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杯 空房間
七個平行世界的我 by 小岩井
2020-2-3 20:05
01
零點時分。
老掛鐘的聲音清寂地迴盪在安靜的咖啡館裏。
咖啡師青軒戴着耳機靜靜地看電影,糕點師鹿蝶在角落的藤椅上蹺着二郎腿看一本暢銷書,書名叫《從我的全世界滾蛋》。
鐘聲驟停,莊非在沙發上睜開眼睛,看着門口發愣。
「奇怪,都過零點了,今天怎麼沒有客人來?」莊非對着門口自言自語。
「我怎麼知道?沒人不是更好?落得清閒。」鹿蝶滿不在乎地嘟囔,頭都沒擡。
「不會是你最近偷懶了吧?」莊非伸了個懶腰,緩緩起身。
「這裏最懶的人就是你好嗎?」鹿蝶毫不示弱地戧聲。
「拜託,我是店長。店長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好嗎?」莊非走到吧檯喝了口水,頓覺神清氣爽。
「每天不是睡就是吃,你這店長做得也太爽了吧。」鹿蝶翻了一個大白眼,表達了對懶漢店長的鄙視。
「你不懂,大道至簡。」莊非笑笑,突然聽到肚子發出了咕咕聲。
「我餓了,蝶,做點兒吃的給我唄。」莊非柔聲說。
「好煩啊你,就你事兒最多。」鹿蝶說歸說,卻還是放下書站起來,走到廚房忙活起來。
就在這無比祥和、溫馨的時刻,大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只聽「」的一聲巨響,一個高大的人影橫空出現。
「歡迎光臨。」莊非轉身溫和地問候。太好了,總算有客人來了,不然漫漫長夜,可夠無聊的。
「少廢話!趕緊把食物交出來!」來人拿出一把短槍,惡狠狠地吼道。
沒人迴應他,青軒調製着咖啡,鹿蝶在打着雞蛋,莊非自顧自地喝水,大家好像都當他不存在。
「敢逗老子?老子可不是開玩笑的,這是真槍!」說着還舉起槍裝模作樣地要瞄準誰的樣子。
可是看他的樣子,似乎很緊張。
店裏的三個人神色不變,一臉看戲的輕鬆表情。
「店長,有人打劫。」鹿蝶用一種你看這邊有隻貓的語氣跟莊非說。
「也是新鮮。」青軒笑得露出了白牙。
「看來這人完全搞不清狀況。」莊非放下杯子,慢慢地走了過去。
「砰!」
只聽一聲槍響,片刻之後,有人轟然倒地。
當然,倒地的人不是咖啡館的三人組,而是那個劫匪。
劫匪的胸口中槍,殷殷鮮血溢出,他癱倒在地,一臉見到鬼的不可思議,隨即就暈死了過去。
「青軒,準備一杯咖啡。蝶,來幫他療個傷。等他醒過來,咱們準備聽故事嘍。」莊非躺倒在沙發上,打了個哈欠。
02
「我叫白鐵漢,33歲,是個被通緝的劫匪、殺人犯。」白鐵漢眼神恍惚、面無表情,開始自我介紹起來,「我這人從小就能打,長得也壯實,天不怕地不怕,就沒怵過誰。
「本來吧,我的人生夢想是做個職業拳手,在擂臺上所向披靡。既能打架又能賺錢,多風光。誰知道幾年前有一次去酒吧,喝多了去泡妞,不小心跟人起了衝突。結果,一衝動把人打殘廢了,坐了一年牢。
「倒黴的是,被我打殘的那個人的家人不依不饒。我從監獄出來後,他們依然三天兩頭來找碴兒。有一次,他們把我惹怒了,我就拿了根棍子打死了兩個人。從此,我不得已走上了亡命天涯的道路。
「在我亡命天涯的途中,我也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打家劫舍、殺人放火什麼都做過,警察我也殺過。我知道,我肯定沒有好下場,死對我來說反而是種解脫,我根本不怕。我一路逃啊逃,有一天,來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劫匪白鐵漢眼神呆滯,開始幽幽地講述自己的經歷。
咖啡館的三個人都饒有趣味地看着他,心裏有種期待,想知道他遇到了什麼倒黴事。
一天夜裏,白鐵漢逃到了一個偏僻的小山村。
雖然身上帶了幾十萬元搶來的現金,卻沒地方用。白鐵漢決定在這裏找個地方埋一些錢,然後去村子裏買點兒吃的。
他發現荒山的半山腰有一個廢棄的木屋,門半開着,他就想晚上在木屋裏過夜。
木屋不大,裏面空空如也。白鐵漢用打火機照了照,發現屋子裏出奇地乾淨,好像每天都有人來打掃一般。
他沒在意,拿根棍子閂上門,靠在一個角落就睡下了。
睡到半夜,他突然聽到一聲巨響,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剛睜開眼,他就覺得眼前亮得驚人,眼睛刺痛得睜不開。
