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杯 七個平行世界的我
七個平行世界的我 by 小岩井
2020-2-3 20:05
莊非剛坐下,放下咖啡杯還沒開口說話,面前的這位客人已經開始滔滔不絕地述說起來。
我叫張三衝,一個月前,我陷入了人生中最大的危機。
一次奮不顧身的創業失敗後,又來了場說走就走的賭博。
我鬼迷心竅,把借來還債的錢都砸在了俄羅斯世界盃的賭球上。一口氣賭了德國三場球,結果輸得分文不剩。
債主們已經在我家門口堵了一週,其中一個有黑道背景的兄弟更是揚言要把我的賤手給剁了。
下週我就要過30歲生日了,然後我踏上了公寓天台,想給自己這下下籤的生活來個了結。
我站在天台的邊沿,想起心愛的女孩、想起一起在雨中打球的兄弟、想起病逝的母親,眼淚就不爭氣地往下流。我這一生,什麼也沒把握住,沒能跟心愛的人表白、沒能堅持和朋友們的夢想、沒有賺夠錢幫母親治病,最終落得如此下場,我真沒用!
如果有月光寶盒該多好,如果人生還可以選擇……
夠了,一切都晚了。我閉上眼睛,邁出最終的一小步……
哎呀,誰打我?!
疼……
只感覺脖子一酸,肩膀也一疼,好像中了槍,瞬間失去了知覺……
當我睜開眼睛時,我看到一幫穿着白大褂、戴着猴子面具的人圍在我身邊,而我被捆在一張金屬牀上面,頭上一堆亂七八糟的儀器,一個大鍋蓋一樣的半橢圓形儀器停在我視線的正上方。
這是什麼情況?
我馬上意識到,我被那幫傢伙抓住了,他們要把我全身的器官賣了或者做危險實驗!還有法律嗎?還有道德嗎?
我想說話,但嘴被一個儀器包裹着動彈不得,只能「哼哼嗚嗚」地搖晃着身體表示強烈抗議。
「白大褂」中爲首的那個人站到了我面前,用冷冰冰的語氣對我說:「北京時間凌晨3點27分,身份證號爲33××××××的張三衝同志,無論是在主觀上還是客觀上,都選擇了自殺。如果沒有外來干擾,實際上,你已經是個死人了。我們救下了你的性命,根據規定,我們擁有了你的生命使用權,你無權過問任何法律責任。接下來的任務,你只能選擇接受,明白了嗎?」
「老子要死你們管得着嗎?憑什麼被你們拿來做勞什子任務?!」
我想破口大罵,但嘴巴被堵,只能發出「嗚嗚嗚」的悶哼。
要死要死要死,這下真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只能被割腎、挖心、剝眼球,做個活死人了。嗚嗚,要死都這麼難,我的命真苦啊。
「你也不要害怕,我們知道你的情況。這個任務要是成功了,我們會消除你的相關記憶,並且給你一筆不菲的獎金,足以解決你目前的生活困境。你只需要好好配合,這可是個美差哦。」透過大口罩,我彷彿看到了那邪魅、狂狷的笑……
什麼啊,是美差你們自己怎麼不來?!隨便拉一個要自殺的人來做,當我傻啊?不過目前這種狀況,我除了答應,似乎也只有被當垃圾處理的選項了。
無奈之下,我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地點起了頭。
爲首的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對我繼續解釋:「你要做的很簡單,在接下來的任務裏,你可能會進入一個又一個夢境一樣的平行世界。你要把你看到的、感受到的都如實報告給我們。在夢境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們會給你一個信號,可能是聲音,也可能是異象或亮光。你根據我們的信號回來,就圓滿地完成了一次任務。」
什麼玩意兒?你說的是中文嗎?我怎麼完全聽不懂?做個夢還這麼麻煩?難道是試驗最新的毒品,看是否能在幻覺中活過來?這擺明了是要死的事吧……
可我有別的選擇嗎?我只能再次無奈地點頭。
爲首的很滿意,對身邊的人示意了一下。有人開始插電、有人擺弄奇怪的器具,還有人推出放滿各種藥物和器材的小車,大家都忙碌了起來。
「同志,你很配合,這很好,好好幹。只要你能成功地完成任務,一定能給你帶來一個嶄新的人生。張三衝同志,現在任務就要開始了,請閉上眼睛躺好,放輕鬆,一切都配合我們的指示來就可以了。」
一口一個「同志」的,我跟你很熟嗎?
