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杯 盜夢人生

01

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

也穿過人山人海

我曾經擁有着一切

轉眼都飄散如煙

我曾經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

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

咖啡館裏播放着朴樹的《平凡之路》，店裏的人都在安靜地做着自己的事。

莊非斜躺在沙發上，雙腳架在取暖器上，全身包裹着毛毯，看着窗外紛紛揚揚的白雪。

整整一天，他都自己跟自己下着圍棋，一會兒換一邊，忙得不亦樂乎。

青軒坐在吧檯，戴着巨大的耳機聽着歌閉目養神。

鹿蝶在烘焙機前嘗試着做新的蛋糕。

起風了。

雪紛飛。

天變得愈加冷了。

咖啡館門口的風鈴搖曳，清脆、悅耳的響聲不時地迴盪在街道。

「青軒，快來看，雪下大了。」莊非對吧檯的咖啡師喊道。

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流浪漢散着一頭油膩膩的長髮，腳步蹣跚地走到咖啡館門前，踟躕着想要推開門，卻又輕嘆了一聲，坐了下來。

「這……是夢？」流浪漢看着這條幽遠而神祕的長街，喃喃自語。

流浪漢擡起頭盯着空中飛揚的雪花，眼中含淚。他的臉雖然很髒，但五官挺端正的，看得出年紀其實不大，只是神情有種飽經世事的頹唐老態。

門開了。

「這位客人，怎麼不進來？」莊非溫和地招呼流浪漢。

「我嗎？」流浪漢四下張望，只有他一個人在門口。

「這裏還有別人嗎？天這麼冷，進來喝杯熱咖啡吧。不收你錢，你給我講個故事就好。」

莊非的聲音透着某種魔力，讓流浪漢感到舒心而信賴，不由自主地，他就跟着莊非走進了店內。

咖啡師已經開始忙碌起來，糕點師也在廚房做起了蛋糕。莊非調整着坐姿，拿了幾個抱枕墊在身後，笑意盈盈地說：「你會來到這裏，想必有奇妙的經歷吧。說出來，也許我可以幫你。」

流浪漢露出了意外而驚喜的神色，激動得有些發抖：

「好的，那我先整理整理，太久沒說話了，我怕自己語無倫次。」流浪漢有些忐忑地說。

02

當流浪漢喝下特製咖啡，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他長長地深呼吸了一次，然後緩緩地講述起自己的神奇故事。

流浪漢的名字叫林偉男，28歲，目前是個流浪漢，然而事實上，他卻擁有鉅額的財富。可爲何會淪落至此呢？故事要從他畢業那年說起。

林偉男是個單親家庭出身的孩子，跟着父親一起生活。父親嗜酒、嗜賭，家裏經常入不敷出。父親一旦喝醉酒或者不順心，就會拿他出氣。他從小就傷痕累累，得不到家的溫暖，感到孤獨與悲哀。於是，他高中沒讀完，就離開家鄉出去打工了。

工地搬磚、發傳單、送外賣、洗盤子……各種苦活、累活他都做過。爲了生存，流血、流汗毫無怨言，至少終於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生活。他去過很多地方，爲生活吃了許多苦。他一個人默默地忍受煎熬，不曾怨天尤人。

