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燃燒的大腦 by 蘇珊娜‧卡哈蘭
2020-2-4 16:19
再次上路
我不記得自己在採訪後是怎樣回到家裏的,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是如何度過,如何又犯下一個職業錯誤的。我只知道,接下來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我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睡過完整覺了。我走到辦公室。
這是3月的一個美妙的早晨,太陽出來了,但是溫度很低,只有零下1攝氏度。半年來,我每天都要穿過時代廣場兩次,可是今天,我剛走到廣場中央的廣告牌下面,就被它們花哨的顏色所震撼。我試圖看向別處,讓自己不被這些顏色的衝擊波晃到眼睛,可我沒有做到。
箭牌口香糖亮藍色的廣告牌發出的電子渦流讓我脖子後面的毛髮都要倒立起來。我能感覺到投影在腳趾上的顏色在震動。酷炫的光波讓人既興奮又恐懼。不過,這種恐懼只持續了一小會兒。我左邊的「歡迎來到時代廣場!」的移動廣告牌吸引了我的注意,而且讓我很想跑到馬路中央去嘔吐。M&M巧克力豆的一個動畫廣告牌在我左前方旋轉,讓我的太陽穴劇烈疼痛起來。巨大的衝擊讓我感到異常無助,我用戴着露指手套的雙手捂住眼睛,踉踉蹌蹌地走上第48大道,彷彿剛剛結束一場翻滾過山車的驚險死亡之旅。好不容易來到報社,那些炫光還在眼前晃動,只是不那麼刺眼了而已。
「安吉拉,我得告訴你一件奇怪的事。」我壓低聲音說,擔心旁邊的人聽到,以爲我瘋了。「我看到鮮豔的顏色,就會感到特別刺眼。」
「什麼意思?」她問道,微笑中帶着擔憂。
我的行爲變得越來越不穩定。但到今天早上,我的錯亂開始驚嚇到她。
「時代廣場,那些顏色,那些廣告牌,它們太亮了,比我以前看到過的都要亮。」
「你一定是喝多了。」她緊張地笑了起來。
「我沒喝酒。我想我都要瘋了。」
「如果你真的不放心,你應該回去看醫生。」
我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這簡直是瘋子的行爲。
我對自己無力清楚表達所發生的情況而感到絕望,只好把兩手拍在電腦鍵盤上。明亮的電腦屏幕憤怒地盯着我。我看了眼安吉拉,想看看她有沒有看到我的奇怪表現,不過她正忙着查看電子郵件。
「我不能這樣做!」我喊道。
「蘇珊娜,蘇珊娜。嗨,發生什麼事了?」安吉拉問道。我的爆發讓她十分吃驚。我以前從來沒有像這樣歇斯底里過,現在每個人都在盯着我,我感到很丟人,很慚愧,滾燙的淚水沿着臉頰流到襯衫上。
「你怎麼哭了?」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同時也是對自己莫名出現的各種症狀感到難以啓齒。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你想出去散散步嗎?去喝杯咖啡?」
「不,不,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我感覺糟透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哭。」想哭的感覺主宰着我的整個身體,我就甘願淪爲它的奴隸。而且,越是告訴自己要停下來,那種想哭的感覺就越強烈。我爲什麼會變得如此歇斯底里?我努力搜索腦子裏的所有內容,把生活的所有片段,所有不確定的部分進行拆解。我工作乾得很糟。斯蒂芬不愛我。我崩潰了。我瘋了。我太蠢了。此時,許多同事已經回到辦公室,他們剛參加完那個記者的葬禮,都是一身黑衣。我沒有參加葬禮,因爲自身的問題已經讓我招架不住了。這就是我哭泣的原因嗎?我根本就不認識那個人呀。我是在爲自己而哭嗎?覺得自己有可能成爲下一個早逝的人?