當忙碌的聲音終於停下來時,我感受到頭上那個「大鍋蓋」慢慢下來,插在我頭上的那些奇怪的線路也開始發出「滋滋」的聲音,一切設備都開始運轉了!
哎呀媽呀,睡不着啊,莫名其妙地讓我做夢,也不給我灌什麼奇怪的小藥丸,這到底是搞哪樣?
正想着,一股強大的電流從頭部瞬間灌溉,這酸辣舒爽,啊——
【星期一·Monday】
矇矓中,我感覺到和煦的陽光照在我的屁股上。
慢慢有了知覺後,我從一陣眩暈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碩大的歐式奢華風的套間中。
窗外是繁華的市中心,車水馬龍,人羣如螻蟻一般渺小而遙遠。
哎喲,這是做夢?這也太真實了,陽光的溫度、空調的冷風以及被子的柔軟,還有女人白花花的大腿……
大腿?!什麼情況?!
我順着大腿往上看,是個身材姣好的年輕女子。她睡得像個孩子一樣安詳,側臉已經美得讓我發呆了。
我伸出手,輕輕地揉搓着她柔順的髮梢,女子從鼻息間發出一聲嬌哼。
等等,可我並沒有想伸手,這是怎麼回事?
隨即,我起身下牀,在落地窗前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拿出了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對,我起來了,一個小時後來接我,10點準時開會。」
等等,我壓根什麼都沒想、什麼都沒做,爲什麼身體自己動起來了?
一種驚恐的感覺突然襲來,我能聽到自己的聲音,能用眼睛看這個世界,但這個「自己」的行爲和動作卻並不受我的意識控制。
打個比方的話,就好像在別人駕駛的車子上,我坐在副駕駛座,我能看到駕駛員看到的一切,而這輛車的行駛路徑和速度,我只能旁觀,無法控制。
而現如今,這輛車子就是我的身體。等等,這真的是我嗎,還是我的意識進入了別人的身體?
隨後,在洗臉的時候,我在鏡子裏看到了自己……
那的確是我,可是,似乎又不是我。
我長年蓬頭垢面、鬍子拉碴,經常通宵熬夜,看起來比較憔悴、虛弱。而鏡子中的我,乾淨、利落的寸頭,自信的笑容與眼神,勻稱而健康的身材,簡直帥得可以。這真的是我?有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嗯,這果然是一場夢。
「小葉,我要去開會了。你今天自己逛會兒,開完會我來找你。」這個張三衝說。
女人乖巧地點了點頭。
隨後,張三沖走出酒店,他的司機過來接他。
車子來到一片中央商務區,然後張三衝來到一家金融公司的會議室,而他正是公司的創始人兼總經理。
這個夢裏的張三衝顯然是個成功人士,在會議上神采飛揚、果斷幹練,讓人信賴與尊敬。
在旁觀這一切的過程中,我竟恍恍惚惚地回憶起了許多往事。嚴格地說,應該不屬於我的往事,而是這個夢裏的張三衝的往事。
在這個世界的張三衝,18歲之前的記憶與我幾乎相同,然而在高考前複習的某晚記憶,卻出現了分岔。
在我的記憶裏,那晚我正在複習一些難題的解法,結果父母忽然吵架導致我無法靜下心來看書而入睡。結果在高考考場上遇到一模一樣類型的大題時,我沒有做出來,我非常後悔。最終,我的高考分數沒過重點線,我選擇了復讀,結果高考成績一年不如一年。
而這個世界的張三衝,那晚他的父母沒有吵架,他複習到了這道罕見的大題,順利地在高考時做出了那道大題,過了重點分數線,上了名牌大學。此後的人生雖然不一帆風順,但現在也算是出人頭地了。
我突然想起很早以前看過的一部外國電影——《蝴蝶效應》,說的就是人生中一次看似無心的選擇與改變,就會對人生產生長遠而重大的影響。
我和這個世界的張三衝,僅僅是因爲一道題,人生竟有着天壤之別。
這一天,我旁觀着張三衝出入高級場所,在商務談判中談笑風生,和情人一起花前月下,吃西餐、聽歌劇。直到午夜時分,他纔回到了別墅。
回到家中,妻子正坐在客廳等他。當我看到他妻子的臉時,不由得又是一驚。
那正是我曾經朝思暮想、求而不得的初戀——我高中的同桌徐思思啊!
