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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7 病貓之日

水銀蟲 by 朱川湊人

2020-2-1 18:28


「那,我先告辭了。」
辦公室的時鐘剛過六點,八重樫便闔上了資料夾道別。窗外已是一片暗黑,拉開百葉窗的玻璃窗面,看見的正是以半透明昏暗色調映著室內的光景。
「今天晚班大約有五個人,沒問題吧?」
「是的。」
坐在斜對面座位的高宮千尋,迅速地拿下金邊眼鏡,特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回答。五十好幾的資深館員,是這所大學圖書館裡資歷最老的職員。長髮在腦後紮成一束,用絲絨的緞帶綁起,看來相當優雅。以女性來說身高算高的,眼睛的高度和八重樫不相上下。
「五個人都嫌太多了。」
現在這個時期,學生們只把圖書館當作自習的念書場所,也不會有什麼緊急的突發狀況,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杉田先生那邊,要怎麼回答好呢?」
「啊,你是說要買全套︽近世浮世繪大全︾那件事啊?」
從座位上起身,把置物櫃裡拿出的圍巾圍在脖子上,八重樫答道。
「為了保險起見,請他再等一等。與其勉強用今年度剩下的預算買,不如等到明年度,我們會比較好處理。」
「時間上,可能有點困難。」
「這也沒辦法。畢竟,叫我們去配合二手書店,這也不太合理啊!」
杉田這位近代文學講師,在常去的二手書店發現了一套作家親筆書寫的浮世繪相關研究書籍,但是金額太高自己買不起,所以希望大學圖書館能購買……大致是這麼回事。不過在這個時期預算都已經用得差不多了,現在提出要求,館方也不能照單全收。二手書店方面因為另外還有人希望購買,所以好像也正在催促著校方下決定。
「畢竟是自己的研究要用的書,其實,不是應該一咬牙、自掏腰包的嗎?」
「這也沒辦法。畢竟講師薪水微薄,這金額他實在負擔不起吧!」
聽到八重樫的話,高宮浮起一抹優雅的微笑。如此清秀的婦人,想必年輕時一定更……舉手投足的溫柔,讓人自然有這樣的聯想。個子既高又纖瘦的人,看起來總覺得很有鶴的味道。
「在這裡待久了就會知道,要做學問,最後還是少不了錢。」
披上大衣,八重樫笑著。
在這所G大學圖書館工作,至今已經快滿十年。因為自己具有圖書館員資格,再加上是前任學長親戚這兩個優勢,讓他在三十五歲上下就已經獲得綜合部長這個少見的頭銜。
這裡的館長就像個裝飾品,因此綜合部長這個職位,可以說是圖書館實質上的館長。不過說穿了只是一所沒有多久歷史的小規模私立大學圖書館,在這裡當上館長,從外界的眼光看來,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多高的職位。
「那我就先告辭了。」
圖書館開放的時間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因此在這裡工作的人分成早班和晚班兩輪。原則上八重樫上的是九點到六點的早班,在這個陷入不景氣許久的時代裡,他始終都和加班或者假日上班無緣。
八重樫走出辦公室,穿過沒有人聲的走廊,從建築物側邊的員工專用門走出去。
校園裡一片黑暗沉寂。平常這個時間總是會有輕音樂社或爵士樂研究社的樂器聲響,不過畢竟正值期末考前,最近並沒聽到音樂聲,因此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身處在人煙罕至的深山裡。
不過一穿過大學後門,沉靜風景便隨即換了一副模樣。
G大學校園位於市中心的高地,周圍是商業區。只要一走出門外,眼前就有許多閃爍璀璨光芒的大樓和餐廳招牌。再走過一個街口轉進小巷裡,兩旁密集地開著好幾家學生們聯誼最愛去的居酒屋。穿過這條路到車站,是最快的路徑。
「八重樫部長。」
正快步走著的八重樫,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是個年輕女性的聲音。
一回頭,原來是館裡的部下會田奈緒子,正揮著手跑過來。自己整理東西準備回家時,她明明還開著電腦在工作啊……
「是會田小姐啊,怎麼了?」
聽到有人這樣大聲喊自己的名字,讓他覺得很難為情,不知不覺口氣比平常更冰冷嚴肅。
「我也正要回家……請讓我跟您一起走到車站吧!」
奈緒子兩年左右前大學畢業進了圖書館工作,所以現在應該只有二十三、四歲吧。但是以這個年齡看來,她卻還很孩子氣,難道這年頭二十來歲的女性,都是這樣的嗎?八重樫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於是只好兩人並肩一起走向車站。
「天氣還真冷耶!部長怎麼樣?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車站附近有一間最近已經很少見的舊式咖啡廳。八重樫瞄了手錶一眼後,輕輕點了頭。和部下之間有良好溝通,也是工作的一環。二十分鐘左右,應該不礙事吧?
