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杯 告白詛咒

01

長街上走來一位僧人。

月光下的佛門弟子穿着一身黑色布條的百衲衣，步履平緩，神態寧靜。

他的眉眼與臉上的棱角如同雕刻一般深邃、英俊，即便剪去了三千煩惱絲，依然可以是多少少女的夢中人。

祕密咖啡館前，年輕的僧人駐足良久，終於輕輕地推開了門……

02

「稀客稀客！」鹿蝶一看來的是一位僧人，莫名興奮地雀躍起來。她一蹦一跳地來到僧人面前，看了兩眼後驚歎道：「和尚我是見過不少，這麼帥的和尚還是第一次見，你都可以去演唐僧了。」

「女菩薩打趣了。」僧人輕輕搖頭，似有一絲憂愁在眉間。

「莊非你快過來，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聽故事了！」鹿蝶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急忙將僧人引導至沙發就座，然後一把拎起滿臉睏意的莊非，在他胸口一記重錘，差點兒沒讓莊非緩不過氣。

「咳咳咳——你是想讓我魂飛魄散嗎？」莊非捂着胸口，齜牙咧嘴。

「青軒，趕緊做你的，別看了。」鹿蝶一屁股坐下，拿起抱枕環抱着，用肩膀蹭莊非，提醒他趕緊開始。

莊非開始調整呼吸，凝神望着僧人，忽然正色道：「難得，你是自己找到這裏來的。是誰告訴你來這裏的方法的？」

「是我的師父，他出家前曾來過貴處，是您告訴了他如何來此地的方法。師父前日告訴了我，我於今晚一試，果然沒錯。」僧人恭敬地雙掌合十，語氣謙卑。

「你師父是？」

「延鏡法師，出家前的名字叫陸離。」

「哦……原來是他，沒想到他最終還是放下了執着，不錯不錯。」莊非很快想起了這個人，那又是另外一個記憶深刻的故事了。

「既然如此，就不需要我多做什麼了吧？來吧，出家人，說出你的故事。」

03

15年前，江南小城，宋易正少年，面如冠玉。

最好的年紀，這個光彩照人的少年註定如此突出、顯眼。剛上高一不久，就已經不斷有女生送來情書告白了。

沒想到，他卻也惹來多少桃花債，一生因此而糾纏。

其中，就有一個引發後續故事的姑娘，名叫周淑。

周淑人如其名，是個溫婉、乖巧的女孩，學習成績也挺好，長得還有幾分嬌柔、清純，不乏男生愛慕她。然而從她初次遇到宋易之後，整個人就好像着了魔一般。

那是開學不久後的某個傍晚，周淑和室友在操場散步、閒聊，忽然被人撞到了肩膀，一個趔趄沒站穩，眼看就要摔倒了。這時，一雙手有力地扶住了她，讓她半個人陷入了那個人的臂彎。

在操場幽暗的燈光下，那個男生的眼睛如同潭水一般映照着光亮，額頭上的汗水，寬闊的肩膀，無不透着健康、青春的氣息。在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彷彿成了以前看過的無數言情小說中的女主角。而這個突如其來邂逅的男生，滿足了她對小說中男主角臉龐所有的想象。

宋易並沒當回事，一番道歉之後就跑開了，卻不知道這一撞，在周淑的心裏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印記。

「周淑，你沒事吧？怎麼看你像丟了魂似的。」室友問。

「沒……沒事，就是太突然了。」

「哇，剛纔那個人好帥啊。我聽說開學不到一週，女生們都在傳學校有個校草級新生叫宋易，好像就是他。」室友還望着宋易的背影感嘆。

周淑依然魂不守舍，感覺自己心裏小鹿亂撞，心跳快得就要喘不過氣來了。

「你說他不會是故意撞你的吧？這麼大個操場，怎麼會這麼不小心？肯定是看你背影婀娜多姿，想搭訕你哦。」室友調侃地開了一句玩笑，沒想到卻無意說到了周淑的心坎上。

周淑暗暗覺得，宋易就是故意的，這是男生笨拙的接近方式。

從那以後，她就開始特別關注宋易了。

偷偷地喜歡，情竇初開的暗戀，每天在學校裏能夠見到他，就覺得心中開滿了鮮花。

知道他喜歡打球、喜歡夜跑，她就經常裝作不經意地在操場看書、散步；

打聽到宋易回家坐的公交車，她就特意和他坐同一班公交車繞遠路回家；

宋易常穿在身上的襯衫和T恤，她都買來一樣的藏着，不敢穿，幻想有一天兩個人穿情侶裝……

她以爲宋易應該會慢慢注意到她，畢竟她長得也不錯呀。

誰知宋易還是少年心性，根本沒往心裏去，一直沒有理睬她，從來都是和一幫男生混在一起，一點兒都不懂少女心。

時間久了，周淑慢慢憂鬱起來。她本來就不是主動的人，已經做了很多自己覺得難爲情的事了，可是那個人卻一點兒都不在乎，這讓她感覺很挫敗。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接近喜歡的人，怎樣才能和他說說話。

