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燃燒的大腦 by 蘇珊娜‧卡哈蘭
2020-2-4 16:19
真相大白
那天下午,父親想用一種叫作「拉米紙牌」的遊戲吸引我的興趣,這時,盧索醫生和治療小組來到病房。「卡哈蘭先生,」她說道,「我們有一些積極的檢測結果。」父親趕緊把紙牌扔到地板上,拿起筆記本。盧索醫生解釋說,他們收到達爾瑪醫生的回覆,確認之前的診斷。她的話像手榴彈一般在父親耳邊爆炸開來:NMDA、抗體、腫瘤和化療。父親費了很大力氣才讓注意力高度集中起來,不過,他還是聽明白了一個關鍵點:我的免疫系統出現紊亂,開始攻擊我自己的大腦。
「對不起,」他打斷道,「那個名字叫什麼來着?」
他在他的生詞表上寫下了「NMDA」這個詞。
盧索醫生解釋道,抗NMDA受體自身免疫性腦炎,是一種多階段性的疾病,在不同階段表現出的症狀會有很大的不同。約70%的患者的失調開始於不容易被注意到的類似流感的症狀,如頭痛、發熱、噁心和嘔吐等,1不過,他現在還不清楚是患者一開始就攜帶跟這種疾病有關的病毒,還是這些症狀是由這個疾病本身所導致的。一般來說,在最初的類似流感的症狀出現大約兩週之後,一些精神方面的問題,如焦慮、失眠、恐懼、妄想、宗教狂熱、瘋狂和偏執症狀開始出現。因爲這些都是精神病的症狀,許多患者會首先去精神科醫生那裏就診。大約75%的患者出現癲癇症狀,當然,幸運的是,它的出現使得患者從心理醫生轉投到神經科醫生那裏就診。從這時起,病人開始出現語言和記憶的障礙,但是它們通常會被更劇烈的精神病症狀所掩蓋。
我父親寬慰地鬆了口氣。一個名字——名字讓他感到安慰,它終於能夠解釋我身上發生的事情,雖然他還沒有完全理解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盧索醫生講的每一點都跟我的情況完全吻合,包括那些反常的面部表情、咂嘴和伸舌頭的動作,還有走路順拐和身體活動僵硬。她繼續說道,患者經常會出現一些不受意識支配的症狀:血壓和心率在極高值和極低值之間波動,這再次與我的情況相符。我現在已經進入緊張症的階段,這標誌着疾病的高潮,在這之後就是呼吸衰竭、昏迷,甚至是死亡。幸虧醫生及時發現了這種疾病。
盧索醫生說,一些治療已經被證明可以逆轉疾病的過程。我父親聽了幾乎要雙膝跪下,感謝上帝的保佑。不過,盧索醫生也提醒道,即便有了診斷結果,還有很多顯著的問題要面對。如果得到及時診治,有75%的患者會完全康復或只留下輕微的副作用,但仍有超過20%的患者出現永久的殘疾,甚至有4%的患者最終會死亡。2
而且,即便剛纔提到的副作用影響「輕微」,但這也意味着以後的我會跟過去的我明顯不同,比如,新的我可能不再像以前那樣幽默、充滿活力,或者能夠開車。「輕微」是一個含糊、無法明確定義的詞彙。「約50%的情況下,這種疾病是由一種叫作畸胎瘤的卵巢腫瘤導致,但還有50%的情況,病因一直不能被發現。」盧索醫生繼續說道。
父親不解地望着她。畸胎瘤是什麼鬼東西?他還是不要知道答案的好。19世紀末期,當這種腫瘤被發現的時候,一位德國醫生從希臘語teratoma(意思是怪物)這個詞衍生出這個名字。3這種變形的囊腫一直讓人迷惑不解,即便它們此前一直沒有名字:對這種症狀的描述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00年的巴比倫人。在這些腫瘤中,小的用顯微鏡才能看到,大的有拳頭那麼大(甚至更大)的組織,帶有毛髮、牙齒、骨骼,有時甚至有眼睛、大腿和腦組織。它們位於生殖器官、大腦、頭骨、舌和頸部,是個像膿包一樣的毛團。很像20世紀80年代恐怖電影《魔精》中那些長毛有牙的怪物。唯一的好消息是,通常它們都是良性的,但也並不都是如此。