實際上,他們在咖啡廳裡待了將近四十分鐘,他回到家時已經快要八點了。他住的大廈靠近護國寺,樓高十一層。手裡提著剛剛順路在超市買東西的塑膠袋,走進電梯。
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會想著同一件事!綾子今天是不是還好好活著呢?
八重樫的家是九樓的邊間。他沒按門鈴,自己拿出鑰匙來開門進了家門。玄關和相連的廚房沒有開燈,但客廳的電視開著,只見在一片黑暗之中,閃動的泛藍光影。
「我回來了。」
他一邊打開家裡的燈一邊前進。廚房餐桌上有吃了一半的奶油麵包放在袋子裡,八重樫自己早餐用過的盤子,也仍然大大方方地躺在水槽裡。不過,打開了電視的客廳裡,卻看不到妻子的身影。
「綾子。」
他叫了妻子的名字後,從臥室傳來了微小的呻吟聲。進房一看,妻子正躺在窗簾大開的臥室床上,全身從頭包著棉被,只露出一張臉來,姿勢很是奇怪。
「我回來了……身體覺得怎麼樣?」
打開床邊的檯燈,綾子好像連動一動眼球都很辛苦,相當緩慢地望過來。八重樫反射性地察覺,狀況應該很糟糕吧!
「對不起。」
綾子沒有回答八重樫的問題,只道了歉,又將臉埋進棉被裡。
「吃藥了嗎?」
「吃了……可是沒有用。」
「這樣啊!」
綾子得的是重度憂鬱症。
今天早上離家的時候看起來狀況還不錯,看樣子後來又不行了吧!這種時候,要是綾子自己能做出判斷,打電話請岳母過來就好了,但是期待她做出這種務實的判斷,是不太可能的。
八重樫隔著棉被拍了拍妻子的背,靜悄悄走出臥室。這種時候最好的方法,就是先不管她。
他在客廳換了衣服,一邊看電視一邊吃著從超市熟食賣場買來的便當。他也買了綾子的那一份,但她現在應該不想吃吧!
(是不是該換種藥看看呢?)
咬著油膩的油炸菜餚,八重樫正思考著,說不定該考慮讓她再住院了。
「部長的夫人,是什麼樣的人啊?」
他突然想起大約一個小時前,在咖啡廳和會田奈緒子的對話。
「什麼樣的人,她……很普通啊!」
自己笑著回答。綾子當然也有普通的時候,這句話不盡然是謊話。
「呵呵呵,我上次不小心聽說了,以前好像是念我們學校的英文系吧!」
「是啊!」
「那,你們是念書的時候認識的囉?」
「那倒不是。我到圖書館來的時候,我太太已經畢業了,有點像交接一樣。不過,這種巧合也滿有意思的。」
聊著聊著,他回想起相遇時的綾子。
遇見綾子,是在一次朋友安排的餐會!其實就是聯誼。那時候綾子是市內公立國中的英語教師,自己在G大圖書館工作剛進入第二年。
八重樫雖然不是畢業於G大,但這個巧合顯然對縮短兩人間的距離,發揮了重要的功效,兩人馬上情投意合,很快就成為情侶。
那時候的綾子,既年輕、又天真、又開朗。
雖然有心思比較細膩的地方,但當時怎麼也不會想到,還不到十年,她竟會變成現在這種狀態。
搞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種局面呢……有時候,他也不禁會這麼想。
聽說憂鬱症這種病,每個人都有可能罹患,也不一定會有什麼決定性的導火線。但是,沒有患病的人,確實占了壓倒性的大多數。
「尊夫人可能太過勉強自己了吧!」
之前和綾子到醫院去時,醫生趁著綾子不在時這麼說過。那時候綾子是三年級的導師,每日都忙到疲憊不堪。
「老師這種職業的壓力,其實遠比一般人想像的沉重。實際上,我的病人裡就有很多都是老師。」
缺乏經驗的自己並不太了解,只好接納醫生的說法,告訴自己,或許真是這樣吧……
「總之,請盡量不要說出或是做出會造成她心理負擔的事,對憂鬱症患者來說,這種壓力就是最大的剋星。記得千萬不要對她說﹃加油﹄喔!」
聽著醫生講解如何與憂鬱症患者相處,八重樫頓時覺得自己無路可走。身為丈夫,雖然很想鼓勵生病的妻子,但是竟然被要求不能這麼做,這麼一來自己究竟該怎麼辦呢?
