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杯 無盡的高考

01

公曆2020年6月8日黃昏，高考結束不久，考場的大門裏紛紛走出應屆考生。他們的臉上或喜悅，或悲傷，衆生百態。

考場不遠處，一位穿着校服的少年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腳步緩慢而沉重，雙眼迷離，整個身體如同沒有靈魂的軀殼，麻木不仁。

倏地，一隻蝴蝶落在他的肩上。與其說是蝴蝶，不如說那是散發着金色光芒的璀璨蝴蝶的光影。蝴蝶輕輕地揮舞着翅膀，彷彿在對他說：

「少年，你有什麼心事嗎？」

少年盯着金色蝴蝶，莫名地覺得祥和，忍不住伸出手想去碰觸。

突然之間，他感覺眼睛刺疼，不能直視。原來，那蝴蝶在剎那間變得更加熾烈和明亮，彷彿一顆微型的太陽。

一道強光閃過，蝴蝶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亮，整個街道和行人們在一瞬間被吞噬，一切的喧囂在剎那間寂滅。

當少年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站在一條靜謐、昏暗的古巷。蝴蝶在前方散發着熠熠光輝盤旋飛舞，似乎在指引着他前往某個地方。

少年的眼睛露出了一絲神采，邁開腳步，緊隨而去。

02

祕密咖啡館內，咖啡師青軒正在看《權力的遊戲》最終季。他吃着華夫餅，忽然口齒不清地喊着：「不是吧！怎麼會這樣？！」

「吵死了！我在打坐呢！」店長莊非在沙發上睜開眼睛，舉起一個抱枕朝咖啡師扔了過去。

一陣清風襲來，門被輕輕打開。

「有客人了，準備一下。」糕點師兼服務員鹿蝶笑嘻嘻地對店長說。

店長伸了個懶腰，打了個響指，說：「青軒，去做點兒吃的。」

「能不能讓我看完這集……」青軒不甘心地捧着筆記本電腦。

「趕緊！麻利點兒！」

「哦……」青軒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向吧檯。

「你們，能幫我解脫嗎？」少年直直地看着店長，眼神中透出一種強烈無比的渴望。

「那你要先告訴我，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店長示意青軒把特製的咖啡拿來，遞給了少年。

少年喝完特製的咖啡，總算恢復了一些神采。莊非略微端詳了一下這位少年，覺得有些蹊蹺。

看眉眼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可是眼神中卻透露出一股與年齡嚴重不符的滄桑感，彷彿比他的實際年齡要老上幾十歲。

「時間，其實是一場幻覺。」少年冷不丁地蹦出這麼一句。

「哦，怎麼說？」莊非輕挑眉毛。

話說，最近的客人越來越神神道道了。

「時間只是一個參數，物理位置的變化及自身的變化顯現，使我們以爲有一種尺度叫‘時間’。就好比我們玩一個單機遊戲，如果我們總是在存檔讀取重來，讀取重來，假設遊戲中的人有自我意識，那麼對於他來說，時間就失去了意義，只是一場自以爲是的幻覺。」少年冷靜地說着，語氣完全不像一個學生，倒像一個教授在上課。

「哦？那你的意思是，現在這個世界，可能只是某個遊戲。」

「很有可能，就像電腦中的軟件可以複製粘貼，換一臺電腦運行，也不會有差別……如果一個人的記憶被修改過，他自己又怎麼會知道呢？」他突然睜大了眼睛看着莊非，倒讓莊非有種微妙的感覺。

和他討論這樣的問題，倒讓莊非有些莫名的不自在。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稍後再討論吧，你先自我介紹一下吧。無論你遇到了什麼，我都願意傾聽。」莊非打了個響指。