她每天胡思亂想，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心神不定。

周淑的好朋友寧心看在眼裏，便忍不住想拔刀相助。

寧心跟周淑初中就是同學，兩個人的關係向來不錯，考上高中後又分在了一個班，更是親如姐妹。與周淑截然不同，寧心是個大咧咧的短髮女孩，生性直率、活潑，甚至有點兒莽勁兒。她二話不說，直接上籃球場找宋易，對他說：「我好朋友喜歡你。不管你有沒有興趣，認識她一下吧，她很不錯的。」

現場打球的男生都大笑了起來。

「喲，宋大帥哥，看來又有人爲你得相思病嘍。」

「你們閉嘴啦。先打着，我馬上回來。」

宋易有些尷尬地撓撓頭，讓寧心過去跟他單獨說會兒話。

「你那個朋友是誰啊，不會是你吧？」

「想得美，別以爲長了一張小白臉，全天下的女人都要愛上你。我朋友叫周淑，四班的。開學不久，你還在操場撞到過她，有印象嗎？」

「嗯……撞到人我有印象。當時，我在想連載的《海賊王》的劇情，一不留神就撞到人了……不過，我根本不記得我撞到了誰……不是吧，這就要我負責？」

「人家可是想你想得茶飯不思，你一點兒都不理她，太冷酷了吧？」寧心憤憤不平。

「難道別人喜歡我，我就一定要喜歡她？那我得活得多累啊。再說了，我也不知道她是誰呀！」

「誰叫你長了一張‘招蜂引蝶’的臉呢？就算不喜歡，也交個朋友，給她個機會認識一下也好。不認識，你怎麼知道你不會喜歡呢？」

「這話說的，這臉是我自己能選擇的嗎？還有，我憑什麼就非得去認識呢？你給我一個理由。」

寧心靈機一動，說：「那我跟你打個賭如何？如果我贏了，你就跟她交個朋友。」

宋易爽朗地一笑：「有點兒意思，什麼賭？如果你輸了呢？」

「看你每天打籃球，那就賭籃球吧。我跟你單挑，一對一，打十個球，如何？」

「這……」宋易看着眼前高挑的姑娘，心裏有些不屑，「你這就太小看我了吧，別以爲你長得高就會打籃球。」

「你就說你敢不敢賭吧？！」

「這樣吧，我跟你賭，不過我進十個球之前，你只要進三個球就算我輸，說出去也不算我欺負女人。」

「嘿嘿，這可是你說的哦。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我還怕你了不成？」

結果，那場比賽引發了一陣小範圍的轟動。好多人聽說之後都紛紛趕來圍觀，球場圍滿了人，多半是爲寧心加油的。

萬萬沒想到，寧心的籃球技巧真不是吹的，運球、過人、上籃、中投都相當有水準，打得宋易一下沒反應過來，就被對方進了三個球。

「怎麼樣，我已經贏了，還打嗎？」

「這個賭算我輸，怪我有眼不識金鑲玉，小看你了。接下來，我就拿出真正的實力跟你打。」宋易雖然輸了，卻很開心，一種暢快的江湖寫意，看寧心如同看古龍小說中的奇女子一般瀟灑不羈。

最後的比賽打成了十比七，宋易到底是個運動健兒，真拿出實力也不差。不過，他卻也輸得心服口服。

比賽結束後，宋易主動過去握手。兩個人相識一笑，陽光燦爛。

全場圍觀的羣衆中有人大喊了一聲：「在一起！」

莫名其妙的就有好多人跟着大喊：「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本來英姿颯爽的寧心，忽然覺得難爲情，耳根都紅了，說了句「別忘了你的約定啊」，就倉皇跑開了。

