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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燃燒的大腦 by 蘇珊娜‧卡哈蘭

2020-2-4 16:19

美麗的怪物


第二週伊始,我身上突然出現了麻煩的新症狀。深夜趕來的母親發現,我吐字不清的毛病急劇惡化,彷彿我的舌頭比嘴巴大了四五倍。這個症狀,要比幻覺、妄想症和企圖逃跑那些問題更加令她恐慌,因爲這個症狀是可以量化的,並且還在不斷朝着糟糕的方向愈演愈烈。我說話的時候,舌頭像打了結一般,還不停地流口水;我累了的時候,會伸着舌頭,就像一條被熱壞的狗;我講話顛三倒四,一喝水就會被嗆得咳嗽起來,導致我只能用湯匙一口口舀水到嘴裏面。而且,我再也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了,開始是莫名其妙地咕噥,到後來只能發出單個的音節,最後甚至像豬一樣哼哼。神經學家盧索醫生問道:「你能學我這樣說嗎?‘擦,擦,擦。’」可是,C這個摩擦音從我嘴裏出來,便弱化成難以辨識的輔音,聽起來更像「嗒,嗒,嗒」。

「你鼓起腮幫好嗎?就像這樣。」盧索醫生閉着嘴,鼓起腮幫。我撅起嘴脣,試圖模仿醫生的動作,可嘴巴總是沒法把空氣包住,總是漏風。

「你能把舌頭像這樣,朝着我的方向伸出來嗎?」

可是,我的舌頭只能伸到正常人的一半長度,即便如此,它還會因爲伸直的動作而抖個不停。

那天之後,阿斯蘭醫生證實了盧索醫生的新發現,並在病歷報告中指出我說話不清的問題。同時,我不停做出咀嚼的動作,其誇張程度不亞於上個星期會議上舔嘴脣的動作。

現在,我又開始做怪相,兩隻胳膊一直僵硬地伸在身體前面,彷彿要去抓某個並不存在的東西。醫生小組懷疑,我的這些行爲,加上高血壓和心率加快的症狀,可能表示着我的腦幹或者邊緣系統出了問題。

人體脊髓頂部、大腦底端的部分就是腦幹,1是大腦最重要的部位之一,它是協助掌控基本生命功能的器官。腦幹中有一簇拇指大小的神經束,叫作腦髓質,它掌管人的血壓、心率和呼吸。腦髓質旁邊一塊突出的區域,叫作腦橋,在控制面部表情方面扮演重要的角色,因此,我的症狀很可能源於這一區域的問題。

當然,其他部位也難辭其咎,大腦的許多區域都會參與這些天生的機能,可能存在病竈的區域包括:位於額葉和顳葉之間的島葉皮質,它與人的情感和機體內部環境的維繫有關;或者部分大腦邊緣系統,比如與呼吸系統有關的杏仁體和扣帶回。

回到聖誕節彩燈的類比,即便只有一片區域熄滅,許多其他部分的電路連接都需要更改。所以,通常我們很難說某種基本的身體機能和行爲跟某個特定區域存在必然的聯繫,大腦其他部分也是如此,它是一個複雜的整體。或者,正如威廉·F.奧爾曼在《學徒的奇蹟:神經系統內部革命》一書中所說:「大腦是一個怪物,美麗的怪物。」2





阿斯蘭醫生前腳剛走,西格爾醫生(母親心中至愛的「畢斯」)又帶來新的消息。「好吧,我們有重要發現。」他語速飛快地說道。

「重要發現?」母親問道。

「她的腰椎穿刺結果顯示白細胞輕度上升,這是存在感染或炎症的典型表徵。」他說道。我每1‰毫升腦脊髓液中有20個紅細胞,而健康人應該只有0~5個。醫生完全有理由產生懷疑,但導致白細胞上升的原因,還存在不同的解釋。其中一種可能的解釋,是由腦脊髓液本身的病變所導致。不過,它也暗示着其他異常的可能。

「我們還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西格爾醫生說道,「還有幾十項化驗要做,我們會搞清楚的。我向你們保證,我們一定會搞清楚的。」