「真的嗎？」少年終於露出了些許微笑，「我早看出你這家店不平常了。如果我猜得沒錯，你是這個世界的管理員吧？」少年的身子靠近莊非，目光炯炯。

「你想多了，我只是一個聽故事的，偶爾多管閒事。」其實，這話倒沒有說錯。

「那好，不管怎樣，希望你能幫我。」他對店長意味深長地笑笑。

「我盡力。那麼，說出你的祕密吧。」莊非似是而非地說。

「我叫荀回，理論上是個高三參加高考的學生，然而，我實際經歷的所謂‘時間’，卻起碼有幾十年之久了。所以，我的心理年紀已經是一個心如死灰的老頭了。

「今天是6月8日，原本是高考結束、高中生活解脫的日子，然而我卻遭遇了時間的無窮盡，被困在了高考這三天，一直無法走出去。就好像一個封閉的迴路，只能在這三天不斷循環。」

「哦，困在高考是指？」

「我的時間因爲一種神祕力量的插手，被停留在了6月6日到6月8日這三天，輪迴反覆，不能前進。就像一部總在重播的電影。」荀回沉沉地說道。

「是類似於電影《土撥鼠之日》那樣的情況嗎？」青軒忽然想起一部電影。

「是的，類似的電影有很多。我一直以爲只是編劇幻想出來的電影情節，沒想到自己卻真的遭遇了。」

「有意思，從頭說來。」調整了一下坐姿，莊非伸長了腿，拿過一個柔軟的抱枕，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埋進了沙發裏。看看掛鐘，打了一個響指。

「來吧，說出你的祕密。」

03

隨後，荀回開始講述自己的奇遇。

按理說，今天是高考結束的日子，不過我卻經歷了數不清的高考，始終無法到達6月9日這一天。這也讓我看起來雖然只有18歲，卻彷彿度過了上百年之久。

這件詭異的事情，要從出現異變的前一天說起。

6月5日這天，我從學校自修回家，腦子裏還回響着之前班主任對我說的話。

班主任說：「就你這種學習態度，以你現在的成績，什麼大學都別想了，你算是完了。本來挺聰明的孩子，沉迷網遊、網絡小說，每天不讀書，只顧着玩。你爸媽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到市重點，結果培養出這麼個玩意兒來，你說你都不知害臊！」

我很絕望，回想起這三年的墮落，我真的很後悔，但已經無力迴天了。曾經，我是我們中學的驕傲、我爸媽的驕傲。考到了升學率超高的市重點，就是邁入名校的開始。可是世事難料，當我發現身邊的同學個個都是學霸，而且還勤奮過人，我怎麼考都考不過他們時，我的壓力越來越大，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都快得抑鬱症了。後來，我高一暑假爲了放鬆去了一趟網吧，就一下子被網遊《夢幻征途》吸引住了。在遊戲中，我披荊斬棘、征戰沙場、結交好友、加入公會，好不痛快。這讓我的心情舒暢了好多。

可是，越沉迷網遊，我的成績就越落後。我越努力，就越吃力；越吃力，就越有壓力。我開始看網絡小說來慰藉自己，我沒有朋友、成績墊底，同學和老師都看不起我，父母開完家長會後沉默不語，這讓我覺得自己還是死了算了。

就在6月5日那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底對高考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懼與逃避。我好想離家出走，去一個沒有考試，也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

「我好希望明天永遠不要到來啊！」莫名其妙地，我對着天空大喊了起來。只見一隻烏鴉無聲地從天空飛過，好像動漫中嘲笑的情節……

就這麼想着想着，等我回過神來，我發現我迷路了，走到了一個荒蕪之地。我大喊了半天也無人迴應，打開手機發現沒有了信號。這讓我無比害怕，覺得自己是撞邪了。

我在荒野上使勁兒地跑，跑呀跑，始終跑不到盡頭。等到筋疲力盡躺倒在地的時候，我發現有一隻白色的鳥在我的頭頂無聲地盤旋。發現我看它之後，它停落在我身邊望着我。我仔細一看，發現那竟然是一隻白色的烏鴉！

