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包的贖金
赤色博物館 by 大山誠一郎
2020-2-2 18:34
寺田聰站在鏽跡斑斑的鐵門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冬日的晴空沒有一片雲彩,澄澈而清透。但這也無法緩解心中的鬱結。
三鷹市閒靜的住宅區一角,爬滿了爬山虎的水泥牆圍出了一塊將近一千平米的區域。鐵門裏面是一幢有着半個世紀歷史的,紅磚築成的三層建築物。門旁邊的柱子上,依稀可見「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的斑駁字樣。
這裏,從今天起就是自己工作的地方了。
——「下週一開始,你被正式調動至犯罪資料館工作。」
——「犯罪資料館?爲什麼?」
——「爲什麼?好好想想你自己做過的事吧。」
與系長的對話在腦中復甦,真是令人不快。
按響大門旁邊的門鈴,傳來了沙啞的應答聲。
「您好?」
「您好,我是今天起被調來這裏工作的寺田聰巡查部長。」
「啊啊,辛苦您了。這就給您開門。」
建築物正面的門打開了,走出了一位穿着門衛制服的瘦小老人。看上去已經年逾古稀了。雖然他臉上一副含飴弄孫的溫和表情,可那雙眼睛卻是銳利得很。門衛老人走近鐵門,掏出鑰匙打開了鎖。拉開滑動式的大門,將聰引了進去。
「館長正等着您。請跟我來。」
聰跟在門衛老人身後。走進鐵門,是一處有四個停車位的停車場,不過只停着一輛破破爛爛的運貨車。
走上五層石階,來到了建築物的正門前。大大的木門被格櫺劃分成好幾個區域,嵌入了茶色的玻璃。現在都有些褪色了。
進入建築物,光線頓時昏暗了下來,古舊樓宇特有的氣味鑽入鼻中。寬闊的走廊筆直地向前延伸。牆壁上到處都沾染着點點污漬。屏息聆聽,聽不見一點聲音。和聰之前所屬的搜查一課有着天壤之別。
進門右轉是門衛室,左轉則是廁所。一位清潔工打扮的中年婦女恰巧帶着水桶和拖把從廁所走出,大概五十歲上下,一頭捲髮。剛一看到聰,她就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
「你就是新調來我們這的人?真是個好男人啊。又高又有男子氣概。是我的菜!」
怎麼回事啊,這個大姐。
「我叫中川美貴子啦。高貴的貴,美人的美——美貴子。這名字和我很搭吧?好好記住哦。」
「好,好的。那個,我叫寺田聰。」
「名字都很美男子呢。」
中川美貴子伸手在腰包中摸索了一陣,熱情地說:「來,吃糖!」剛剛打掃時戴着的橡膠手套還沒有脫下來。聰禮貌地謝絕了。門衛老人看着這一幕,一臉苦笑。
走廊盡頭右手邊的房間,貼着「館長室」的門牌。兩人來到門前,門衛老人敲了敲門,房間裏傳來一聲低沉的「請進」。聰說了聲「失禮了」,便走了進去。
館長室面積大約八疊。正面和左邊的牆壁上有窗戶,不過被窗簾擋了個嚴嚴實實。剩下的兩側全是高大的書架,塞滿了各類文書。房間的正中間是一張黑檀木的書桌。面向門口,坐着一位正在讀書的女人。
——雪女。
腦海中突然產生了這樣的聯想。究竟是因爲她穿着一襲白衣的緣故呢;還是因爲她那近乎蒼白、沒有血色的皮膚以及妖豔的黑色長髮呢;亦或是她那看不出年齡、人偶般的冷峻面容給人帶來的錯覺呢?
女人輕輕擡了擡無框眼鏡,直直地望向聰。細長的睫毛和精緻的雙眼皮妝點着她大大的瞳仁,彷彿一不小心就會被吸入其中。
「我是從今天開始被調來這裏工作的寺田聰巡查部長。請多關照。」
聰驅散了種種錯覺,大聲地自報家門。
「緋色冴子。這裏的館長。歡迎。」
女子的臉上全無笑意,聲音也十分冷淡。而且,她的目光又落回了面前的書本。
「此前我從屬搜查一課。證物保管相關的工作還是第一次做。雖然經驗不足、可能會有很多不周全的地方,但我會努力工作的。」
聰說出了口不對心的話。
緋色冴子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默默地繼續看書。
室內充滿了尷尬的沉默。在這種時候,一般的上司不是應該說些「加油啊」之類鼓勵的話嗎?
「那個,今天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工作嗎?」
「有問題想問你。」
緋色冴子的目光終於離開了書本。
「問題?」
「女清潔工是用哪隻手給你糖的?左手還是右手?」
「——什麼?」
撲面而來的是預料之外的問題。她到底想問什麼?是在惡作劇嗎?可是緋色冴子那張冰冷的蒼白麪容上依舊沒有任何笑意。
「左手?右手?哪隻?」
館長又問了一遍。聰雖然非常困惑,但還是決定在回憶中搜索答案。
「左手。」
「糖紙是什麼顏色的?」
「紫色。」
「門衛敲了幾次這間房的房門?」
「三次。」
聰恍然大悟,這是在測試自己的觀察力。也就是說,館長事前就給門衛和清掃員下達了「希望你們如此如此」的指示了吧。
館長的紅脣稍稍扭動了一下。那或許是一種微笑。
「合格了——歡迎來到‘赤色博物館’。」
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通稱「赤色博物館」。位於東京三鷹市。其職責是將警視廳下轄案件的各種證物(兇器,遺留物等等)和搜查資料在案件發生一定時間之後從所屬警署接收並加以保管,用於調查、研究以及搜查員的培訓。助力未來的搜查活動。它是效仿倫敦警局犯罪博物館——通稱「黑色博物館」——的產物,設立於1956年。可是,與在世界範圍內都聲名顯赫的本尊不同,「赤色博物館」雖然打着「調查·研究·教育」的旗號,實際上已經淪爲單純的大型倉庫。正式館員只有館長和館長助理兩人。直截了當地說,完全是個閒職。
作爲警視廳的一員,聰以前也曾聽說過犯罪資料館的名頭。只不過,他認爲那裏與爲萬衆矚目的搜查一課效力的自己怎麼也扯不上關係,也就從未放在心上。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人生居然會和犯罪資料館聯繫在一起——直到上週五之前都是如此。
三週前,聰惹出了大紕漏。搜索某搶劫傷人案嫌疑人的住處時,他將隨身攜帶的搜查資料忘在了現場。與嫌疑人同居的女子用手機把搜查資料的內容拍了下來,發到了網上。察覺到此事的警方立刻聯繫了網絡供應商,刪除了照片,可是照片已經在網絡上擴散開來。
這三週裏,聰如坐鍼氈。同事們前往搜查現場之時,唯有他被命令留在本部整理文書。他被排除在了所有搜查任務之外。然後,上週五,他被上司第三強行犯搜查第八繫系長傳喚。系長毫不留情,開門見山。
——「下週一開始,你被正式調動至犯罪資料館工作。」
——「犯罪資料館?爲什麼?」
——「爲什麼?好好想想你做過的事吧。」
——「拜託了,再給我一次機會。」
——「機會?開什麼玩笑。」
系長今尾正行警部惡狠狠地盯着聰。
——「因爲你的失態,整個警視廳都遭到了輿論的抨擊。警視廳全體職員都因你蒙羞。你這種傢伙,搜查一課不需要。」
聰被驚愕和屈辱擊潰了。自己是爲了成爲刑警才進入警界的,絕不是爲了當什麼保管證物的後勤人員。但是,無論如何抗議,都被系長的一句「這是已經決定的事了」無情駁回。所有搜查一課成員西服的領子上都彆着一枚刻有「S1S」的徽章,那是「Search 1 Select」的縮寫,代表着搜查一課成員的身份。聰把這枚他萬般珍視勝過一切的徽章交還給了系長,在同僚們憐憫的目光中離開了搜查一課。
自己在搜查資料上犯下大錯,結果被調動到保管證物和搜查資料的倉庫,聰只能把這當作一個惡劣的玩笑。要不然,乾脆辭職算了?蝸居在公寓裏啜飲着燒酒的聰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刑警是自己的天職,辭職的話未來一定會陷入迷茫。於是他打消了這個念頭,終於決定週一去資料館履職。他告訴自己,有朝一日,他要回到搜查一課——不,哪怕是轄區警署的搜查系也好,總之,一定要回到搜查領域。
在對他說完「歡迎來到‘赤色博物館’」之後,緋色冴子說了聲「跟我來」便快步走了出去。純白衣襬之下可以隱約見到她姿形姣好的小腿。她走得很快,聰只好慌慌張張地跟在後面。她的身高大約一米六,不過身材很苗條,所以給人的感覺比實際要高挑得多。
館內有七個房間用於保管證物,兩個房間用於保管搜查資料。證物的保管室裏排着很多列金屬貨架,貨架上放着塑料收納盒。盒裏是裝着證物的聚乙烯袋。每個盒子上都標有案件名稱和種類。一般來說,一個盒子對應一起案件,不過也有某些大案件用了十個以上的盒子。如果有些證物體積過大,就不放在收納盒裏,而是直接把聚乙烯袋擺在貨架上。在保管室看到三億元事件的證物時,聰甚至有些感動。這座資料館收羅了自1956年正式立館以來發生在東京的所有案件的證物,數量有幾十萬個之多。
保管室的環境非常舒適。詢問之後才知道,這裏全年都被設定爲氣溫22攝氏度,溼度55%。此乃保管證物的最佳環境。
「所謂證物的保存以及管理,具體來說是要做哪些工作呢?」
「貼標籤。」
「——貼標籤?」
「現在,爲了便於管理證物,需要構建一個掃描證物袋子上的二維碼標籤就能在電腦上看到證物相關情報的系統。你知道CCRS吧?」
聰給出了肯定的答覆。所謂CCRS,其實是Criminal Case Retrieval System——刑事案件檢索系統——的縮寫。戰後,警視廳把發生在管區內的所有刑事案件都統一登錄至該系統。包括案件名、案發年月日、案發地點、被害者姓名(如果是殺人事案件的話還要記錄死因)、犯罪方法以及犯人姓名這些基礎信息。其中,案件名以搜查本部成立之時使用的名稱爲準。警視廳管區內的各警署和研究機構都設有能檢索這些信息的終端。
「這裏正在構建的數據庫就是以CCRS爲基礎的。希望你能負責貼標籤以及信息錄入。館長室旁邊有間助理室,請使用那裏的電腦。」
「——我明白了。」
難道僅僅是這種單調的工作?聰恨不得現在就奪門而出,離開資料館。不過他想起了自己「一定要回到搜查領域」的誓言,忍耐了下來。
「現在開始,工作中要統一換上白衣,以防衣服上附着的各種物質污染證物,望你理解。」
饒了我吧,聰心想。館員一共就兩個人還煞有介事地換上白衣,是在cosplay醫生玩嗎?
