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燃燒的大腦 by 蘇珊娜‧卡哈蘭
2020-2-4 16:19
菩薩
待在薩米特的那段時間,我一直在請求家人讓我回到曼哈頓的公寓去。我覺得自己一直處於家人的監控之下。所以,星期天,就在我做完腦電圖檢查的第二天,母親在經歷了一週的不眠之夜和持續監督之後,精疲力竭地放棄了自己的判斷力,同意讓我返回公寓,但有一個條件:我必須在父親家過夜。雖然我的行爲在一天天惡化,她依然很難放棄過去對女兒的看法:可靠、勤奮、獨立,而現在這個新的女兒,則變得不可預知,充滿危險。
我很快就答應了在父親家過夜的條件——爲了回到自己的房子,我什麼條件都會答應。當我們到達那裏時,感覺那裏更安靜了,我也覺得更接近自由。剛一看見站在大樓前面臺階處等候的父親和吉塞爾,我就從車子裏蹦了出去。母親和艾倫沒有跟着我下車,但直到我們三人安全走進大樓之後,他們才驅車離開。
回到自己的安樂窩,我感到很高興。這是我的貓咪,土土,一隻藍毛的流浪貓,我不在的那幾周,我的朋友扎克一直在照顧它。看到那些沒洗的衣服,還有那些裝滿書籍、碎片和過期食品,滿得都要溢出來的黑色垃圾袋,我都覺得很高興。這就是我的家,甜蜜的家。
「那是什麼味道?」我父親問。自從他上次來後,我就沒再打掃過房間,所以氣味變得更糟了。斯蒂芬上次做飯時剩下的蝦還在垃圾桶裏,已經變質了。父親和吉塞爾毫不猶豫地開始打掃起來。他們擦洗地板,並把所有地方都消了毒。可是我沒有過去幫忙,只是在他們身邊走來走去,看着他們打掃,假裝在收拾我的東西。
「我太亂了!」我開心地撫摸着自己的貓咪,說道,「太亂,太亂,太亂!」
他們打掃完之後,父親叫我跟着他走出公寓。
「不。」我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覺得我要留在這裏。」
「絕對不行。」
「要麼我收拾好幾樣東西之後,在布魯克林跟你碰面吧?」
「絕對不行。」
「我不會走的!」
父親和吉塞爾互相交換了眼神,彷彿他們對我的爆發早就有所準備。想必母親已經就我的情況向他們敲過警鐘了。
吉塞爾把清潔用品收拾好,朝樓下走去,以離開即將發生的不愉快的場面。
「快點兒,蘇珊娜,我們去喝點兒咖啡,我還要給你做晚餐。那裏既舒適又安靜。快走吧。」
「不要。」
「拜託,就算是爲我而去好嗎?」他懇求道。過了半個小時,我終於妥協了。我抓起幾件內衣和幾件乾淨衣服。疾病似乎暫時消退,使得過去那個理性的蘇珊娜得以暫時迴歸。我們三個人一邊聊着天,一邊朝第42大道的地鐵站走去。可是,平靜持續的時間不長。就在我穿過第九大道的時候,偏執開始控制我。父親拿着我的鑰匙,我沒法回到自己的公寓去,我是他的囚犯。
「不,不,不!」我在大街中間喊着,在紅綠燈剛剛變綠的時候停了下來。「我不去。我想回家!」我感覺父親緊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前推,讓我離開即將到來的車流。
我繼續尖叫。他招呼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停了,他把我推進車子,吉塞爾從另一邊上車,所以我被他們夾在中間。他們決心阻止我再一次逃跑的企圖。
「他們綁架了我。打電話給警察!打電話給警察!他們要強行把我帶走!」我衝着那個中東裔的出租車司機喊道。他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沒有開車。「讓我走,我要打電話叫警察!」
「出去,下車,現在。」司機說道。
父親抓住防護欄,咬着牙說道:「你最好立刻開車,不許停下。」
我不知道司機是怎麼想的,因爲此時的情景一定顯得非常可疑,但是他終於還是屈服了。很快,他就加快速度,在布魯克林大橋的車流中竄進竄出。
「我一下車就給警察打電話。你們等着瞧,你們會因爲綁架而被逮捕的!」我衝着父親喊道。司機透過後視鏡,警覺地望着我們。
「你敢!」父親惡狠狠地說道。吉塞爾繼續保持沉默,只是望着窗外,彷彿要跟這個場面隔絕開來。接着,我父親放緩聲音問道:「你爲什麼要這樣做?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坦白說,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覺得自己在他的看管下會不安全。