當初,我們曾經約好,一起考上某所名校。可是,我因爲一再考不上而開始躲避她,不敢再去聯繫她、見她。從此以後,我就再也難以發自內心地愛上別的女人了,她成了我心中難以釋懷的「硃砂痣」。然而,這個世界的張三衝,在事業成功之後,就開始尋花問柳、四處留情,對自己的妻子反而日漸冷淡。
已經身爲人妻的徐思思,更添了成熟、優雅的氣質,看得我百感交集,幾欲流淚,真想上前擁抱她。然而,我什麼都控制不了,這具身體真正的主人——這個世界的張三衝語氣中透着不耐煩地說:「這麼晚還不睡,你失眠啊?」
「我擔心你喝多了,準備了醒酒的藥,你要不要喝一點兒?」
「我要真喝多了就不回來了,你少操心我,別跟個老媽子似的。」
說完,張三衝就頭也不回地上樓了,留下妻子獨自落寞地坐在沙發上。
王八蛋,你怎麼可以這麼對待她?你都娶了人家當老婆了,就不能一心一意地對她好一點兒嗎?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
一陣強烈的情緒下,張三衝的腳步突然在樓梯上停下了。他也覺得納悶,看了看自己的腳,似乎有些不受控制。
我這個坐在副駕駛座的靈魂,此時似乎一把搶過了方向盤,暫時控制了這個身體。
我不顧三七二十一,轉過身奔向徐思思,一把摟住了她,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了眼眶。
「思思,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你過得好嗎?」
徐思思被我這一連串反常的舉動嚇到了,人都變僵了,一時搞不清楚狀況,喃喃道:「三衝,你沒事吧?要不要吃點兒藥?」
我感到頭疼欲裂,顯然原來的主人想要搶回主導權。在意識即將被奪去前,我說出了自己一直不敢說的那句話:
「思思,我愛你。再見了。」
終於,我還是回到了旁觀的副駕駛座。張三衝恢復之後愣了好一陣,觀察着自己的手腳不敢相信。
「中邪了,我感覺剛纔好像被什麼東西附體了。」
「你只是喝多了,說胡話。」思思還停留在剛纔我的表白中,臉色羞紅,彷彿變回了少女。
「明天得找個大師看看了,真邪門!」張三衝自言自語地上了樓。
當他躺上牀開始入睡的時候,我的意識漸漸進入一片黑暗之中。遠方似乎有什麼光點在舞動,我不由自主地朝着光點的方向飄了過去。
【星期二·Tuesday】
當我睜開眼睛時,我發現自己在一個放滿了樂器的小房間裏,身邊還躺着一個胖子。我瞅着這個人很眼熟,忽然回憶起來,這不是我大學組樂隊時候的鼓手「熊貓」嗎?
我最終沒考上心儀的大學,讀了一所普通的大學。因爲學業壓力不大,就開始重拾曾經對音樂的喜愛。我會彈吉他,也會寫詞,所以就在大學論壇找人一起組樂隊,「熊貓」就是其中之一。
我們的樂隊當時在校園裏還是蠻出名的,經常有演出,名字叫作「不鏽鋼樂隊」,象徵對音樂的熱情不會生鏽。
我——主唱兼吉他手。
「熊貓」——鼓手。
「骷髏」——貝斯手。
還有一個小我們一屆的鍵盤手小羅。
當時,我們非常有熱情,每週都有三五天聚集在排練室,練習樂器、討論音樂、喝酒吃夜宵、研究新歌等,那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個階段了。
可惜好景不長,當大四面臨畢業和就業的壓力時,因爲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對是否要解散樂隊各自天涯,還是堅持音樂夢想把樂隊做下去產生了分歧。
「熊貓」堅定地想要繼續做樂隊,說自己可以提供一些經費,他老家有好幾套房。
「骷髏」說大學玩玩就可以了,我們這種半路出家做音樂的要想以此爲生太難了。
小羅表示聽我們的。
所以,當時大家都表示聽主唱的意見,我決定做下去,寧可吃幾年苦。如果我覺得要解散,那他們也無話可說。
我所在的世界,最終還是怯弱地表示解散。我當時覺得自己唱功一般,寫的歌也都是比較小衆的民謠之類,恐怕不太容易大紅大紫。誰承想這幾年獨立民謠開始大火,有時候想起來也恨自己沒有豁出去的勇氣。
我正回憶往事之時,這個世界的張三衝起來了。我又像是坐在副駕駛座一樣,感受着這個世界的生活。
「‘熊貓’,別睡啦!」張三衝一腳踹醒「熊貓」,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我們都睡到中午了,趕緊收拾收拾該出發了。」
