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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燃燒的大腦 by 蘇珊娜‧卡哈蘭

2020-2-4 16:19

瘋狂初現


重新醒來之後,我看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幾英尺外,在病房明亮的燈光下,一個無家可歸的男子正在嘔吐。在一個角落,另一個渾身帶傷、血跡斑斑的男子被銬在牀上,身體兩側站着兩名警察。

我死了嗎?我的內心升起一種對周圍環境的不滿。他們怎麼可以把我放在這裏?我太生氣了,甚至都沒有害怕,於是我爆發了。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感覺自己不是自己,但是,對我人格真正構成損害的東西也已經浮出水面。回顧這一段時間,我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對疾病投降,聽任自己過去珍視的各種品格——耐心、善良、禮貌——蒸發消失。我成爲自己失控大腦的傀儡。我們終究是身體各個器官的總和,當身體崩潰的時候,我們珍惜的各種品格也隨之消失。

我還沒有死。但是我就要死了,因爲他,因爲那個實驗室技師。那個技師給我做核磁共振的時候,可能是在跟我調情,我說服自己,這就是導致這一切的幕後黑手。

「把我從這間屋子裏弄出去,現在!」我命令道。斯蒂芬握住我的手,被我專橫的聲音嚇了一跳。「我不要待在這間屋子裏。」

我不要死在這裏。我不要跟這些怪胎死在一起。

一位醫生來到我的牀邊。「是的,我們會立刻把你帶走。」

我勝利了,爲自己新發現的力量而欣喜不已。我說話終於有人聽了,我終於不用擔心自己的生活會失控了,我開始把注意力聚焦在任何讓我感覺自己強大的事情上。

一名護士和一位男護工把我的病牀推出房間,推進旁邊的一間私人病房。病牀移動的時候,我緊緊攥着斯蒂芬的手。我爲他感到難過,他還不知道我就要死了。

「我不想讓你難過,」我輕聲說道,「但是我就要死於黑色素瘤。」

斯蒂芬看起來很疲憊。「別說了,蘇珊娜。別說這種話。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注意到淚水在他的眼眶裏打轉。他承受不住的。突然,憤怒重新回到我身上。

「我知道出了什麼問題!」我吼道。「我要告他!我要讓他得到應得的報應。他以爲可以調戲我,把我弄死嗎?他做不到。不,我要到法庭上把他打倒!」

斯蒂芬迅速抽回他的手,好像被我灼燒到一般。「蘇珊娜,請冷靜。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那個操作核磁共振的傢伙!他調戲我!他沒有染上黑色素瘤。我要告他!」

一位年輕的住院醫生打斷了我的咆哮。「這是你回家以後需要調查的事情。如果你需要一位好的皮膚科醫生,我可以給你推薦。不幸的是,我們只能爲你做這些了。」

醫院已經給我做了CT(電子計算機斷層掃描),這是一項基本的神經檢查,還給我驗了血。「我們只能讓你出院,建議你明天一早就去看神經科醫生。」

「出院?」斯蒂芬插話道,「你就這樣讓她走了?但你還不知道她得的是什麼病呢,而且她的症狀還會復發。你怎麼能這樣就讓她走呢?」

「我很抱歉,但是癲癇發作相當普遍。有時它們會發作,有時又永遠不會復發。這是一間急診病房,我們不能留她在這裏看病。我很抱歉。我建議你們明天早上第一時間去看神經科醫生。」

「我要起訴那個傢伙!」

醫生耐心地點點頭,然後離開,去檢查其他病人了——被槍打傷和吸毒過量的兩個傢伙。

「我必須打電話給你媽媽。」斯蒂芬說。

「你不用這樣做。」我堅持道,我的聲音幾乎立刻變得跟過去的那個我一樣柔和。躁狂症狀來得快,去得也快。「我不想讓她擔心。」

母親天生就是個愛擔心的人,我不能讓她知道自己目前正在發生的狀況。

「我必須這樣做。」他堅定地說道,並且勸我向他透露了她的電話號碼。他到走廊裏撥通了電話。電話那邊,鈴聲響了兩聲之後,我的繼父艾倫拿起電話。

「你好。」他用他那厚重的布朗克斯口音輕聲說道。

「艾倫,我是斯蒂芬,我在醫院。蘇珊娜得了癲癇,但她現在沒事了。」

背景裏,我的母親喊道:「艾倫,什麼事?」

「她會好起來的。他們正在讓她出院。」斯蒂芬繼續說道。跟母親的恐慌截然不同,艾倫依然保持着冷靜。他讓斯蒂芬先回家去睡一覺,他們會在早上趕過來。他掛斷電話,和我母親互相望着對方。當時是星期五,13號[1]。

母親有種不祥的預感,她開始控制不住地哭起來,當然,確實有嚴重的事情發生了。在接下來那可怕的幾個月裏,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任由自己完全屈服於情緒。