聽到白色烏鴉，莊非忽然不淡定地扯開了抱枕，坐直了身子。臉上難得地出現了嚴肅之色。

荀回繼續說着……

我當時覺得自己要麼是做夢，要麼是撞鬼了。嚇得趕緊爬起來想走，卻迎面撞到了一個白衣人。

擡頭一看，那是一個看起來很優雅的高個子男子。他穿着一件非常古雅的白色風衣，戴了一個京劇的臉譜。他盯着我一言不發，白烏鴉隨即飛到了他的肩上，對着他的耳朵輕聲叫着，好像在說話。

他轉過身向前走，對我擺擺手，說：「我有個地方，可以讓你徹底逃避這一切，要不要去？」

我這個時候只能跟上去了，不然我肯定會在荒野中餓死或虛脫而死。

走了沒一會兒，對面出現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店鋪。看樣子，好像是家古董店，牌匾上寫着「第六天集團」。

我跟着他走進古董店，發現裏面只有一個個好像保險箱的巨大的白色櫃子。

他領着我走到了其中一個櫃子前，將手放在櫃子上，默唸了一陣，隨即門就開了。櫃子裏一片漆黑，彷彿有一條暗道通向另一個地方。

「小鬼，進去吧，你就可以回去了。我會送你到一個你不用再逃避明天的地方，讓你過得痛快。」

「我……我爲什麼要信你？這裏到底是哪裏？」

「我再問你一次，要不要進去？不然，我就把你丟到時空廢墟里。」那個人淡淡地說道。

「我進……」我戰戰兢兢地走向那水流般涌動的黑色陰影，回頭問了最後一句，「你爲什麼要幫我？」

「幫你？哈哈哈。我只是幫我自己！」他的嘴角露出猙獰的一笑，隨即就一腳把門關上了。

我好像掉入了深井裏，感覺在自由落體，隨即驚嚇過度，失去了意識……

等我回過神來，我發現我橫躺在學校的操場上。一看時間，剛好是午夜12點，手機裏顯示着18個家裏打來的未接電話。

我害怕極了，覺得多半是自己做了一場噩夢，趕緊給父母回電話，然後往家裏跑。

那天晚上，我怎麼也睡不着，總感覺有什麼不對勁兒。當我靜下來才發現，胸口似乎有點兒隱隱發燙。我脫光衣服去鏡子前一看，發現我胸前出現了一隻全黑的烏鴉文身，這讓我嚇得當場腿軟。

我在網上查了《金剛經》，唸了一整晚，直到天微微亮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父母好不容易把我叫醒，我頂着昏昏沉沉的腦袋考了一天。我覺得自己肯定考砸了，好多題目都沒看懂。

高考這三天，我覺得自己簡直髮揮了最差的水平。我雖然本來成績就不好，但這次考得更慘了。完了，我估計我什麼分數線都過不了，人生一片灰暗。

不過，隨後我也想開了。反正高考也是躲不過去的，大不了復讀嘛，又死不了。經歷過之前的恐怖經歷，忽然之間，我倒是想開了。好死不如賴活着，車到山前必有路，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於是，我就睡了。結果等我昏昏沉沉醒來，我突然感覺渾身發冷。睜眼一看，我竟然睡在學校操場上！

見鬼了？夢遊了嗎？我怎麼會在這兒？我一摸口袋，手機還在，拿出手機一看，愣住了。

時間顯示：2016年6月6日零點。

還有18個未接電話。

就是我前兩天醒來的時間和地點。我的第一反應是：我被「重置」了！其實也不準確，更準確地說，我被「讀檔」了！

我失魂落魄地爬出校園，走在午夜的街道上。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可是一瞬間，一切在我眼裏都變得無比陌生與虛幻。