「請盡量自然地跟她相處,您說不定會覺得夫人很懶惰,不過這也是病症的一種,所以請不要讓她發覺你生氣,或是不愉快。」
實際體會到醫生描述症狀的日子,很快就來了!綾子不管有沒有出門工作,幾乎都不再做家事,經常看她躺在沙發上。
八重樫並不認為家事應該全由妻子負責,他反而覺得,兩個人都在外工作,所以自己甚至應該分擔多一點。
但是,得了這種無法努力的病,對妻子來說所有的道理都失去了意義。房間裡永遠散亂沒有整理,餐具也永遠堆在水槽裡,垃圾袋的數量只增不減。
要是忍不住抱怨兩句,綾子只會反覆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不過也不真的動手收拾,結果所有家事都落到八重樫肩上。
即使如此,他還是努力了好幾個月。
為了多了解妻子的病,他自己曾經閱讀相關書籍熱心學習,也因為他深信綾子總有一天會回到以往的樣子,他也曾帶她到醫院、讓她住院。病情雖然時好時壞,他還是相信終究會好轉。
打碎他這希望的,是綾子經常低聲喃喃念叨的一句話:「我好想死」。
每次從妻子口中聽到這種不祥的話,八重樫就覺得自己狠狠被打敗了。自己的努力和體貼,好像一點用都沒有,自己幾乎都要染上一樣的病了。
「您和夫人一直很甜蜜吧?」
所以,在咖啡廳聽到會田奈緒子半是逗弄的問題時,八重樫甚至無法輕輕點頭帶過,只能淺淺一笑。

第一次看到那個奇妙的男人,就在幾天以後!在大學圖書館地下二樓詩學書架前。
八重樫雖然是實質上的館長,但是他每天一定會巡視圖書館裡好幾次。不過,說是巡視,倒更像是散步。
整天面對辦公桌工作總感覺很沉悶,但也不能堂而皇之走出館外,所以,如果覺得工作效率不太好的時候,他便會從地下二樓到地上四樓,走遍圖書館內,也順便警告在座位上聊天影響他人的學生。
首先從辦公室所在的二樓開始,接著是一樓、地下一樓。或許是考試將近,座位上的學生們大部分都很認真在念書,看到這樣的他們,也覺得有幾分可愛。
走到地下二樓的書庫,正好看到會田奈緒子要將學生歸還的書放回書架。
「部長……在巡視嗎?」
看到八重樫出現,奈緒子懷裡抱著十本左右的書就這樣走上前來,小聲跟他說話。
這張掛著溫暖笑容的臉,竟讓他想起昔日的綾子。她們的長相並不特別像,為什麼會這樣想呢……
「考試前大家都好用功,真不錯呢!」
「那是當然啊!」
他突然在奈緒子抱著的書裡,看到一本福永武彥的︽草之花︾。記得學生時代曾經讀過,他一時覺得懷念,想伸手去拿,奈緒子卻一邊動著兩手上臂取得平衡,一邊發出誇張的聲音。
「哎呀……不可以這樣喔!部長。」
「啊?不是,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生怕自己碰到了哪裡,他有點慌了起來。
「真是的,您幹什麼這麼緊張啊。」
一邊說,奈緒子眼珠往上方望著,笑了起來。
啊,沒錯……他想起來了。笑的時候收緊下巴眼珠往上看,就是這個習慣和綾子很。
綾子自然的笑臉,不知已經多久沒看過了。狀況稍微好一點的時候,為了討丈夫開心,綾子也會露出勉強的笑臉,但是那笑容就像撲克牌裡的鬼牌一樣,只有嘴角勉力往上揚!看了,反而是一股悚然。
「來得剛好,部長,幫我把這些書放回書架去吧!」
她不知道在想什麼,奈緒子突然把自己懷裡的書堆交給八重樫。
「我還有好多書要歸位嘛……這剛好讓你轉換一下心情啊!」
「真是說不過你。」
他一邊苦笑一邊接下了書。這時候兩人的手自然地重疊,那一瞬間,奈緒子抬起頭來看著八重樫。
「那就拜託您了。」
奈緒子推著停放在書庫角落的推車,進了電梯。八重樫一直看著電梯門關上,才低頭盯著自己的手。
想想,這一年多以來,都沒有碰觸過女性的肌膚。綾子的肌膚因為吃藥的影響相當粗糙,再加上她連洗澡都覺得麻煩,所以狀態相當糟糕。至少,已經糟到引不起他想要碰觸的慾望。
「且問君……此愛終期,為何時……」
書庫的某個角落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八重樫嚇了一跳,覺得胃都抽緊了一下。
「正是嫩苗萌芽日……新焰焚卻,舊情意……」
好像是在朗讀詩本吧。這個書庫裡並沒有閱覽用的座位,所以並不需要太嚴格要求學生保持肅靜,但是這樣大聲朗讀,還是非常沒有常識的行為。
(到底是誰?)
