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杯 旅途中的陌生人

人們踏上旅途，總有各種各樣的起因，或是想逃避什麼，或是想抓緊什麼，或是想明白什麼，或是想遺忘什麼……

旅途上值得回憶的東西很多：風景、美食、經歷、奇遇……有時候，只是在旅途中偶遇的人卻會令你久久難忘，甚至影響你的一生……

01

一場春雨過後，空氣分外清新。

吃過午飯，莊非一如往常地往沙發上一躺，望着窗外的浮雲出神。

店裏的服務員鹿蝶正在灌溉店前小院子裏的植物盆栽。咖啡師青軒對着電腦一臉嚴肅地碼着代碼，一切看起來都是如此祥和。

門口經過一個穿着清新可人的年輕女孩，她不由自主地被咖啡館散發的奇妙與神祕所吸引，好奇地走了過來。

鹿蝶停下灑水，對她微笑道：「進來喝杯咖啡吧。」

女孩也還以一笑，輕輕推開了門。

「肚子有點兒餓，我點個意大利麪吧。」女孩對吧檯的青軒說。青軒點了點頭。

女孩隨意挑了一個位置坐下，欣賞着窗外的春色，似乎真把這裏當作一家普通的咖啡館了。

莊非挑了挑眉毛，起身走到女孩面前，淡淡地說：「客人，今天天氣這麼好，講個故事給我聽如何？」

「故事？」

「這裏是個收集祕密的咖啡館，只要你講一個祕密給我聽，我可以給你免單。」

「這都行？」

「當然，我是老闆嘛。」

女孩眨了眨眼睛，爽快地說：「我正好經歷了一件怪事沒地方說，那就這麼愉快地決定啦。」

莊非看了看這個純真、愛笑的姑娘，在心裏嘀咕：「是不是找錯人了？」

莊非問：「姑娘怎麼稱呼？」

「叫我瀟瀟就好。」

這時，青軒端着做好的意麪上來了。青軒很少做咖啡以外的東西，不過手藝依然很不錯，意麪色香味俱全，有着藝術品般的食物質感。

「看起來好好吃哦，不介意我先吃個面吧，我一天沒吃東西了。」說着就開始旁若無人地大快朵頤……

吃完後，她又點了一杯愛爾蘭咖啡。伴隨着咖啡醇厚的香氣，她的故事終於開始了。

瀟瀟的這個故事，與她青梅竹馬的男朋友有關。

02

她和男朋友青梅竹馬，他們兩家就住對門。兩家人的關係很好，經常會一起打球、爬山、聚餐。很小的時候，雙方的父母就經常開玩笑說非對方的孩子不婚……

女孩似乎很願意聊男朋友，一臉藏不住的喜歡和愛意，開始滔滔不絕地講他們的往事：一起讀書、一起準備考試、一起早起跑步，是師長和父母都認可的早戀……直到上大學第一年，男孩的父母因爲工作要移民去西班牙，男孩也要去一所較好的巴塞羅那的大學。兩個人一下子要分隔這麼遠，不禁抱頭痛哭……最後，彼此約好不忘記對方。男孩說學成後一定會回國發展，女孩也開始學習西班牙語，表示以後要去西班牙看他……

寒假開始後一週，瀟瀟已經買好了機票，跟家裏說了以後，一個人踏上了去西班牙的飛機。她沒有告訴男朋友，她知道他家的地址，想給他一個驚喜……

聽了半天，莊非心想：「難道真的搞錯了？這怎麼聽都是個純愛言情故事啊……」

瀟瀟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飛機，中途還在德國轉機，等到了巴塞羅那機場時只感到頭重腳輕、全身疲乏，很不舒服。出了機場，才發現外面下起了暴雨。她沒帶傘，一時不知道去哪兒，就在機場附近找了一個咖啡館，點了一杯熱咖啡，查了查巴塞羅那的地圖和酒店等，想等雨過天晴後再去找男朋友……

坐着坐着，舟馬勞頓，加上因爲即將見面的興奮一晚沒睡好，瀟瀟不知怎麼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聽到有人在喊她。