有天早上醒來，他發現自己的枕頭開裂了。爲了省錢，這個枕頭用了好多年，又破又髒，是該丟了。

當天下班回去的路上，他走着走着，正想着等會兒去買個新的枕頭，就看到了小巷子裏有一家亮着燈的雜貨鋪。

「第六天集團？」林偉男站在店門口發愣，「我每天經過這條路，什麼時候開了這麼一家店，我怎麼沒注意？」

帶着納悶，林偉男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店裏的東西挺少的，排列也很隨意。

一個和藹可親的白髮老頭坐在櫃檯後面，笑眯眯地對林偉男說：「小夥子，想買什麼呀？」

「你這兒有枕頭嗎？」

「有、有、有。」老頭起身，走到林偉男面前，端詳了他一番，說，「你是要睡得香的枕頭，還是要做美夢的枕頭呀？」

「啊哈，枕頭還有這些功能？有什麼區別？」

「睡得香就是沒有夢，一覺醒來讓你精力充沛，更加努力地工作。做美夢的枕頭會讓你一夜美夢，讓你在夢裏滿足所有的願望。」

「哈哈，真的假的？老闆，你真能吹。那我買一個美夢枕頭好嘞，我還真是沒怎麼做過美夢呢。」

「好嘞，一個美夢枕，讓你夢中不知誰是我，醒來方曉我是誰。」老頭浮誇地用戲腔唱着，隨即從倉庫裏拿出來一隻造型古樸的竹枕，遞給了林偉男。

「多少錢啊？」

「10元錢。」

「這麼便宜啊。」

「小本買賣，童叟無欺。」老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一臉忠厚實在，停了一下，他忽然說，「年輕人，你要記住我的話，夢和現實，你只能滿足其中一個。現實越煎熬，夢越美好。反過來也一樣，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哈哈，我的夢和現實都不怎麼樣。我只希望吃得香、睡得着，就滿足了。」林偉男嘻嘻一笑，沒當回事。

林偉男買了枕頭離開後，老頭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笑容陡止，喃喃道：「做個美夢吧，孩子。夢中有你嚮往的生活。」

林偉男回到家，把枕頭一換，洗漱之後就困得不行了，早早就入睡了。

果然，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他發現自己站在一條昏暗的衚衕裏，前方霧氣迷濛，看不清東西。奇怪的是，他意識到這就是夢中的世界。循着前方的一點兒光亮，他緩緩地前行。

走出昏暗的衚衕，眼前忽然變得人聲鼎沸，熱鬧了起來。

這是一個黃昏時分的街道，下班的人與放學的學生魚貫而行。人們或三五成羣，或行色匆匆。街邊小攤的叫喊聲、自行車的鈴聲、汽車的鳴笛聲、人們的交談與腳步聲，聲聲滿是人間煙火味。

他看着人來人往，頭有些蒙。眼前的人都好真實，每一個人的樣貌、年紀、體格，甚至衣服的花色、頭髮都截然不同。他開始有些分不清，這到底是不是夢。

他隨着人羣走動，茫然無措。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

「小偉，還愣着幹嗎，趕緊跟我回家呀。」

他擡眼一看，是父親，是自己多年未曾回家探望的父親。

他凝望着父親，有些恍惚，父親似乎變得年輕了許多，氣色不錯，人也精神，跟記憶中那個總是愁眉苦臉、醉醺醺的酒鬼很不一樣。此刻的他穿着一身足球隊服，身上都是汗水。

「爸？這是？」

「你這孩子怎麼有點兒靈魂出竅啊。你媽打電話說飯都做好了，讓我們趕緊回去，我們倆踢球踢得太晚了。」

「啊？媽？媽不是走了很多年了嗎？」

「嘿，你這臭小子說什麼晦氣話，腦子壞了嗎？趕緊回去，不然菜涼了，你媽要生氣了。」

林偉男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父親拉着走了。

穿過幾條街，來到了一個看起來蠻新的小區，環境還不錯。父親打開了樓道的大門，兩個人坐上電梯到七樓，進了一戶公寓。

屋子雖然不大，但佈置得乾淨、溫馨，很有家的氣息。客廳的圓桌上已經擺滿了各種家常菜，酸菜魚、紅燒肉、辣子雞、番茄炒蛋，還有一碗骨頭湯，都是林偉男小時候愛吃的。

「你們總算回來啦。踢個球踢這麼久，再晚點兒回來，飯都不給你們吃了。」廚房傳出媽媽嗔罵的聲音，不過反而讓人覺得是一種寵愛之情。

林偉男迫不及待地跑進廚房，看到了正在收拾的媽媽。

他已經十多年沒有見過她了，自從小時候媽媽生病去世之後，家裏就越來越冷了。他都快忘記記憶中媽媽的長相了，可是在夢中一見到，那種熟悉的溫暖又回來了。

「媽！」林偉男忍不住一把從背後抱住了媽媽，「媽，我真的好想你呀！」林偉男的眼淚像決了堤，只感到多年的忍耐、堅持、辛酸與艱難都找到了一個出口，眼淚噴涌而出。

林爸爸和林媽媽都一臉驚詫地呆住了。

「小偉，你這是怎麼了？這纔多久沒見，怎麼這麼矯情啊。」

林媽媽轉過身來，看到滿臉鼻涕、眼淚的林偉男，一臉震驚。隨即，媽媽又微笑着用手抹去他臉上的鼻涕、眼淚，哄孩子似的說：「小偉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這麼難過？沒事的，沒事的，媽媽在呢。跟媽媽說，吃頓熱飯就過去了。」