如此,「赤色博物館」的生涯便正式開始了。
把一起案件對應的收納盒從保管室搬到助理室,往裝着證物的聚乙烯袋上一枚一枚地貼上二維碼標籤,把館長通過email發來的案件信息與二維碼逐一對應。這些都完成後,就把收納盒搬回保管室,再搬來下一起案件的收納盒……每天都只是一味重複着這一流程。
早上九點上班,下午五點半下班,沒有加班。這和從前在搜查一課工作時那種一有事件發生就要集合,沒日沒夜忙個不停,還經常得在設置搜查本部的警署過夜的生活截然不同。人生道路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每早九點,聰來到資料館時,緋色冴子總是已經在工作了。下午五點半,聰下班回家的時候,她還留下來工作着。所以,從來沒有見過她白衣之外的樣子。區區保管證物的工作,有必要忙成這樣嗎?聰非常不解,試着觀察了她一段時間後發現,她對證物相關的每一起案件的搜查資料都讀得非常仔細,從頭到尾,毫不鬆懈。誠然,爲了總結案件概要,閱讀搜查資料的確是不可缺少的一環,可是她的閱讀方法已經遠遠超出必要的程度了。難道她能從閱讀枯燥無味的搜查資料中獲得什麼樂趣不成?她到底在想什麼呢?
緋色冴子完全不是那種能說會道的類型。她開口只說最低限度的必要的話。向她搭話時,她還經常會不理睬這邊的發言,只是繼續看書。聰和清潔工中川美貴子以及門衛大塚慶次郎聊天的頻率要高得多。還有,緋色冴子從來不笑,總是冷冰冰的,面無表情。彷彿她面部的肌肉根本就不具備笑的機能。
某天,聰向一如既往請他吃糖的中川美貴子詢問,館長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精英派出身。警銜是警視。是個頭腦非常非常厲害的人哦。」
「——她是精英派?」
聰震驚了。通過國家公務員Ⅰ類考試(2012年起改爲綜合職稱考試)進入警察廳的所謂「精英派」,是在全國共二十五萬名警察官中僅有五百多人的真正精英階層。入廳之時就被授予警部補的警銜。四年——經過制度改革,現在爲七年——之後自動升職爲警視。然後再經過幾年的任期,便可在全國各地擔任要職,以聰這種基層派想都不敢想的速度飛快地踏上出世的臺階。精英派與其說是警察官,不如說是警察官僚。正如基層派擔任的是犯罪現場相關工作一樣,精英派的職務多與警察的組織管理有關。精英派居然會擔任犯罪資料館館長這種閒職,簡直難以想象。
「既然是精英派,爲什麼要來這種地方當館長?」
「什麼‘這種地方’啊!犯罪資料館也很了不起的好嗎?」
中川美貴子鼓起了臉。
「啊,說的也是。抱歉啦。但是,警視警銜的精英派,可以在警察廳擔任課長輔佐,可以在都道府縣警署當課長,甚至還能在中小規模的警署擔任署長。來當犯罪資料館的館長不是相當罕見嗎?」
「是嗎?那些我不大懂啦。反正館長在這兒已經八年了。」
「八年了?」
聰再次震驚了。精英派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沒有升遷,幾乎不可能。難道是因爲緋色冴子的業務水平實在是太差了嗎?想到她那極度匱乏的交流能力,這種猜測也並非無稽之談。
「我來這裏當清潔工是三年前哦。第一次見到館長的時候,我問她她在這裏多久了,她告訴我已經五年了。見到館長的時候,我就覺得可真是幸運啊。」
幸運?
「因爲啊,館長她,不是個大美人嗎?」
「是——吧。」
「在這種美人的手下工作,不是很幸福嗎?」
「是——吧。」
「雖然不怎麼開口,態度也不怎麼和藹,不過這不是有種那啥來着——冰山美人的感覺嗎?我可向往了呢。」
「是——嗎。」
雪女是一種無論容貌再美都不會有人希望與她相遇的存在,這一點是肯定的。
「順便問一句,我的前任是個怎樣的人呢?」
「不是多能幹的傢伙啦。經常打瞌睡,要麼就偷懶,很不認真。半年不到就辭職了。」
「再之前的人呢?」
「好像是從大森警署來的。挺厲害的一人,不過也就待了半年左右就辭職了。」
一定是因爲管理證物的工作實在是又辛苦又無趣,加之還攤上個交流能力爲零又不給人好臉色的領導的原因。不會錯的。這裏難道和最近新聞中炒得沸沸揚揚的那種大公司的「勸退科室」一樣,警視廳把想要勸退的職員都調動來這裏嗎?館長是作爲必不可少的道具,所以才雖然身爲精英派卻八年沒有調動的嗎?念及今後的日子,聰的心情頓時陰鬱了起來。
證物是要在案發一定時間之後才被收至犯罪資料館的。對於殺人案件來說,這個「一定時間」長達十五年。之所以是這個數字,是因爲在2005年刑事訴訟法改革以前,殺人罪的公訴時效正好是十五年。換言之,一旦案件時效成立,相關證物就交由犯罪資料館保管。儘管2005年的刑事訴訟法改革將殺人罪的時效延長至二十五年,2010年的刑事訴訟法改正草案更是直接廢止了殺人罪的時效,犯罪資料館還是沿襲了殺人案件十五年後保管相關證物的這一規則,不做改動。
證物原本保存在各轄區警署,由犯罪資料館派人收取。這項任務也落到了聰的肩上。
被調來剛滿一個月的二月二十五日早晨,聰開着破破爛爛的運貨車,前往品川警署收取十五年前案件的證物。這輛運貨車是犯罪資料館唯一的配車。
品川警署位於東品川三丁目。把送貨車停在停車場之後,聰來到一樓接待處,報知「我是犯罪資料館的人。」與保管倉庫鑰匙的刑警課長碰面後,從他那裏接管了相關證物。同時,還得到了案件的搜查資料。
夾克衫、西裝、襯衫、內衣、鞋、襪子、手套、眼睛、立體口罩、沾血的刀子、手提箱、針——全部裝在聚乙烯袋裏。這些是發生於1998年的中島麵包股份公司恐嚇暨社長殺害案件的證物。儘管聰當時還是中學生,他依舊能回憶起那段時間媒體對這一案件的持續報導。
回到犯罪資料館的停車場後,緋色冴子走了出來。聰和她一起把證物從運貨車搬上手推車,運到一樓的助理室,陳列在工作臺上。緋色冴子戴上手套,逐一取出聚乙烯袋裏的證物,開始確認。她蒼白的臉上泛出一絲紅暈。這位缺乏感情達到非人程度的館長,唯有在這種時候,纔會感到些許興奮。
首先,是被害社長的衣物。綠色迷彩的夾克衫,裏面是黑色的,看起來像是兩面都能穿的雙面夾克。Armani的濃茶色西裝。棉質白襯衫以及棉質白內衣。衣服很時尚,只不過都染上了乾涸的血跡。John Lobb的黑色紳士鞋。白襪子。皮手套。GUCCI的眼鏡。立體口罩,應該是用來預防花粉症的。接下來是ZERO Halliburton的硬鋁手提箱,這是社長用來運送現金的。沾血的刀子。刃長大約十二三釐米。最後是被橡皮筋捆成一束的十幾根針,這些是被放進被害者公司生產的麵包中的東西。
突然間,館長的手停了下來。聰發現她銳利的目光正注視着證物,卻分辨不出究竟是在看哪一件。
「你對這起案件有多少了解?」
「只知道個大概……在警校的時候粗略地學習過這個案件,說是僅次於格力高·森永事件的重大企業恐嚇案。」
「仔細讀讀搜查資料,明天之前掌握這個案件的具體情況。貼標籤和信息錄入的工作今天可以先放放。」
「——明天之前?爲,爲什麼?」
緋色冴子沒有回答,只是一直盯着面前的證物。看樣子,十有八九是什麼都問不出來了。聰嘆了口氣,拿起了搜查資料。
回到助理室,聰開始閱讀搜查資料。
案件發生在1998年2月。
被鎖定爲犯罪目標的,是東證·大證主板的上市企業——中島麵包股份公司。年銷售額高達六千兩百億日元,員工有一萬七千餘人,是同行中的佼佼者。
當年2月1日至2月8日期間,東京都內各大超市接連在中島麵包公司的商品中發現鋼針,共計收到報告十四起。這一事件被媒體大肆報導,中島麵包的銷量直線下滑。2月10日,公司收到一份快遞。信封上印着「中島麵包股份公司親啓」的印刷字體,沒有留下寄信人姓名。打開信封的祕書在閱讀完信件內容之後被嚇得臉色蒼白。那是一封恐嚇信。
如果不希望自家的麵包再被放入鋼針的話,煩請貴公司支付五億日元——
恐嚇信上這麼寫着。可是,卻沒有說明具體的交接方式。社長當即決定報警。由於公司位於品川站前,屬於品川警署的轄區,搜查本部也就設置在了品川警署。警視廳搜查一課也派遣了專門負責綁架、誘拐以及企業恐嚇案件的特殊犯搜查系前往支援。
恐嚇信和信封上的字都是打印出來的。這種型號的打字機在市場上很常見,因此難以追查特定的購買者。信件和信封上也都沒有留下犯人的指紋。
中島麵包公司召開了緊急董事會,一致同意支付這五億日元的勒索金。雖說中島麵包公司是東證·大證主板上市的大企業,不過在結構上還是典型的家族企業,時任社長中島弘樹是第三代的一把手,專務高木祐介則是他的表弟。據說兩人的對立十分嚴重,公司內部也被分成了社長派和專務派兩股勢力。儘管如此,他們在支付勒索金一事上還是做出了相同的決定。這起事件已經給公司造成了數億日元的損失,他們沒有時間再去中止銷售和回收商品了。
警察考慮到犯人也許會通過電話進行聯絡,於是在包括社長在內的公司各高層的住宅電話上安裝了錄音設備,以便通過NTT(日本電報電話公司)鎖定犯人的位置。然而犯人或許已經預見了這一點,一個電話都沒有打過。
