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燃燒的大腦 by 蘇珊娜‧卡哈蘭
2020-2-4 16:19
卡普格拉妄想症
3月23日下午,我住進了醫院,距離那天觀看PBS格溫妮斯·帕特洛的節目時突然失去意識,已經過去了10天。紐約大學朗貢醫學中心有着世界上最大的癲癇病治療科室,不過,能容納18位病人的那一層裏,唯一空着的牀位是在高級監控病房(AMU),是爲「重病號」準備的那種四人間病房。那裏的病人患有嚴重的癲癇,需要在腦部植入電極,這樣,治療中心就可以記錄患者的腦電波活動,從而爲他們選擇合適類型的手術。有時候,像我一樣的其他患者會因爲牀位不夠而被安排到這裏。這間病房有自己的護士站,每天都有醫護人員24小時監控。
每張病牀上方掛着兩個攝像頭,監控着這一層的每位病人,醫院也可以掌握癲癇患者的身體狀況和腦電波情況(病人出院的時候,大部分錄像會被銷燬,只有在個別異常情況下,醫院纔會保留癲癇患者的錄像)。後來,當我試圖重新建構這迷失的幾個星期中發生的事情時,這些監控錄像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我在醫院大廳突發癲癇之後,醫務人員用輪椅把我推到癲癇科所在的樓層,我母親和繼父則在後面緊緊跟着。
我在兩位護士的引導下進入AMU。我一進病房,裏面的其他3位病人就被我這個新來的室友所吸引,都安靜下來。實習護士開始給我做健康記錄。她寫道,我基本配合,只是稍有延遲的跡象,她推測跟癲癇發作的後遺症有關。當我回答不出問題的時候,母親攥緊手裏裝滿文件的文件夾,忍不住替我回答。護士把我安頓在一張兩側帶有防護欄的病牀上,而病牀本身已經儘可能地接近地面。接着,大約每隔一小時,就會有護士進來採集我的重要參數:血壓、脈搏和基本神經檢測的結果。我的體重位於正常值下限,我的血壓位於正常值上限,我的脈搏稍快,但不算異常。考慮到進入新環境的因素,一項包含從腸蠕動到意識水平的全面評估的結果顯示,我一切正常。
一位腦電圖技師拉着一輛小車過來,打斷了檢測記錄,他開始把一些五顏六色的電極——紅色、粉色、藍色和黃色,就像我在貝利醫生辦公室所做的腦電圖檢測一樣——逐一拔下來。那些電線被裝進一個灰色的腦電圖小盒子裏,大小和形狀跟一個無線網絡路由器差不多,盒子連着電腦,可以記錄我的腦電波情況。這些電極可以沿頭骨測量腦電活動,跟蹤通電後神經元的振動情況,並把它們的活動轉譯成波動。
當技師開始使用膠黏劑時,我不再配合。由於我動個不停,他花了半個小時才把這21個電極放置好。
「請停下!」我甩着胳膊,母親想要握住我的手,讓我平靜下來,但只是徒勞。我甚至比前幾天還要善變。我的病情似乎在迅速惡化。
最終,我的狂躁減退了,空氣中瀰漫着新鮮膠水的味道,我卻哭個不停。技師把電線收好,他離開病房之前,遞給我一個小小的粉色揹包,就像學前班的孩子背的那種。裏面裝着我的小「路由器」,這讓我在到處走動的時候,也能夠跟腦電波監控系統保持連接。
我很快明白,鑑於我剛入院的幾個小時裏在地板上衝探訪者大喊,並對護士破口大罵的行爲,我不會是一個好對付的患者。艾倫趕到以後,我又指着他大喊,並對護士說「讓這個人離開我的房間」。同時,父親來時,我又大聲譴責他是一個綁架犯,並要求醫護人員把他也屏蔽在病房之外。
由於我還是處在精神病的狀態之中,許多檢查都無法進行。
那天深夜,一位值班的神經科醫生過來對我進行第二次基本病史記錄。她突然注意到我變得「不穩定」,也就是情緒容易出現波動,和愛「打岔」,也就是沒有明確轉換,就會跳到其他話題上面。不管怎樣,我還是把自己得黑色素瘤的病史講了一遍,接着,我講話變得越來越不合邏輯,訪談不得不推遲進行。
「那麼你是在哪年被診斷出患有黑色素瘤的?」神經科醫生問道。