抱著奈緒子交給他的書,八重樫走向聲音的來源。
「無須惆悵且開懷,再揭新頁迎佳時……」
詩學書架前,站著一個身高很高的男人,他正打開一本深綠色封面的書,很得意地朗讀著。黑色外套加上黑色襯衫、黑色長褲配著黑色鞋子,從頭到腳都是一身黑的男人。髮型是微捲的長髮,以前經常見到的髮型,但最近已經不再流行了。
「同學。」
八重樫用強硬的語氣對他說。
「館內請保持安靜。」
那男人聽到這句話,往這裡瞥了一眼,「啪」地闔上了書本。全身是黑的裝扮,讓他的臉和手看起來白得異樣。這張鼻梁挺拔、五官端正的臉,看來還有點傲慢。
「反正又沒有別人,有什麼關係呢?」
男人帶著不滿的表情回話,八重樫馬上回答他。
「不是有沒有人的問題。總之,請你遵守圖書館的規則。」
「規則是嗎?」
男人把書放回書架,說著。他的動作很具戲劇性,讓人覺得這一定是個極度自戀的人。
「規則只會加深人的不幸。」
到底在說些什麼!看樣子是個自以為是詩人,卻脾氣古怪的人吧!
「聽起來好像是什麼了不起的大道理……不過我倒認為,規則是為了讓人幸福而存在的。」
八重樫忍不住接著那男人的話回答。
「你是文學院的學生嗎?」
「對。英文系四年級。」
這個時期應該不會有四年級的學生在。大部分的四年級生一開始就很快交出畢業論文,早就不來學校了。
「總而言之,館內請保持安靜。」
八重樫又說了一次,黑衣男子則用不把人放在眼裡的誇張動作聳了聳肩。怎麼,現在又自以為是美國人了嗎?
(現在已經很少看到這種學生了。)
八重樫在心裡這麼說著,同時開始將奈緒子交給他的書歸回書架。大約十五分鐘左右就結束了,而那黑衣男子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但不知不覺中,他的身影已經從書庫中消失。
※※※
綾子的病情一直不見好轉。
他也曾經陪她到醫院去,和醫生商量住院的可能,但是醫生遲遲不點頭。從現實面來說,醫院並沒有空出來的病床。醫生雖然沒說出口,不過意思就是會盡量嘗試不同的藥、或是增加劑量,希望綾子能繼續在自己家裡療養。
討論的結果決定先增加劑量。的確,綾子自己也許輕鬆了許多,因為吃藥讓她的腦袋始終保持在昏昏沉沉的狀態,所以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了。
綾子一整天都坐在沙發裡,或者躺在床上。因為藥的副作用讓她的記憶力極度衰退,甚至無法跟別人好好對話。平常時的白天,同樣住在市內的綾子母親會過來照看她,但是一到假日,他就必須一整天自己照顧綾子。
八重樫覺得,這真是極端痛苦的折磨。
以往心裡有部分總覺得照顧綾子是自己的義務,還可以咬牙忍耐著!或許他現在心裡,已經瀕臨某種界限了吧!
看著什麼都不做,只是呆呆坐在沙發裡的綾子,他的腦中就忍不住蔓延出不太仁慈的想法。
如果照醫生的說法,綾子會生病是起因於教師工作的壓力。究竟真相如何,自己並不清楚,但他認為,何必要為了工作這麼拚命呢?