林偉男看到媽媽還是記憶中年輕、親切的模樣，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放聲痛哭……

吃飯的時候，爸爸與媽媽都不停地給他夾菜，對他噓寒問暖。

「多喝點兒湯，促進消化，別吃那麼急。」媽媽疼愛地說。

「媽媽做的菜，真的太好吃了。」林偉男不停地往嘴裏塞食物，感受到滿滿的幸福。這麼多年了，再也沒有人給他做過飯，也沒人這麼親切地對待他了。

媽媽慈祥地拍打着林偉男的背，說：「慢點兒吃，慢點兒吃，喜歡媽就再給你做。」

爸爸在一旁開玩笑：「喲，那老公呢，我也想你給我夾菜。」

「自己夾！你沒手嗎？」媽媽嬌嗔道。

一家人和諧、美滿的氣氛瀰漫在這小小的屋子裏，林偉男微笑着看着父母鬥嘴，心中是滿滿的幸福。

好希望這不是一個夢啊，好希望這個夢再做得久一點兒，再久一點兒，該多好。

這一晚，他熟悉着夢中的家，洗了熱水澡之後，媽媽端來了水果和熱牛奶，還幫他整理好了牀鋪。

「媽，這些我自己能來，你不用這麼辛苦。」

「應該的，小偉你跟媽客氣什麼。明天，你要去上大學了，以後媽就沒機會照顧你了，您好好照顧自己哦。」

「什麼，我要上大學了？」

「你這孩子，稀裏糊塗的，上大學這麼大的事都忘了？你不是說你自己一個人去報到，不用我們陪你嗎？對了，媽這裏有些錢，給你當零花錢。你拿好了，別花得太快。」

說着，媽媽拿出了一個厚厚的紅包，塞進了林偉男的衣服口袋裏。

「收好了哦。在大學裏遇到喜歡的女孩子要勇敢一些、大方一些，早點兒帶個女朋友回來。」

「啊？」

「早點兒睡吧，明天你還要早起趕火車呢。」

「嗯……晚安。」

林偉男想，這夢中還需要睡覺嗎？他有點兒捨不得，想跟媽媽多聊一會兒，想在這個夢中溫馨的家中多生活一陣。

這種平凡而普通的生活，是他這麼多年來多麼嚮往與憧憬的呀。但也只能在夢中才能體會了。

他躺在牀上，輾轉反側，握着媽媽給的紅包，心裏百感交集。直到天都快亮了，他才沉沉地睡去。

從夢中醒來，現實中的天也剛亮，林偉男看着自己出租屋內簡陋的一切，悵然若失。夢總是要醒的，醒來以後是更大的空虛與失落。

他起身準備到浴室洗漱，一站起來，忽然聽到什麼東西掉落的聲音。他一低頭，發現是個紅包。

就是夢中媽媽給他的那個紅包！

林偉男大爲詫異，俯身撿起紅包，打開一看，裏面有厚厚的一沓人民幣。

「這，是怎麼回事？」

林偉男有些回不過神來，夢中的東西，怎麼會來到現實中？

他看了看那個竹枕頭：「莫非真的是美夢成真？」

不過，一夜美夢之後，白天的林偉男依然處於恍惚狀態，工作中好幾次分了神，被領導批評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他試着用那個紅包裏的錢買了些水和食物，還忐忑着擔心不能用。結果，一點兒問題沒有，這讓他更是感到又驚又喜。

回到家中，早早洗了個澡，他就迫不及待地蓋上被子，枕上竹枕，閉目養神，準備進入夢鄉。

03

夢中，他在大學宿舍，室友都是非常有趣、友善的人，大家相處融洽，關係很好。大家一起打球、一起開黑玩遊戲、一起喝酒，痛快、肆意地度過青春年華。大學還遇到了喜歡的可愛女孩，在夢中經歷了初戀、初吻，青澀而美好的愛情。