幾個星期以來,母親臉上首次浮現出笑容。詭異的是,最終證實,出問題的是我的機體,而非精神,這反倒讓她鬆了一口氣。她迫切需要一個解釋,一個能把她的思緒轉移到別的地方的解釋,即便這條關於白細胞的線索並不清晰,甚至都算不上是線索。那天她回家後,一整晚都在谷歌上反覆搜索,想弄明白這個指標究竟意味着什麼。搜到的各種可能讓她心驚:腦膜炎、腫瘤、中風、多發性硬化。

最後,一個電話打斷了她專注的搜索。電話那邊傳來的我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個發育遲緩的小孩。

「我尿尿了。」

「怎麼了?」

「我尿尿了。他們在喊。」

「誰在對你喊?」她能聽到那邊房間裏的聲音。

「護士。我尿牀了,我不是故意的。」

「蘇珊娜,她們並沒有對你兇,我保證。收拾乾淨是她們的工作。她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她們衝我喊。」

「我向你保證,這不是什麼大事,這種事經常發生。她們不應該大叫,這是個錯誤。」她分不清哪些是實情,哪些是我扭曲的精神臆想出的東西。艾倫認爲這更可能是後一種情況,不管怎樣,他們後來再也沒聽誰說起這次事件。

因爲我對於工作還存在被害妄想症,而且似乎對自己的狀態感到羞恥,所以,父母一直沒把我住院的事情告訴任何人,甚至包括我弟弟。可是,就在星期二,3月31日,也就是我住院的第二週,父母第一次允許我的朋友——凱蒂——來探望我。凱蒂和我在大學裏相識,因爲都酷愛鄉村女歌手洛麗塔·琳恩的靈歌(北美黑人的宗教禮拜歌曲,或北美白人演唱的民間讚美詩),都喜歡穿古董衫,都青睞濃烈的聖路易斯雞尾酒,而成爲好友。凱蒂非常活潑,又有點兒憨憨傻傻的,是一起幹壞事的絕佳夥伴。她不知該帶什麼來看我,就拿了只毛絨玩具老鼠(這個凱蒂……居然不送泰迪熊,而送老鼠),一張黑幫說唱電影的DVD光盤和一張帶字幕的法國電影光盤,可她想不到的是,我居然連字幕都沒法讀了。

凱蒂如今在女王小學當老師,給許多出現嚴重社交問題和學習障礙的孩子上過課。可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病房裏面的我居然變成這個樣子。這個新的我,跟過去有着天壤之別:骨瘦如柴,臉色蒼白,臉頰凹陷,眼神呆滯,兩條腿瘦成麻稈。凱蒂知道,自己此刻的角色,就是把我的注意力從嚴重的病症上轉移開,於是跟我聊起大學同學們的各種八卦來。可是,我們的談話根本無法進行,因爲我對一個簡單的問題,要過好幾秒後才能做出迴應,而且說話很不清楚。要知道,過去的我可稱得上是個專業的「侃家」,能把簡單的對話聊得天花亂墜,而現在的我,甚至連最簡單的句子都說不出來,多數時候,凱蒂根本搞不清楚我在說什麼。

「咱們出去走走吧。」凱蒂建議道,又開了個玩笑,「別忘了你的朵拉探險揹包[1]。」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凱蒂指的是裝着我的腦電圖描記器電線的粉紅色小包,她衝我一笑。我們拖着步子走到休息區,在兩把背靠窗戶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凱蒂注意到,我的黑色打底褲顯得十分鬆垮。

「你太瘦了,蘇珊娜!」

過了半晌,我低下頭看自己的兩條腿,彷彿在探索自己身體新的部位。我笑着說道:「這——是——我——的打——底褲!我的打——底褲!打——底褲!」

接着,我從椅子上站起身,開始傻乎乎地跳起愛爾蘭吉格舞(一種活潑歡快的舞蹈)來。太奇怪了,我居然在跳舞,不過,凱蒂倒是把這當作了一個好的信號。





凱蒂之後來探望我的朋友,是我的同事安吉拉和朱莉。自上次在萬豪酒店,我感情失控、痛哭不止的那個晚上之後,安吉拉就再也沒見過我。後來,我曾在深夜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在電話裏大聲喘氣,卻什麼也不說。朱莉則是有天給我打電話,暗示我有躁鬱症,在那以後,我們只講過一次話,我能給出的迴應,就是「我早餐吃的是餡餅」。