然後,在2月18日,公司收到了第二封恐嚇信。
把錢裝在手提箱裏。2月21日星期六晚上7點,由社長親自開車,帶着手提箱,從第一京濱朝北開。之後的目的地等待後續指示——
與第一封恐嚇信使用了相同的信封和信紙,打字機也是同一型號。依然找不到犯人的指紋。
雖然說了「等待後續指示」,但是三天過去了,犯人並沒有聯絡公司。在犯人指定的2月21日晚上7點,社長把裝着五億日元現金的手提箱放進了自家的雷克薩斯,離開了位於大田區山王的住所。
中島社長的衣領下安裝了微型麥克風,與犯人會面或者通過電話交談時,搜查員能通過麥克風得知對話的內容。可是,微型麥克風的電波很微弱,發射範圍只有區區數米。只好安排一名警員躲在雷克薩斯的後座底下,用耳機收聽微信麥克風裏的對話內容,再通過便攜式無線對講機告知搜查本部。
社長的雷克薩斯開出自宅之後,追蹤組的車隊也出動了,跟在了雷克薩斯的後面。追蹤組的車輛均進行了精心僞裝,完全看不出是警察的車隊。雷克薩斯與追蹤車隊一起,開進了第一京濱,繼續向北進發。
晚上7點10分,中島社長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怎麼辦?」
中島社長向躺在後座底下的搜查員問道。
「可能是犯人打來的。先把車停在路邊吧,接電話。」
搜查員回答。
中島社長接起了電話,不出所料,的確是犯人打來的。
「8點10分之前開到千葉縣我孫子市的市政府門口。」
像是用氦氣變聲了的高亢聲音在下達完指令之後便掛斷了電話。搜查員立刻通過無線對講機把對話的內容報告給了搜查本部。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搜查本部大大縮小了犯人的可能範圍。犯人知道社長的私人手機號碼,說明他是社長身邊的人物,而他刻意變聲也恰好應證了這一點。
雷克薩斯遵從犯人的指令駛向我孫子市。追蹤組換了幾輛車,繼續尾行。
晚上8點2分,車子到達了我孫子市市政府門口。然後在8點10分,犯人給社長的手機打來了第二個電話。
「告訴你最終目的地。穿過手賀大橋,從縣道八號線南下,在大島田的路口左轉進入國道十六號線,然後在第三個路口左轉。稍微往前開一點就能看到右手邊有一間廢屋,進去就行。」
說到這裏,電話就掛斷了。收到來自後座底下搜查員的報告之後,搜查本部緊張了起來,開始在地圖上尋找目的地,並指示現場監視組的成員搶先趕往目的地進行調查。
社長開動了雷克薩斯。8點20分,社長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他把車停在路邊,接起了電話。
「五億元現金,確實是帶過來了吧?」
高亢的聲音問道。
「當然了。事關公司一萬七千人的生計,我不會拿這個開玩笑的。」
「那就好,務必送來。」
電話掛斷了。
晚上8點30分,雷克薩斯到達了指定的廢屋。那間屋子與道路隔着一片田地,距離大概有二十米。二層洋房,靠山而建,看起來已經有半個世紀以上的歷史了。周圍是廣闊的田地和樹林,零星散落着幾戶人家。基本沒有車輛會路過這裏,可謂人跡罕至。
此時,廢屋旁已經埋伏好了兩名現場監視組的搜查員,他們趴伏在田地裏,留心着周圍的風吹草動。
「……那,我去了。」
社長的聲音顫抖着。
「請多加留心。一旦有什麼情況發生,就立即大聲喊叫。那間屋子離這有二十米,雖然微型麥克的信號收不到,但是大聲喊的話我肯定能聽到。而且附近已經有搜查員埋伏好了,我們會立刻趕去幫你,請放心。」
「……多謝你們了。」
中島社長下了車,提着手提箱,朝田間小道走去。躺着後座底下的搜查員悄悄地從車窗探出頭,目送着社長的背影。
終於要到大結局了。現場監視組的兩人,雷克薩斯後座的搜查員,全都屏住了呼吸,緊張地守望着廢屋。
然而,走入廢屋的社長,一直都沒有出來。廢屋裏到底發生了什麼?隔着二十米的距離,沒法接受到微型麥克風的信號。儘管已經叮囑社長一旦發生緊急情況就高聲喊叫了,卻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搜查本部很是焦急,想命令搜查員進入廢屋確認事態,又害怕這是犯人精心佈下的陷阱。比如說,犯人有可能在屋中留下紙條,要求社長安靜地在廢屋裏待上一段時間。如果此時莽撞地讓搜查員進屋調查的話,就會暴露警察已經介入此事件的事實。
如此僵持了三十分鐘之後,搜查本部終於忍不住了,命令在場的三位搜查員進入廢屋確認情況。埋伏在屋旁的兩名現場監視組成員先行進屋,躲藏在二十米外的雷克薩斯內的搜查員隨後趕到。
廢屋的地板上,赫然放着一個手提箱。裏面的五億元現金一點沒少,可是哪裏都找不到社長的身影。微型麥克風裏也沒有傳來任何聲音。得知現場情況後,搜查本部一片譁然。
經過近三十分鐘的地毯式搜索,終於確定在廢屋附近有一個防空洞。其中一個入口就在廢屋後門前方的小丘下。搜查員們打開了入口的門,裏面一片漆黑。打開手電,發現門內是一個將近十平米的空蕩蕩的房間,社長並不在裏面。入口的正對面,還有一條通道向黑暗中延伸。搜查員們沿着通道前進,走了十米左右,又碰到了一扇門。開門一看,發現已然來到了樹林之中。不遠處有一條兩車道的馬路。搜查員們分頭搜索社長的下落,依舊一無所獲。犯人是開車把社長帶走了嗎?搜查本部對這個防空洞的存在一無所知,被犯人耍得團團轉。
會不會是犯人在廢屋裏留下字條,要求社長獨自通過防空洞前往最終的目的地呢?考慮到天色已晚,防空洞裏又是一片漆黑,或許連同紙條還一起留下了手電也說不定。還有可能是犯人自己潛入廢屋,然後和社長一起前往防空洞。可無論如何,爲什麼沒有把五億元的現金帶走呢?十分令人不解。
搜查本部在千葉縣警的協助下,在那條可疑的兩車道馬路沿線設立了重重關卡,對來往車輛進行訊問調查。可是並沒有發現載着中島社長的車輛。社長走進廢屋的時間是8點30分,而搜查員們是在9點20分之後才發現防空洞的,這五十多分鐘的時間,足夠讓犯人帶着社長開出相當遠的距離了。犯人已經突破訊問網的可能性非常之高。
然後,在第二天,案件迎來了最壞的結局。晚上6點過後,在離廢屋三十公里的足立區的荒川岸邊,發現了中島社長死於他殺的屍體。一把小刀刺入了他的左胸。死亡推定時間是前一天的晚上8點到9點之間。現場沒有多少血跡,從屍斑的分佈狀況來看,應該是死後被運來這裏的。
社長進入廢屋的時候是晚上8點30分,所以可以將死亡推定時間進一步縮小至8點30分到9點之間。社長來到廢屋之後,不知是一個人還是和犯人一起去了防空洞,9點左右被害,然後犯人用車載着社長的屍體,來到荒川岸邊,棄屍……
最後,當天的工作時間全部消耗在了這份搜查資料上。剛開始還有點心不在焉的聰,越讀越入迷。加班研究不說,還把資料帶回了家裏繼續看。午夜一點過後,終於掌握了全部內容。
翌日早晨,聰上班的時候,緋色冴子已經一如既往地坐在館長室裏了。見到聰之後,她連早上好都沒說,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搜查資料讀好了嗎?」
「讀好了。」
「案件的脈絡已經記在腦子裏了嗎?」
「八九不離十吧。」
「說來聽聽。」
聰滔滔不絕地從頭說到了發現社長屍體的情況。緋色冴子只是面無表情地聽着。
「那麼,之後的搜查呢?」
「首先調查了那間廢屋,它是戰前建造的洋房,案發十年之前還是有人住的。防空洞是太平洋戰爭末期挖掘的。之所以有兩個出入口,是因爲當時的洋房主人擔心如果只有一個出入口的話,萬一空襲毀壞了唯一的出入口就糟糕了。防空洞的地板有清掃痕跡,蜘蛛網也被清理過。因爲沒有留下腳印,所以可能是犯人清理的。
「犯人預料到警察會監視交易現場,才把地點選定在了這裏。廢屋附近的防空洞有兩個出入口,所以不管警方怎麼監視廢屋,都能通過防空洞掩人耳目地將現金帶走。雖然不知道犯人的信息來源,不過他肯定是提前就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了。」
「關於殺害中島社長的理由,搜查本部是怎麼考慮的?殺害社長對恐嚇者而言有百害而無一利。社長被害讓中島麵包公司的態度瞬間強硬了起來,拒絕再與恐嚇者交易,並且中止了五億現金的支付。然後,恐嚇者的罪名也從恐嚇升級成了殺人,惡劣了很多。爲什麼犯人還要殺害中島社長呢?」
「搜查本部最初是認爲,社長見到恐嚇者的時候,認出了恐嚇者的身份。然後恐嚇者爲了封口,殺害了社長。在這種情況下,殺人是一時衝動而非之前計劃好的,所以犯人纔會在明知對自己不利的情況下殺害了社長。搜查本部是這麼解釋的。」
「可是,搜查本部對於恐嚇這一事實其實也是存疑的吧?」
「沒錯。因爲五億元現金被留在了廢屋裏。如果是犯人留下字條讓社長前往防空洞,那應該也會讓社長帶着手提箱一起去,不可能任由它留在廢屋。如果是犯人自己潛入廢屋和社長一起去的防空洞,那他只要自己提着箱子不就好了。還有一種可能是犯人在廢屋被社長識破了身份,爲了封口將其殺害,那也沒理由不把現金帶走。但是現金依舊留在廢屋裏,這是鐵打的事實。所以不管怎麼想,只有一種可能——」