「熊貓」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說:「我們昨晚也太拼了吧,排練到不省人事。」
張三衝笑笑:「保持這個勁頭,我們這首新歌在這次音樂節肯定可以一炮而紅。」
「熊貓」憨笑道:「那必須的呀,肯定火,妥妥的。」
張三沖走出房間,去浴室洗了個澡。我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雖然有些黑眼圈,但是眼神很亮;雖然一頭長髮,卻頗有藝術家的氣息。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老廠房改造的排練基地,貝斯手「骷髏」和小羅都躺在沙發上聽着歌玩遊戲。
「上路,上路呀,怎麼操作的你!」「骷髏」一邊玩,一邊唸唸有詞。
「完了,塔快崩了,這局又輸了。」小羅放下手機,一臉不高興。
「小羅呀,你這技術真是不行。跟你雙排,我就沒怎麼贏過。」
「得了吧,你也被殺了好多次好嗎?」
看着兩個隊友在鬥嘴,張三沖走過來說:「吃了嗎?」
「沒呢,這不等你們的嘛,你們也太能睡了!」
一幫人還是如同大學時代那樣說笑打鬧,一起分享汗水與苦澀、快樂與成就,同吃同住,如同不會長大的少年。
這時,張三衝的記憶也開始慢慢進入我的意識,原來所有的不同就是以當初是否解散樂隊開始的。
這個世界的張三衝最終還是決定堅持搞音樂,即便一開始苦一點兒、窮一點兒也願意忍受。他們一起去酒吧駐唱、去學校演出、去商場促銷活動上表演……只要能賺錢的他們都做,在艱苦地堅持了幾年之後,終於因爲一首歌在網上火起來而受到了關注。這兩年,他們甚至開始參加音樂節了,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如果當初我能更堅定一點兒,就不會既失去這幫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又失去夢想……」我不由得苦澀地想。
在沒有商演的日子,這幫人簡直過着神仙般的日子。大家曬曬太陽,想睡就睡、想玩就玩、想吃就吃。傍晚喝點兒酒,然後趁着酒興一起排練、唱歌,手舞足蹈,好不自在。
晚上,張三衝等人正在排練的時候,來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其他隊友都起鬨大喊:「嫂子來啦!」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徐思思。
這個世界的徐思思和張三衝並沒有結婚,不過已經交往了三年。
「你怎麼來了?也不說一聲。」張三衝笑着過去摟着徐思思。
「我聽說你寫了一首新歌,所以想第一時間來聽聽。」徐思思莞爾一笑。
「嘿,我們之中出了個叛徒。‘熊貓’,是你小子吧?」張三衝調侃地虛晃了一腳踢「熊貓」。
「不是挺好的嗎,讓嫂子做我們的第一個聽衆。」小羅說。
「那行吧,兄弟們操練起來吧!這首新歌叫作《在所有平行世界說愛你》,獻給我最愛的女孩,思思。」
「噓——」其他人開始喜慶地喝倒彩。
在所有平行世界,在所有你我之間
有一種神奇力量讓你我一再相見
在宇宙洪荒之前,在世界毀滅之後
有什麼可以永遠不會改變
在所有平行世界說愛你
就算一切只是虛幻的遊戲
只要此刻,只要現在
我說了就是永恆
在所有平行世界說愛你
即便那個世界你不認識我
穿越過黑洞跳躍在時空
此刻就是永恆
我只想愛你
在所有平行世界說愛你/即便那個世界你不認識我
穿越過黑洞跳躍在時空/此刻就是永恆/我只想愛你
這天晚上,有朋友、戀人、音樂的陪伴,是我有生以來感到最幸福的一天。
【星期三·Wednesday】
這次醒來,我感覺渾身都不自在。
呼吸很緩慢,總感覺喘不過氣來。我試着一點點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牀上,戴着氧氣罩,動彈不得。
我開始搜索這個世界的張三衝的記憶,發現在一個月前,這位張三沖和朋友在酒吧喝多了,酒駕出了車禍,就一直躺在病牀上,基本上已經確認是植物人狀態了。
我第一次體會到植物人的痛苦,儘管我的意識是清醒的,可是身體卻完全不受控制。我只感到全身上下都痠軟無力,好像那種過度運動之後的虛脫。無法說話,也無法做什麼,只能靜靜地感受時間無情地分秒流逝。
這一天,我就這麼躺了過去,可這一天帶來的震撼卻讓我難以忘懷。
還有什麼比身體不由自主更加悲哀、痛苦的事呢?