瀟瀟在矇矓中睜開眼，發現有個人站在自己面前說：「姑娘，姑娘，你是中國人嗎？」

瀟瀟擡頭一看，是一個穿着中山裝、兩鬢斑白、眼睛炯炯有神的中國老人。

「我是……請問？」瀟瀟說。

「太好了，我剛下飛機，看到外面這麼大雨就來這裏坐會兒，吃點兒東西。不過，這裏都坐滿人了……你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老頭子可方便跟你拼個桌？」老人問道。

瀟瀟一回頭，沒想到一個瞌睡之間，店裏已經坐滿了人。

「大爺太客氣了，應該的，請坐吧。」瀟瀟說。

大爺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包和衣服，微微鞠躬，微笑道：「你好，叫我老周好了。」

這位大爺舉手投足間，非常溫和、慈祥，透着很好的修養，聲音也很柔和、好聽，一點兒也不像這個年紀的人。

而且，很奇怪的是，從見到他第一眼，瀟瀟就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外面下着雨，又都身處異國他鄉，一老一少兩個中國人很快就在咖啡的香氣中彼此熟悉，開始閒談起來。

老周告訴瀟瀟，他是來見自己年輕時最愛的人的，來了卻一樁多年的心願。

瀟瀟調侃他：「都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癡情，您老真是用情至深。那您這次來見她，是爲了什麼？」

老周喝了一大口咖啡，笑了笑，說：「我用了一輩子的精力，也許只是希望再次看到她的笑容吧……」

雖然這話貌似很矯情，但瀟瀟看着老周傷感而深情的眼神，心中莫名隱隱生疼……「能跟我講講你跟她的故事嗎？」瀟瀟問。

老周有些悵然地說道：「她是一個春風一般令人舒服的姑娘，優秀、善良，笑靨如花，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從小到大，我們都是同學，從我情竇初開開始，我的眼裏就再也不曾看得見其他女孩。我好喜歡她的笑容，楊柳一般眉眼跳躍，她的碎花長裙、白色襯衫，馬尾在陽光下襬動，頭髮在清風中飛舞……」

這老頭寫小說的啊……瀟瀟在心裏輕輕吐槽。

「可我太平凡、太普通，我知道我沒有那種命。我也沒有過非分之想，只是打心底裏祝福這樣的姑娘能一輩子幸福、美滿。

「一直以來，她都像是我的夢中人。只要能夠遠遠地看着，我就已經很幸福了。而且，她有個青梅竹馬的鄰居，從小就很優秀，家境優渥。兩個人出雙入對、郎有情妾有意，是令所有人都羨慕的一對玉人……」

「哦？那你是怎麼跟她有交集的？」

「原本她這樣的姑娘，是我一輩子都不敢想的。對於感情，我只能把所有的愛慕都放在心裏，一心撲在學習上努力讀書。沒想到，倒在學業上越來越有成績，和她考入了同一所大學……在開學的時候碰到她，她跟我打了招呼，我覺得人生太美好了……她喜歡在圖書館看書，我也是。週末的午後，能在圖書館遠遠地看到她看書的神情、身姿，是我最美好的期盼……」

啊，這是一個老爺爺暗戀女神的故事，好帶感。瀟瀟的心裏開始有了小小的興奮。

「然而，大一寒假過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她……當時，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無處打聽，心想或許是出國了。

「當我多年後再次見到她時，已經完全認不出她來了。她變得很消瘦，雙目無神，整個人好像被抽空一般頹廢，沒有一點兒表情，木然地走着……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年放假，她去找她外地的男朋友。結果有一天晚上，她男朋友一家被入室搶劫的劫匪殺害了……她男朋友拼命保護她，才讓她逃出去報警。可等她報警回來，那一家人都倒在血泊中了……

「她覺得是自己害死了他們，愧疚不已。這之後，她就好像失去了靈魂一般，有時候突然就默默流淚，有時候傻笑一整天，有時候睡好幾天不吃東西……父母都擔心她會做出傻事來，天天提心吊膽，陪伴在她身旁勸解。就這樣過了好多年，她才慢慢恢復正常。