「犯人的真正目的是殺害社長,企業恐嚇什麼的只是用來隱藏意圖的幌子。」
「沒錯。一目瞭然,犯人根本就是衝着社長來的。可如果只是殺害社長的話很容易被查出來動機,所以他以企業恐嚇爲幌子,掩蓋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中島社長的屍體上,有某個應該有的東西不見了,是什麼?」
「手機。社長的手機是放在皮帶手機套裏的,所以很難想象是在犯人搬運屍體的途中遺失了。也就是說,應該是犯人拿走了手機。搜查本部認爲犯人帶走手機的原因應該是其中有些對犯人不利的信息。比如說,犯人是某個看上去和社長沒有什麼關係的人物,可實際上卻與社長很親近。爲了防止通話記錄泄露自己與社長的關係,犯人才帶走了手機。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
「即使手機沒了,通話記錄還是保存在手機公司的,只要有搜查令的話很容易就能查到。調查結果是?」
「調查了過去一整年的通話記錄,從結果來看,沒有與那種看上去沒什麼關係的人的通話。案發當日,社長的手機只接到了三個電話,全部來自於犯人,一個電話都沒有撥打。另外,當天也沒有收發任何短信。」
「也就是說,犯人沒有任何帶走社長手機的理由嘍。」
「的確如此。雖然現在的手機都能拍照了,但是搭載拍攝功能的手機是案發一年後的1999年纔開始發售的,所以犯人不可能是因爲被社長拍到之類的理由而帶走手機的。當然,那時的手機也沒有錄音功能,社長也就不可能錄下犯人的聲音。所以到頭來,還是搞不清犯人帶走手機的理由。」
「既然去手機公司查了通話記錄,也就能查到犯人的電話號碼。結果如何?」
「調查發現犯人使用的是預付費手機。雖然查到了手機號碼,但是當時購買預付費手機是不需要身份驗證的,所以沒法鎖定購買者。手機店的防盜攝像頭會保存一週的影像,可是在調查後發現犯人的手機是一個月之前賣出的,因此也就沒法通過影像記錄來尋找嫌疑人了。
「還有,讓運營商調查了信號之後得知,那部預付費手機打出電話的地點是在不斷變化的。犯人給中島社長打了三個電話,7點10分的電話是在大井打的,8點10分的電話是在國分寺市打的,8點20分的電話則是在國立市打的。也就是說,犯人的移動路線是從大井到國分寺市再到國立市。」
「犯人在給中島麵包公司發恐嚇信之後,到2月21日晚上7點10分給社長的手機打電話的這段期間,一直沒有主動與中島麵包公司的人取得過聯繫。這是爲什麼?」
「因爲直接給社長家打電話的話,會被等在那裏的警察逆向偵測到位置,聲音也會被錄下來。氦氣雖然可以改變聲調,但是沒法改變聲紋。只要犯人在搜查範圍內,就有可能因爲聲紋一致而暴露身份。
「給手機打電話的話,雖然逆向偵測技術沒法用了,但是可以通過運營商的信號調查來鎖定位置。而且手機只要連接錄音設備的話也是可以錄音的。所以犯人也不會在那段時間內給手機打電話。之所以在2月21日晚上7點10分開始聯絡社長的手機,是因爲車子已經出發了,沒法連接錄音設備——這樣犯人就可以高枕無憂地打電話了。
「不過,給手機打電話這一點,對犯人來說其實是把雙刃劍。因爲這同時也把犯人的嫌疑範圍縮小到了知道中島社長私人手機號碼的限定人羣之中。而犯人使用氦氣變聲的事實,更加說明他就是社長的身邊人。」
「嫌疑最大的是誰?」
「高木祐介專務。雖然他是被害者的表弟,不過兩人在公司內部的對立極其嚴重。高木祐介肯定知道社長的私人手機號,也有動機。在社長死後,他坐上了社長之位。爲了隱藏這個顯而易見的動機,他才耍了個企業恐嚇的把戲。搜查本部是這麼認爲的。
「然而,高木祐介有着銅牆鐵壁般的不在場證明。案發當晚8點25分,他造訪了中島麵包公司的營業部長——安田俊一的住處,之後一直待到11點。高木和安田是圍棋棋友,每個週六都要對弈幾局。根據安田的證詞,高木來了之後兩人就一直在下圍棋。中途雖然各有離席過幾次,但都是爲了拿酒、拿下酒菜以及上廁所之類小事,也就離開兩三分鐘的樣子。
「社長的死亡推定時間是8點30分到9點,所以高木祐介是沒法殺人的。就算社長來到了安田家附近,高木在離席的兩三分鐘內將其殺害,從時間上來看也不可能。因爲安田家在國立市,距離手賀沼的廢屋足足有五十公里的距離。8點30分進入廢屋的社長,無論怎樣也沒法在9點左右趕到安田家附近。
「當然,搜查本部也討論了安田俊一作僞證的可能性。會不會是專務以升遷爲誘餌,串通安田俊一作僞證的呢?安田自兩年前離婚之後一直獨居,關於高木祐介來訪時間的證言全是他的一面之辭。搜查本部之後也對他進行了嚴厲的追問,可是他嘴很硬,絲毫不肯翻供。
「不久之後,一件令搜查本部備受打擊的事發生了——社長被害一個月後,安田俊一在開車時不小心駛入對向車道,與逆向行駛的來車相撞,當場身亡。這樣一來,高木祐介的不在場證明就死無對證了。加上又沒有別的能夠指證高木祐介罪行的證物,對他的懷疑可謂徹底觸礁。」
「中島麵包公司內似乎有傳言說是專務在安田的車上做了手腳才導致安田車禍身亡的啊。」
「沒錯。不過在交通課非常縝密地檢查之後,確定了安田的車禍是一場純粹的交通事故。自從有超市報告在中島麵包中發現鋼針以來,身爲營業部長的安田就爲了控制事態而不停四處奔波。還經常要和特殊犯搜查系的搜查員以及社長一起去事發超市進行現場檢證。這些工作是非常勞心費力的,再加上因爲僞證嫌疑被搜查本部嚴厲地追問調查,事發之時他已經有點神經衰弱了。這大概纔是事故的真正原因。」
「除了專務之外,還有其他的對社長懷有明確殺人動機的嫌疑人嗎?」
「沒有了。案發十五年來陸續有兩萬多名搜查員參與了這起案件的調查。在案發七年後的2005年2月,恐嚇罪的公訴時效成立。至於殺人罪嘛,2010年的刑事訴訟法改正草案廢止了殺人罪時效,所以繼續搜查班仍在繼續調查。只不過,實在是沒啥進展啊——」
「掌握得不錯。」
緋色冴子面無表情地說。這還是第一次受到館長的表揚,聰有些受寵若驚。可是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更爲驚訝。緋色冴子大大的眼睛轉向聰,說道。
「那麼,開始再搜查吧。」
「——再搜查?什麼意思,是要重新調查嗎?」
「沒錯。」
「可是,這起案件的調查是繼續搜查班的任務啊。」
「繼續搜查班已經走進死衚衕了,他們找不出真相的。」
「這倒也不假啦——不過,爲什麼我們犯罪資料館要進行再搜查呢?」
「我一直把赤色博物館視作防止犯人逃脫法律制裁的最後一座要塞。每當有陷入迷宮的疑案的證物被送到這裏來的時候,我都會重新整理一遍案件的脈絡。當然大多數時候是沒有什麼新發現的。可是偶爾也會找到一些新的視角。從新的視角去眺望整個案件的話,可能就會發現通向終點的路。我要賭一賭那個可能性。」
終於真相大白了,原來緋色冴子是想對懸而未決的案件進行再搜查,才每時每刻都閱讀着搜查資料。不過,她是精英派出身,精英派的主要職務是負責警察的組織管理,並不從事具體的搜查工作。充其量也就是實習期間被分配到所轄警署的搜查科或者地域科待個半年左右,被奉爲上賓,偶爾出出勤去呼吸一下案發現場的空氣。讓這樣的人進行再搜查?真是癡人說夢啊,聰差點笑出聲來。被這種不切實際的妄想推動,每天閱讀大量的搜查資料也就罷了,畢竟這是你個人的自由,可是想將這種妄想付諸實踐就太愚蠢了。聰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勸說館長放棄再搜查的念頭。
「爲什麼偏偏選擇這個案件呢?這個案件的搜查前前後後動用了兩萬名搜查員,耗費了十五年的時光。即便如此,還是沒能找到最後的真相。我們昨天才剛剛接手這個案件,真的能派上什麼用場嗎?繼續搜查班那幫人都辦不到的事情,我們恐怕也沒戲。還是說,您已經找到什麼‘新的視角’了?」
聰語氣裏的譏諷已經顯露無遺,可是緋色冴子蒼白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完全不爲所動。
「沒錯。看到證物之後,注意到了一些東西。」
「注意到了一些東西?是什麼?」
「現在還不能說。」
聰無語了。這是在假裝名偵探故弄玄虛嗎。祕密主義真是害人不淺。
「總之,再搜查什麼的,行不通啦。說到底,館長您有過進行再搜查的經驗嗎?」
「以前,有優秀的助理在身邊的時候曾經進行過幾次。也取得了一定成果。」
真的假的。
「您說了是以前啦,最近呢?」
「最近沒有。優秀的人才都不會被派來這裏。即使下達了再搜查的指示,也會喊着辦不到之類的拒絕執行,然後辭職走人。」
這是再正常也不過的反應了。聰終於搞清了助理一個接一個辭職的原因。