只要有手有腳,一切都還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可是變成了植物人,就真的只能聽天由命、無可奈何了。
我當時有一個強烈的想法:如果讓我再次擁有原來的生命,我不會再去想死和自殺。我要用我的雙手去打拼,去努力生活。
【星期四·Thursday】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把我叫醒的。
「趕緊起來,孩子上學要來不及了。」
我恍惚着睜開眼睛,看到一個不認識的女人。
她匆匆忙忙地準備着早餐,然後給我穿西裝、系領帶:「你今天出差,晚上還回來嗎?」
「回來呀,做點兒好吃的犒勞我哦。」
「嗯哼,包在我身上。」
「爸爸,你快點兒,我要遲到了。」10歲左右的女兒在門口催促着。
這個張三衝手忙腳亂地喝了點兒粥,吃了一塊麪包,趕緊拿出車鑰匙去停車場找車,送孩子去上學。
送完女兒又連忙趕往公司,和部門經理一起出差、見客戶、開會。
晚上回到家,妻子正在準備熱騰騰的飯菜。張三沖洗了個熱水澡,和老婆、女兒一起吃飯,看着電視閒聊,一家人其樂融融。
這個世界的張三衝,與我的人生節點的不同在於他當初沒有腦子一熱選擇創業,孤注一擲,而是踏踏實實地在原來的公司上班。後來,通過相親,他找了個不美也不醜,會照顧人、會做飯的老婆。看這小日子過得雖然算不上多麼富裕、舒坦,但也有難以取代的幸福味道。
當初的自己不甘忍受平凡,寧願賭一把也不希望人生平平淡淡。經歷了這一天簡單而平淡的生活,我不禁開始思考到底什麼纔是人生真正該追求的幸福。甘於平凡,就沒有平凡的美好了嗎?
也許每一種生活都有它的苦澀與甜蜜,關鍵還是看自己是否會珍惜。
【星期五·Friday】
這一次,張三衝成了一個警察。
源於高中一次在小衚衕看到混社會的年輕人勒索小學生,當初的我猶豫再三還是裝作沒看見走開了。這個世界的張三衝卻最終勇敢地站出來制止了這次勒索行動。那個混社會的年輕人見到張三沖人高馬大的,便也沒有繼續糾纏,罵罵咧咧地走了。
這次正義行動給張三衝帶來了莫大的心理滿足,也讓他對懲惡揚善的警察行業產生了嚮往。整個高中,他都以當警察爲目標鍛鍊身體、好好學習,最終考上了警校,成了一名警察。
這一天,張三衝正參與一次搗毀地下賭場的行動。看着眼前的自己抓着一個個賭徒威風凜凜的樣子,我不禁感慨萬分。原來世界的我,有一次就是在地下賭場遇到警察清掃,還被行政拘留了幾天。
僅僅是高中一次偶然的善念,人生就完全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原來這句話是真的。
【星期六·Saturday】
今天的張三衝,是一個僧人。
天還未亮,寺院就響起了打板聲,他便隨着一衆僧人起牀、洗漱,靜默無聲。
不久之後,晨鐘敲響,悠遠、空曠,一衆僧人聚集到大殿開始禮佛。禮畢響起三通鼓聲,開始打坐、上早課。
一天的生活規律而安靜,他的言辭精簡、舉止靜默,於唸經、冥想之中,止息妄念叢生,精進修行。
我開始在他的記憶中搜索,驚訝地發現,他的人生軌跡與我如此相近。之前也是求不得,愛別離,庸庸碌碌、一事無成,放棄了愛情,放棄了夢想。母親去世時心灰意懶,創業失敗後債臺高築,然而他最終沒有選擇賭博,企圖僥倖翻身,而是老老實實地做苦力去賺錢還債。在一次去寺院修建新殿的過程中,他被寺院中寧靜、祥和的氛圍所感染,生出了出離心,於是在還清了債之後,出家爲僧。
此後的日子雖然簡樸、單調,但他的內心卻日漸得到了救贖與平靜。在研讀佛經的過程中,他終於感受到一切有爲法,皆如夢幻泡影。
我怎麼也想象不到,原來我的平行世界中,還有這種選擇。
這幾天經歷的平行人生讓我明白,我的悲劇真是活該,是我自己一步一步把生活搞得回不了頭。原來,我本有那麼多機會去重新開始,而我總是選擇了逃避,選擇了最差勁兒的那條路。
晚上,聽着僧人們誦經的晚課,我開始懺悔,也開始意識到,一切只在當下,人永遠不該放棄自己。