怎麼可以為了工作而把自己的身體搞壞呢?反正薪水都一樣,可以少做的就偷點懶,把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做好就夠了。努力過頭到超過自己的限度,最後患上憂鬱症而辭職(本來也可以選擇休假,但是學校方面委婉地建議辭職,綾子也接受了),實在是本末倒置到了極點。
有時他甚至覺得綾子她自己倒輕鬆了。
綾子一整天除了把自己封閉起來,什麼都不用做。但是在這同時,屬於八重樫的時間一樣在流逝,這段時間又該怎麼辦呢?八重樫原本應該得到的幸福,這責任要找誰來負責呢?
(乾脆,離婚算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看著綾子灰暗的表情,這個念頭便會忍不住浮上心頭。當然,這些話並不能說出口,但八重樫開始覺得,或許這樣自己會比較幸福。
一開始,他對自己竟會有這樣的念頭感到愧疚,但是漸漸的他偶爾也覺得,會走到這一步都是不得已的……也許遲早有一天,這兩種想法在腦中的比例會逆轉吧!
因為在八重樫心裡,就像那個黑衣男子朗讀的詩一樣,已經萌生了新苗。事情的開頭,或許純粹始於一種逃避的心情!但不知不覺中,八重樫已開始在會田奈緒子的身上,尋找心靈的避風港。

「真的沒關係嗎?部長……我真的要吃了喔!」
會田奈緒子將雙手擺在胸前交叉著說道。眼前的餐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義大利菜,這裡並不是什麼高級餐廳,所以儘管點了這麼多菜,也要不了多少錢。
「你現在跟我客氣我也很頭痛啊!」
啜了一口紅酒,八重樫低聲說道。心情已經好久沒有這麼放鬆過了。
「那我就不客氣,開動了!」
話聲還沒落,奈緒子便拿起了叉子,開始享用眼前那道馬札瑞拉乳酪佐番茄。
「好好吃喔!部長,這真的很好吃耶!」
「那就好。」
看著開心嚼動的奈緒子,就連自己也感染了幸福的感覺。這麼生動的表情、眼睛裡閃亮的光輝!這種表情,正是自己所渴望看到的啊!
「東西當然很好吃,不過……其實,部長邀我來吃飯,才讓我高興得不得了呢!」
用餐到一半,奈緒子這麼說。
「因為我一直以為,在部長眼裡,根本沒有把我當一個女人來看。」
「為什麼?」
「以前高宮小姐跟我說過,部長和夫人的感情非常好……所以,像我這種人,你一定不看在眼裡吧!」
「喔,她這麼說啊!」
他腦裡浮現起戴著金邊眼鏡,那位優雅熟齡婦人的身影。
的確,出席了自己結婚典禮的她,說不定會這麼說。在大學圖書館工作資歷很久的高宮,還記得學生時代成績很優秀的綾子。她曾經很有感觸地說過:「人的緣分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連結著呢!」在她印象中,只記得夫妻兩人和睦時的樣子,也難怪會對奈緒子這麼說。
「其實,也不見得啦!」
據說外遇的男人有百分之九十九,一定會說出這句話。但是對自己和綾子來說,自己的回答到底對不對,很難去評斷。畢竟兩人之間的問題,已經不在於感情好或不好了。
「這麼說來,我還有機會囉?」
只喝了一點點紅酒,應該還不至於醉,但是奈緒子卻清清楚楚地大膽表白。現在的年輕女孩,都這麼積極嗎?
「你說這種話我會很困擾的……不過,我覺得你真的是個很可愛的人。」
八重樫選擇了符合他年齡的曖昧回答。但是,他也清楚感覺到,已經遺忘很久的一股熾熱,確實又在體內甦醒了。
「且問君……此愛終期,為何時……」
以前那黑衣男子曾經讀過的一節詩,唐突地出現在腦中。
「正是嫩苗萌芽日;新焰焚卻舊情意……」
從沒聽過的陌生詩句,到底是誰的詩呢?為什麼自己只聽過一次,卻印象如此深刻呢?