是夢，是真？

我跑到附近一家網吧，問老闆：「今天幾號？」老闆說：「明天要高考了，你今晚還來啊？真有你的。」

「別管我了。」我開了一臺電腦，戴上耳麥，聽着嘈雜的金屬搖滾音樂，想讓自己冷靜一下。

莫非那個白衣人所說的逃避明天之處，就是讓我回到過去？

等等，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就爽翻啦！

我可以不斷地玩遊戲、看小說、看電影，到處去逛啦！

今天萬歲，明天去死吧！

我興奮壞了，一口氣買了一大堆零食，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個通宵。

當我睡死在網吧的時候，忽然覺得耳朵一疼，原來是我媽來了。我媽氣得直哆嗦，揪着我的耳朵一邊罵，一邊哭：

「你要死啊！明天要高考了還不回家，竟然來網吧玩！你真是沒救了你，嗚嗚嗚！」

「媽，媽你聽我解釋啊，高考的題目我都知道啦！」我一高興直接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我媽愣了一下，突然很緊張地看着我：「孩子，你沒事吧？是不是壓力太大不正常了？媽帶你去醫院看看吧？」

說着，她不由分說地拉着我去了醫院……這天晚上，我爸媽輪番罵我，罵了一晚上。我訕訕地下跪道歉，心想這樣也不行，萬一只是我的一場夢呢？

於是，我開始按照記憶中的高考題複習，不懂的就去問老師和同學，把答案都爛熟於心。

果然，高考出的題目跟我記得的一模一樣，我輕輕鬆鬆就做完了考卷。心想這次本省的狀元非我莫屬了，基本除了作文沒有扣分的地方呀！

然而，我沒有得意太久。8日當晚我入睡沒多久，就又在午夜12點準時在學校的操場上醒來……

我一摸口袋，手機還在，拿出手機一看，無語了。

時間顯示：2016年6月6日零點。

還有18個未接電話。

「天啊！」我打了一個噴嚏，不禁裹緊了自己，我不會真的一直活在這三天吧？雖然想想好像很爽，但總有種莫名的恐怖。隨即開始思考：應該怎麼度過這三天才有意思呢？

首先要有錢，既然我一直活在這三天，那這三天發生的事情基本上都是重複的，那麼我就可以中彩票、買股票來賺錢啦。有很多足球比賽也可以通過賭球來當天賺錢，太簡單了。

回家要被父母唸叨和束縛，還是離家出走比較好。沒錢怎麼辦？只能拿一些父母的錢了。

於是，我偷偷回家把手提電腦拿了，然後偷了一些父母的錢。通過手機賭球賺了好幾倍的錢，然後去找了個五星級酒店住了三天，開始不停地玩遊戲、看電影、看小說，吃喝玩樂，爽！

雖然這跟我以前過的日子好像也沒啥區別，不過有這麼多遊戲和電影可以玩、可以看呢，怕什麼，哈哈！

於是，從那晚開始，我有好幾百次的循環，相當於幾年的時間吧，都是這麼度過的：住五星級酒店，玩遊戲，看電影，看小說，吃吃喝喝，睡大覺……當時覺得簡直太幸福了，這完全就是天堂一般的日子嘛。沒有人煩你，沒有考試，沒有未來，所有一切都如此熟悉。這幾天的新聞我都可以倒背如流了。這種自由自在的感覺，讓我樂此不疲。

萬萬沒想到啊！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以後，我竟然逐漸覺得無比乏味了。可以玩的遊戲基本已經被我打完了，網遊即便打了再多的裝備，升了再多的等級，到時候又重新歸零，讓人覺得掃興。

其他小說、電影、漫畫等也是一樣，無非就是這些。老的看完了，也根本期待不了新的東西，好多連載的看到最新更新後，等於是自動「終結」了。這真讓人難以忍受！而且，無盡地沉迷在虛擬的世界，讓我覺得頭暈眼花，越來越沒有生氣和活力，開始本能地感到噁心了。