這件事情隨後就在校園裏傳開了，連寧心的班主任都八卦地過來詢問什麼情況。

宋易果然沒有爽約，放學後主動來到四班的門口找寧心，引得全班人一片起鬨尖叫。

「我一打聽才知道，你初中就是校隊的，還去市裏比賽拿過女子籃球亞軍。好傢伙，我可是被騙了。」宋易笑着說。

「我可沒騙你，你也沒問呀，還自以爲是地讓我。」寧心有些得意地撓撓鼻子。

「行行行，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還有你那個朋友，我都交了。」

寧心轉身回到教室，把一臉狀況外的周淑帶出來，對宋易說：「怎麼樣，我朋友可愛吧，便宜你了。」

周淑看到宋易，一下緋紅了臉，低下了頭。

宋易伸出手，自我介紹：「你好，同學。我是一班的宋易，宋江的宋，《易筋經》的易，哈哈。」

周淑怯怯地跟他握了握手，不敢看他：「我……我叫周淑……周恩來的周，淑女的淑。」

周淑如果此刻擡頭注視宋易的眼神，就會發現宋易雖然在跟她問好，眼睛卻在笑盈盈地看着寧心。

04

之後，宋易就開始頻繁地出現在周淑的生活中。宋易會在食堂跟她們主動坐在一起，經常一起在自修後散步，探討學業和理想，週末去公園、圖書館、逛街、玩遊戲等，他們的相處越發自然而親近。

一開始，周淑感覺非常幸福，有種美夢成真的歡喜，也更加在意自己的着裝打扮。開始跟親戚中的成熟姐姐學習化妝、搭配之類，每次週末一起出去，總會梳妝打扮一番。

可是漸漸地，周淑發現，宋易似乎更喜歡跟寧心說話，跟自己聊天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每次一起出去玩，也總是會問寧心去不去。寧心不在的時候，他就顯得沒精打采或者乾脆說有事不去。

周淑隱隱感覺，宋易是不是喜歡寧心呀？

可是，寧心都沒什麼女人味呀，跟她認識這麼久，從來沒有男生追過她呀。宋易怎麼可能會喜歡這種女孩？

不會的，不會的，一定是宋易故意的。雜誌上說男生在喜歡的女孩子面前話反而很少，而且他可能是故意想讓自己吃醋。哼，他其實還是很孩子氣的嘛。

然而終於有一天，宋易對寧心告白了。

不僅出乎周淑的意料，寧心也是大驚失色。

那是在高一即將結束的時候，三個人在圖書館閒聊，宋易問她們文理科的選擇。

「我選文科吧，我文科的成績比理科好太多。」周淑說。

「我記性不行，文科那麼多要記的東西想想就頭疼，肯定選理科啦。」寧心漫不經心地說道，「哎呀親愛的，那我就要和你分開嘍。」

本來只是隨意閒聊，誰知道宋易突然看着寧心認真地說：「那我也選理科，我想高二能跟你分到一個班。」

忽然三個人都不說話了，空氣中有種尷尬的氣息。

「呵……你這話什麼意思啊？」周淑忐忑不安地問。

「就是我喜歡寧心呀，我希望天天看見她！」宋易毫不掩飾地說出了心裏話。

寧心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雖然她覺得宋易和自己很投緣，但一直覺得彼此是那種兄弟哥們兒般的友誼，從來沒往對方會喜歡自己的方向想。

周淑也瞪大了眼睛，茫然無措地看看寧心，又看看宋易，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多餘的傻瓜，腦海裏迴盪的是阿桑的《一直很安靜》。

明明是三個人的電影

我卻始終不能有姓名

……

她忍不住流出了眼淚，各種複雜的情緒涌上心頭，一下崩潰地打了寧心一巴掌，二話不說，拎起包就跑了……

留在原地的兩個人，沉默了良久，一個因爲愧疚，一個因爲驚訝。

「她……爲什麼要打你？」宋易終於不解地問道。

寧心緩緩起身，沒看宋易，對他說：「你呀，真的是腦子缺根筋。」

那之後，周淑就再也沒跟寧心說過話，見面也視而不見，比陌生人還疏遠。寧心試着解釋，可是周淑卻一直躲避着她，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宋易有些搞不清楚情況，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覺得自己只是很純粹地表達了喜歡，爲什麼會變得這麼奇怪。