白鐵漢本能地拔出腰間的槍大喊:「誰?!不要亂動!我有槍!」
什麼聲音都沒有。過了一會兒,白鐵漢緩緩地睜開眼睛,不禁呆住了。
此刻,他正站在一間四面白牆的明亮房間之中。房間不大,10平方米不到,然而牆體似乎自己會發亮,照得整個房間通透無比。
房間甚至沒有門,除了牆面之外,空無一物。
「見鬼了。」白鐵漢揉了揉眼睛,又給了自己一拳,確認自己沒有在做夢。
「莫非我已經被警察抓了?這裏是什麼新型監獄嗎?」
白鐵漢小心翼翼地四處走動,看看有沒有攝像頭或出入口。
什麼都沒有,除了發光的牆面,一無所有。
「有人嗎?出來呀!」白鐵漢舉起槍朝牆面開了三槍,牆面上留下了三個彈孔。然而,彈孔很快就如同波紋一樣快速消失了,牆面好像海綿一般。
「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有種來個人呀!」
任憑白鐵漢在裏面怎麼大叫大鬧,還是什麼人都沒有出現,什麼聲音都沒有,安靜得匪夷所思。
他開始用力地撞擊牆面,擡腿踹,拿頭撞,用拳頭擊打。沒用,什麼反應都沒有。
他不停地罵着髒話,試圖把始作俑者喊出來,不過都白搭。漸漸地,他感覺筋疲力盡,肚子也開始餓了。
白鐵漢抱頭蹲在角落,陷入了混亂。
也不知過了多久,焦慮不安的白鐵漢已經又累又餓,頹喪地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
全是雪白的,他覺得自己好像被關進了一個純白的積木當中。
他試着脫下外套蓋在頭上睡覺,可翻來覆去還是睡不着,只覺得黑眼圈越來越深。
好餓。好悶。好睏。好難受。
白鐵漢活這麼大,從來沒有感覺這麼憋屈過。他覺得心裏有滿腔的怒火,卻無處發泄。
想睡,怎麼也睡不着;想吃,什麼食物都沒有。他甚至覺得呼吸都變得很短促,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越來越沉重與壓抑。
又過了好久,好久。在這一無所有的地方,時間變得毫無意義。白鐵漢身上也沒有手錶和手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只覺得在外面的一輩子都沒在房間裏這段時間這麼長。
他終於受不了了,用盡最後的力氣吼道:「不管你是誰,算你牛!老子這條命,給你!」
說完,他拔出槍給自己的腦袋來了一槍。
「砰。」
眼前一黑,他露出瞭解脫的笑容。
無盡的黑暗中,他的意識逐漸恢復,只覺得在不遠處有光亮出現。似乎有吸力一般,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他一睜眼,發現自己還是在那個四面白牆的房間裏。
與之前不同的是,這次房間裏出現了兩扇門——兩扇相對着的門。
他摸摸自己的臉,有些不知所措。
「明明我剛纔已經死了,怎麼會?」他緩緩地站起來,有些忐忑地打開了其中一扇門。
門的那一側,是一個一模一樣的房間,四面白牆,兩扇對着的門。
他走入那個房間,那個房間的角落裏也有一件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夾克外套。
他盯着那件夾克外套,拿起來一摸,裏面有着一模一樣的煙盒和打火機。很明顯,這些就是自己的。
「怎麼回事?」白鐵漢雙眉緊鎖,想不明白。
他試着點了一根菸,抽了沒幾口便將煙熄滅,扔在了地上。
他立即轉身回到原來的房間,只見地面上果然有一個正在冒煙的新菸頭。
「這兩個房間,莫非是一個房間?」白鐵漢睜大了眼睛,覺得自己鬼撞牆了。
「鬼撞牆,我遇到鬼撞牆了!」
一想到這兒,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悍匪也覺得害怕起來。
「完了,我出不去了。」白鐵漢悲哀地喃喃自語。
沒有食物,也沒有水,這個空空如也之地只剩下一個絕對孤獨的自己。
「無論誰都好,來個人陪陪我吧!」白鐵漢想,就算來個鬼能說說話也好。
這時候,門開了。
走進來一個滿臉驚詫的壯漢,長了一張跟白鐵漢一模一樣的臉。
兩個白鐵漢面面相覷,忽然其中一個怒吼:「你他媽是人是鬼?」
「老子還想問你呢,是你整我的嗎?」
話不投機,兩個白鐵漢二話不說舉起槍對射了起來,他們分別倒地。
又一陣黑暗的光景,白鐵漢的意識逐漸恢復,如同之前一樣,他看到遠方有光亮,就迷迷糊糊地走了過去。