另一個記者坐在安吉拉對面,突然轉過身來問道:「蘇珊娜,你還好嗎?」
我討厭被人關注,於是狠狠瞪了她一眼,帶着深深的厭惡說道:「別問了。」
淚水繼續順着臉頰流下,但我驚訝地發現,自己不再悲傷。我很好。不是好,是開心。不是開心,是美妙的感覺,比我上半生經歷過的任何時刻都要好。眼淚一直在往下流,可是現在,我卻在大笑。我的後脊處涌起一股暖流。我想跳舞,想唱歌,就是不想坐在這裏吞嚥想象中的悲苦。我跑到衛生間,用水衝了衝臉。冷水在流,衛生間的那些隔斷在我眼前忽然顯得陌生起來。文明已經發展到這樣的地步,爲什麼我們排泄的時候還要跟別人捱得如此近?我看着那些隔斷,聽着馬桶沖水的聲音,簡直無法相信自己以前曾經用過它們。
回到辦公桌前,我的情緒相對平靜下來,就給麥肯齊打了個電話,問她幾個星期前誰來打聽過我,並說好在樓下跟她碰面。對於近來發生的事情,我想聽聽她的意見。當我在新聞公司大樓後面找到她的時候,發現她也穿着黑色的衣服,也是剛剛從那位記者的葬禮上回來。我忽然對於自己如此沉迷於個人事務感到羞愧。
「非常抱歉在你難過的時候打擾你。」我說道,「我知道我現在這樣的行爲實在是太自私了。」
「沒關係。發生什麼事了?」她問道。
「我只是,只是……你曾經有過覺得自己不像自己的時候嗎?」
她大笑起來。「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像自己過。」
「可這不一樣,真的出問題了。我一看見鮮豔的顏色,就會無法自控地哭起來。我沒法控制自己。」我重複着,一邊擦去哭腫的眼睛下殘留的淚水。「你會不會覺得我是精神崩潰了?你會不會覺得我要發瘋了?」
「瞧瞧,蘇珊娜,這已經不是你自己能解決的問題了。你真的應該去看看醫生。我想你應該把所有的症狀都寫下來,就像你要寫一篇報道那樣。不要遺漏任何內容。你知道的,哪怕最小的細節也可能產生最重大的影響。」
天才的辦法。我幾乎小跑着離開她,上了樓,然後開始寫。可是等我回到辦公桌前,卻只寫下如下的內容:
然後我開始塗鴉,我也記不得自己當時到底畫了什麼,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畫:
「當一個人感到絕望的時候,他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當一個人感到絕望的時候,他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我寫道。
突然,我停下來,並且把辦公桌上的所有東西都清空——所有的水瓶、半空的咖啡杯,還有那些我不會再讀的、被打入「冷宮」的文章。我把那些自己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收集的一大摞書籍,全部扔進地板上的垃圾筐裏,把它們全部拋棄,彷彿這就是我曾經是個囤積狂的證據。我突然感到自己現在又可以控制身體的每個部分了,那種輕鬆愉悅的感覺又回來了。可是,即便在那個時候,我也能意識到,這是一種危險的愉悅。我擔心自己如果不好好珍惜它,不把它表達出來,這種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瞬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等我回到辦公桌前,我用兩手拍着辦公桌。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大聲說道,無視安吉拉驚愕的表情。我跑到保羅的辦公桌前,高聲宣佈我創造的全新的、簡單而偉大的生活哲理。
「咱們到樓下抽根菸吧!」
「你看起來好多了。」在電梯裏,保羅說。