放暑假後，周淑來找過一次宋易，鼓足勇氣告白了一次：

「宋易，我真的很喜歡你。在你身邊，我覺得很幸福。我每天的日記裏都是你，做的夢裏也是你。我一直沒有勇氣告訴你，可是我真的喜歡你。從遇到你開始，我就相信我這輩子不會再喜歡別的男人了。我這麼喜歡你，爲什麼你就不能喜歡我一下呢？你知道每次見你，我多麼開心，多麼認真地打扮自己嗎？我長得也不差，性格也好，你爲什麼看不到我的喜歡？」

宋易組織了好一會兒語言，最終還是坦誠地說出了心裏話：「可是，喜歡是沒辦法勉強的呀。我知道你長得可愛，成績也好，性格也溫柔，可是，我就是喜歡寧心呀。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麼喜歡一個女孩。我覺得她那麼特別，總會給我帶來驚喜。比如，跟她玩CS時的那種默契，打籃球時候的灑脫，笑的時候無拘無束，還有……」

「夠啦！真的夠啦！」周淑突然吼出了聲，「我不想聽你誇她有多好！」

宋易趕緊閉嘴，沒有說下一句。





據說，那是第六天魔王開的店，專門與人類進行靈魂的交易。

他們告訴我，可以讓你一輩子都無法和心愛的人在一起。

「我不會祝福你們的！我恨你，更恨你喜歡別的女人。你傷害了我，我不會就這麼算了！」周淑咬牙切齒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眼神中充滿了戾氣。

宋易有點兒被驚嚇到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愣愣地自言自語：「她……是不是有病啊？」

05

那個暑假過後，周淑就轉學了。從此，宋易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寧心也一直避着他，這讓宋易的「直男」腦袋不能理解，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怎麼她們都要怪他？喜歡一個人有錯嗎？勇敢地表達愛意有錯嗎？爲什麼這麼簡單的事情，變得如此複雜？

難道這就是三角戀？可是，自己從頭到尾就只對寧心感興趣呀？只是寧心總是想撮合他跟周淑才變得這麼彆扭吧。

人與人之間，就不能多點兒寬容與理解嗎？

他本以爲自己喜歡一個女孩，肯定不會被拒絕，現在這種結果真的讓他覺得煎熬。

愛情，到底是什麼？

年少的宋易，終於第一次有了「少年維特的煩惱」。

如果故事就此結束，也許只是一段校園青春的戀愛往事。雖然寧心始終放不下心結，不肯接受他，但宋易相信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的堅持會打動寧心。

直到有一天，宋易收到了一封信，是周淑寄來的。

宋易看完信後，背脊一涼。

信上寫着：

宋易：

我還是很想你。

我好像失去了快樂的能力，每天的生活如同日漸乾涸的水井般暗無天日。

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你給了我最美好的希望，卻又殘忍地打碎了它。沒有比這更讓人絕望的事了。

我寧願我從來沒遇見過你、接近過你，也許那樣我會習慣，會說服自己慢慢淡忘。

可我不能，我16歲，腦子裏滿滿的都是你。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可是我已經走不出去了。

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現在我也不喜歡我自己了。

我已經沒有活下去的希望了，但我不甘心，我無法想象任何一個女人依偎着你的畫面，誰都不行！

既然你不喜歡我，我也不願意你喜歡任何女人！

你聽說過第六天集團嗎？

據說，那是第六天魔王開的店，專門與人類進行靈魂的交易。機緣巧合之下，我進了那家店，店主說自己是更高維度的外星人。無所謂了，反正他們告訴我，可以讓你一輩子都無法和心愛的人在一起。

今天，我就要用已經失去意義的生命，去詛咒你永遠得不到幸福。你對任何人表達愛意，都會讓那個人慘遭不幸。你可以不信，儘管去試試。

我要讓你嚐嚐愛而不得的滋味。

永別了，我最愛的，少年郎。

周淑

宋易盯着這封信反覆看了好幾遍，一股寒意從腳底升到頭頂，越看越覺得詭異。他確定，這個人真的瘋了，原來印象中那個嫺靜、清純的女孩，怎麼會變成這樣？這一切，說到底還是怪自己不懂女孩子的心思，處理得如此糟糕。

那天晚上，久未聯繫的寧心突然打來電話，語氣驚恐：「宋易，你聽說了嗎？」

「聽說什麼？正巧，我這也有事想跟你說。」

「周淑死了！」

「啊？！」

「就是前兩天的事，我今天才知道。」

「怎麼回事？」

「周淑自從轉學後，精神狀態就一直不好，後來還因爲抑鬱而休學了。就在前兩天深夜，她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自殺了。桌上的日記本里，寫滿了你的名字。」