第二天一大早,艾倫開車在街上尋找停車位,母親來到我的公寓門口,看起來像往常一樣嚴厲。當然,她慌亂的樣子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過去,哪怕在收音機上聽到癌症這個詞,她都會害怕,現如今,她不得不面對自己親生女兒神祕發作的癲癇。我在牀上看着她搓着她的纖纖玉手,這是我最愛看的畫面,而母親則對斯蒂芬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想知道昨天晚上到底是怎麼回事。

「醫生們做出任何解釋了嗎?給她看病的是什麼樣的醫生?他們給她做核磁共振了嗎?」

艾倫來到她的身後,按摩着她的耳垂,看來這是他安撫愛人的一個習慣動作。他安撫她的時候,她放鬆了一些。艾倫是她的第三任丈夫,排在我父親之後。母親的第一任丈夫是一位建築師,他們的婚姻破裂是很多原因導致的結果,其中一部分原因在於我母親,她是典型的20世紀70年代的女權主義者,不想要孩子,而是想把精力集中到她在曼哈頓地區檢察署的工作上。至今她依然在那裏工作。

當她遇見我的父親時,就離開了第一任丈夫,並與我父親生育了我和弟弟詹姆斯。雖然一起有了孩子,但他們的關係從一開始就註定沒有好結果。兩人的脾氣都很大,都很倔強,不過,他們堅持了將近20年才離婚。

我的母親和艾倫在30年前就在地區檢察署見過面,比她嫁給我父親的時間還要久遠。艾倫以他朋友般的忠貞和投入贏得了她的芳心。他最終成爲她在檢察署內外最要好的知己,並陪她一起度過跟我父親離婚的那段日子。艾倫的弟弟患有精神分裂症,這導致艾倫後來變得內向,圈子裏的朋友也越來越少,終日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他在摯愛的人面前顯得很活潑,經常手舞足蹈地說笑,把快樂傳遞給別人;在外人面前,他則是一個沉靜、寡言,甚至近乎冷酷的人。

然而,事實證明,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他的平靜、溫暖,還有他在精神疾病方面的經驗,對我具有無與倫比的價值。在我癲癇發作以前,他和我母親彷彿知道我的古怪行爲,而且發明出一套理論來解釋。他們懷疑我是因爲工作的壓力和獨立生活的負擔而出現了神經衰弱,不過,癲癇跟這種假設並不吻合。現在他們更加關心我的狀況。經過一番爭論之後,他們認爲最穩妥的辦法是我跟他們一起回他們在新澤西薩米特的家去住,這樣他們就可以照顧我。

斯蒂芬、我母親和艾倫採用各種策略讓我下牀,但我拒絕讓步。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要待在自己的公寓裏。去父母家會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孩子,那是我最不需要的幫助。然而,在他們共同的勸說下,我還是離開公寓,上了母親的斯巴魯汽車。





薩米特,被《金錢》雜誌評爲美國最宜居的地方之一,1是距離曼哈頓20英里[2]的一片富庶的郊區,是美國白人和華爾街銀行家們的天堂,他們聚居在6平方英里[3]範圍內的一個個鄉村俱樂部中。1996年,我們從布魯克林搬到這裏。雖然這是個有利於孩子成長的好地方,但我們的家庭似乎一直沒有完全融入這裏。在一片全是白色別墅的社區裏,母親把我們的房子漆成薰衣草那樣的灰紫色,我六年級的同學評論道:「我媽媽說,你們還會在上面畫上圓點!」最後,我母親只得把顏色改成不那麼顯眼的灰藍色。

接下來的幾天,我住在薩米特的別墅裏,不僅沒有感到懷舊和放鬆,反而更加強烈地懷念起曼哈頓的生活來。星期天下午,我開始沉迷於修改一篇延期未交的稿子,故事十分簡單,是關於一羣非百老匯派舞者的故事,他們都是身患殘疾的表演者,並自稱爲「瘸子」。「他們並不是你熟悉的那種舞者。」我寫道,對這個標題感到不滿,又把它刪掉了。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我寫了刪,刪了寫,不斷重複着同一個句子,最終放棄,然後開始走動,想讓自己從作家的思維停滯中解脫出來。我走進客廳,母親和艾倫正在看電視,我急切地想告訴他們自己新出現的問題是詞語障礙。但等我走到那裏,卻想不起自己爲什麼要過去。

電視裏播放着他們喜歡的電視節目——醫學劇《房子》——的主題曲。幾秒鐘之後,沙發的暗綠色在我眼中變得異常刺眼。

接着,房間開始搏動呼吸起來,就像當時辦公室的走廊一樣。

我聽見母親顫抖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蘇珊娜,蘇珊娜,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我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母親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不停摩擦着我的雙腳,它們因爲痙攣而變得僵直。我擡起頭,無助地望着她。她說道:「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感覺你就像在夢遊一樣。」