眼看就要畢業了，大家就要各奔東西了，一幫人拿着啤酒瓶淚流滿面，回憶時光匆匆，歲月如夢。

「如夢？」林偉男突然意識過來。

「我好像就是在做夢吧！算了，管他那麼多，兄弟們，再喝！」喝着喝着，他終於失去了意識。

暈暈乎乎之間，他醒了過來，眼前依舊是逼仄、破舊的出租屋，手裏還拿着一瓶快喝完的啤酒。

「這……就是傳說中的南柯一夢吧？明明只是一場夢，我卻好像有了讀完四年大學的回憶，真神奇。還有，好像在夢醒之前，只要是手裏拿着的東西，就會出現在現實中。」

林偉男再去找那家雜貨鋪，卻再也找不到了。問周圍的人，也沒人說看到過有這麼一家雜貨鋪。

「這一切，太奇幻了。」林偉男抱着這神奇的枕頭，喃喃自語，「也許，這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吧！」

於是，他開始對每天的睡覺格外期待，白天敷衍地工作完之後，就火急火燎地回到家中，枕上枕頭，讓自己快速入睡。

今天這個夢裏，他成了一個俠客，手執利劍，雄姿英發，狐氅輕裘，身處荒野，踽踽獨行。

「今天這個夢是武俠風嗎？感覺這身裝扮好帥啊。」

走着走着，到了一條小河邊，忽然一羣黑衣人追趕着一個穿着錦服的清秀少女從林偉男身邊經過。

「不是吧，這麼老套，英雄救美？不過，我喜歡。」

林偉男提起了手中寶劍，緩緩走向黑衣人。

「站住！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調戲良家女子，王法何在！」林偉男擋在了少女面前，大義凜然。

「臭小子，與你無關，不要管閒事，小心丟了性命。」

「少俠救我！」

「放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件事我管定了！」

「地獄無門你偏要闖，臭小子找死！」

「臺詞也太老套了！」

林偉男衝入人羣，一陣胡亂揮舞。結果，衆黑衣人的動作變得特別慢，簡直就像是慢動作回放，林偉男隨隨便便就把他們都打敗了。

「臭小子，你等着！」黑衣人說完就捂着傷口一溜煙跑了。

「感謝少俠救命之恩，小女子無以爲報，唯有以身相許。」少女嬌羞地一低頭，面色緋紅。

「不是吧，這個夢太假了！不過，我喜歡。」

隨後，回到女子家鄉。原來，她是一位富甲一方的員外的女兒。兩個人火速成親，拜堂，然後入洞房。

「夫君，這是我母親祖傳的寶玉。今天贈予夫君，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白首到老。」

「這塊寶玉能值不少錢吧？」林偉男拿着玉心想。

「夫君，要不要聽我給你唱段曲啊？」

「好啊好啊。」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林偉男躺在牀上聽着妻子美妙的歌聲，手握美玉，美不勝收。他滿足地笑着，一不小心就睡了過去。