「後來，我去悄悄找過她。她比之前好多了，但是我再也見不到從前的她那種美好的笑容了……她的眼裏似乎總是少了一種神采，看到她的眼睛，就好像跌入了冰冷的湖水。

「現在的她，如此令人心疼。這也許是種宿命和我的幸運，我想我要做點兒什麼，一定要讓她的笑容重新綻放，讓她可以真正幸福……」

瀟瀟看着當時老周動情的神情感覺自己熱淚盈眶。老周真的太癡情了……

老周說到這兒，突然看了看手錶，嘆道：「不好！小姑娘，我還有急事要辦。今天跟你聊得很開心，如果有緣還能再遇到的話，我請你吃西班牙大餐。」

臨走前，他放了一張面值較大的歐元，說是感謝瀟瀟陪他聊天。

瀟瀟說這怎麼好意思。

老周忽然猶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離開前，能送我一個笑容嗎？」

瀟瀟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爽快地給了他一個明媚、燦爛的咧嘴笑。

老周愣了好一會兒，眼角似乎有淚水，感慨地說：「謝謝，謝謝……」

說着，他拿起包和帽子急匆匆地跑向外面打的去了……

真是個怪人，瀟瀟心想。

瀟瀟來到了巴塞羅那聖安東尼區，這是一個咖啡館聚集地，食肆性質的酒吧和休閒的早餐館到處都是。她找了一家小旅館，放下行李，就去欣賞巴塞羅那的風光了，順便去找男朋友家的地址。

在街區溜達了一圈後，瀟瀟終於找到了男朋友家。當她走到離他家不遠時，發現一輛警車停在他家前面，很多人圍成了一圈聚集在那兒。瀟瀟的心忽然被揪緊了，一種不祥的感覺在心頭瀰漫。她回頭一想，老周剛纔故事中的女子的形象和戀情竟然和她巧合得如此相似！

而老周故事中的那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

瀟瀟一下子就慌了，撥開人羣往裏面走去，還大喊着男朋友的名字。

這時，她聽到一個驚訝又熟悉的聲音：「瀟瀟，你怎麼在這兒？」

瀟瀟的眼裏已經莫名地含滿了淚水，她緊緊地抱住男朋友，不停地喃喃說道：「真好，真好，你在，你在就好……」

男朋友一臉詫異和驚喜，也緊緊地抱住瀟瀟：「你什麼時候來這兒的？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我還以爲我在做夢。」

「不是夢，我們要一直在一起，都好好的。」瀟瀟把頭深深地埋進了他的懷裏，也分不清流眼淚是因爲喜悅還是激動。

事後，男朋友跟瀟瀟說，今天傍晚，突然外面有人在砸玻璃窗，把附近幾家人的門和玻璃都砸了。大家都被驚嚇到了，都出來看什麼情況，還有人直接報警了。他也是有些莫名其妙。

不知爲何，瀟瀟腦海中想到了那個匆匆離開的老周和他故事中那個一生最愛的女孩……

之後，瀟瀟和男朋友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假期。不知爲何，有時候瀟瀟和男朋友手牽手走在巴塞羅那的大街小巷時，總覺得有雙眼睛在默默地注視着他們……

快要離開巴塞羅那的前一天，瀟瀟和男朋友在聖安東尼區一個咖啡館外曬着太陽聊天。這時候，她突然發現有一個穿着中山裝的老人笑盈盈地從街角向這邊走來。

「老周！」瀟瀟忙招呼道。

「姑娘，好巧，說明我們真是有緣啊。」老周親切地跟瀟瀟的男朋友握手，然後紳士地坐在了他們對面。

「老周，見到你的一生最愛了嗎？」瀟瀟打趣道。

「呵呵，見到了，她過得很開心，我的心願也了了。我的時間不多了，終於沒什麼遺憾了。」

老周說着，閉着眼深呼了一口氣，看了一會兒天空，略有所思。瀟瀟和男朋友也一時不知道說什麼了……

隨即，老周的嘴角輕輕上揚，道：「你們兩個小年輕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看得我這個老頭子也覺得青春真好。對了，可不可以給你們拍張照啊。」說着，他有些顫顫巍巍地從包裏拿出一個拍立得。

「啊，對，抱緊點兒。男生別害羞呀，這麼漂亮的女朋友，親密點兒。來，陽光這麼好，來點兒笑容。好嘞，茄子……咔嚓——真好看！等等，再來一張好嗎？1、2、3，茄子！啊，真是美好啊！」瀟瀟與男朋友緊緊依偎着露出幸福的笑容，心裏卻都感覺老周的情緒開心得有些反常。拍完照，兩個人才驚異地發現老周已經老淚縱橫。他以一種異常慈愛、柔和的目光看着這對小情侶。