看著洋溢幸福的奈緒子而感到快樂的自己,彷彿就是詩裡的寫照,他現在可以深刻地體會這字句裡的意義!什麼時候,你的愛才會死去呢?要等到邂逅嶄新愛情那一刻……因為新的愛意,將會燃去所有陳舊的感情。
「說到這個,十天前左右,我們在地下二樓見過一次面吧,那時候我看到了一個很奇怪的男人。」
八重樫對奈緒子說了黑衣男子的事。
「有嗎?」
奈緒子歪著頭。
「我記得那時候那層樓應該沒有人啊!」
「你也沒發現啊。我剛開始也以為沒人,所以嚇了一跳。」
說著,上衣口袋裡的行動電話開始震動。真是的,這通電話來得真不是時候。
他離席接了電話,原來是岳母,綾子的母親。他告訴岳母今天有事要外出,所以特別請她陪綾子到晚上。
「阿充,對不起。」
岳母的聲音哽咽著。他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
「怎麼了?」
「那孩子不見了……我只不過出去買個東西,就……」
他想起今天早上綾子的樣子。
今天好像比平常時候狀況好。雖然一樣躺在沙發裡,但是視線卻跟著電視畫面跑,做出反應。
岳母一定是覺得女兒的狀態比平常好,所以才留她一個人在家出去買東西吧!早知道應該先告訴她一聲的!稍有精神的時候,反而是最危險的時候。
重度憂鬱症患者一旦精神狀況陷入谷底,就什麼也不能做,連自殺也不行,因為他們連提起力氣去死都沒辦法。所以,精神和體力稍微恢復的時期,才是最危險的。
「你現在方不方便回家呢?」
聽到岳母的話,八重樫猶豫了一瞬間,但再怎麼想,他都不得不回去。
「我馬上回去……為了以防萬一,請先去報警吧!」
快樂的時間即將結束。八重樫留下一臉難過的奈緒子,離開了店裡。他走到大馬路邊想招計程車,突然間,有一個人影擋在他面前。
「八重樫先生。」
他怎麼也想不到會出現的人!那個黑衣男子。
「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只是碰巧看見你。」
就算是,他們也不至於熟到會互相打招呼的程度。
「我正在趕時間。」
八重樫嘗試從男人身旁穿過。男人趁著交錯的時間,用微小,但相當清楚的聲音說:「八重樫先生,你的愛還沒有死嗎?」
「你說什麼?」
雖然覺得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他還是不禁停下了腳步。
「你的愛還沒有死嗎?或者,你和會田奈緒子,只是玩玩而已?」
這個人到底想要說什麼,為什麼他知道自己剛剛和會田奈緒子在一起呢?
「這樣是不行的……因為我的愛,還沒有死啊!」
「原來如此,你是會田小姐的……」
他沒有把「男朋友」這幾個字說出口,不自覺吞了回去。
這個男人,看來實在不尋常。感覺他好像散發著奇妙的波長,好像不能用一般正常的感覺來衡量他。
(難道是跟蹤狂嗎?)
這個直覺好像沒有錯。可能是前男友,或者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但是他一定是趁奈緒子沒發現的時候,一直偷偷跟著她。這個人動不動就把情啦、愛啦輕鬆地掛在嘴邊,也是讓八重樫覺得他不太平常的原因之一。
「聽好了,我跟會田小姐之間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只是單純的上司和下屬,請你不要做無謂的揣測。」
他生氣地輕瞪了那男人一眼。
「這就糟……啊,這樣她就不能屬於我了。」
「你這個人說的話,我實在一句也聽不懂。」
說完,八重樫便跑著離開當場。要是趁著我在這裡磨蹭著的時候,綾子出了什麼無可挽救的事該怎麼辦?一想到這裡,他就一刻也沉著不下來。
急忙到大馬路邊叫了計程車坐進去。離開剛才的地方有一段距離後,他撥了奈緒子的手機號碼。
自己剛剛匆匆忙忙離開餐廳,說不定她才哭過。奈緒子接電話的聲音有點鼻音。
「我剛剛遇到一個奇怪的人,回家時要小心一點。」
他只說了這句話,就掛斷了。
※※※
找到綾子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將近十二點的時候。
她就穿著在家穿的運動服,走到離家將近五公里的河邊,呆呆地坐在河堤邊上,被人發現。
八重樫開車到附近的警察局去接她時,她正坐在一個小房間的暖爐前。一認出八重樫的臉,馬上表現出反抗的態度,轉過頭去一句話也不說。
既然這麼想死,就死了算了!這句話已經跑到嘴邊,他還是拚命地忍了下來。