我夢寐以求的美好生活，原來也不過如此。即便沒有考試的壓力、沒有生存的壓力，讓我隨心所欲去做我喜歡做的事，也會感到厭煩。

當生活中覺得有趣的東西一下子變得失去吸引力時，我一下很頹廢，感到害怕。

那我還能做點兒什麼好玩的呢？我開始琢磨新的可能。難不成去學習嗎？怎麼可能？我最討厭學習了。

女人！突然冒出的這個念頭讓我嚇了一跳，但隨即我就興奮了起來。

我都18歲了，從來沒有碰過女孩子。牽女孩子的手，會是一種什麼感覺呢？吻，是一種什麼感覺呢？

天，這麼好的機會，我爲什麼不努力嘗試一下戀愛？據說，戀愛是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又是一天醒來，我照了照鏡子，覺得自己其實長得還行，打扮一下也可以是帥哥。於是，去商店買了幾套時髦的衣服，去理髮店做了一個時尚的髮型，一下子成了「潮男」，覺得自己還是蠻拉風的。想想以後可以每天換各種不同的造型，還是很有意思的。

這時候，我想起我暗戀了三年的同班同學曉萱，反正明天不會到來，我去告個白又何妨？！怕什麼！

已經習慣了重複輪迴在這三天的我，已經對任何事情都無所畏懼了。既然第二天除了我的記憶一切都會重來，我又何必擔心成功和失敗？！

於是，我買了一大束玫瑰花，放在書包裏，前往學校。

同學們見到我很驚訝，說：「以爲你今天不來了呢，而且爲什麼打扮得這麼帥？」

我自信又神祕地一笑，說：「我已經不需要高考了，今天是爲了給青春加點兒料。」

正當大家都覺得莫名其妙的時候，我瀟灑地一甩頭，從書包中拿出一大束玫瑰花，徑直走到了曉萱的面前，單膝下跪，對她表白：「親愛的曉萱，我喜歡你很久了。」

曉萱一下子被嚇傻了，全班同學也都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隨即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呼喊聲、尖叫聲。

「哇哦，荀回你太帥了，看不出來你這麼有魄力！」有男生大喊。

「瘋了吧，這傢伙是不是神經病了？」女生們竊竊私語。

大家越是熱鬧，我就越是興奮。趁着曉萱沒注意，我迅速親了她一口就準備逃走，忽然撞到了門口一個大個子。

「荀回，你在幹嗎？！」聞聲趕來的班主任剛好看到這一幕，氣得鬍子都翹起來了，「你腦子壞了是不是？給我滾去辦公室做檢討！」

「哼！」我走到班主任面前，冷笑道，「臭老頭，我忍你很久了，你的眼裏只有優生是學生，我這種差生你根本就不放在眼裏！」說着還豎起了中指表達不屑。

周圍一下子變得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對眼前一幕感到不可置信。

趁着大家沒回過神來，我趕緊拿起書包飛一樣地跑了出去，留下一片驚歎聲。

太刺激了！原來這一天還可以這麼玩！腦子裏開始出現許許多多曾經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這下有好玩的了！

當我意識到我可以有無數種不用顧忌後果的人生之後，我就不停地去挑戰之前不敢做的事情，一開始還只是染頭髮、打耳洞、抽菸之類的小事，後來隨着經驗越來越豐富，我開始鼓起勇氣去泡妞、去夜店、去酒吧，沉迷於燈紅酒綠。許多刺激、有趣的事情讓我猶如新生。然而，這樣重複上百次後，我又感到厭煩、無趣了，於是我又開始找新的刺激。

我開始不停地旅行，不過能去的地方也不多。因爲沒有護照，我只能在國內旅行。而且時間很趕，只能在三天之內到達的地方，算上路上的時間，其實只能遊玩個大概。這讓我非常沮喪，也逐漸喪失了出遠門的興趣。