在出租屋裏醒來，林偉男擡手一看，果然美玉在手中。

「哎，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怎麼睡過去了……」

林偉男拿着寶玉去當鋪問價錢。

「你這塊玉非常像北宋時期的白玉童子墜啊……我不敢確定，你要找專家鑑定一下。」當鋪的老闆回答。

「如果是真品的話，值多少錢？」

「如果是真品，那在城中心買一套房子沒問題了。」

林偉男又拿着寶玉找到了相關玉器專家。經過鑑定，這的確是宋代的精美玉器，青玉質地，溫潤無瑕，圓雕而成，造型古樸、美觀，在拍賣市場上非常受歡迎。

林偉男委託相關拍賣機構將寶玉拍賣之後，看着銀行卡里的錢，他的嘴巴半天閉不上。按照他原來辛苦打工賺的工資來算，一輩子都未必能賺這麼多。

這期間，他每天也都做着不同的美夢，各種時代、各種背景、各種人物……

有成爲集團總裁、商界鉅子的，寶馬香車出入豪宅；

有成爲世界拳王、格鬥冠軍的，身手矯健所向披靡；

有成爲當紅演員、國際歌手的，迷倒萬千妙齡少女；

還有冒險家、超級英雄、天才、皇帝、將軍等不同的身份，度過了各種無比精彩的人生。

種種人們幻想中最痛快、最開心的人生，他在夢裏都經歷了一遍。

而從夢中得到的金銀財寶、收藏的古玩等，也讓他擁有了越來越多的財富。

一開始，他還不太敢花錢，後來他辭職之後，買了房、買了車、買了一些投資理財的產品。在現實中，他也成了人生贏家。

他穿着昂貴的名牌西裝、開着跑車，去之前不敢去的場所一擲千金。也有了越來越多的狐朋狗友，以及幫閒的夥伴。

夜夜笙歌，燈紅酒綠，從前那個吃苦耐勞、堅忍不拔的年輕人變了。

他變得醉生夢死、變得左擁右抱、變得自以爲是，覺得自己是上天選中的人。無論醒着還是在夢中，都無比快活。

終於有一天，美夢，不見了。

這天晚上的夢中，他成了一個階下囚，被人五花大綁在一個潮溼、陰暗的刑房裏。

一個滿臉橫肉的兵卒惡狠狠地對他說：「趕緊交代了，大家都省事兒。」

「什麼情況？」林偉男有點兒意外，這個夢境一點兒都不像是美夢啊。

「還不說！找死！」兵卒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頓時皮開肉綻、痛徹心扉。

「啊——」

這種真實的疼痛感讓林偉男頭疼欲裂。

「說不說，你說不說，趕緊說！」兵卒惡狠狠地一鞭子一鞭子不停地抽，抽得林偉男彷彿覺得自己在地獄。

「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還嘴硬！看來得來點兒狠的了。」

兵卒從一旁的火爐中取出一個紅彤彤的火鉗子，獰笑着向他靠近。

「不是吧，這不都是電視劇裏的套路嗎？不要啊，我是真的不知道。」

「滋——」

「啊——」

林偉男疼得休克過去。

驚醒之後，他一下子坐起來，喘氣不止，胸口竟然還隱隱覺得生疼。他一看自己的手，竟然有繩子綁過的痕跡，鞭子抽到的傷口依然還在流血。

林偉男趕緊包紮了傷口，心中巨大的恐懼感涌上心頭。

「這是用這個枕頭之後，第一次做噩夢，太可怕了。」

第二天晚上入睡前，林偉男有些忐忑，但還是用了那個竹枕頭。

結果，依然是噩夢。

夢中，他發現自己在一輛囚車上，兩邊的道路上有無數百姓圍觀。大家罵罵咧咧，有不少人還向他扔了爛白菜和雞蛋，砸在了他臉上。

「難道，又是噩夢？」林偉男有種不祥的預感，想要立刻找個方法醒來，可是身體卻不能動。

他被押到了刑場，主審官道：「林偉男將軍賣國求榮、屠戮百姓，罪不可赦，凌遲處死！」

現場掌聲雷動，人們歡呼雀躍，大聲叫罵：「去死吧！林偉男，你個雜種！」

「林偉男，你不得好死！死後下十八層地獄！」

「我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殺了他！殺了他！」

大家都紅了眼睛，看來這個身份非常遭人恨啊。

林偉男絕望得快要窒息了，只恨自己怎麼不能快點兒醒來？！他不停地掙扎，左搖右晃，想要掙脫開來去撞牆，好讓自己失去意識。

行刑之人把他按得死死的，然後把他綁在了刑場的大柱子上。劊子手陰森森地登場，開始將他一刀一刀地凌遲。

他在忍受了幾刀之後，終於失去了意識。

所幸醒來了，林偉男面色慘白、痛哭流涕，夢中那種無比殘忍的刑罰讓他想起來就覺得全身發冷，趕緊去浴室泡熱水澡。

「難道，從此以後，都沒有美夢了嗎？」

一剎那，他忽然想起當初買枕頭的時候，離開前老闆說的一句話：「夢和現實，你只能滿足其中一個。現實越煎熬，夢越美好。反過來也一樣。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林偉男嚇得一哆嗦，趕緊把竹枕頭藏了起來，另外換了一個普通的枕頭。