「咔嚓——」開門的聲音。
白鐵漢看到房間裏有兩個扭打在一起的壯漢,穿着一樣的破夾克。
扭打的兩個人看到門開了,同時望向白鐵漢,三個人皆是一驚。
三張一模一樣的臉。
「你們是誰?!」白鐵漢驚恐地問道。
「你又是誰?怎麼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兩個大漢面面相覷,又是惶恐又是驚奇。
「老子叫白鐵漢!」
「老子也叫白鐵漢!」
「這世上只有一個白鐵漢,你們都是假冒的。」其中一個滿臉烏青地怒吼。
三個暴脾氣,誰都不服誰,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也不知哪個白鐵漢先開的槍,瞬間血肉橫飛,大家再次死去。
這次復活之後,白鐵漢開始思考,自己似乎進入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重複自己殺自己,真是永遠沒有盡頭。
他打開房間,果然,這個房間裏有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管他是什麼呢,不能再自相殘殺了。」白鐵漢心想。
他勉強自己露出難看的笑容,對那個「白鐵漢」說:「兄弟,你先別慌,我們靜下來好好聊會兒。」
話還沒說完,就忽然聽到兩聲槍響。一陣刺痛之後,白鐵漢低頭髮現自己的兩條大腿被對方射穿了兩個窟窿。
房間裏的白鐵漢2號(我們暫時稱爲2號好了)拿着槍獰笑着走到白鐵漢面前,惡狠狠地說道:「什麼鬼東西?竟敢冒充老子,是你把老子關到這裏來的?」
「不是……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還沒明白嗎?」
「少廢話,快放我出去!」2號對着白鐵漢的傷口又是狠狠一腳,「不然,老子有的是方法折磨你。」
白鐵漢咬着牙,感到刺痛無比,他說不出話來,只能無奈地面對2號的暴力。
2號顯然認定白鐵漢是始作俑者,用盡殘暴的方式虐待他,逼他說出逃生的方法。
一段時間後,白鐵漢已經毫無人樣,全身上下都是血跡,關節被扭曲,骨頭被砸斷,沒有一處好地方。奄奄一息之際,他憋出一句話:「你趕緊殺了我,我不會放過你的。」
「想死,沒那麼容易。」2號露出猙獰的目光,說出了一句讓白鐵漢毛骨悚然的話,「我已經餓得快瘋了,我要生吃了你!」
白鐵漢驚恐至極,竟然休克了過去。
又一次復活,此刻的白鐵漢只有滿腔的怒火,他要找那個虐殺自己的渾蛋報仇。開門之前,他就已經準備好了槍。開門的瞬間,還沒等房間裏的人反應過來,他就給對方來了個爆頭。
他打開另一面的房間門,裏面有兩個白鐵漢在搏鬥。他二話不說,一槍一個解決了他們,並拿走了他們的槍。繼續打開房門,裏面有三個白鐵漢在互相持槍對峙,他一腳踹翻一個,連開兩槍。正準備解決第三個的時候,房門開了,又進來一個自己。二話沒說,直接給了他一槍。
無盡的循環,數不清的死亡與復活。每一個白鐵漢都被憤怒與戾氣所包圍,在空無一物的房間裏與無數個自己殊死搏殺。
他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殺自己,爲什麼大家不能坐下來好好說話,爲什麼白鐵漢是個這麼恐怖又愚蠢的王八蛋。
他第一次感受到那些被自己所殺害之人的心情。
「地獄,這裏就是地獄。我終於明白了。」經歷過不計其數次死亡之後,他終於領悟到,自己可能早就死了,這個地方就是上天懲罰自己的地獄。
已經太晚了,每一次死亡之後,都會產生又一個自己。如今的情況是,他不殺人,人就要殺他。果然應了那句話:「冤冤相報何時了。」最可笑的是,那些殺與被殺的,其實都是自己。
命運的惡業,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旦倒下了第一張,後面的牌就由不得你控制了。
也不知重複了多少次,忽然有一次,他再度回到了最初的房間,四面白牆,沒有門窗。除了一身衣服和手裏的槍,他什麼也沒有了。
他長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還是這樣好,還是這樣好。」
在這空無一物的房間裏,他只是躺着,不再想死,也不對逃生有幻想,只想讓自己什麼都不想,安安靜靜地待着。