「所以,我才想盡辦法調來了一名優秀的搜查員來這裏成爲我的助理。真正優秀的搜查員,不管在什麼崗位都不會自暴自棄。一般來說,被調到我們這裏的都是和原部門關係破裂了的人。那麼,又要優秀,又要被原部門拋棄,綜合在一起考慮就只有一種可能——在工作中犯下重大失誤的人才。爲了找到這樣的人才,我可是頗費了一番功夫喲。」
「……您說的,是我嗎?」
「沒錯。你是優秀的搜查員,所以才被調來了這裏。」
聰感覺到,自從被調任「赤色博物館」以來,心中凍結已久的某種東西突然又躍動了一下。雖然只是非常輕微的一下,一小下。
「那麼,你會按照我的指令去進行再搜查嗎?」
聰嘆了一口氣,答道:「遵命。」
儘管針對中島麵包股份公司的恐嚇罪名已經過了時效期,但是殺害中島弘樹社長的殺人罪時效已經在2010年公佈並實施的刑事訴訟法改正草案中被廢止。所以,品川警署成立了繼續搜查班,仍在追查殺害社長的真兇。
聰向前臺接待員出示了警察手冊,說:「麻煩找一下中島麵包公司社長殺害案件繼續搜查班的鳥井警部補,謝謝。」接待員似乎還記得昨天就來過一趟的聰,眼神中滿是好奇。她把聰帶到了接待室。
將近三分鐘之後,接待室的門開了,走進了一位五十歲上下,身材中等的男性。板寸頭,相貌平平,是那種丟進人羣之中立刻就找不到了的類型。不過聰心裏很清楚,這種平凡的外形是成爲一名優秀的刑警的必要因素之一。
「我是繼續搜查班的鳥井。」
「我是犯罪資料館的寺田聰。非常感謝您在百忙之中配合我們的工作。」
聰迅速從沙發上起身問好。
緋色冴子的第一道指示,就是讓聰來見這位鳥井警部補。據她所說,鳥井警部補正是案發當時那位藏身於社長的雷克薩斯後座之下的搜查員,時任搜查一課特殊犯搜查一系的主任。每當有綁架或者企業恐嚇案件發生,他都會乘上運送現金的車輛,擔起向搜查本部傳達現場情況的重要使命。
館長居然連這種細節都掌握得一清二楚,聰大爲震撼。向她打聽消息來源時,緋色冴子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了一句:「我也是有各式各樣的情報網的。」
「昨天不是已經把案件的證物送去你們‘赤色博物館’了嗎,今天找我又有何貴幹?」
鳥井警部補的聲音中帶着一絲侮蔑。
「雖然我們的工作是證物的保管和整理,但是對案件概要的瞭解也是有必要的。爲此,有些問題想向警部補您請教一下。」
「你們還需要了解案件概要嗎?那樣的話去看看搜查資料就足夠了。搜查資料應該也已經交給你們了吧?」
「沒錯,交給我們了。不過我家館長說有些問題還是當面問您一下會比較好……」
爲什麼我非得這麼低聲下氣不可呢?聰有點開始討厭自己了。
「館長?是緋色冴子那個怪女人吧。明明是精英派卻跑到‘赤色博物館’那種地方,好像還一待就不走了。」
就「怪人」這一點而言,聰深有同感。
「那麼,你們具體有什麼問題要問我的?」
「案發當晚,您和社長一起上了現金運送車對吧。犯人的指示是,晚上7點,社長開着裝有五億現金的車出發,從第一京濱向北開。首先我想向您確認一下出發之前的情況。去開車的時候,是隻有您和社長兩個人在場嗎?」
「是的。7點差5分的時候,社長拎着裝有五億現金的手提箱,和我一起去的車庫。社長衣領下裝了微型麥克風,我戴着接收用的耳機。我在車後座下鋪了一層毯子,躺在上面。到了7點,社長就開車出發了。」
「當時社長的狀態如何?」
「好像很不安,不停唸叨着‘行不行啊,行不行啊’。這也難免。手上提着裝有五億現金的手提箱,肩上還擔負着一萬七千名職工的生計嘛。」
「這份不安裏,有沒有對自身生命受到威脅的畏懼呢?」
「不,我想沒有。當時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被殺害吧。」
「晚上7點10分,犯人給中島社長的手機打了第一個電話是吧。」
「嗯。社長急忙把車停在路邊接了電話。我還記得他當時小聲說了句‘什麼玩意啊,這個聲音’。因爲犯人用氦氣把自己的聲調變得很高。社長在回答完‘我知道了’之後就回頭告訴我‘犯人讓我8點10分之前開到千葉縣我孫子市市政府門口’。我就立刻用無線對講機向搜查本部報告了。犯人考慮得很周密,等車開出社長家再給他的手機打電話。手邊沒有錄音裝置,就沒法給犯人錄音了。如果是現在的話用手機錄音就好,可是當時沒這個功能啊。」
「在那之後,就一直朝我孫子市市政府開了吧。」
「對的。社長在導航裏設定了目的地,然後就一直照着導航的路線開。」
「期間您和社長有什麼交流嗎?」
「基本沒有。我這邊一直在和搜查本部保持着聯絡。雖然也抽空和社長說了追蹤組正僞裝成普通車輛跟蹤我們的事,告訴他那些不是可疑車輛,請他放心。不過他好像滿腦子都是和犯人的交易,沒怎麼聽進去。」
「晚上8點2分到達了我孫子市市政府門口,沒錯吧。」
「嗯。社長把車停在路邊等待犯人的聯絡。8點10分左右犯人打來電話,讓社長前往縣道八號線和國道十六號線交口,指定了附近的一座廢屋爲交易地點。我立刻用對講機向搜查本部報告。本部急忙調查了現場地圖,並派去了兩名現場監視組的搜查員。」
「犯人在8點20分的時候又打了一通電話過來呢。」
「犯人問社長是不是真的帶了五億現金過來,社長回答說當然帶了。兩分鐘之後,我就收到了現場監視組的聯絡,說他們已經開始監視那間廢屋了。社長非常擔心,問我犯人會不會發現搜查員。我回答說現場監視組的搜查員都是訓練有素的精英分子,就是爲了在這種時刻登場的,請他放心。」
「然後在8點30分,車子到達了廢屋。」
「是的。那間廢屋和道路之間隔着一片田地,距離大概二十米,是幢破破爛爛的二層洋房。看上去已經荒廢有一段時間了。社長下了車,戴上手套,提起手提箱,非常不安地走進了田地。爲了不被犯人發現,我從後座底下起身,只是稍稍探出頭,看着社長的背影。他推開門,進了廢屋。
「可是社長進去了三十分鐘都沒有出來。我開始不安了。社長身上的微型麥克風的有效範圍只有幾米,我的耳機沒法接收到信號。所以萬一發生了什麼情況,社長是沒法及時告知我的。我聯繫了搜查本部,結果本部下令讓離廢屋較近的現場監視組的兩位搜查員新藤和金平先潛入廢屋打探情況,我也下車朝廢屋移動。
「進入廢屋後,發現先一步進來的新藤和金平都站在玄關旁的走廊處。走廊上有個手提箱,裏面裝着五億鈔票,可是社長卻不在附近。我們三人分頭尋找,把洋房翻了個底朝天。可就是沒找到社長。會客室、客房、廚房、書房、浴室、廁所、就連壁櫥裏都找了,但就是不見社長的蹤影。耳機裏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報告本部之後,本部亂作了一團。
「然後我們就去了外面,覺得社長可能已經不在廢屋裏了。到處找了一通之後發現,後門旁邊的小丘斜坡上有個防空洞。木門已經腐爛了,所以也不需要鑰匙。打開門,裏面一片漆黑。我們覺得社長有可能在裏面,便打開手電朝裏望。裏面是個十平米左右的空間,沒有人,但是藉助手電的光能看到對面還有一條路通往前方。似乎有冷風從那裏吹過來,應該是和外界連通的。我們打着手電沿着那條路走去,走了十米左右,又碰到了一扇門。稍微推開個門縫,冷風就灌了進來。打開門就來到了樹林之中,不遠處有一條兩車道的馬路。社長可能是穿過防空洞來到了這裏,我們立刻在附近展開搜索,但也沒有任何發現。
「犯人也許是在廢屋中留下了字條和手電,指示社長穿過防空洞到這來。也可能是直接潛入廢屋,把社長挾來了這裏。然後把社長帶上車,離開了。
「搜查本部立刻在周邊設卡問訊,想攔下帶走了社長的車輛,然而只是無用功。犯人大概早就帶着社長逃出搜查範圍了吧。然後在第二天,發現了社長的屍體……
「我明明一直離社長那麼近,卻還是讓犯人輕而易舉地就把社長殺害了。可是當時的我卻還沒有認識到自己的弱小與無力。這一點讓我悔恨不已。所以我主動加入了繼續搜查班,從搜查一課來到了品川警署。」
鳥井警部補的聲音非常苦澀。
「——我很理解。我也有過讓犯人從眼前逃脫,躲過了法律懲罰的經驗。」
警部補像是突然被引起了興趣一般,直直盯着聰。
「我還以爲‘赤色博物館’的人都是搞行政的,怎麼,你也在搜查領域待過?」
「——是。前段時間,我還是本廳搜查一課的成員。」
警部補的目光浮現出同情之色。
「這感覺肯定很不好受吧。你是什麼時候進的搜查一課?」
「三年前。」
「這樣啊。我爲了加入繼續搜查班來到品川警署是在四年前,正好錯過了啊。你是哪個系的?」
「第三強行犯搜查第八系。」
「第八系,系長是今尾正行嗎?」
「是的。您認識今尾系長?」
「他是我警察學校的同學。我們也是同期進入搜查一課的,他去了強行犯搜查系,我進了特殊犯搜查系。雖然不在一個部門,不過我們關係很好。現在還經常一起喝酒呢。」
不知道鳥井警部補有沒有從今尾那裏聽說他有個部下犯了重大失誤被貶職的事情啊,聰有些擔心。惴惴不安地偷瞄了幾眼警部補的表情,發現他看自己的眼神並沒有什麼變化。似乎是沒有聽說。聰鬆了一口氣,可是立刻又對感到釋然的自己惱火了起來。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如此怯懦的膽小鬼呢?