不過，就算換了枕頭，一切也沒改變。

當晚，他夢到自己成了一個貪官，皇帝親自主刑，將他拋入滾燙的油鍋，活活燙死。

他醒來之後，氣得一怒之下燒掉了藏起來的竹枕頭。

然而，一切都無法改變。

噩夢依然繼續着。

活埋、宮刑、腰斬、剝皮……各種傳說中的可怕刑罰，他在夢中都經歷了一遍。短短几天工夫，他憔悴得好像老了10歲，白頭髮也陡生不少，那雙手上滿是傷痕。

「我到底該怎麼做？」林偉男仰天咆哮，無語凝噎，「難道，我一定要過得很慘，才能不做噩夢嗎？」

他試着不住大房子、不大吃大喝、不花天酒地。果然，夢境不再像之前那麼恐怖，但也都是一些被人辱罵、冤枉、陷害之類不愉快的夢。

隨後，林偉男變賣了所有房產和資本，把大部分錢都用匿名的方式捐給了慈善機構、希望工程。然後，他開始浪跡天涯。

「那段時間，我已經有五天不敢入睡了。每天都強撐着，生怕不小心就進入了地獄。在幾乎所有財產都失去之後，我才非常不安地進入了夢鄉。那一天，終於沒有再做噩夢了。」

「你夢到了什麼？」莊非問。

夢中，他回到了從前的老家，還是童年時記憶的模樣。

房子雖然破舊，可是裏面熟悉的飯菜香，讓他知道媽媽在裏面。

他推開門，媽媽微笑着在陽光中看向他：

「回來啦，好好吃個飯，一切都會過去的。」「媽，我回來了。」

他的眼淚，她的微笑，陽光正好，從前，現在。

04

在流浪的日子裏，夢境慢慢朝着美好的方向發展了。

他的夢境變得連貫而持續，從童年時代開始，一步步到中年，都是平凡而溫馨的。

他在夢中家庭美滿。戀愛，工作，結婚……一切都順遂而幸福，令他流連忘返、依依不捨。

在夢中，他有最真摯的至交、最體貼的妻子、最可愛的孩子。他們一家人一起去旅行，時間總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刻。

每一次夢境都無比快樂、溫暖、親切，讓人感動，如同一場場拍得最好的人生電影。

他知道是夢，他只是再也離不開這些夢，儘管醒來後備受白眼和冷漠、風餐露宿、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可是，現實何嘗不是另一種夢境？如果感受和記憶都是真實的，是夢是真，還重要嗎？

醒來的時候，就當是一次夢遊吧。

05

「所以，你選擇了流浪漢的生活。爲什麼不租個房子，過簡單的生活？」莊非問。

「只有我醒來時什麼都不擁有，我才能擁有最美好而連貫的美夢世界。一旦得到了自己夢想中的東西，人們就不會那麼珍惜了。最一無所有的人，也是最能做夢的人。」

「嗯……」莊非若有所思。

「我之前在現實中所擁有的一切，如今想來，無聊透頂，還不及我一晚上夢境的精彩。所以，我選擇做個夢中人，就算笑我癡、笑我傻，我也無怨無悔。即使明天就會死去，我也沒有怨言。最好和最壞的人生，我都已經承受過無數遍了。」

「你開心就好。到底什麼纔是最好的人生，誰又真的說得清楚？畢竟每個人只能活一次，能像你這樣經歷無數人生的，也值了。」

「謝謝你的咖啡，很好喝，也很舒服，我知道你這家咖啡館不一般。我想知道，回去之後，我會怎麼樣？」

「不會怎麼樣。如果你覺得現在這樣挺好，我不會對你做什麼。反而是我，失眠了太久，只有靠你們的故事才能入睡。」

「你會做夢嗎？」

莊非沉默了良久，終於輕輕地搖頭。

「莊子說，真人無夢，夢醒一如。看來，你是個無慾無求之人啊。」林偉男感嘆。

莊非笑笑，沒有說話。

一顆芥子豆，一杯清水。

莊非一飲而盡，眼神望向窗外。

人世浮華，虛苦勞神。不如歸去，做個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