「我們需要做一個陰道檢查,看看是否存在任何腫瘤的跡象。」盧索醫生說道,「我們也要再給她做一次檢查,看看這個疾病跟她黑色素瘤的病史有沒有聯繫。如果有的話,我們將進入化療的階段。」
「化療。」父親重複着這個詞,內心希望她是搞錯了。但她並沒有。
父親看着我。我已經扭頭看向別處,似乎跟他們的談話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也沒有意識到這一時刻的重要性。不過,當聽到「化療」這個詞的時候,我的胸脯突然開始起伏,並且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眼淚順着我的臉頰流了下來,我繼續一言不發地啜泣着。父親輕輕搖了搖我,盧索醫生則在一旁安靜地等着。父親分辨不出我是否明白髮生的事情,或是想適應房間中變得緊張的氣氛。
「這會要了我的命。」我說道,雖然聲音很高,而且又在哭泣,但語氣還是不帶感情的,「我會死在這裏。」
「我知道,我知道。」父親說着把我的腦袋摟進懷裏,他能聞到我頭上的膠貼的味道,「我們會把你帶出這裏的。」
過了幾分鐘,我停止哭泣,靠回牀上,腦袋枕着枕頭,直直盯着前方,一言不發。盧索醫生繼續說道:「總的來說,這是一個好消息,卡哈蘭先生。納賈爾醫生認爲蘇珊娜能夠至少恢復到以前90%的水平。」
「我們能讓她恢復?」
「可能性很大。」
「我想回家。」我說。
「我們正在爲此而努力。」盧索醫生微笑着說道。
幾個星期以來,我從科室裏有名的難搞患者,變成一個討人喜歡的、許多人爭相來參觀的「有趣病例」,很多醫生、實習生和住院醫師都想來瞧瞧這個得了未知怪病的女孩。現在,我們得到了一個在紐約大學從未見過的診斷結果,一些年輕的碩士生,年齡比我還略小,都來盯着我看,彷彿我是動物園籠子裏的奇特動物,他們對我指手畫腳、品頭論足,然後翹首企盼更有經驗的醫師對整個病程做出完整的解釋。第二天早晨,父親給我餵了燕麥粥和香蕉塊之後,一羣住院醫師和醫學院學生來到病房。醫師說道:「她患上的就是所謂的抗NMDA受體自身免疫性腦炎。」
那羣人盯着我,甚至有幾個發出「唔」和「啊」的感嘆聲。父親咬緊牙關,試圖不去理睬他們。「有一半的可能性,她的卵巢裏會有一個畸胎瘤。如果是這樣的話,這位病人可能需要摘除卵巢,作爲一種預防措施。」
觀衆們紛紛點頭稱是,我聽了之後卻不知爲什麼哭了起來。
我的父親一下子從座椅上彈起來。這是他第一次聽說我的卵巢會被切除的話,他當然不希望我們中的任何一個聽到那個小夥子的話。作爲一個天生的鬥士,一個在他這個年齡段(在任何年齡段)中算是強壯的人,父親要把這個骨瘦如柴的年輕醫生趕走,他用手指指着他的臉:「你們立刻給我從這裏滾出去!」他的聲音在病房裏迴響。「再也別進來。都滾出去!」
年輕醫生的自信頓時消失。他並沒有道歉,而是揮揮手,讓其他實習生跟着他往門口走去,然後逃之夭夭。
「蘇珊娜,忘記你聽到的東西。」父親說道,「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