我開始煩躁不安，整個人充滿戾氣，只覺得這個世界開始變得糟糕，像個牢籠一樣桎梏着我，讓我難受。

於是，我開始發泄，會去路上隨便找個人打架、去地下賭場賭博，甚至開始嘗試在某一天的12點即將到來之前，去砸一些車和店鋪，一點兒事都沒有。

我的膽子越來越大，我開始搶劫，搶了別人的車飆車、縱火……無惡不作，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壞傢伙。

直到有一次飆車出了事故，在我失去意識的瞬間，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操場。

我突然意識到，即便我死了，還可以重新開始，簡直無敵了。

已經百無聊賴的我開始嘗試各種死亡的滋味：吃安眠藥，跳樓，上吊，撞車，跳河……不知死過了多少次，連對死亡的恐懼都已經忘了，只知道自己死亡的一剎那，就會失去意識，重新在學校的操場中央醒來……

突然有一天，當我意識到，如果不會死的話，我該怎麼結束這一切？

這是一個死局啊！我瞬間覺得毛骨悚然。

也就是說，我不死不滅，永遠循環在這該死的6月6日到6月8日。我做什麼都沒用，對第二天完全沒有影響。我只有記憶，可這些記憶只能帶給我不斷的錯亂與煩躁，我只能越活越疲憊、越無趣，每天都會爲怎麼度過這一天而煩惱。現在連死也死不了，那麼這個死局就永遠破不了！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我忽然感到靈魂深處滲出的恐怖。當我猛地擡起頭時，忽然看到電線杆上有一隻白色的烏鴉在靜靜地凝視我，帶着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是你嗎？這一切都是你乾的？你到底想要怎樣？」我瘋了一樣拿起石頭去砸它。可它輕輕一躍，就飛走了。

我跪倒在地，覺得生命一片黑暗。愚鈍如我，這才真正感受到，原來沒有明天的滋味是如此讓人絕望。

我到底怎麼做才能走出這個循環？我已經對這三天感到無比厭惡了，所有一切都如此熟悉，令人只想逃避。

沒有人可以幫我，甚至沒有人會相信我，我被困在了這三天裏。

沒有什麼能再讓我興奮起來了。人世間追求的那些快樂，無非就是追求感官的享受，想要更多快感，以及更多的名利和物質。

得不到的時候會渴望、會羨慕，可是真的得到了，其實也就那樣。一開始會新鮮、會興奮，如獲至寶一般歡天喜地，然而等你經歷的越來越多時，就會變得麻木、乏味。當你不停地重複、不停地重複時，就只想嘔吐與遠離了。

除了快樂，我還能追求什麼呢？

當我絕望地睜開眼睛時，我的目光兀自停留在了遠處的圖書館……

我開始不停地讀書，不停地學習關於宇宙、人生、生命、存在等科學和哲學類的書籍，看得頭暈眼花，卻也漸漸有了自己的思緒。

也不知這種前所未有的勤奮學習持續了多久，我開始變得平靜而淡然。

我的腦子裏充滿了古今中外無數的知識和思想，但這些說到底只能代表過去的經驗，沒有一個可以真正解決我現在的困境。我知道的越多，卻越像康德一樣，對靈魂的存在與無垠的星空產生深深的恐懼。

我迷茫了。

我已經懶得去計算，我到底重複了幾個「今天」，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年。

所有一切都是一樣，一樣的18個未接電話、一樣的新聞、一樣的行人彷彿NPC（非玩家角色）一樣從固定的地方出現。說着固定的話，做着一樣的事，太陽照常升起，蟬鳴依舊，雲捲雲舒。