「謝謝你,保羅。我真的感覺好多了。我感覺又是我自己了,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呢。」我們點燃香菸。「你知道嗎?我現在終於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我想寫更多報道,更好的報道,更有分量的報道,而不是那些垃圾故事。是真正有內容的東西,真正打動人的調查。」
「嗯,那太好了。」保羅說,但他似乎也想知道我到底怎麼了。「你還好嗎?你在1分鐘裏說了一車的話。」
「對不起。我就是太興奮了!」
「我很高興聽到你很興奮,你知道,因爲有些人告訴我,你在辦公桌前很不安,而你在上個月病得也很厲害。」
「那已經結束了,我已經認真地把它弄明白了。」
「嘿,你最近跟你媽媽聊過嗎?」保羅問道。
「是的,前幾天聊過。爲什麼這麼問?」
「只是好奇而已。」
保羅正在腦海裏建構着一幅畫面,跟安吉拉一樣,他感覺我的這些症狀都是精神即將崩潰的跡象。之前,他也在另一個他很在意、但是瀕臨崩潰的記者身上看到過這些症狀。當時,她開始化鮮豔得不得體的妝容,行爲也很古怪,後來她被診斷患有精神分裂症。
跟我瞎扯了10分鐘後,保羅回到大樓,給安吉拉打了個電話。「得有人給她媽媽或者別的人打個電話,事情不對勁兒。」
保羅上樓去跟安吉拉細聊,我則留在樓外面。如果當時有人看到我,一定會以爲我陷入了沉思,或者正在腦子裏構思一篇報道——並無反常之處。可事實上不是這樣。鐘擺再次搖擺起來。現在,我感覺搖搖晃晃,噁心得厲害,就像那天在佛蒙特山頂上時一樣,只是沒有那麼害怕而已。我漂浮在新聞大樓外面的人羣上方,我看見自己的頭頂,那麼近,我簡直可以碰到我自己。我看見麗茲,那個圖書管理員,並感到我「自己」重新進入我的軀體當中。
「麗茲,麗茲!」我喊道,「我需要跟你談談!」
她停下來。「哦,嘿,蘇珊娜。你好嗎?」
我沒有時間寒暄。「麗茲,你有沒有感覺到你在這裏,但實際卻不在這裏?」
「當然,總是這樣。」
「不,不,你不明白,我說的是我可以從上面看到我自己,就像是漂浮在上面向下看。」我絞着手指說道。
「這很正常。」她說。
「不,不,就像你在軀殼外面看自己一樣。」
「當然,當然。」
「就像你在自己的世界裏,而不在這個世界上。」
「我知道你在說什麼。它可能只是昨天我們占卜之後給你殘留的印象而已。我想我可能當時把你帶到另一個王國裏面去了,很抱歉。試着放鬆點兒,去擁抱這種感覺。」
同時,安吉拉出於對我古怪行爲的擔心,在保羅的鼓勵下,準備帶我到附近萬豪酒店的酒吧裏去喝上一杯,並誘導我講出更多最近的反常表現。回到報社後,安吉拉要我收拾好東西,跟她一起步行前去。我們穿過酒店的旋轉門來到前廳,站在一羣等着乘坐透明觀光梯去8層酒吧的遊客旁邊,可是,那些遊客讓我不安起來。周圍的人太多了,我感到無法呼吸。
「我們乘坐滾梯可以嗎?」我懇求安吉拉。
「當然可以。」
每邊裝飾着十幾個發光燈泡的滾梯,只是增加了我的不安。我試圖忽視心跳的加速和額頭上的汗珠。安吉拉站在幾級臺階上面,顯得很關切。我能感覺到自己胸膛裏升起的恐懼,突然,我又哭了起來。
到3層時,因爲啜泣得實在太厲害,我不得不先下滾梯調整一下。安吉拉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結果,一共8層的電梯,我下來了3次,調整自己因爲哭泣而失控的情緒。
最後我們到了酒吧,地毯看起來像是《阿拉伯的勞倫斯》裏面那種前衛設計的產物。它在我面前捲曲起來。我看得越認真,上面的圖案就顯得越抽象。我努力不去看它。擁有百餘個座位,可以鳥瞰時代廣場的酒吧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商人圍坐在入口旁的椅子上。
我們進去的時候,我還在哭。其中幾個端着雞尾酒杯的商人擡起頭來,詫異地看着我,這讓我感到自己更糟糕、更可憐。淚水一直在流,可我卻不知道原因。我們走到酒吧中央,在高腳椅上坐了下來,遠離其他客人。我不知道自己想喝什麼,於是安吉拉給我點了一杯蘇維翁白葡萄酒,她自己則點了一杯蒸汽啤酒。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一邊問,一邊喝了一小口琥珀色的啤酒。