如果我真的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我會選擇活下去,認真、努力地去活,去過不後悔的人生。
9點以後,山寺萬籟俱寂,鐘聲響起,到了僧人們入睡的時間了。
當僧人張三衝躺下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對我說:「我知道,你來了。」
「你發現我的存在了?」我驚訝地想。
「你本是我,我本是你。」那個聲音,就是張三衝的,與我的聲音一模一樣。
「我希望我也可以像你這樣重新開始,平靜地活。」
「可以的,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只要你真心想改變,一切都會不同。」
「嗯。」我試着消化他的話。
「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現在心亦不可得。當你的願力超過業力,過往的業障自可消除。」
我感受到我的意識正在變淡,看來是他即將睡去。
「去吧,一切都還來得及。」
【星期天·Sunday】
醒來,只感到陽光刺眼。
這個世界的張三衝從沙發上坐起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正奇怪是怎麼回事,他從桌上摸到一副眼鏡戴上。瞬間,世界變得清晰無比。這是一個頗爲寬敞的書房,堆滿了各種外文圖書。
我才意識到,這個平行世界的我,是個近視眼。這可真難得,我的視力從小就特別好,從來沒用過近視眼鏡。
戴眼鏡的感覺,還蠻彆扭的,我一時還不習慣。
張三衝很快洗臉、刷牙之後,打開冰箱拿出一些燕麥片就着牛奶吃了起來。
剛一吃完,他就立馬回到了書房,拿出一堆草稿紙開始運算起什麼,反正我也看不懂。
趁着他埋頭苦幹的時候,我漸漸搜索到了他的記憶。意外地發現,分岔點竟然是小學六年級暑假的一次逛書店。
我想起那一次逛書店,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我打算買一本霍金的《時間簡史》。就在我拿着書準備去付賬的時候,卻看到一本封面很酷炫的玄幻小說,頗爲心動。我手中的錢只夠買一本書的,當時就猶豫起來,是買《時間簡史》,還是玄幻小說?
當然,在我的世界裏,最終還是忍不住買了那本玄幻小說。我至今還記得那本書的名字叫《重生之傲視天下》,從此養成了看玄幻小說的習慣,一發而不可收,對學業造成了不小的影響。當然,這不是玄幻小說的錯,是我自己沒有自制力。就在我跳樓的前一天,我還在看網上的玄幻小說。
這個世界裏的張三衝卻在那次猶豫之後,還是堅持買了《時間簡史》。這小小的一次買書的差異,卻對今後的人生產生了意想不到的連鎖反應。正如蝴蝶揮一揮翅膀,就可能引起一場颶風。命運的蝴蝶效應,有時候竟可以小到一本書,一次不經意之間的小小猶豫。
這個張三衝在買了《時間簡史》回家後,看得津津有味卻又云裏霧裏。於是,他就去請教鄰居家的哥哥。那位鄰居哥哥是某名校物理系的學生,我記得他,不過我和他沒什麼交集,頂多就是路上遇到問一聲好。而這個張三衝,以《時間簡史》爲契機,在這個無所事事的暑假裏,在這位物理系高才生的指導下,打開了對物理學充滿嚮往與好奇的大門。
從此以後,他立志成爲一個物理學家。一晃十多年過去了,他竟真的成了量子力學領域的專家。
我一路沿着記憶線回顧他的人生,腦海裏不停地發出「厲害」兩個字。萬萬沒想到,我這個不愛讀書的人竟然會有一個成爲學霸的世界線,人類的潛能真是無可限量。
眼前的白紙上寫滿了各種複雜的公式,對我來說彷彿天書一般,不過張三衝似乎越來越興奮。他時不時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出神、放空,有時候又會一下跳起來在書房的一塊黑板上奮筆疾書,然後從書櫃裏拿出一本本與量子力學、天文學、多重宇宙等相關的資料文獻,埋頭苦讀。除了中途草草吃了點兒麪包和泡麪之外,他幾乎沒有出過書房。
我知道他肯定不會感到無聊,但他的世界中的我實在是渾身難受!
