：「你感覺怎麼樣？」

「好……」我把那個音節拖得很長，那一個詞就用掉了幾秒鐘。我的嘴脣幾乎沒有動，但依然保持着直接的目光交流。傑夫不知道我這樣瞪着他是不是想要跟他交流，這讓他想起了看過的殭屍電影。

「你在家開心嗎？」

「是……的。」我把那個「是」發成了「斯」的音。傑夫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於是探出身子擁抱我，在我耳邊小聲說道：「蘇珊娜，我想讓你知道，我們都與你同在，都在想着你。」我無法彎曲胳膊，不能還他一個擁抱。

林賽站在我們後面看着這一幕，也準備着要跟我道別。她不是那種情緒化的人，也幾乎沒怎麼哭過。來看我的這段時間，她一直表現得很堅忍，也從來沒有表現出覺得這次來很無聊。可是此刻，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把行李扔在地上，突然抱住我。

我也哭了起來。

林賽那天早上離開的時候，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再見到昔日那個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