飢餓、睏倦、無數殺戮帶來的驚恐回憶纏繞着他,他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腦袋,希望所有念頭都消失。
沒用。
創造這個房間的未知存在根本不在乎他的情緒,就算他哭、他叫喊、他跪地求饒,也永遠得不到任何迴應。
在感覺上,他好像過了上千年、上萬年,甚至可能更久。
身體無力,精神崩潰。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意識逐漸模糊、消失,他感覺到身體和念頭都在逐漸消失,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母親的肚子裏,混沌無知……
等他再次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在一條幽深的小巷裏。小巷的盡頭是一家燈火溫暖的咖啡館。
他不禁流出了熱淚,心想不管是幻覺也好,是做夢也好,終於離開了那個一無所有的鬼地方。
小心翼翼地走近咖啡館,他透過窗戶看到了裏面的三個人:一個滿頭亂髮,斜躺在沙發上睡覺;吧檯有個人高馬大的英俊青年,對着電腦或哭或笑;一個梳着馬尾的嬌俏少女在角落裏安靜地看書。
白鐵漢猶豫了一下,是不是應該自然地進去點些吃的,這些人怎麼看也沒什麼攻擊性。可是轉念一想,這些人多半可能是什麼妖魔鬼怪,這裏的一切都好像《聊齋》裏描述的一樣不可思議。
推門的手,遲遲沒有動,腰間的槍,牢牢握在手上。
此刻的他,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店內的莊非微微睜開眼睛看了看大門,目光復雜。
「嗡——」
午夜的鐘聲敲響了六下後,莊非終於緩緩地起身。
「奇怪,都過零點了,今天怎麼沒有客人來?」
白鐵漢的神經隨着每一次鐘聲的敲響而緊張一分,他忽然有種感覺,裏面的人可能就是閻羅王的黑白無常、牛頭馬面。
不管了,神來殺神,鬼來斬鬼。
這最後的一念起後,惡向膽邊生,他猛地拔槍,一腳踹開了門,面目猙獰地出現在了衆人面前……
白鐵漢的故事講到這兒,莊非露出了難得的嚴肅表情,直視着白鐵漢,冷若冰霜地說:
「你知不知道,就在你進門的前一刻,你本來有逃離那個地方的機會的,可是……」
白鐵漢的眼神終於恢復了正常,兩眼已經不自覺地流出了眼淚:
「我知錯了,求求你別讓我回去,讓我做什麼都可以。真的,神仙,你大慈大悲救救我。」
「我不是神仙,我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能救你自己。」莊非默默起身,背對着白鐵漢。
白鐵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停地磕頭求饒,喊着「救救我」,如同孩子般痛哭流涕。
「自作孽,不可活。青軒,動手吧。」莊非緩緩地走開。青軒點頭,挽起了袖子。
就在那一瞬間,白鐵漢委屈的眼神再次變得兇狠,心裏的殺氣涌上心頭。
就在他準備起身做最後反抗的時候,莊非忽然說:「等等。」
白鐵漢愣住了,因爲他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像被什麼捆住了一般。
莊非轉過身,眼裏是深深的悲哀:
「白鐵漢,這次,你是真的失去最後的機會了。」
鹿蝶一臉驚恐地躲在角落裏,看到莊非露出了難過的表情。
青軒在白鐵漢脖子上一個重擊,白鐵漢轟然倒地。青軒拎着白鐵漢的衣領,毫不費力地把他拖往倉庫。
倉庫的門打開後,裏面是無盡的黑暗,如同黑洞一般深邃。
「咻」的一下,白鐵漢被扔入了黑暗中。這次,他是真的無處可逃了。
青軒回到莊非身邊,莊非已經恢復了懶洋洋的神情,斜躺在沙發上,盯着手中的黑色芥子出神。
「店長,像這種人你還想着救他,何必呢?」青軒說。
「我始終相信,人總會有一點兒善根存在。只要還有善根,就有救了,原來真的有人起心動念、言語造作,無不是邪惡。這次,我終於看到,原來一闡提真的存在,還是如此冥頑不靈。」
「什麼是‘一闡提’啊?」鹿蝶問莊非。
「就是我執太重,自己就是自己的地獄,永遠逃不離。」
莊非長嘆了一口氣,點燃一根菸,對兩位店員喊道:
「下班吧!」
我執太重,自己就是自己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