「……」

「宋易，宋易，你在聽嗎？我真的好難受啊，是我害的她，是我的錯啊！」電話那頭傳來了寧心撕心裂肺的哭泣聲。

宋易拿出那封信，又看了一遍。這時，他才真正意識到，原來這是一封訣別信。

06

「情爲何物？」人們苦苦地追問。

多少楚辭漢賦、唐詩宋詞，都圍繞着「情愛」大做文章，似乎前人都已經說透，但每一個經歷過的人都又會有自己獨特的感受。只要人類依舊鮮活，就會有無數種鮮活的情愛重生。

傷心的往事會隨着時間而淡去，但心中的某個角落總會留下許多無形的痕跡。

經此一事，宋易變得沉默寡言，不再去打球、夜跑，不再呼朋引伴、嬉戲玩鬧，而是開始看一些關於人性的經典名著。一夜之間，他彷彿從少年變成了會思考人生的男人。

他沒有再去找寧心，兩個人默契地不再有聯繫，默默地過着日子，跟所有學生一樣：上課，下課，食堂，宿舍。

只是有些東西已經變化了，如同秋天的落葉、冬天的湖面，一股蕭瑟的涼意，總在心頭盤旋。

上了大學之後，沒有了高考的壓力，宋易更是女生們可以正大光明追求的目標。不過，他對所有人都顯示出「離我遠點兒」的冷漠，使人難以接近。似乎有一道無形的牆擋在他和人羣之間，他出不去，別人也進不來。

後來，一個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個女孩的氣質與周淑很像，卻比周淑看上去更柔弱和孤獨。這讓宋易想起了休學後的周淑，她待在家中，每天都孤獨而悲傷。這也讓他心底潛藏的愧疚感再一次涌出。

出於某種補償心理，他開始對那個女生好。漸漸地，兩個人之間情愫暗生。

在一個花好月圓的夜晚，女生怯生生地問他：「你喜歡我嗎？」

這讓宋易心頭一緊，想到了周淑的那封訣別信。

他猶豫着說不出口，卻看到那個女生楚楚可憐的眼睛裏流出了晶瑩的淚水。

他心一橫，想：「都21世紀了，怎麼還會相信什麼外星人的詛咒？已經傷害過一個女孩了，我不能再做錯了。」

他緊緊地抱住女孩，在她耳邊說：「我喜歡你，我想保護你，給你幸福與快樂。」

女孩感動地回抱住了她，感到一切宛如童話般滿心歡喜。

當第二天噩耗傳到宋易耳朵裏的時候，宋易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急匆匆地趕到醫院，卻被告知女孩已經去世的消息。

這才一個晚上的工夫，怎麼會這麼巧？

早上，女孩高高興興地走出寢室，說是去市區做個頭發改變一下，整個人都散發着活力與快樂。寢室裏的人還調侃說談了戀愛的女人就是不一樣。

結果，她出門沒多久就遭遇了一場奇怪的車禍。

馬路上沒什麼行人，女孩走在人行道上，竟然被車撞飛了。

肇事司機堅持聲稱，真的沒看到人。他也覺得很奇怪，直到撞到之後纔看到，簡直就是「鬼遮眼」了。當然，這說法沒人信，不過交警檢查之後也沒發現司機喝酒，他神志清醒得很，只是一個勁兒地聲稱自己撞邪了。

宋易聽了後，渾身冰冷。他自然想到了周淑的那封訣別信中提到的詛咒：只要他對任何人告白、表達愛意，就會給那個人帶來不幸。如果說這是巧合，未免太離奇了。

「因爲我，又害死了一個人……」宋易感覺心中的愧疚感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從那以後，他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他不敢再愛、不敢讓人接近，也不敢再去想感情的事了。

壓倒宋易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工作後的第二年。

那天晚上，他和同事們聚餐。有一個一直暗戀他的女同事在他酒後送他回家。趁他喝醉酒了，這個女同事對他說：「宋易啊，你長這麼帥，爲什麼對女人總是那麼冷淡呢？」

「不是啊，我……我喜歡女人，我是怕……」

「怕什麼呢？女人又不是老虎。」

「怕……怕我……傷害她們。」宋易含混不清地迴應。

「真不要臉，看來你傷害過不少女人。」

「是……是啊……」

「沒關係，我不怕被傷害，你也不用對我負什麼責任。我不要天長地久，只要曾經擁有。」

「哦……沒聽清。」宋易的腦子都不清醒了。

「你喜歡我嗎？」

「哈哈，喜歡呀，你這麼好，送我回家……謝謝。」

「好開心呀，你再說一遍好嗎？」

「我……喜歡……你！聽到了沒？！」宋易大吼道，其實他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就暈了過去。