「真好，真好，看到你們這樣，真好……」

說着，老周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留下瀟瀟和男朋友茫然無措……

老周看了看手錶，說：「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要回去了。年輕人，好好珍惜彼此。能牽着對方的手，已經是種莫大的幸福了，千萬不要鬆手。哈哈，不多說了，再見了！」

老周拿起包，拍了拍衣服，一步一步，頭也不回地朝街頭走去……一邊走，一邊唱着：

紅顏若是隻爲一段情

就讓一生只爲這段情

一生只愛一個人

一世只懷一種愁

……

歌聲漸漸飄遠，瀟瀟的心中卻莫名地有些酸楚，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滋味……兩個人依偎在一起，手中拿着老周遞過來的拍立得照片，看着老周孤獨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照片中的他們笑得好甜……

瀟瀟猛然想起老周初見她的時候說的話：「我用了一輩子的精力，也許只是希望再次看到她的笑容吧……」

「瀟瀟，你爲什麼在哭？」男友關心地問。等她回過神來，老周早已不見了，她的眼淚早已爬滿臉龐……

03

「老周也許不叫老周，他的出現、故事、舉止、話語都充滿了謎，我有時想是不是我多愁善感了，但心中卻有種揮散不去的感受，他似乎早就認識我……

「我一想到他看我時那種溫和、親切又心疼的眼神，心中就有說不出的惆悵……

「直到最近，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歌手唱起老周離開時唱的那首歌，我的眼淚就像風箏斷了線一般不受控制，我哭得不能自已，哭得撕心裂肺。而哭完了以後，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這樣。只是想到的，竟是那個神祕又親切的老周，他那溫柔含淚的眼神、他那癡愛一生的故事，以及最後孤獨的背影……」

瀟瀟說到這兒，那愛笑的眼睛已經噙滿了晶瑩的淚水。

莊非默默地聽着，心裏已經知道了大概。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用手勢示意青軒再做一杯咖啡，用來忘掉這段經歷。想必這也是老周所希望的，在一個沒有他陪伴的世界，她能幸福、快樂、無憂無慮地生活。

瀟瀟喝完青軒的咖啡，不停地感慨着這神奇的咖啡也太好喝了！笑着笑着，她忽然打了一個激靈，眼神變得茫然、純真。

莊非嘆了口氣，打了個響指，瀟瀟頓時如泡沫般消散無蹤。

鹿蝶坐在瀟瀟原本的位置上，看着莊非噘嘴：「你就這麼輕易把她的記憶清除了？」

莊非翻了翻白眼：「那不然呢？否則，下次讓她見到那個老同學，很容易影響這個世界的時間線。」

鹿蝶擦着眼淚，語帶哭腔地說：「老周好可憐，瀟瀟連關於他的最後一點兒記憶都沒有了。」

「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莊非輕輕吟誦着，默默地躺倒在沙發上，忽然想到瀟瀟點的是一杯愛爾蘭咖啡，而愛爾蘭咖啡代表的故事含義，是錯過的愛人……他有些奇怪的情緒，不禁盯着天花板的吊燈自言自語道：

「所以愛情什麼的，真麻煩。」

04

瀟瀟回到校園後，依舊開朗、明媚，如同四月的春風。

男朋友答應她馬上回國陪她，兩個人的未來也變得清晰、可靠。

這天，瀟瀟獨自走在校園裏，在路上碰到一個眼熟的老同學。她一個兔躍跳到那個人面前，笑着打招呼：「周同學，好久不見，又去圖書館自修嗎？」

周同學緊張地點頭，手腳都不自在，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兒看。

「那你加油哦，周同學。你這麼厲害，以後一定可以發明出很厲害的東西的！再見啦。」瀟瀟說完又蹦蹦跳跳地走了。

瀟瀟走了一段路，回頭看了看周同學，心想：「這個周同學總是這麼羞澀，以後不知道會娶什麼樣的老婆……咦？我想這個幹嗎，又不是跟他很熟。喝奶茶，喝奶茶去。」

周同學悄悄地回頭，看着瀟瀟歡快遠去的身影，在心裏默默地說：

「好想發明時光機，見證你每一個快樂的笑容。」

兩個人反向漸行漸遠，從此人生不再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