我知道，這所有的一切看似熱鬧，卻已經日漸和我失去了聯繫。這，就是失魂落魄。

我不再去圖書館，也不再看書，知識永遠學不完。知識是死的，是永遠可以被創造出來的資料。它不是智慧，智慧還是需要自己去悟。一旦悟到一切的本體，我才能解脫。

越來越多的知識沒有讓我解脫，反而使我的心日漸疲憊。我感到我已不再年輕與有激情了，一切過去的回憶與經驗都像是一場虛幻的夢境，如霧又如電，像一個個一戳即破的肥皂泡。

太陽照常升起，而在不知不覺中，我的靈魂已經蒼老與冷漠，強烈的孤獨感讓我逐漸失去了生氣。

我蒼老的心拖着年輕的身體，一整天一整天地遊蕩在大街小巷。我每天不吃不喝，任憑這副該死的軀殼受冷捱餓。我發呆似的坐在河邊的長椅上，感覺困了就隨意睡在天橋下，像個流浪漢一樣放逐自己，不去思考，不去想該如何逃脫。

突然有一天，從未深思過的問題開始在我的腦海裏冒出來——生命，是什麼？生命的意義，又到底是什麼？

凡人爲了能夠生存而隨波逐流，庸人們追逐肉體的歡愉而放棄原則，努力的人爲了他人的尊重而奮發圖強，而強者們爲了擁有更多權力與名聲，你爭我奪、鉤心鬥角。

道德家和哲學家們思考並告訴世人各種各樣的意義和價值，好讓人們活得不至於那麼虛無。

還有太多的人，在還沒來得及思考生存的意義時，就已經猝然離世了。

我在這無盡循環的三天所經歷的，豈不就是人類思想發展史的縮影？

縱情享樂，厭倦，苦悶，墮落，毀滅，探尋意義，順其自然，問詢本質……

我到底該怎麼辦？

我看過無數科幻小說和電影中的時間困局，結局都是很狗血的因爲愛或者因爲放下、原諒等情感強行結束。

但我知道，電影只是電影，這種方法在我身上絕不可行。

我遇到的那個神祕白衣人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有能力把我送到這樣一個莫比烏斯環一般的封閉循環空間？這個空間到底是真實存在的時空，還是製造出來的虛擬空間？

按照熱力學第二定律：熵不可逆。那麼，太陽都會有熄滅的一天，宇宙中的一切能源都會耗盡。這個過程應該是不可逆的，爲何我會重複在這三天消耗？

然而，我又仔細一想，這只是我們這種低級生命觀察和總結出的宇宙規律。也許，在更高級的生命體看來，人類所觀察到的所有規律都不過是他們眼中中學生的一元一次方程而已。

就像螞蟻無法理解人類的世界，人類也無法理解更高程度的宇宙。

世界之所以表面如此，是因爲我們有一種幻覺，即認爲時間是某種真實之物。然而，時間並無實體。

大自然，真的是自然形成的嗎？

聯想至此，我開始有了一些頭緒。

我記得我在書中看到過一種現象：叫作「螞蟻死亡旋渦」。

有一種螞蟻叫「行軍蟻」，蟻羣會跟着頭蟻統一軍事化嚴格行動。帶頭的螞蟻會分泌蹤跡費洛蒙（trail pheromone），讓其他行軍蟻用嗅覺跟隨。一旦領頭蟻失去了方向，導致蹤跡費洛蒙出現混亂，就會令所有行軍蟻迷路，甚至陷入「死亡旋渦」，持續轉圈最後因體力耗盡而死。

相對論認爲，時間和空間是緊密關聯的，三維的空間加上時間，便組成了四維時空。

同樣地，如果把我們生活在四維時空的生命看作螞蟻，同時有一個更高級的智慧生命（比如那個白衣人），用某種未知的方式將我們所在的四維時空充分彎曲，就有可能形成存在於更高維度中的蟲洞。（你可以理解爲高維度世界的人把我們的世界像一張紙一般摺疊了一下，然後拿什麼東西戳了個洞。然後，我們就會反覆出現在某個時間節點，重複這樣的生活。打個比方，就像是我們把螞蟻放在一張不停轉動的白紙的圓柱面上。）