這簡直比坐牢還痛苦,盯着一大堆看也看不懂的文字和公式,我就像一個古板的老年人坐在說唱藝人演唱會的觀衆席,如坐鍼氈,還無法離席。
終於熬了一天之後,天都黑了,他還是動也不動。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枯燥,即便發不出聲音,我也感到狂躁,就在他的腦海裏嘶吼道:「煩死了,趕緊去睡覺!去睡覺啊,呆子!」
物理學家張三衝本在稿紙上計算的筆猛地一抖,劃破了稿紙。他驚訝地左右張望,略帶驚恐地問:「是誰?」
「我也是張三衝!聽我的!趕緊睡覺!」我試圖與他溝通。
「啊?難道我精神分裂了?這聲音好像是從我腦海裏出現的。」張三衝開始喃喃自語。
「我是另一個平行世界的你,不知怎的就跑到你大腦裏了。我受不了了,你趕緊睡吧,我好去下一個世界。」
「平行世界,你怎麼過來的?」他好像很快就接受了這個設定,果然厲害。
「我不知道,我是身不由己。」我無奈地坦白。
「觀察者,與被觀察者……」他開始反覆嘀咕這兩個詞。
「你說什麼呀,趕緊……」
「安靜!」他忽然嚴肅地說道。
我一時嚇得不敢說話。
「海森堡,測不準。當觀察者也是被觀察者時,多世界詮釋,量子永生……」此後,他陷入非常非常長,且非常非常沉默的思考之中。
雖然身體不是我的,但我還是感到越來越困,昏昏欲睡。在不知等了多久後,我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瞌睡狀態。
忽然一聲巨響!
「我知道啦!」張三衝一聲大吼,一躍而起,膝蓋撞到了桌角,疼得他在地上呻吟不止,同時又瘋狂大笑。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怎麼獲得最重要的參數。謝謝你,另一個世界的我!」
「啊?你嚇死我了,別是瘋了吧?」
「多虧你的到來,這下我可以研發出讓意識穿梭平行宇宙的機器了。」
「不是吧,我什麼都沒做啊。」
張三衝二話不說,衝出家門,開着車前往實驗室。
在實驗室,他穿上白大褂的時候,我驚恐地發現,在他的辦公桌旁邊,竟然放着一個熟悉的猴子面具。那個送我來這裏的科學怪人就戴着這個猴子面具!
「是你?!」我驚恐地大叫。
「什麼?」
「送我來這裏的就是你!我記得這個猴子面具!」
張三衝奇怪地拿起面具看了看,納悶道:「這面具是前幾天萬聖節同事放在這裏的。我不可能去過你的平行世界。」
「我知道了,那是另一個宇宙已經研發出了穿梭機器的你製造的。」
「那我更要加油了,說明這條路是行得通的!太棒了!」
說完,張三衝就打開各種機器和電腦,開始進入工作狂的狀態,簡直跟吃了興奮劑一樣。
沒等到他睡覺,我猜應該是12點了,我的眼前逐漸開始模糊,我漸漸進入一片黑暗之中,應該是我在這個世界的時間到了。
我渾身輕飄飄的,沒有質量、沒有身體、沒有視覺,只感到在無垠的黑暗之中自由自在地飄蕩。
沒有聲音。
沒有畫面。
沒有方向。
沒有時間。
什麼都沒有。
這該死的地方如同無間地獄一樣空空如也。
恍惚之間,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也不知在這無限的黑暗中待了多久,遠處終於出現了一道亮光,如同一道門——一個指引我走向光明的出口。
我就像原始人在黑暗的巖洞裏度過了漫長的冬天後,看到了春天的第一縷陽光。
我迫不及待、不由自主地被那光芒所吸引,倏忽之間融入了亮光裏……
【某一天·Someday】
我以爲我會回到原來的世界,見到那個戴着猴子面具的怪人。
經過這一週的奇異經歷,我覺得我已經有了重新面對生活的勇氣。即便那個人不替我還債,我也打算好好工作,慢慢彌補之前犯下的錯,從頭再來。
當我的意識恍恍惚惚地回到身體時,我彷彿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張三衝,張三衝!」
我試着睜開眼睛,忽然感到旁邊有人用手臂輕輕地撞我的手臂。
「張三衝,老師叫你呢。」
好熟悉的聲音。
老師?