「非常感謝您的配合,要問您的問題就是這些了。」
聰懷着沉重的心情道了謝。
中島麵包公司的總部位於品川車站前,是一幢通體花崗岩材質的二十層大樓。
聰來到一樓大廳的接待處,說:「我是警視廳的人,和社長約好了兩點見面。」前臺小姐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緊張,趕忙答道:「這就給您帶路,請稍等片刻。」
不到一分鐘,電梯的門開了,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性社員目標明確地朝聰走了過來。說了一聲「請跟我來」之後,又自顧自地邁開了步子。這位大概是社長祕書吧,聰趕緊追了上去。電梯上到了二十樓。
或許是因爲領導層的辦公室都集中在這層樓吧,走廊上鋪了厚厚的絨毯,彷彿把所有的噪音都吸了進去。祕書推開了一扇堅實的木門,裏面是等待室。等待室的裏側還有一扇門。祕書敲了敲門,從門裏傳來了一聲「請進」。聰答道:「打擾了。」便推門走了進去。
一位身材高大體型健碩的男子從房間中央的書桌後起身走來。年近六十,穿着氣派的西裝,面容精悍,全身上下洋溢着灼人的自信。
「我是高木祐介。」
案發當時擔任專務的男人開口了,如今他已成爲中島麵包公司的社長。緋色冴子的下一道指示,就是來見這個人。
「我是警視廳的寺田聰。」
即使從搜查一課被貶職到了犯罪資料館,警視廳成員的身份是不會改變的,所以我並沒有說謊。聰在心裏唸叨着。這時他才驚覺自己正在退縮。以前在搜查一課的時候,無論面對怎樣的對手他都不會退縮。看來失去那枚搜查一課的徽章給他帶來的影響比自己預期的還要大得多。
「辛苦你了,請自便。」
高木祐介對着沙發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聰依言落座,沙發溫柔地承接住了他身體的重量。
「是不是搜查有了什麼新進展?前些天也有兩個搜查員來了我們這裏……」
聰心裏一驚,看來是繼續搜查班的人捷足先登了。
「很遺憾,沒有什麼新的進展。今天登門打擾是想再次確認一下您案發當晚的行動。」
高木祐介精悍的面容不快地扭曲了。
「——怎麼,警察還在懷疑我嗎?」
「不,並不是在懷疑您……」
「客套話就不必了。我很清楚警察一直在懷疑我。反正我都和亡故社長對立得那麼厲害了,肯定說明我們關係很惡劣對不對?社長去世後我接任了社長之位,就說明我有充分的殺人動機對不對?警察總是來這一套,已經問了無數遍無數遍我當晚的行動了。」
「詢問案件相關者的行動,是搜查的必要環節……」
「但不管你們再問多少遍,我都是有不在場證明的。社長遇害的時間段內,我正在和安田俊一君下圍棋。這一點警察已經向安田君確認過了,我的不在場證明應該是成立無誤的吧?」
「是的。」
「安田君車禍遇難之後,又開始有傳言說是我殺了安田君的。說是我讓安田君做的僞證,然後趕在罪行暴露之前把安田君殺了封口。但是安田君的死真的只是一場意外,這一點警察應該也很清楚了。」
「您說得對。」
「那樣的話,到底是爲什麼事到如今還揪着我不放啊。有空懷疑我的話,多花點功夫去追追別的線索不是更好嗎。」
這正是聰的心聲。高木的不在場證明有如銅牆鐵壁,應該不是真兇。聰提出即使再去見高木也基本不會有什麼新收穫,可是緋色冴子執意要聰去見他。
——你去問問,那晚高木和安田下的圍棋,是誰勝了?
緋色冴子如此吩咐。圍棋的勝者是誰,難道還能和案件有什麼關係不成?聰一頭霧水,猜不透她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
「高木先生,您和安田先生是圍棋棋友,每週六都要對弈幾局對吧。您二位發展成棋友的契機,好像是案發四年前公司內部組織的圍棋同好會,是這樣嗎?」
「是這樣沒錯。我因爲喜歡圍棋,所以立刻就入了會。但是會裏完全沒有人能下得過我,可能是慮及我在公司的地位,不敢全力以赴的原因吧。就在我覺得沒意思的時候,安田君入會了。他真的很厲害,第一盤棋就輕鬆地贏了我。我這才找到了棋逢對手的感覺。從那之後,我就經常去安田君的家裏找他下棋。當然我也邀請過安田君來我家,但他害怕到了我家會束手束腳,還是在自己家裏輕鬆自在。安田君離婚後一直獨居,所以的確是他那裏比較輕鬆。」
「因此,那天您按照慣例,8點25分的時候到了安田家。」
「嗯。我們和以前一樣,倒好威士忌就立刻開始對局。那天我狀態很好,所以落子很快。心情大好又多下了一局。最後一直下到11點多.。」
「兩局都是您贏了嗎?」
「對的。可以說是完勝了。贏得那麼酣暢淋漓還是頭一回。」
回到犯罪資料館的聰,把與鳥井警部補以及高木祐介見面的情況全都報告給了緋色冴子。
「——這樣啊,辛苦你了。」
「您也差不多該把自己的看法說給我聽聽了吧。」
「好吧。你坐。」
緋色冴子指了指館長室角落的破舊沙發。這個沙發和房間整體的簡約風格真是格格不入。聰剛一坐下,沙發就發出了泄氣皮球般的怪響。與中島麵包公司社長室裏的沙發相比,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個案件最讓我在意的一點,是被遺棄在廢屋中的那五億現金。難道說,犯人是留下信息讓社長去防空洞,同時特意囑咐他把錢留在廢屋的嗎?或者說犯人是自己潛入廢屋把社長帶到防空洞,又刻意沒有把錢帶走的呢?問題的關鍵在於,犯人爲什麼要這麼做。這一點讓我很糾結。」
「不是說了嗎,這五億元只是用來僞裝成企業恐嚇的幌子而已。沒什麼問題吧。」
「假如只是個幌子,爲什麼不做得徹底點?」
「誒?」
「真想用這五億元當幌子才應該把它從廢屋帶走。就這樣把五億元扔在那,不就暴露它其實只是個幌子的真相了嗎。相反,把它帶走的話,就根本沒人會往‘幌子’這方面想,這纔是幌子的真正作用啊。退一步說,就算它真的是個幌子吧,你覺得犯人會讓唾手可得的五億元眼睜睜從自己眼前溜走嗎?不管怎麼考慮,犯人都應該會把它帶走纔對。」
「好像的確是這麼回事……」
「對此,我是這麼想的。之所以把五億元留在廢屋,是因爲犯人沒法帶它走。」
「沒法帶走?什麼意思,是想說犯人手無縛雞之力,拎不動嗎?」
「不。就算犯人真的手無縛雞之力,那讓社長拎着不就好了嗎。」
「也是。」
「說到底,犯人爲什麼不把這五億元帶走呢?仔細想想的話會發現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其實根本沒有人通過防空洞離開了廢屋。」
「等一下等一下。什麼‘根本沒有人通過防空洞離開了廢屋’啊,社長不就通過防空洞離開廢屋了嗎!」
「剛纔已經說明過了,那樣的話,五億元就不會被留在廢屋裏了。這麼說吧,五億元還在廢屋裏,就說明社長根本也就沒有離開廢屋。」
「——沒有離開廢屋的話,去哪了?您是想說在屋子裏藏起來了嗎?聽好了,監視着現場的三個搜查員可是把廢屋翻了個底朝天哦。如果社長藏在廢屋裏的話,肯定會被發現的。」
「說得對。肯定會被發現的。可是有一種情況例外。」
「例外?」
「那就是,社長他,變成了監視着現場的搜查員。」
聰覺得緋色冴子一定是瘋了。
「——社長變成了監視着現場的搜查員?開玩笑吧。另外兩名搜查員肯定會注意到的啊。再者說了,原來那個搜查員又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那我糾正一下說法——監視着現場的一名搜查員一人分飾兩角,先是裝成社長進入廢屋,然後解除變裝,再以搜查員的身份出現。」
「一人分飾兩角?」
「社長進入廢屋的時間是晚上8點30分,周圍一片漆黑。而且社長可能還戴着眼鏡和用來防止花粉症的立體口罩。想假扮成社長是完全有可能的。」
「您是說從雷克薩斯上下來,走進廢屋的那個社長是贗品?」
「沒錯。而且,有條件變裝成社長的人只有一個,就是一直在那輛車上的鳥井警部補。」
「鳥井警部補嗎……」
「那輛雷克薩斯自從晚上7點駛出社長家,就一直有追蹤組跟在後面。所以想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停車換人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說,在雷克薩斯開出社長家的那個時刻,社長就已經不在車上了,駕車的是僞裝成社長的贗品。」