要跳出時間循環，只有將這個環狀結構給破壞了，纔有可能成功。

而這個環狀結構最脆弱的地方，肯定就是首尾相連的地方。

這麼說來，午夜12點的這個操場，就是閉環形成的節點嗎？

如同電光石火，我的腦海裏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薛定諤的貓。

這個實驗大家都耳熟能詳。我突然感覺到，我就是那隻貓。

我現在的生活就像量子的態疊加，有着無數的可能和選擇。現在需要的，就是打開蓋子的那隻測量的手。

怎麼尋找這隻手呢？

我坐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猛地，我想到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七天七夜的打坐。莫非，這樣就可以發現打開盒子的那隻手？

於是，那之後的整整一年，我開始放空我的意識，讓自己進入無我的境地。

我不再追求一切的因果與本質，不再讓自己產生任何對這個世界的迷戀與厭惡，甚至不讓自己產生解脫的念頭，只是如一個初生者一般觀察這個世界。

學會接受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熱愛它，以歸屬於它而心存欣喜。

當我用無比單純的心靈去感知這個世界時，看到夜空的明月、星辰閃耀、小溪在跳躍、蟲子在聆聽、高山、岩石、各種各樣的人，我開始感到放鬆，有一種不一樣的感受在心中覺醒。

語言、文字、標籤、名詞……各種後天學習的概念在我的腦海裏逐漸消失。我如同一滴水，逐漸匯入溪流、匯入大海，沒有了天地、人我的分別。

過去之心不可得，未來之心不可得。所有的悲傷、所有的自我折磨和恐懼不都是存在於時間之中嗎？一旦征服並消除了時間，不就可以征服世上所有的苦難與邪惡了嗎？

在一個內心澄淨的夜晚，我盤腿端坐在操場上，不再感受時間的流動，閉上眼，靜靜地去聆聽，內心的意識逐漸變淡、消失，走向虛無。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一道強光襲來，突然響起了急促的鬧鐘聲，我猛然睜開了眼睛。

我發現我在自己家的牀上，窗外的陽光灑在我的臉上。一切恍如一場大夢。

我打開手機一看，2016年6月7日，7點。

終於不一樣了！我走出來了！

「我終於到達了，我的彼岸！」我心中響起一陣歡呼聲。

「荀回，今天要高考，你趕緊吃點兒東西出發吧！」媽媽在門口喊我。

「一切都過去了。」黃粱一夢，我彷彿過完了整個一生。

我平靜地考完試，回到家，一切都是如此正常而普通，唯有內心前所未有的平靜，讓我感到充實。

「也許這樣也不錯，上天給了我這樣一次體驗，從此我將不再虛度光陰。」

我安詳地閉上眼睛，以爲一切都已經過去。

鬧鐘聲急促響起，一陣強光襲來，我猛然睜開眼睛，窗外的陽光灑在我的臉上。我打開手機一看，2016年6月7日，7點。

「啊？！」我睜大了眼睛。

「荀回，今天要高考，你趕緊吃點兒東西出發吧！」媽媽在門口喊我。

「不是吧？！」

我又陷入了新的輪迴，我真正的明天依然沒有到來。

在這一瞬間，我心如死灰。

店長默默地聽完了整個故事，笑嘻嘻地說：「放心吧，你既然來了這裏，就肯定有救。其實從你走進這裏開始，你就已經在被修復了。你回去吧，一切都會重新走向正常的。」

荀回難以置信地看着莊非：「可是，你什麼都沒做啊？」

「傾聽，也可以是一種修復的方式哦。相信我，回去吧。」

少年將信將疑地走出咖啡館，回頭探了探：「我還能見到你嗎？」

「隨緣吧！」莊非笑笑。

「他回去之後會怎麼樣？」鹿蝶悄悄地靠了過來，問店長。

「沒怎麼樣，明天一覺醒來，他就只是一個剛結束高考的學生，之前奇怪經歷的記憶都會消失，但所有的經歷都會潛移默化地改變他的品性。這世上不是有些人經常會無端端地開竅或者悟道嗎，多半，就是進入了奇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