「他在耍弄我。」
「誰在耍弄你?」
「我父親。」
「你是什麼意思?」
「他正在變成其他人。他變成了不同的人來捉弄我。」
神經科醫生在她的查房表上寫下「疑似幻覺」,並給我開了小劑量的抗精神病藥齊拉西酮,這種藥通常被用來治療出現精神分裂症狀的患者。
她還要求精神科的相關醫護人員爲我做進一步檢查。
我不僅認爲家人正在變成其他人(這屬於偏執性幻覺的一種症狀),我還堅持覺得父親是一個騙子。這種幻覺有一個特定的名稱:卡普格拉妄想症。這是法國精神病學家約瑟夫·卡普格拉在1923年命名的病症,當時,他遇到一位女子,認爲自己的丈夫變成了「兩個人」。1多年來,精神病學家們認爲這種症狀是精神分裂症或其他類型的精神疾患持續惡化的結果,但近年來,醫生們也把它歸因於神經生物學方面的一些原因,包括腦病變等。一項研究顯示,卡普格拉妄想症可能源於大腦結構和電路方面的併發症,2例如,大腦中負責轉譯我們視覺所見內容的部分(「嗨,那個大約5英尺10英寸高、190磅重的黑髮男子看起來像我爸爸」)跟我們情感的理解(「那是我爸爸,他把我撫養成人」)不相吻合。這有點兒像那種熟悉感,我們對某種事物有着強烈的親近和熟悉的感覺,但它其實跟我們過去實際經歷過的事情並沒有聯繫。當這種不吻合發生的時候,大腦會嘗試通過創造出一種精心設計的、偏執的幻覺(「他看起來像我爸爸,但我不覺得是我爸爸,所以,他一定是個騙子」)來解釋這種情感上的不吻合,就像電影《人體異形》裏面的情節一樣。
腦電圖視頻,3月24日,凌晨1點,時長6分鐘
我睡在牀上,穿着綠色和棕色條紋T恤,戴着一頂白色的棉帽子。白色的被單蓋到我的喉嚨處,帶軟墊的護欄被升至最高,從上面往下看,我的病牀活像一個成人用的搖籃。我用一種胎兒的姿勢睡着,抱着我的枕頭。我偶爾醒來一兩次,撓撓自己的帽子,顯得不舒服的樣子;右手拿起病人身份號牌,曲臂放在胸口,然後抓起自己的手機。
視頻結束。
我要尿尿。我一把搶過我的粉紅色揹包,拔下連接線,來到公用洗手間。我把黑色打底褲和內褲脫到膝蓋處,總覺得有人在窺視我。我看看自己右側,一隻棕色的大眼睛正通過門縫看着我。
「離我遠點兒!」
我趕緊遮住私處,提上褲子,跑回病牀上,用被子擋住自己的眼睛,然後給母親打電話。
「他們企圖傷害我,他們在取笑我,他們往我的胳膊上扎針。」我儘量壓低聲音,這樣另外3位病人和監控站的護士就聽不到我說話了。
「蘇珊娜,千萬保持冷靜。我向你保證,不會有人想要傷害你的。」母親說道。
「他們在偷窺我。我去洗手間的時候,他們在看我。」
她停了半晌,然後問道:「是真的嗎?」
「你怎麼會這樣問我?你覺得這都是我編造的嗎?」
「我會跟他們說這件事的。」她的語氣聽起來也有些着急。
「你覺得他們會跟你說‘是的,我們在虐待你的女兒嗎?’你覺得他們會承認嗎?」
「你確定這些事的確發生過嗎,蘇珊娜?」
「確定。」
我剛掛斷電話,就聽見沙沙的腳步聲。一名護士走到我的病牀跟前。「請不要在腦電圖設備跟前使用手機,會產生干擾。而且,現在很晚了,大家都睡了。」
接着,她低聲戲謔着說道:「我在新聞上見過你。」可她的嘴脣卻沒有動。
「你說什麼?」
「你爲什麼不讓你爸爸進去?他是個好人。」護士說道,她的聲音像蒸汽般縈繞在我周圍,直到她消失在簾子後面。
大家都出來抓我,我在這裏不安全,我擡頭看着視頻監控錄像。他們都在看着我。如果現在不走,我就再也不可能活着出去了。我抓了一把電極,使勁兒一拽,一撮頭髮被它帶了下來,不過我沒感覺到疼。我呆呆地盯着自己染成金色的頭髮的髮根,然後拽下更多頭髮。
那天晚上,我衝出病房,來到走廊,卻被一羣護士抓住,然後送回AMU病房。我用力反抗,一邊踢一邊喊。
這是我第一次企圖逃跑,但不會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