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燃燒的大腦 by 蘇珊娜‧卡哈蘭
2020-2-4 16:19
抗癲癇藥開浦蘭
次日晚上,我有了一個頓悟:忘了躁鬱症吧,罪魁禍首是抗癲癇藥開浦蘭。一定是開浦蘭導致了我的失眠、健忘、焦慮、敵意、情緒化、麻木和味覺喪失。我開始吃這個藥只有24小時,但這不重要。都是因爲開浦蘭。我在網上搜索的結果也證實了這一點。這些都是這個毒藥的副作用。
儘管如此,母親還是勸我吃藥。「就算爲了我,」她懇求道,「請你把藥吃了吧。」於是我就吃了。即便在我差點兒認不出自己的時候,我還是吃了,因爲蘇珊娜的影子還在,那是一個在意自己家人和朋友的想法,不想給他們帶來痛苦的人。回首往事,我想這就是爲什麼我心中極其不樂意,但最終還是屈從於家人堅持的原因。
那天晚上,我牀上的鬧鐘在半夜響起,我擡起頭,心裏想着:該死的藥丸,他們正在接管我的身體。我要瘋了。開浦蘭。我需要把它從我的體內趕走。
「把它扔了,把它弄出去!」一個聲音高喊道。我踢開被子,跳下牀。開浦蘭,開浦蘭。我來到走廊的洗手間,打開水龍頭,蹲下身子,跪在馬桶前。我用手指摳自己的喉嚨,不停攪動,直到自己乾嘔起來,我繼續攪動手指,吐出了稀薄的白色液體,沒有固體,因爲我都不記得自己吃過東西。該死的開浦蘭。我衝了馬桶,關上水龍頭,走出洗手間。
接下來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在三層,也就是母親和艾倫睡覺的那一層。我和詹姆斯十幾歲的時候,他們就搬到了三層,因爲他們在晚上聽見我們走來走去,就會擔心。現在,我站在母親的窗前,看着熟睡的她。月光灑在她身上,她看起來是那樣無助,像一個初生的嬰兒。我輕輕俯下身子,靠在她身邊,撫摸着她的頭髮,卻把她吵醒了。
「哦,天哪。蘇珊娜?你還好嗎?」
「我睡不着。」
她整理着凌亂的短髮,打了個哈欠。
「我們到樓下去吧。」她低聲說着,牽着我的手,把我帶回我的臥室。她躺在我旁邊,用美麗的雙手梳理着我的頭髮。大約一個小時後,她睡着了。我聽着她的呼吸,溫柔而低沉,一呼一吸,我試圖模仿她,但還是睡不着。
第二天,也就是2009年3月18日,下午2:50,我寫下了一系列文字記錄中的第一篇,算是這個階段一種臨時性的日記。文章揭示了我越來越分散、越來越不穩定的思維過程。
我基本上是個躁鬱症患者,這種病使我成爲現在這個樣子。我必須控制自己的生活。我愛工作,我愛它。我必須跟斯蒂芬分手。我能夠很好地看透別人,只是我自己太過混亂,任由工作佔據了自己的絕大部分生活。
那天早些時候,我跟父親討論了我的未來,我告訴父親,自己想重回校園,尤其是倫敦政治經濟學院,雖然自己以前並沒有學習過商科。父親睿智而溫柔地要我把這些劃過腦海的想法都記錄下來,所以接下來的幾天,我都照做了:
父親建議我給雜誌寫稿,這樣必然會對我有幫助。他讓我找拼圖來玩,這是個聰明的辦法,因爲他自己的思維也是拼圖式的(把零碎的事物拼接到一起)。
我寫下的有些句子顯得不連貫,而且混亂,有些句子則異常富有啓發性,讓我對自己以前從未關注過的生活領域有了深入的思考。我也寫下了自己對新聞行業的感情:「安吉拉洞察到我內在的一些東西,因爲她知道要幹好新聞工作有多麼不易,但這就是新聞,這是一份艱難的工作。也許它並不適合我,因爲我有非常強大的直覺。」我繼續寫了自己多麼需要有秩序的生活,而這種生活已經迅速裂成了碎片:「日常秩序對我非常重要,沒有秩序,我就會感到有些失控。」
在撰寫這些語句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正逐字逐句地拼接出自己的問題所在。但我腦子裏的思想,就像首飾盒裏糾纏在一起的項鍊一樣,就在我覺得自己剛剛解開一串時,我才意識到,它還牽連着另一串未解開的。如今,幾年過去了,這些文檔比任何不可靠的記憶更讓我難以忘懷。
也許正如托馬斯·摩爾[1]所說的那樣:「只有經過神祕和瘋狂,靈魂才得以展現。」
那天晚上,我走到客廳,對母親和艾倫宣佈:「我已經搞清楚了,是斯蒂芬給了我太多壓力,太多了,我還太年輕。」母親和艾倫點頭表示同意。我離開房間,可是,剛走出門口幾步,另一個想法涌上心頭。我折回去,說道:「事實上,是《紐約郵報》,我在那裏一點兒也不開心,是它讓我瘋狂。我需要回到校園去。」
他們又點了點頭。我離開,然後又徑直轉身回來。
「不,是我的生活方式,是紐約市。對我來說太難以承受。我應該搬到聖路易斯或者佛蒙特,或者某個安靜的地方去。紐約不適合我。」
可是這次,他們都瞪着我,臉上的關切之情不見了,不過他們還是繼續機械地點着頭。
我再次走出去,在客廳和廚房之間來回溜達。這一次,我找到了,這一次我終於把它找出來了。這一次,一切都有了答案。
東方地毯颳着我的臉頰,橢圓形的血滴染花了上面的圖案。母親驚叫起來。
我已經倒在地上,咬着自己的舌頭,像一條離開水的魚那樣抽搐着,我的身體在劇烈地抖動。
艾倫跑過來,把手指放進我嘴裏,但是在痙攣中,我狠狠地咬了他一下,他的血混合着我的血流了出來。