「太多事情。工作,我幹得一塌糊塗;斯蒂芬,他不愛我了。一切都糟透了,都很沒意思。」我說道,手裏握着酒杯,像是一種安慰自己的習慣行爲,沒有去喝裏面的酒。
「我理解。可你還年輕,工作有壓力,又剛交上新男友,這些都有不確定性,讓人害怕。不過,這些事兒讓你這麼難過嗎?」
她是對的。我一直在想所有的一切,可是很難找出一個細節能夠解答所有的問題,就像要把各種零散的、互不相干的碎片拼成一幅圖一般。
「還有別的事。」我承認道,「可我不知道是什麼。」
那天晚上7點,我到家的時候,斯蒂芬已經在家裏等我了。我並沒有告訴他自己跟安吉拉一起出去,而是謊稱自己在加班。我說服自己,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的複雜行爲。雖然安吉拉極力勸說我要把真相都告訴他,但是,我並沒有對他發出預警,說自己感覺不像自己,或者自己失眠的事情。
「別擔心。」他說道,「我開一瓶葡萄酒,這樣有助於你睡個好覺。」
我看着斯蒂芬把圍裙系在腰上,有條不紊地攪拌着意大利蝦醬面,一種負罪感油然而生。斯蒂芬是一個天生的熟練而有魅力的廚師,但我無法享受他今晚的嬌寵,起身走開。我的思想如萬馬奔騰,從自責轉爲愛慕,又轉爲排斥,然後循環往復。我無法阻止它們,於是只好移動身體,想讓心緒平復下來。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讓他看到這種狀態下的我。
「你知道嗎,我有好長時間沒怎麼睡過覺了。」我說道。事實上,我都不記得自己上次睡覺是什麼時候。我已經至少有3天沒有真正合過眼,而失眠的症狀已經反覆折磨了我好幾個星期。「我可能也會影響你睡覺。」
低頭做意大利麪的他擡起頭來,微微一笑。「別擔心,有我在旁邊,你會睡得更好的。」
他遞給我一盤意大利麪和一份有益健康的帕爾馬乾酪。剛一嚐到蝦,我的胃就翻騰起來,差點兒沒嘔吐。他大嚼特嚼的時候,我把意大利麪推到邊上,看着他,努力掩飾自己的噁心。
「怎麼了,你不喜歡嗎?」他問,有點兒受傷。
「不,不是。我只是不餓。這些菜真棒。」我故作愉快地說道,而身體卻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跑到公寓外面去。
我腦子裏有個揮之不去的念頭,我的心裏充滿着各種各樣的絕望情緒,特別是還有種想要逃離的願望。最後,我好不容易讓自己放鬆下來,跟斯蒂芬一起躺到沙發牀上。他給我倒了一杯葡萄酒,可我卻把它放在了窗臺上。也許我只是隱隱感到酒只會令我的狀況更加糟糕。取而代之地,我不停地抽菸,一根接一根,直到把它們都抽成菸蒂爲止。
「你今天晚上成了煙鬼啊。」他掐滅了自己的香菸後,說道,「也許正是因爲這個原因,你纔不餓呢。」
「是啊,我應該戒了,感覺我的心臟都要從胸膛裏面蹦出來了。」
我把電視遙控器遞給斯蒂芬,他翻看頻道,最後鎖定PBS(美國公共廣播公司)。慢慢地,他粗重的呼吸變成響亮的鼾聲,電視上是「西班牙……再次上路」的節目,一檔關於格溫妮斯·帕特洛、馬里奧·巴帝利和《紐約時報》美食評論家馬克·比特滿周遊西班牙的真人秀節目。我想,天哪,不要看格溫妮斯·帕特洛,可是自己也懶得更換頻道。當巴帝利吃着油膩膩的雞蛋和肉的時候,帕特洛則把玩着一瓶山羊酸奶,他給她嚐了一口自己的菜,她則露出嫌惡的表情。
「早上7點吃這個太好了。」1她諷刺地說道。觀衆很容易看出她對他的口味有多麼嫌棄。
當我看着她吸酸奶時,我胃裏又開始翻騰起來。我這纔想起自己過去一週都沒有好好吃過東西。
「等一下。」巴帝利反駁道,「在那匹高高的大馬上,我都看不見你了。」
我大笑起來,接下來,一切都開始變得模糊。
格溫妮絲·帕特洛……
雞蛋和肉……
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