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摔角王》


單核細胞增多症。聽到這個詞，我的困擾緩解了不少。不過，星期六的時候，我在牀上躺了一天，爲自己感到難過。第二天晚上，我打起精神，跟斯蒂芬、他大姐茜拉和姐夫羅伊一起到附近的蒙特克萊看一場雷恩·亞當斯的表演。表演開始之前，我們在當地的一間愛爾蘭酒吧碰頭，一起坐在用餐區，頭頂是一個低垂的古董吊燈，發出昏暗的光芒。我點了魚和薯條，可是，一想到菜的樣子，胃裏就會泛起噁心。

斯蒂芬、茜拉和羅伊隨意聊着天，我則沉默不語。我跟茜拉和羅伊只見過幾次面，也懶得去想自己給他們留下了什麼印象，而且，我現在也沒有精力加入他們的對話。他們一定會覺得我這個人很沒意思。我的魚和薯條上來之後，我立刻後悔自己點了這些菜。鱈魚上裹着厚厚的油炸麪漿，簡直像要流出來似的。上面的油反射着吊燈的黃光。炸薯條也油膩得令人噁心。我悄悄把食物推到盤子旁邊，希望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其實什麼也沒吃。我們提前來到演出現場，但音樂廳裏已經人滿爲患。

斯蒂芬希望儘可能接近舞臺，於是他擠過人羣往前走。我努力跟上他，可是，我站到30多個男人當中，感覺愈加頭暈和噁心。

我對斯蒂芬大聲喊：「我過不去！」

他放棄了擠到前面的打算，回到我身邊，我們站在舞臺後方的一個柱子旁邊。我靠在柱子上，感覺自己的手包像是裝了40磅[1]的東西那樣重，我努力把它託在肩膀上，因爲太擠，我周圍的地上根本沒有空間放包。

背景音樂響起。我很喜歡雷恩·亞當斯，試圖跟大家一起歡呼，可是隻能無力地拍手。樂隊後面的背景上懸掛了兩朵5英尺[2]高的尼龍做的藍色玫瑰，讓我覺得十分刺眼。我感覺到衆人的狂熱。我左邊的一個人點燃一根大麻煙，那種甜兮兮的煙味讓我想吐。我後面的男人和女人呼出的熱氣灼燒着我的脖子。我根本沒法把注意力集中在音樂上，看錶演對我來說是一種折磨。

後來我們擠進茜拉的車，讓她開車送我們回斯蒂芬在澤西城的公寓。他們3個人大談着這個樂隊是多麼神奇，我依然沒有作聲。我的羞澀讓斯蒂芬很詫異，他覺得很奇怪，要知道，我可從不是一個把觀點憋在心裏不說的人。

「你喜歡這個演出嗎？」斯蒂芬一邊小聲問，一邊去握我的手。

「我有點兒記不得了。」

那個週末過後，我又連續請了3天假。這對報社任何人，尤其是對一位新來的記者來說，顯然是太長了。過去，爲了肉庫區的一篇稿子，我即便一直加班到凌晨4點，第二天早晨還是會準時到辦公室上班，我也從來沒有請過病假。

最後，我覺得應該把診斷結果告訴母親。自從聽說我手腳麻木，尤其是隻有半邊身體麻木之後，她一直很擔心。我向她保證，這都是因爲單核細胞增多症的關係。我父親在電話裏沒那麼緊張，但是，在我病假第三天的時候，他親自趕到曼哈頓來看我。我們在時代廣場的一家AMC劇院碰頭，趕上早場的《摔角王》，不過沒什麼觀衆。

「我曾經試着忘記你。」1蘭迪，也就是劇中的「蘭姆」——憔悴的米基·洛克扮演的一位精疲力竭的職業角鬥士——對他女兒說道，「我曾經假裝你不存在，可是我做不到。你是我的小女孩。現在，我老了，成了垮掉的一攤肉，孤苦伶仃，我這是咎由自取。我只是不想讓你恨我。」滾燙的淚水從我臉頰上滾落。



尷尬的是，我努力控制自己胸部的起伏，可這種情緒的外泄只是讓自己感覺更加糟糕。沒跟父親打聲招呼，我就從座位上跑到劇院的洗手間，躲在小隔間裏面痛哭起來，直到那種感覺漸漸淡去。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調整好情緒，走出來清洗自己的手和臉，完全不顧旁邊洗手池旁那個脖子上滿是皺褶的金髮中年婦女關切的表情。她走後，我盯着鏡子裏的自己。觸動我的真的是米基·洛克嗎？還是劇中父女之間發生的全部故事？我父親可沒有劇中的爸爸那樣感情豐富，他總是避免說像「我愛你」這樣的話語，甚至對自己的孩子也不例外。這種不善表達感情的特點是遺傳的。他唯一一次親吻我祖父，是在祖父去世後。現在，父親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跟我一起坐在一間空蕩蕩的劇院裏。對，讓我難受的原來是這個。

打起精神來，我對自己說道。你的行爲太荒唐了。

我回到父親身邊，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我剛纔的感情爆發，我也靜靜地坐到電影結束，沒有再次崩潰。結賬以後，父親堅持要走路送我回去，並說要幫我檢查一下公寓，看有沒有臭蟲嚇唬我。當然，我的公寓已經沒有臭蟲了，他主要還是關心我的身體，想跟我多待一會兒。

「他們說你得了單核細胞增多症，是嗎？」他問道。母親得知這個消息後，把《紐約》雜誌上列出的最佳醫生的名單認真研究了一遍，而父親卻截然不同，他對所有醫學機構都不信任。我點點頭，然後聳聳肩。

可是，走近公寓的時候，我身體裏忽然充斥着一種莫名卻熟悉的恐懼感，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並不希望他進去。跟多數父親一樣，他在我小時候也曾經因爲我房間太亂而打過我，不過，那時的我對此習以爲常。可是今天，我卻覺得很慚愧，彷彿房間就是我亂七八糟生活的一個象徵。一想到父親馬上就要看到我過着怎樣的生活，我的心就惶恐不安起來。

「那是什麼味道？」我開門的時候，他問道。

糟糕。我一把抓住門邊的杜安–裏德藥妝店的塑料袋。「我忘了扔垃圾了。」

「蘇珊娜，你得讓自己過得有條理一些。你不能像這樣生活。你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

我們都站在門口，看着我的房間。他是對的，裏面好髒。髒衣服散落在地板上，垃圾桶裏的垃圾都放不下了，在屋子鬧臭蟲、有人來檢查之前的那段時間打包的垃圾袋，已經開始散發臭味，它們已經被放在那裏有3個星期了，散落得到處都是。檢查之後，我再也沒有發現過臭蟲，也沒有再被臭蟲咬過。到現在，我才相信臭蟲災害已經過去——甚至腦子裏會隱隱懷疑它們是否存在過。

[1] 1磅約爲0.45千克。——編者注



[2] 1英尺約爲30釐米。——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