今天,當得知她們要來的時候,我提出一個要求:要一個芝士漢堡。兩人帶着漢堡和薯條走進電梯的時候,都想不到我會變成什麼樣子。

她們走進病房,發現我表妹漢娜正坐在牀邊陪伴我。見到她們,我顯然很高興,咧開嘴,僵硬地衝她們笑了一下,露出兩排牙齒。她們看着頭戴白帽子、渾身插滿彩色電線的我,努力掩飾自己的震驚。安吉拉把芝士漢堡遞給我,可我卻把它放到牀頭櫃上,碰都沒碰一下,到晚上斯蒂芬來的時候,我把漢堡給了他。而從來不知矜持爲何物的朱莉,則一下子跳到我旁邊,從包裏掏出手機,滑動屏幕尋找着照片。

「你想看一張照片嗎?」她問道。病房裏的4個女孩都圍了過來,看着她找到的那張照片。「我的大便!」

除了我以外,每個人都倒吸一口氣。

「泰迪出生以後,不照張照片,他們就不讓我離開醫院。太自豪了,我拍了一張這麼好的照片。」一個月前,朱莉生下了她兒子。安吉拉和漢娜開始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而我卻抓過手機,仔細看了幾眼,幾秒鐘以後,才爆發出近似哭出來的大笑。她們三人則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她們來探望之後,我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斯蒂芬注意到,我面對訪客的時候,似乎能夠或多或少集中一些注意力,可在她們走之後,我彷彿被掏空一般,往往幾個小時都無法跟人交流,好像精力全部用盡了一樣。

甚至我的記者朋友安吉拉也很快開始提出疑問:「蘇珊娜,你到底怎麼了?」

「我……不……知道。」我結結巴巴地說道。過了一小會兒,我突然打斷了她和別人的對話,我的聲音變得清楚起來,但依然很小,「大家是怎麼說我的?」

「別擔心,沒有人議論這件事。他們只是關心你而已。」安吉拉回答道。

「不,告訴我,我想知道。」

「沒說什麼不好的,蘇珊娜。我向你保證,沒人說你的壞話。」

「我知道高客網說過我的壞話。」我堅持道,我所指的是那個八卦博客網站。朱莉和安吉拉莫名其妙地互相對視一眼,「你說什麼?」

「高客網,它說了我的壞話。他們把我的名字刊登在一個新聞標題上。」我說着,在牀上坐了起來,一副異常認真的樣子,「我應該給他們打電話嗎?」

安吉拉搖搖頭。「嗯,不用。這恐怕不是一個好消息。你爲什麼不在感覺好些的時候給他們發封郵件呢?」

大約一小時後,安吉拉和朱莉跟我告別,沿着走廊走到直梯前。她們按下下樓的按鈕,一言不發地等着電梯。進電梯後,朱莉小聲問道:「你覺得她還能恢復成過去的樣子嗎?」這個問題問到了點子上。她們剛剛探視過的那個人,跟她們所熟知多年的那位朋友,儼然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但是,我身上還是有不變的地方。雖然我無法集中注意力去閱讀,但我仍然有寫作能力,於是,父親給我一本橫格筆記本,讓我把自己的感受記錄下來,幫助我和前來探視的訪客交流,也讓他們更好地瞭解我的狀況。

除了把自己遇到的困難記在筆記本里之外,那時的我也沉溺於感謝給我送花的各種人。我的病房裏擺滿各種各樣的鮮花:白色的水仙、黃色的鬱金香、粉色的玫瑰、橘色的太陽花,還有粉色和白色的百合(我的最愛)。我請求父親幫我列一張清單,等我好一點兒的時候,要給他們發感謝信。在我太累而無法寫東西的時候,父親會幫我寫下這些名字和簡短的感謝話語。

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寄出這些感謝信,因爲我的病情迅速惡化了。

[1] 《愛探險的朵拉》(Dora the Explorer)是北美系列動畫片,主人公朵拉的經典形象就是揹着揹包。——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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