「晚上7點,社長就已經被調包了嗎……」
「按鳥井警部補的話說,7點差5分的時候,社長拎着裝有勒索金的手提箱,和他一起前往車庫。他還提到當時只有他們兩人在場。就是在那時,鳥井警部補迅速地戴上假髮、眼鏡和立體口罩,變裝成了社長。回想一下社長身上的衣物吧,是不是有一件外面是綠色迷彩,裏面是黑色的雙面夾克?社長當時是把它套在西裝外面的,黑的一面朝裏。恐怕當時鳥井警部補的西裝外面也套了一件相同的夾克,只不過黑的一面是朝外的。這樣一來,鳥井警部補只要把夾克翻個面,就能僞裝成社長了。接着,社長把手機交給鳥井警部補,後者坐上駕駛座,駕車出了車庫。
「鳥井警部補是搜查一課特殊犯搜查一系的主任,每當有綁架或者企業恐嚇案件發生時,他都會藏在送錢給犯人的車輛上,向搜查本部傳達現場的狀況。這是他的重要使命。所以在這起案件中,他事前就已經十拿九穩地預測到自己會被分配與社長同乘雷克薩斯的任務。
「雷克薩斯剛開出社長家,追蹤組的車輛就跟在了後面。在夜晚想要看清前車內部的情況本身就非常困難了,加之開車的‘社長’還戴着立體口罩,追蹤組的搜查員根本就不會意識到那個人不是社長,而是他們的同事鳥井。況且,又有誰能想到他倆在車庫裏玩了個變裝的把戲呢?其實晚上7點開車出發這條指令本身,就是爲了變裝不被輕易識破而下達的。
「另外一邊,社長在車庫目送雷克薩斯開走之後,自己也悄悄地溜了出去。雷克薩斯離開了社長家,也帶走了警方絕大部分的注意力。沒人注意到這個離開的身影。
「變裝成社長的鳥井警部補一邊開着車,一邊還得和搜查本部保持着聯絡。爲了讓本部覺得社長確實在駕駛座開着車,他得經常裝成在與社長對話的樣子,說些諸如‘您還好吧?’‘冷靜一點’之類的臺詞。時不時地還問問社長‘我們正在往哪開?’給人一種他真的躲在後座底下的錯覺。」
「但是,這真的可操作嗎?如果想一邊開車一邊用無線對講機和本部聯絡的話,就得一隻手握住方向盤另一隻手拿對講機啊。追蹤組的搜查員看到社長這種動作不會覺得可疑嗎?」
「你應該還記得吧,‘社長’可是戴了立體口罩的。鳥井警部補把無線對講機的手持話筒取了下來,藏進了立體口罩膨起處的內部,對講機的本體則藏在夾克衫下。這樣就可以雙手握住方向盤的同時聯絡搜查本部了。話筒的大小完全可以藏在口罩裏,而且車內很昏暗,從外面是不可能發現話筒與對講機本體之間那根電線的。這個立體口罩一方面爲變裝成社長提供了方便,另一方面又創造了能夠一邊開車一邊聯絡本部的環境,真是一石二鳥。我在證物中看到這個立體口罩的時候,就察覺到它的巧妙之處了。」
聰回憶起了本案的證物被搬到助理室時,緋色冴子目不轉睛地盯着證物看的情景。現在想來,當時吸引了她的目光的,正是這個立體口罩吧。
「的確,這樣一來的話,好像就真的能一邊雙手握方向盤一邊用對講機說話了……」
「7點10分犯人打來電話的時候,‘社長’似乎接起了電話和犯人進行了一番交談,但實際上什麼都沒有說。如果他說話的話,搜查本部就能通過無線對講機的話筒聽見鳥井警部補的聲音了。同理可知,犯人其實也沒有說話。因爲手機的聽筒是貼在鳥井警部補的耳朵上的,距離口罩裏的話筒並不遠,如果犯人開口說話的話,聲音也會被話筒收到,然後傳到搜查本部去。明明是鳥井警部補的無線對講機,卻收到了犯人的聲音——這樣一來,鳥井警部補僞裝成社長的事實恐怕就會暴露了。所以在當時,電話只是保持了一定時間的接通狀態而已,兩邊都沒有人說話。
「‘社長’與犯人通話結束後,放下手機繼續開車。然後再以鳥井警部補的身份,一邊駕駛一邊向搜查本部報告剛剛社長與犯人的通話內容。開着車的‘社長’在立體口罩下正用鳥井警部補的聲音與總部聯絡,對於這一點,跟在車後的追蹤組的搜查員們可謂渾然不覺。
「鳥井警部補就這樣用社長的姿態和自己的聲音一人分飾兩角,營造出了社長還在車中的假象。在這段時間裏,真正的社長正朝着別的地方進發。」
如此說來,難道鳥井警部補描述的社長在車裏的樣子全部都是謊言嗎?
「那麼,給開着車的‘社長’打電話的犯人,自然就是目送車子離開後別有計劃的社長本人了。我也考慮過是不是在鳥井警部補和社長之外還存在着第三名犯人,由這個人負責打電話的任務。但是仔細想想之後覺得不大可能,僅僅爲了打電話這種小事就增加一名共犯是十分愚蠢的。共犯者必須越少越好。這樣想來,還是認爲打電話的是社長自己比較妥當。
「犯人在2月21日晚上7點10分給社長的手機打來電話之前,完全沒有任何聯絡。本來我們覺得這是因爲犯人害怕自己打來電話的話聲音會被錄音裝置錄下。其實也不盡然。在車子離開社長家之前的階段,能以犯人的身份給社長的手機打電話的人就只有鳥井警部補一個。可是他也駐守在社長家中,不可能躲開其他搜查員的目光給社長打電話。只能等到車子出發,鳥井警部補扮演社長,與真社長分頭行動後纔有打電話的空間。
「如果真有第三名犯人的話,就不需要這麼麻煩了。他完全可以在鳥井警部補的協助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打來電話。從這一點也能反推出,犯人只有社長和鳥井警部補兩個人。」
「要是給‘社長’的手機打電話的真的是社長本人的話,豈不是說明那部預付費手機的移動軌跡並非犯人的行動路線,而是社長的行動路線了?」
「沒錯。那部預付費手機撥打了三個電話,7點10分在大井,8點10分的時候在國分寺市,8點20的時候在國立市。也就是說,社長的行動路線是從大井到國分寺市到國立市。社長的家在山王,離大井很近。7點前後悄悄離開自宅的社長在7點10分到達大井是非常合理的。」
「難道說,對中島麵包公司的恐嚇,根本就是社長自導自演的嗎?」
「嗯。社長表面上是去送勒索金給恐嚇者,實際上卻偷偷地做了別的事情——也就是說,針對中島麵包公司的恐嚇,根本就是爲了給社長製造不在場證明的障眼法。」
「可是,障眼法的話,有必要做到這個程度嗎?往自家生產的麵包裏放針也太過分了吧。拜其所賜,中島麵包公司不得不回收商品並中止販賣,損失相當慘重。這樣想想的話,目的和手段之間未免有些失衡吧?」
「你說得沒錯,我也覺得目的和手段有些不對等。這點我們先放放,之後再討論。眼下需要確定的是,社長到底要利用這個不在場證明做些什麼。考慮到不在場證明的複雜和龐大,社長要做的事情應該也很驚人。除了殺人之外,實在是不做他想。」
「——殺人?」
「社長的計劃是,在殺人之後悄悄返回家中,等鳥井警部補的車開回來,兩人在車庫再次換裝,以原本的社長和警部補的姿態在搜查班的面前出現。警察做夢都不會想到,開車運送五億元現金的社長還能分身有術地去殺了個人。這就是他們的詭計。
「讓鳥井警部補把裝着五億日元的手提箱放在廢屋,然後恐嚇事件最終以犯人沒有出面拿勒索金而告終——如意算盤倒是打得挺好。
「然而,兩人在執行計劃的途中遭到了完全沒有補救餘地的變故。社長被他想要殺害的目標反殺了。」
「反……殺?」
「是的。臨死之前,社長用預付費手機給警部補打了個電話,告訴他發生了意外。犯人最後打給社長手機的電話是8點20分,應該就是這個時候發生的事了。
「按鳥井警部補的話說,在8點20分打來的電話裏,犯人問了社長‘五億元現金,確實是帶過來了吧?’仔細想想,不覺得這個問題很不自然嗎?此時距離社長開車出門已經有一小時二十分鐘了。如果犯人真的想要確定社長是否帶了勒索金,爲什麼不在社長剛剛出發的時候問呢?已經出發一小時二十分鐘了再特意打個電話過來問有沒有帶錢,有這個必要嗎?簡直莫名其妙。所以說,8點20分的這通電話,其實是計劃外的產物。是遭到了反擊的社長打過來通知有意外發生的無奈之舉。鳥井警部補接到電話以後不得不向搜查本部通報內容,情急之下才編造出了這麼一個破綻百出的對話。
「得知社長遭到了反擊的鳥井警部補,一邊繼續駛向廢屋,一邊思考着對策。事到如今已經沒法再繼續僞裝成社長了,因爲社長的屍體遲早會被發現。如果在社長的死亡推定時間之後還裝成社長的樣子的話,等於暴露了這個活着的社長根本就是個贗品。雪上加霜的是,有條件僞裝成社長的,就只有與社長同乘一輛車的自己了。那麼,現在該怎麼辦纔好?
