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燃燒的大腦 by 蘇珊娜‧卡哈蘭
2020-2-4 16:19
直線的斜率
自我開始出現奇怪症狀的幾個星期以來,父親花了比以往多很多的時間來陪我。他決心給予我儘可能多的支持,但這也爲他帶來了負面的影響:他開始脫離自己的生活,甚至包括吉塞爾。自從我在他家崩潰之後,他自己每天也開始記日記,記錄的內容跟他和母親一起記的那本日記不同。這不僅幫助他了解我的病情進展,還能幫助他打發時間。在我第二次企圖逃跑之後,他寫下了一篇令人心碎的日記,祈求上帝不要把我帶走,而是帶他走。
他記得,在一個寒冷、潮溼的早春清晨,他開車跟吉塞爾一起去醫院,兩人都沉默不語。他知道,只要能分擔他的痛苦,吉塞爾願意做任何事情,但他還是顯得很冷漠,像往常一樣,把痛苦深埋在心裏。
到醫院,他跟吉塞爾吻別,然後擠進站滿人的電梯。跟那些前往婦產科那一層的年輕爸爸們乘坐同一臺電梯,是件痛苦的事情,他們有些人是激動地蹦跳出電梯的。對於這些人來說,生命剛剛開始。下一層是心臟病科,全都是憂心忡忡的面孔。最後一層,就是12層的癲癇科。他轉身走出電梯。
當他走過一棟正在裝修的翼樓時,他的目光跟一位中年建築工人相遇,那人立刻尷尬地低頭看着地板。每個人都知道,12層不會有什麼好事。在過去的3天裏,父親每天有好幾個小時待在人來人往的臨時等候區,目睹了許多別人的故事。其中一個特別傷感的故事就發生在大廳對面,一個從升降機上摔下,導致顱骨嚴重受損的小夥子在接受治療,他年邁的雙親每天都來看他,但是沒人敢奢望他能康復。我父親快速做了個禱告,祈求上帝保佑,我的命運不至於像那個小夥子那樣,他一邊深呼吸,一邊準備來看看我今天早上是什麼狀態。我剛剛被轉移到一間小的單人病房,這似乎是在朝好的方向前進了一步。在前往我的病房的路上,他注意到另一位患者在跟他打招呼。
「那是你的女兒嗎?」那個女人指着我的房間問道。
「是的。」
「我不喜歡他們對她的所作所爲。」她低聲說,「我不能說,因爲我們正在被監視。」
這個女人有點兒古怪,父親感覺自己的臉有點兒發熱,對這場交流感到尷尬。
不過,他還是耐着性子聽那個女人把話說完,特別是因爲我偏執的胡言亂語似乎跟她的絮叨有吻合之處。
很自然,他會擔心自己不在的時候,這個科室會發生什麼事情。雖然他內心深知,這裏是世界上最好的精神病科室,這些恐懼很可能是虛構的。
「給你。」她說着,把一張揉皺的紙塞給父親,上面潦草地寫着幾個數字。「打電話給我,我會向你解釋的。」
出於禮貌,父親把電話號碼放進包裏,但他知道自己最好還是不要給她打電話。他推開我新病房的房門,不小心碰到用椅子抵住房門的保安。
這間新病房安靜得出奇,透過幾扇窗戶,可以鳥瞰外面的東河和羅斯福路。駁船靜靜地沿着東河航行。
父親對這次換病房感到高興,因爲他也日益感到,AMU病房的那些監控器、護士站,以及其他3位病人持續的活動,會加重我的焦慮。
我醒來時,望着他笑了。自從在他家度過的那個無法言說的夜晚,自從我住院以來,這是我第一次用溫暖的表情迎接他。被我的新態度深深感染,他建議我們沿着地板走一走,讓我活動一下。
雖然我答應下來走走,但不容易做到。我控制自己身體的能力像個老年人,僵硬地讓自己往牀邊挪動,然後才把雙腳搭在牀邊。父親拿出一雙青色的防滑襪套在我腳上,把我扶下牀。他注意到,我的頭上沒有電極,但後來才知道,這只是因爲前一天晚上我再次企圖逃跑的時候,把它們都拔掉了,而醫務人員還沒有來得及把它們重新安上。