什麼老師?
我緩緩地睜開眼,循着聲音的方向望去。那一瞬間,我想我應該是死了。
我看到了徐思思。
記憶中那個綁着馬尾辮、眼睛裏有星星的女孩——我的女同桌。
我和她真是緣分不淺,竟然又相見了。
「思思,我好想你!」
我管不了那麼多,不管活着還是死了,我只想擁抱當下。
所以,我二話沒說猛地抱住了徐思思,眼淚如同黃果樹瀑布一樣一發而不可收。
一陣詭異的寂靜。
然後是驚天動地的噪聲。
起鬨聲。
歡呼聲。
尖叫聲。
咒罵聲。
聲聲入耳,如此真實而震撼。
我感受到徐思思的臉龐紅得發燙,燙得我都燥熱起來。
她一把推開了我,正準備罵我的時候,看着我一臉淚痕、委屈巴拉的表情,頓時愣住了。
「張三衝!你給我站起來,滾出去!在我的課上睡覺不說,還敢調戲女同學,明天找你家長來!」
我回過頭,發現自己坐在高一的教室裏,眼前的講臺上,是班主任兼數學老師「白眼」。「白眼」是他的外號,因爲他思考的時候總喜歡翻白眼,叫習慣了這個外號,我倒真想不起來他的本名了。
「‘白眼’,你怎麼在這兒?!」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又是一陣死一般的寂靜。
我感到全班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那是一種看待烈士的目光,敬佩而惋惜。
「張三衝!」「白眼」的聲音在顫抖,我似乎看到他的怒氣值如同超級賽亞人一般在突破上限。
片刻之後,我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擦着嘴角睡熟時流出的口水,看着樓下操場上正在踢足球的學生們——風華正茂。隔壁的班級傳來集體朗誦英語課文的聲音,天空的白雲流淌着無憂無慮的歲月。
一低頭,看到身上熟悉而遙遠的高中校服。這一年,我16歲。
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
黃粱如一夢,何處是真實?
我不知道明天的我將會在何處,我不知道此刻的世界是否真實,我甚至不確定,現在的我是否就是原來的我。
然而,當我回望窗內,凝望着教室裏坐着的馬尾辮少女,我想,這就是屬於我的,最好時光。
【咖啡館內】
莊非聽完張三衝的故事,撓了撓頭,看着眼前這個穿着高中校服的少年。
「故事是不錯,我也希望停留在最後這個瞬間。所以……你再也沒有回到原來的世界?」
「是的,從那天后,我就一直停留在高中這個世界裏。」
「估計是實驗室那邊出了什麼問題,無法回收了……不好意思,職責所在,我想我需要把你送回去。」
「我可以不回去嗎?」張三衝眨眨眼,一臉渴望聽到肯定回答的表情。
「你不覺得奇怪嗎?那原來這個世界的高中生張三衝去哪兒了?」莊非問。
張三衝頓時露出了困惑不安的表情。
「是啊,原來那個‘我’去哪兒了?不關我的事,我真的不知道。」
這時,吧檯的青軒悄悄走過來,對着莊非的耳朵耳語了一番。聽得莊非時而蹙眉,時而點頭。
「現在的情況有點兒複雜,你原來那個時間線等於是斷了。而現在這個世界的張三衝的意識體去向不明,我需要你暫時代替他活着。」
「萬一他回來了呢?」張三衝忐忑不安地問。
「那我就只能把你抹除,或者讓你跟之前一樣,作爲潛意識體寄居在這副身體裏。」
「也行,也行。」張三衝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這樣吧,我暫時把你列入監察名單。只要你在這個平行世界不做出過於影響因果律的事,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一旦你做出影響時間線的事,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把你抹殺。」
「影響因果律的事,是指什麼?」
「比如,利用其他世界得到的情報在這個世界牟利,或者救了本會死亡的人等,改變了自己或他人的命運之類的。」
「那我該怎麼活?」
「老老實實地活,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但必須靠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利用時空穿越的紕漏。我會給你三次警告的機會,如果再犯錯,我就只能將你抹除了。」
張三衝老老實實地點頭,感激涕零。
正要離開的時候,莊非忽然想到了什麼,叫住了他:「好好學習啊,這個世界的張三衝成績還不錯,你要是讓他高考考砸,也要被抹除。」
「我的天!考不好,還要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