宿醉的宋易醒來後，看到手機被打爆了，是公司的同事打來的。

他打過去一問，酒勁兒瞬間就醒了。

昨晚送他的那個女同事，在送他回家之後，剛走出公寓樓的大門，就遇到一個喝多了的變態想非禮她。結果，她被活活掐死了。

宋易愣了半晌，猛地想起了昨晚暈死之前好像說了什麼喜歡你之類的話。難道是因爲這個？！

宋易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大喊：「作孽啊作孽，我真是個害人精！」

自那之後，他辭了職，離開了大城市，遠離人羣，獨自尋山問道，尋一方清淨。

直到他在一處山林遇到了延鏡法師，老和尚和他很投緣，一番開解之後讓宋易住了下來。漸漸地，宋易喜歡上了寺院的生活，一直以來自責、悲切的心，終於獲得了寧靜。

「其實，這段時間，我已經幫你解除了詛咒。你可以回去過正常的生活了。」有一天，老和尚忽然對他說。

宋易先是喜出望外、再三叩謝，隨即又表示自己已經喜歡上了這種清淨的修行生活，希望可以留下來陪老和尚。

「你還有心結未了，真要修行，也要了卻人間留戀。此心不動，出世與入世，有何分別？去吧。」老和尚微笑着說完，飄然離去。

宋易捫心自問，確實，還有一個心結。

07

宋易還想念寧心。

得不到的總是在騷動，有時候，宋易總是被一種無言的遺憾情緒纏繞着。他忍不住會想，如果當初周淑沒死，或者周淑對他們多一點兒祝福，是否現在的自己早已和寧心愉快地生活在一起了？

寧心，你現在過得如何？

我多麼想和你見一面，看看你最近的改變。你是否還會想起，曾經和你鬥球的少年？

他回到母校，走在熟悉的操場上。黃昏下的少年們，依然在揮灑着青春的汗水。一切周而復始，未曾停歇。

他坐在主席臺上，覺得十多年前的場景似乎歷歷在目。

臨晚景，憶當時。愁心一動亂如絲。夕陽芳草本無恨，才子佳人空自悲。

「如果再見到她，該說什麼呢？」宋易一遍遍地問自己。

也許自己不應該再打擾她的人生，相忘於江湖，纔是最好的歸宿。

08

起風了。

女子一頭長髮隨風輕曳，修長的身子英姿挺拔，氣質過人。

嫺靜之中透着一股颯爽，如清風霽月、霞姿月韻。

她理了理秀髮，突然感到心裏一陣觸動，不知爲何覺得有人在看着她。她回首四望了一陣，又覺是自己多心了。

小學門口，出來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她喊着「媽媽」，小跑着奔向自己的媽媽。

寧心一把抱起剛上小學的女兒，親密地蹭着她的臉。

「寶貝兒，今天在學校開不開心啊？」

「開心，今天體育課上我比男生都跑得快，果然是媽媽的女兒！」

「哈哈，瞧把你得意的。」

寧心牽着女兒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遠遠地，她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停下了腳步。

她想起了那個在自己的生命中已經消失了十多年的少年，那個總是無所顧忌、自信滿滿的笑臉。

人在年少時，不能遇見太驚豔的人，否則餘生都無法安寧。

「媽媽，你在看什麼？」

「啊，沒什麼，一陣風罷了。」

09

「你真的放下了嗎？」鹿蝶聽得很是傷感，忽閃着眼睛問宋易。

「衆生皆苦，都是因爲我執。執念不休，痛苦不止。執着於這個我，執着於擁有，永生不得寧靜。若能如實觀照，榮辱不驚，來也不執，去也不執。我相信有一天，我會忘記我執，感受天地自然。水中花可愛，月也朦朧，沿途花事荼䕷，謊話‘香豔’，那纔是真放下。」

「聽不懂。」鹿蝶小聲說道。

「出世也罷，入世也罷……」莊非伸了個懶腰，總結道，「非空非有，即空即有，就當世事大夢一場，且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