雖然只是行走,對我來說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父親一直是個走路很快的人(在詹姆斯和我小的時候,他經常在人潮涌動的街道上,把我們遠遠甩在後面),可現在,他小心地走在我身邊,扶着我,看我吃力地擡起腿,又笨重地放下,就像在重新學習走路一般。看到我的行動如此遲緩,他一開始輕鬆的心情也沉了下去。我們回到病房,爲了鍛鍊我的思維,他問了我一個問題。
「直線的斜率是什麼?」他問道。我一言不發地望着他。
「是正值。」他強裝樂觀地說道,然後舉起手臂畫了一條斜線。「正值意味着什麼?」
我的眼神依然茫然。
「意味着我們每天都在進步。」父親說道。
我的身體每況愈下,但至少我的精神病症狀有所減輕,也使得醫生們能爲我預約更多的檢查。
我的症狀每分鐘、每小時都在忽起忽落,但醫務人員還是越過這表面的進展,進一步給我安排了腰椎穿刺,這樣他們就可以獲得像海水一樣清澈的腦脊髓液樣本,大腦與脊髓都被包裹在腦脊髓液中。這項檢查在過去對我來說太危險,因爲腰椎穿刺需要病人的完全配合,一動不動才行,稍微一動就可能產生可怕的風險,導致癱瘓,甚至死亡。
雖然父親明白腰椎穿刺是開展下一步治療的必要步驟,但一想起檢查的過程,他和母親還是感到惶恐不安。詹姆斯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有一次發高燒,情況危險,需要做腰椎穿刺來排除腦膜炎的可能,我父母永遠都無法忘記當時孩子那令人膽寒的痛苦尖叫。
第二天,3月27日,是我來到醫院的第五天,但僅僅是我第二次允許父親進入病房。多數時候,我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現在我的精神病已經完全被被動所取代。只是那些遙控傳呼器時不時還是會響起,傳來我呼救的聲音。在我少有的清醒時刻(其他多數時候,我都迷迷糊糊、面無表情,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父親能感覺到我的某個部分在向他呼喚,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我會死在這裏,這個地方會殺死我,請讓我離開」。這些內心深處的呼喊刺痛着父親。他也非常想讓我離開這個吸食靈魂的地方,但他知道,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選擇。
那天上午,母親也來探望我,但是由於工作的關係,她不得不在下午趕回城裏,但她還是不放心,定時聯繫父親,以瞭解我的最新情況。她沒有讓同事們察覺到自己的絕望,全心投入繁重的工作,但她腦子裏想的全都是我。她想把精力集中到這一天的工作上去,但是沒能成功,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應該有負罪感,而且有父親在那裏照顧我。最後,一名年輕男護工來到病房,帶我去做腰椎穿刺檢查,他靜靜地把我從牀上扶到輪椅上,然後推着我,父親跟在後面。
當他們好不容易擠進擁擠的電梯時,護工小聲問道:「你們兩個是親戚嗎?」
「我是她父親。」
「她有癲癇嗎?」
父親乾脆地說道:「沒有。」
「哦,我只是問問,因爲我是癲癇科的……」護工抱歉地說道。他把我從一個電梯間推到另一個電梯間,中間要穿過一段像體育場那麼長的通道,最後來到一間候診室,裏面還有其他5張擔架牀,每張上面都躺了一名患者,旁邊都有一位護工。父親站到我前面,用身體擋住我的視線,以防我看見他們,會把自己的命運跟他們做對比。她跟這些人不一樣,他一遍遍對自己說道。接着,護士叫我獨自進去。父親知道我只是要做腰椎穿刺,但是他腦子裏忍不住浮現出更加險惡的場景。是這種地方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