過了一會兒,我恢復了意識,聽見母親在給貝利醫生打電話,顯然是想知道答案。他堅持要我繼續吃藥,並且星期六去做腦電圖,檢測我大腦的活動。
兩天之後,是個星期五,斯蒂芬來薩米特看我,並建議我們一起走出房子,去吃點兒東西。我父親已經跟他說了我惡化的病情,以及現在高度警戒的狀況,但是他知道,帶我離開房子,保留一點兒成年人的感覺,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因爲癲癇發作的危險,我不能開車)。我們來到新澤西楓樹林那邊的一家愛爾蘭酒吧,我過去從沒有來過。酒吧裏充斥着各色家庭和年輕人。人們圍在女招待的吧檯周圍,等着預訂座位。我立刻意識到這裏的人太多了。
他們都盯着我。他們彼此耳語說:「蘇珊娜,蘇珊娜。」我能聽到。我的呼吸變得急促,開始出汗。
「蘇珊娜,蘇珊娜。」斯蒂芬重複道,「她說要等40分鐘。你想等着還是離開?」他指着女招待,問我。事實上,那個女人並沒有好奇地看我。
「嗯。嗯。」那個戴假髮的老人似乎在嘲笑我。女招待揚起眉毛。「嗯。」
斯蒂芬抓住我的手,帶我離開餐廳,來到自由而清冷的空氣中。現在我又可以呼吸了。
他開車把我帶到附近的麥迪遜,來到一家叫作「窮赫比」的餐吧,這裏不需要等位。一位60多歲的女招待燙着捲曲的金髮,穿着灰色的靴子,站在餐桌前,左手搭在臀部上,等着我們點餐。我只是盯着菜譜。
「她要雞肉三明治。」斯蒂芬說,顯然認爲我自己不能做出這樣重大的決定。「我要一份魯本三明治。」
食物來了,我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斯蒂芬的鹹牛肉三明治那油膩的法式配料上面。我低下頭,絕望地看着自己的三明治,怎麼都不想拿起來吃。
「它太……灰了。」我對斯蒂芬說道。
「可你都還沒嘗一口呢,如果你不吃這個,那只有回家去吃魚丸和雞肝了。」他試圖調節下氣氛,用艾倫奇怪的飲食習慣開個玩笑。斯蒂芬把自己的魯本三明治吃個精光,但我卻碰都沒碰一下我的雞肉三明治。
我們走到車裏,兩種矛盾的衝動在我腦海裏鬥爭:我要麼現在就在這裏跟斯蒂芬分手,要麼第一次向他坦白自己愛他。兩個選擇都可以,兩種衝動同樣強烈。
「斯蒂芬,我真的需要跟你談談。」
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結結巴巴地說,臉越來越紅,終於鼓足勇氣講話,雖然我還不知道自己嘴裏會冒出什麼話來。他此時此刻或許也有點兒希望我能夠跟他分手。「我只是,我只是,我真的愛你。我不知道,我愛你。」
他溫柔地握住我的手,說道:「我也愛你。你只需要放鬆一下。」我們倆都沒有預料到會出現這種交流,這不是你會向孫輩回憶起的那種場景,但它的確發生了。我們相愛了。
那天晚些時候,斯蒂芬注意到我經常舔自己的嘴脣,以至於母親開始用凡士林脣膏來防止我的嘴脣乾裂出血。有時我的話說了一半就突然中斷,盯着某個地方看了好幾分鐘之後,才繼續談話。這種時候,偏執性的進攻行爲讓我退化成小孩的狀態。這段時間是大家最緊張的時期,因爲我堅持自給自足,像嬰兒那樣執拗。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這些都源自複雜的器官病變,更加細微的癲癇導致我重複舔嘴的行爲和意識模糊的狀態。我的情況每天——甚至每小時——都在惡化,但是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
3月21日凌晨3:38,斯蒂芬在樓上打着呼嚕,我則在電腦上寫日記:
好吧,不知道該如何起筆,但必須要寫,對嗎?不要說「哦,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之類的話。
我有一種衝動,要去照顧斯蒂芬,而不是讓他來照顧我。我已經讓父母照顧了那麼久。
我有一種母性的本能(當我把他摟在懷中時),我感覺陪在他身邊時,思路能頓時清晰起來。我能找到電話,能記起事情。
跟父親的交談讓我深有體會。我母親太喜歡照顧我,因爲她總是責怪自己讓我變成這個樣子。但是她不應該自責。她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她應該知道這一點。
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
每當有人對我不好的時候,我都會去找斯蒂芬:他讓我理智。他也非常聰明。可是,不要被他的謙卑所矇蔽,好嗎?因爲他,我才走到現在這個十字路口,我應該永遠對此心懷感激。所以,要好好對他。
看這些文字,就像在窺探一個陌生人意識深處的隱私。我簡直認不出屏幕上的另一個自己。雖然她迫切想要通過自己的寫作去跟更深處那個更黑暗的自己交流,但即便對我而言,她依然是難被理解的。
[1] 托馬斯·摩爾,美國當代卓越的心理治療師、頂尖暢銷書作家。——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