並不是因為警察和岳母就在身邊的關係。因為他總覺得,要是真的說出口,就真的一切都結束了。
自己熬到現在的辛苦,還有綾子生病前兩人那段幸福的日子,一切都會就此成為泡影,消失不再!他總覺得,話一出口,就只有這條路走。
「你想尋死嗎?」
先送岳母回家後,兩人在回家的車上,他試著輕聲地問。
「對不起。」
像平常一樣,綾子只是重複著相同的話。
「為什麼這樣想呢?」
他不知道該不該問憂鬱症患者這種問題。但是,實在很想問個清楚。站在一個丈夫的立場,他不得不問。
「我覺得,自己好像不應該活著。」
經過一段長長沉默之後,綾子撲簌簌掉著眼淚回答。
「為什麼這樣說呢?你要是不活著,我會很困擾的!」
話一說,他就察覺到剛剛的說法或許不太恰當。這話也可能被解釋為,因為自己覺得困擾,所以才要你活著。
「我說困擾,並沒有別的意思……」
他正試圖要為自己剛剛的失言解釋,話卻剛好和綾子微細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我殺了人,所以,我不可以活著。」
「你說什麼?」
他忍不住提高了聲量。
「到底是怎麼回事?可不可以好好說給我聽?」
但是綾子就此閉上了嘴,什麼也不再說。他試過各種不同語氣來問她,都一樣沒有反應,接下來,就只聽到綾子哀傷的哭泣聲。

「八重樫部長,您有沒有聽過病貓鬼?」
在學生餐廳一角的位置喝著咖啡,高宮問道。窗外響著強風反向吹颳的聲音。
「病貓鬼……聽起來很有趣嘛!」
「實際上,並不太有趣。」
她說著,把金邊眼鏡往上推了推,這動作似乎表示她有點動怒。
「中國以前有位叫燃犀道人的醫生寫了一本名叫︽驅蠱燃犀錄︾的書。根據這本書的記載,一個老婦人半夜睡覺時,突然有種錯覺,覺得有一隻看不見的貓好像跑進了床裡,從那以後,她的身體越來越沒力氣,總是幻聽聽到﹃你去死﹄這句話。故事裡那隻看不見的貓,就是病貓鬼。」
撇開貓的部分不說,身體越來越沒力氣、想要尋死等等,好像都和重度憂鬱症的症狀很類似。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書裡似乎把病貓鬼當作一種詛咒……我覺得夫人的情況,從某些角度看來,也有點類似。」
「你是說,綾子被詛咒了嗎?」
竟然會出現詛咒這種不科學的字眼,八重樫臉上忍不住浮現出淺淺的笑意。她到底想說什麼啊?
「所以我剛剛強調,是﹃從某些角度看來﹄……」
高宮的口氣顯得相當強硬。
他覺得奇怪,高宮為什麼會說起這些怪力亂神的事。自己把一切告訴高宮,只是想找出線索,來了解綾子話裡的意義。果然,儘管高宮小姐認識大學時代的綾子,她也只不過是一個圖書館職員,問了也無濟於事啊!
但是,剛剛耐著性子聽完病貓鬼那妖怪的故事,還是有價值的。他萬萬沒想到,高宮小姐會這麼明確地給自己答案。
「關於夫人的心病,我想可能跟蜂谷雅之有關。」
「你說……蜂谷雅之?」
「沒錯。他當年和夫人一樣,就讀英文系。」
高宮喝了一口咖啡後,靜靜地將杯子放回盤子上。她的手指修長纖細,相當漂亮。
「這件事我很難對八重樫部長啟齒,不過……蜂谷是夫人的前任男友。夫人和蜂谷,以前在學校裡是很有名的一對,兩個人總是形影不離,感情相當好……你看,有名到就連我這個圖書館員都知道。」
自己此刻的心情的確不太平靜,不過學生時代當然可能談過一、兩場戀愛,再說這已經是和自己相遇之前的事了。
「比較起來,是蜂谷對夫人用情比較深,相當死心塌地……說不定就是他對愛情的這種執著,讓夫人覺得很沉重吧!」
綾子最後選擇和自己結婚,所以應該已經和那個男人分手了。熾熱的愛情,竟然在一夕之間冷卻!年輕時的戀情,往往都是這樣的。
「和夫人分手後,蜂谷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開始出現一些類似跟蹤狂的舉動。詳細的內容我並不清楚,但是聽說他用了一些相當強硬的手段逼迫夫人復合……最後,夫人的家人報了警,蜂谷被警方逮捕,之後他也退學,回老家去了。」
當然,綾子自己和她的家人從沒告訴過他這些事。
「那,他現在人在哪裡呢?」
「他過世了,是自殺死的。」
高宮說得很自然。
「算起來是最近的事情……大約三年前吧!」
「三年前……」
綾子出現憂鬱症的症狀,是大約半年前。
「是的,所以我才說和病貓鬼的故事很像。」
「這話怎麼說?」
「這只是我的推測,不過我認為蜂谷在分手之後仍然一直愛著夫人……在死前,或許留下了某些怨恨夫人的話語吧!」
他想起綾子在車裡說過的話。她說自己殺了人,可能就是這個意思吧!