到達父親和吉塞爾在布魯克林高地的褐色石頭住宅時,我已經精疲力竭,無力反抗。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這並不奇怪,因爲我這一個星期都沒怎麼吃東西,也沒怎麼睡覺。我們剛一進家門,父親和吉塞爾就徑直朝廚房走去。
他們開始做我最喜歡吃的食物:阿拉伯通心粉。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呆呆地望着父親收藏的亞伯拉罕·林肯和喬治·華盛頓的半身像。父親的房子就是美國戰爭的一曲頌歌,充斥着從美國獨立戰爭一直到「二戰」期間的古董和收藏品。有天下午,他甚至把書房和客廳之間的隔斷空間稱爲「戰爭房」,裏面擺放着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用的火槍,從「一戰」到對抗越南期間用的M1加蘭德步槍,19世紀初的柯爾特左輪手槍,一把獨立戰爭時期的佩劍和同時代的一頂士兵的帽子。在他跟我母親離婚以前,他的這些藏品都放在我們薩米特房子的客廳裏,結果嚇跑了好幾個我高中時期的男友。
他們擺開長桌,端上一道道讓人眼花繚亂的菜餚,紅色、綠色和黃色——番茄、羅勒、芝士和意麪——裝在一個藍色鑄鐵鍋裏面。塗着血紅色番茄醬的培根閃爍着不自然的光芒。我抑制着想要嘔吐和想把鑄鐵鍋朝牆上扔去的衝動,只是看着父親和吉塞爾默默吃通心粉。
晚飯後,我到廚房去找水喝。吉塞爾正在裏面收拾。她從我身邊經過,把盤子放進水槽裏,就在她走過的時候,我聽見她說,「你是個被慣壞的小鬼」。那些話懸在我周圍的空氣裏,像一袋煙。但我並沒有看到她的嘴脣動。
「你對我說了什麼?」
「沒什麼。」她說,看起來很驚訝。
我的父親在書房裏等着我,他坐在一把有圖案的古董搖椅上,那是他姨媽的東西。對於吉塞爾剛纔跟我說的話,我選擇保持沉默。
「今晚跟我一起嗎?」我首先問道,順便坐在他旁邊的皮沙發上。電視沒有開,所以我們的談話間充斥着令人尷尬的沉默。「我害怕一個人。」
「當然。」他說道。
緊接着就是:「讓我一個人待着!離開這間屋子。」
接着,又來一遍:「對不起,你能留下來嗎?」
這持續了好幾個小時,從歇斯底里到控訴,然後又是道歉。除此以外,我不大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其他事情,這或許是我的身體試圖保留一點兒自尊的方式。沒有人希望把自己當成一個魔鬼。我父親也不記得發生過什麼,雖然他更有可能是主動選擇忘記這些事情的。我知道自己對他說過一些可怕的話——一些可怕到讓父親哭出來的話,我平生還是第一次見到父親哭。可是,這不僅沒有引起我的同情,反而讓我扭曲的控制慾變本加厲。我要求他離開房間,上樓回到他自己的臥室去。
幾分鐘後,樓上傳來一陣令人作嘔的爆炸聲,「砰砰砰」,我選擇聽而不聞。我走進他的戰爭收藏室,把那把獨立戰爭時期的佩劍從架子上取下來,拔出劍鞘,然後把它放回去。接着,我聽見吉塞爾的聲音,她在懇求我父親。「請不要傷害我,」她乞求道,「不要因爲她而傷害我。」
接着,又是想象中的「砰砰砰」的聲音。
我回到書房,坐在沙發上。
一幅畫着《獨立宣言》起草場景的油畫開始活動起來。在壁爐上方,一幅巨大的畫着鐵路的油畫也活動起來,火車散發出一股股煤煙。林肯的半身像上那凹陷的眼睛似乎一直盯着我。小時候,父親特意爲我佈置的玩具室鬧起鬼來。
砰砰砰。
這是拳頭敲擊一個堅硬物體的聲音,像是在敲一個頭骨。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打她,因爲他受夠了我。
砰砰砰。
我需要找到一個出口,一定有出去的通道。我緊緊抓住房門,卻發現它從外面上了鎖。他把我鎖在這裏,是因爲接下來要殺我嗎?我朝門上撞去,完全不顧右肩的疼痛。我必須出去,讓我出去。
「讓我出去!讓我出去!救命啊!」我尖叫道,拳頭砰砰地砸在門上。我聽到父親沉重的腳步聲,就在我頭頂的樓梯上。我開始跑。到哪裏?浴室。我鎖上門,試圖搬動沉重的8英尺寬的浴室櫃,把它抵在門背後。從窗口往下看,有兩層樓的高度,我覺得即便跳下去,也不會死。
「蘇珊娜,你還好嗎?把門打開。」
是的,我本可以跳下去的。但是,我看見了浴室臺子上吉塞爾收藏的一尊小菩薩像,它在衝我微笑。我也衝它微笑。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