「走投無路的鳥井警部補的腦海中,閃過了要利用廢屋旁的防空洞的念頭。以社長的身份走進廢屋,然後解除變裝做回自己,然後等待機會。想必搜查本部會逐漸生疑,然後派遣現場監視組的搜查員進屋查看情況。當然這項任務也有可能落到自己頭上,但是他本應乘坐的雷克薩斯與廢屋隔着一片二十米的田地,而現場監視組的兩人就在廢屋附近埋伏着,還是指派他倆進屋的可能性更高。然後他就躲在門後的陰影處,等待兩名搜查員經過,再出現在門口,裝成剛剛下車過來的樣子。然後再旁敲側擊地引導他們認爲,社長不在屋中,是因爲已經從防空洞離開了……
「雖然風險很高,但除此之外已經沒有方法能幫助他脫離窘境了。
「鳥井警部補裝成社長,提着裝有五億元的手提箱走進了廢屋。無需多言,他此時一定戴上了手套。手提箱最終是要被遺棄在廢屋中的,搜查組之後必然會調查手提箱上的指紋。如果在本該由社長提着的手提箱上檢測出了鳥井警部補的指紋,那可就糟糕了。
「進入廢屋之後,他立刻解除了社長的變裝,把假髮、立體口罩、眼鏡這些東西全都塞進了口袋。然後把雙面夾克翻了個面,由代表社長的綠色迷彩變回了代表自己的黑色。
「這期間,鳥井警部補還時不時地用對講機和搜查本部聯繫了一兩回,發揮演技,彷彿他此時還藏在雷克薩斯的後座底下。
「搜查本部許久沒見社長出來,開始生疑,正如鳥井警部補所預想的,派遣了離廢屋更近的兩名現場監視組的搜查員先行進入廢屋打探情況。鳥井警部補便按計劃潛伏在門後的陰影裏,等兩人經過後再找準時機出現在門口,裝作剛剛從車上下來趕到這裏的樣子。」
「唔,這邊大致是明白了啦。那麼,社長想要殺的那個人——也就是最終反殺了社長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想想社長那部預付費手機最後一次通話的定位——那是受到反擊的社長打電話給鳥井警部補通報情況的地方,記得嗎,是在國立市。案發之後死於交通事故的安田俊一的住處,也是在國立市。」
「您是說,是安田反殺了社長?」
「沒錯。當晚8點10分,社長在國分寺市境內用預付費手機打了電話之後便趕往國立市,造訪了安田俊一的住所。社長一進入安田俊一家中,便掏出小刀襲擊安田俊一,然而卻遭到了安田的反擊。社長在用預付費手機告知鳥井警部補自己被反擊受傷之後就斷了氣。之前也說過了,這個電話就是8點20分犯人打給社長手機的那個。沒過多久,8點25分,高木祐介爲了找安田切磋圍棋而登門拜訪。安田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招待了高木祐介,兩人一直下棋下到了11點多。社長的屍體就藏在家中,安田儘管臉上風平浪靜,心中卻早已慌作一團。高木祐介說他當晚狀態很好兩戰兩勝,其實恐怕是因爲剛剛殺了人的安田正處於嚴重的動搖之中,根本無心戀戰吧。不過,託高木造訪之福,安田的不在場證明也同時成立了。」
原來如此。高木祐介8點25分到11點之間一直在和安田下圍棋,這樣一來有不在場證明的人不止是高木,其實還有安田。
緋色冴子提出要進行再搜查之後,特意指派聰去見了高木祐介。原來並非是在懷疑高木,而是懷疑和高木共享了不在場證明的安田。追問兩人棋局的勝負也是因爲如果安田真的出於衝動而殺了人——哪怕只是因爲防衛過當——那麼他心中的動搖一定會體現在棋局之上,對勝負產生影響。
「深夜,高木祐介回家之後,安田開車載着社長的屍體,運到荒川河岸棄屍。恐怕是鳥井警部補打電話給安田,威脅說我已經知道殺害社長的人是你了,然後逼迫安田這麼做的。因爲對於鳥井警部補來說,如果不知道社長屍體的下落的話,一定會非常不安。更何況,那部預付費手機還在社長身上,這迫使他不得不參與社長屍體的處理。如果預付費手機在社長的屍體上被發現的話,就說明它的使用者其實是社長,換言之,給駕駛雷克薩斯的‘社長’打去電話的‘犯人’,不是別人,正是社長本人。
「順帶一提,這也就一併解決了爲何犯人要把社長的手機帶走的問題。社長把手機交給了變裝成自己的鳥井警部補,所以說在社長被反擊身亡的時候,手機根本就不在他身上。根本就不是被犯人帶走了。
「之後,安田死於交通事故。出事前的安田一直陷於神經衰弱的狀態,恐怕也不是因爲他身爲營業部長,要爲控制恐嚇事件的影響四處奔波而導致的。真正的原因或許是殺害了社長的罪惡感吧。」
「但是,我還有些地方沒有搞懂。中島社長到底爲什麼要殺安田俊一呢?鳥井警部補又是爲什麼要給社長做幫兇呢?社長與警部補之間好像也沒有什麼交集啊。」
「在恐嚇信送來之前,社長和警部補的確是沒有交集的。但是恐嚇信送到之後,作爲受害企業的社長與刑警,交集就產生了。這樣一來,社長和鳥井警部補想要殺害安田的理由,也應該是在恐嚇信送到之後產生的。動機產生的時刻,安田,社長與警部補應該同時在場。這就讓我想起了,安田身爲營業部長,要和社長以及特殊犯搜查系的搜查員一起開車去各個發現了被放進鋼針的麵包的超市進行現場檢證的事情。可以確定的是,在前往目標超市的時候,是由特殊犯搜查系的搜查員開着警車帶社長和安田去的。那個搜查員,有沒有可能就是鳥井警部補呢?這樣的話,我能想到的就是,這輛警車會不會肇事逃逸了呢?」
「——肇事逃逸?」
「鳥井警部補請求社長和安田對這起意外事故保持沉默。由於開車的並非自己,加上現在又是恐嚇事件的關鍵時期,萬萬不能再給中島麵包公司的形象抹黑,兩人就答應了警部補的請求,成爲了肇事逃逸的共犯者。而且在那之後,還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去超市進行了現場檢證。
「然而,安田俊一後來良心發現了,沒法再繼續沉默下去,便勸說社長和鳥井警部補自首。這樣下去的話一切就全完了,鳥井警部補和社長兩人商量了一下,於是決定利用這次的企業恐嚇事件製造不在場證明,將安田滅口,以絕後患。所以,他們寄出了第二封恐嚇信。」
「什麼?第二封恐嚇信?不是第一封嗎?」
「沒錯。你之前不也提出了嗎,光是爲了製造不在場證明,就往自家的麵包裏放針,這手段和目的之間未免有些失衡。確實,真的有些失衡。這樣的話,還是假設往麵包裏放針並寄出第一封恐嚇信的不是社長會更爲妥當。鳥井警部補和社長只是搭了這起恐嚇事件的便車,寄出了第二封恐嚇信而已。
「鳥井警部補作爲搜查本部的一員,第一封恐嚇信使用的信紙、信封、打印機型號乃至使用的字體與排版,這些信息必然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對他而言,模仿出第二封毫無破綻的恐嚇信並沒有什麼難度。
「第一封恐嚇信裏雖然寫了要支付五億元現金,卻並沒有提到支付的方法。第二封恐嚇信才終於給出了具體指令。如果兩封都是出自同一犯人之手的話,分成兩封信寄過來實在有些畫蛇添足,直接在第一封信上寫清楚不就好了?因爲分成兩封信完全沒有必要,所以應該認爲這兩封恐嚇信是來自不同的犯人——寄第二封信的人想要利用這起事件。而且這第二封信的體裁與第一封信完全一致,說明寄信人一定出自搜查本部之中。」
「原來如此……」
曾經浮現在聰腦海裏的那些對緋色冴子能力的疑惑,如今已全被拋到了九霄雲外。雖然她並非搜查一課的成員,但絕對是數一數二的搜查官,說是天才也不爲過。只是她的交流溝通能力確實存在欠缺,不大適合擔任調查問訊之類的工作……
「我認爲,寄出第一封恐嚇信的犯人沒寫支付方式的原因是他根本就沒想着要什麼勒索金,純粹是想噁心噁心中島麵包公司纔在麵包裏面放針並寄來恐嚇信的。可是沒成想卻出現了第二封恐嚇信,而且三天後社長遇害,大衆媒體一致認爲恐嚇者是真兇。他肯定是被嚇到了,所以才一直保持沉默。事到如今再想去追查寄出第一封恐嚇信的犯人恐怕是沒什麼指望了……」
兩天過去了。
助理室,聰正一如往日地在給證物貼標籤,然後錄入相關信息。突然,手機響了。一看屏幕,是今尾正行打來的電話。他是第三強行犯搜查第八系的系長,聰以前的上司。發生什麼事了嗎?聰帶着些許緊張,接起了電話。
「您好,我是寺田。」
「今早,鳥井警部補提交了辭呈。」
今尾開門見山地說。
「什麼?」
「昨天晚上,鳥井來了我家。跟我說他是十五年前中島麵包公司恐嚇暨社長殺害案件的兇手。」
聰想起來,鳥井警部補曾說他和今尾是警察學校的同學,關係很好。
「這不是鳥井當年負責的案件嗎?我不明所以,就問他詳情。然後那傢伙就把十五年前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訴我了。我問他怎麼現在又提起這件事了,乾脆就這麼一直沉默下去讓它石沉大海不就好了?他才告訴我,你的館長給他打了電話,完美地還原了當時的真相。你們館長撂下一句讓他兩天後自己去見督察之後就把電話掛了。然後他和我說,他連辭呈都寫好了。」
聰呆呆地握着手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當然,當然了,鳥井的所作所爲是無法寬恕的。但那傢伙真是個很優秀的刑警啊。我們是同期,也一起爲事業打拼過。他太熱心於工作,沒法兼顧家庭,後來和妻子離婚了。那時候女兒還很小,撫養權理所當然地判給了媽媽。而且女兒根本就不想見他,那傢伙當時別提多失落了。這件事就發生在十五年前那起案件之前。鳥井之所以惹了那麼大的禍,恐怕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聰沉默着。
「那傢伙現在一個人住。見不到已經成年的女兒。刑警工作就是他生活價值的全部了。可現在就連這個都被你的館長剝奪了。那個吊車尾的精英派完全不知道鳥井的優秀之處,只是爲了打發自己的空閒時間就把他送上了刑場供人羞辱。而你則是她的幫兇。聽好了,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顛倒黑白。」
「顛倒黑白?也許吧。不過,我不可能原諒你。你還盤算着哪天回到搜查崗位來吧?沒戲!本來你肯老老實實地待在‘赤色博物館’的話,我或許還能考慮考慮放你回來。現在你居然和那個吊車尾的精英派沆瀣一氣,真是氣數已盡啊。只要我還在這裏,你就別想回來了。」
「……你沒這麼大的權力。」
「別小看老子。總之你肯定是回不來了。你就帶着沒法回來的絕望,在這個破地方一直待到腐爛發臭,然後悲慘地辭職吧。」
電話掛斷了。
良久,聰都沒有把手機從耳邊放下。他突然擡頭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隔壁館長室的門已經打開了,緋色冴子正專注地望着他。冷峻而勻稱的面龐比平時更蒼白,甚至有些發青。
「——對不起。」
鮮紅的嘴脣微微張了張。看來她是聽到剛纔和今尾正行的對話了。
「不必。館長您沒有需要道歉的地方。發現事件的真相,並將其公之於衆,本來就是警察的使命。」
「……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
「那麼……以後你還會和我一起工作嗎?」
「當然了。」
這一刻,聰第一次在她的臉上看到了笑容。雖然有些笨拙,但卻是真正的笑容。
謝謝,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