我母親和艾倫擔憂地互相對視了一下,然後撥通了貝利醫生的電話,看看他能否爲我安排一次急診。他說,最早可以約急診的時間是星期一。





我整個週末都待在薩米特,同事和朋友們打來的問候電話都沒有接聽。我實在羞於將自己無法解釋的尷尬狀況說給他們聽,而且也被一種想要遠離平素那些親朋好友的奇怪衝動所左右——過去的我絕對不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不知什麼原因,我倒是拿起過一次電話,因爲那是我的朋友朱莉打來的,她是《紐約郵報》的攝影師,也是我認識的最粗心大意的人。

也許是因爲我知道她母親是一位精神病學家,剛一開口,我就把所有事情都說給她聽:癲癇,奇怪的想法,幻視。等我說完以後,才知道她已經把我的事情說給她母親聽了。

「她認爲你正在經歷一個躁狂的階段,你可能患有躁鬱症。不管怎樣,你都應該去看看精神科。」她建議道。

躁鬱症。如果是在其他時候,我聽見這個詞一定會很鬱悶,但現在聽來反而覺得釋然。這有道理。我快速用谷歌搜索了一下,美國國家精神健康研究院專門出版過一本小冊子來介紹這種病症:「一種導致情緒異常波動的大腦失調」2(是),「通常在青年晚期或成年早期發病」(是),「有一種完全歡樂的狀態被稱爲躁狂期,一種非常悲傷無望的狀態被稱爲抑鬱期」(是,是,這意味着一種混合的狀態)。另一個網頁則用很大篇幅羅列出可能患有躁鬱症的一些名人:金·凱瑞、溫斯頓·丘吉爾、馬克·吐溫、費雯麗、貝多芬、蒂姆·波頓。3名單一直往下延伸。我有了很多病友。亞里士多德說:「世界上沒有哪個偉大的靈魂是跟瘋狂毫無關係的。」我在一種狂喜的狀態中度過一夜。我終於知道自己患上的是哪種病症,那3個字那麼輕易就能說出口,聽起來也那麼甜蜜,而且能夠說明一切。我甚至不想被「治癒」。我現在已成爲一羣獨一無二的「創意家」俱樂部中的一員。



母親和艾倫則對我的自我診斷很不以爲然,星期一,也就是3月16日,他們開車把我送回貝利醫生的辦公室。米羅的油畫看起來不再那麼邪惡,它跟我的情緒失調正好相配。貝利醫生立刻叫我們進去,這一次,雖然他在整個過程中都保持着善意,語氣卻遠沒有上次那樣輕鬆和慈祥。他再次把所有神經檢查的結果認真看了一遍,然後寫下「正常」兩個字。可在那個時候,我並沒有感覺正常。他一邊問我問題,一邊在平板電腦上做着記錄。後來,我才發現,很多細節都被他遺漏了,我第一次癲癇發作的時候,他記下我是「在飛機上」。

談起癲癇,貝利醫生的語氣變得很輕,接着,他把眼鏡從鼻樑上摘下來,聲音突然變得嚴肅。

「你的工作壓力很大嗎?」

「是的,我想是的。」

「你有時會感到不知所措嗎?」

「當然。」

「老實告訴我,」他說,彷彿讓我準備好向他泄露一個天大的祕密,「沒有要評判對錯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每天會喝多少酒?」

我必須好好想想。在過去的一個星期中,我滴酒未沾,不過,通常情況下,酒能幫助我放鬆,所以,許多夜晚我都喜歡喝上一點兒。「坦白說,每天晚上大概兩杯紅酒吧,我通常會跟我男朋友一起喝掉一瓶,不過他喝得比我要多。」他把這些記在他的表格上。我不知道的是,醫生通常會把這些數字乘以2,甚至乘以3,因爲患者通常不會誠實地說出他們的小毛病。所以,他認爲我每晚的飲酒量不是兩杯,而是接近6杯。

「你使用過任何毒品嗎?」

「沒有,好多年沒碰過了。」我又迅速補充道,「我針對雙重人格失調做過一些調查,我真的覺得自己得的是這種病。」

他笑了。「我在這個領域沒有任何經驗,但是存在這種可能性。接待員將給你介紹一位非常出色的精神病學家,他對這方面問題更有經驗。」

「太好了。」

「那麼好吧,我覺得其他方面都沒有問題。我會給你開一種抗癲癇藥開浦蘭。吃了這種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兩個星期以後再見吧。」他說着起身把我送到等候區。「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跟你母親說幾句話。」他揮手示意她到辦公室來。

他關上房門後,轉過來對她說:「我覺得這件事非常簡單,簡單而且直接,蘇珊娜參加的派對太多了,睡眠不足,工作又太累。請確保她不要再喝酒,並且服用我開的開浦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母親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這正是她想聽到的答案。

[1] 西方人忌諱數字「13」,也忌諱星期五。如果13號恰逢星期五,則被稱爲「黑色星期五」,是最不吉利的一天。——編者注



[2] 1英里約爲1.6千米。——編者注



[3] 1平方英里約爲2.6平方千米。——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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