「可能是信件,也可能是電話,總之,他也許用了某種方法來傳達自己對夫人的無盡恨意,所以夫人才會生病的。」
真是可惡的傢伙,八重樫心想。只想著單方面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感情!
不過,這麼看來,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說得通了。綾子得憂鬱症並不是因為教師工作的壓力。不,看來這個蜂谷雅之,才是所有事情的根源吧!
「不過,你這些推測還是有漏洞。」
八重樫想起一個令他在意的問題。
「怎麼說呢?」
「那個叫作蜂谷的青年,不可能知道我們現在的住處。我們搬到現在這棟大廈,是四年前左右,我太太的娘家也不可能告訴他,他也不太可能從其他資料裡找到啊!」
「說不定……並不是蜂谷他自己,而是請其他人幫忙調查的啊!」
高宮反駁了八重樫的問題。的確,如果有心要調查,方法多得是。
「他應該也會有幾個要好的朋友。」
這當然也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似乎不太高。畢竟是個曾經被警察逮捕的人,實在不覺得會有太多人願意幫忙他。
「再不然,就是蜂谷他自己又回到這個世界來了。」
高宮又擺出認真的臉孔,說出更加荒謬的事。從她的表情,分辨不出她到底有多認真。
「這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八重樫一笑,高宮也跟著笑了。回想起來,他好像幾乎沒看過這個女人的笑臉。
「聽起來確實很可笑,但並不是絕對不可能……人心,有時候會創造出難以置信的奇蹟。」
八重樫聽著高宮的話,心裡覺得相當不可思議。原本一直以為她是個十足的現實主義者,沒想到竟然還有這麼憧憬夢想的一面。
「我說的這些話,請不要告訴夫人。」
話都說完後,高宮補上這一句,正打算起身離開座位。
「啊,最後再請教你一件事。」
八重樫留住這位熟齡婦女,問道:「那個蜂谷,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想,您還是不要知道得太清楚比較好。」
高宮先給了這樣一句引子,接著瞇起眼睛,彷彿看著一片令人懷念的風景一樣,回答道:「他好像是個相當浪漫的人,興趣是寫詩……每次到圖書館,都會待在詩學的書架前。而且他對服裝很講究,總是喜歡全身漆黑的打扮。」
※※※
「我並不是要故意瞞著你。」
行動電話的另一頭,綾子的母親慌張地說道。為了確認高宮告訴自己的話,八重樫開門見山地詢問岳母!關於綾子的病,有沒有什麼瞞著自己的事?一開始岳母試著迴避問題,閃閃躲躲的,但他一說出蜂谷雅之的名字,岳母就像放棄掙扎一樣,全盤托出。
「綾子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之前,的確說過一些奇怪的話。說什麼,那……那個叫蜂谷的男人總是看著自己……什麼的。」
八重樫為了不讓其他人聽到談話內容,躲在校舍後的陰暗處打電話給岳母。冷風不斷打在臉頰上,他心想:竟然是真的啊……
「她說那個人看著自己,是什麼意思?難道她看得見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嗎?」
「這我也不懂啊……不過三年前左右,在你出門上班的時候,她曾經收過一封奇怪的信。」
「奇怪的信?」
「好像是看了讓人很不舒服的信,寄信人就是那個叫蜂谷的男人。信上好像寫著:我已經死了,會一直待在你附近……」
我已經死了!也就是說,綾子收到一封已死的人寄出的信嗎?
「媽,您也看了這封信嗎?」
「沒有。綾子說看了實在讓人覺得很害怕,所以當天就燒掉了。」
失去了重要的證據雖然讓人扼腕,但是他可以了解綾子的心情。看到這種信當然會覺得害怕,再加上蜂谷雅之這件事,她一定盡量不想讓自己知道吧!綾子的個性的確可能偷偷隱瞞事情,自己一個人苦惱。
「所以,老實說,到底有沒有這封信的存在,其實誰也不知道,說不定全都是因為她生病所產生的幻覺。不過,這孩子很害怕穿黑色衣服的男人倒是真的。你可能不知道吧,那個叫作蜂谷的人,老是喜歡穿黑色的衣服。」
不知道的,應該是岳母吧!要是告訴她自己見過那個男人,不知道她會是什麼表情?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綾子才開始變得奇怪的。」
目前為止一直無法接受的事,他終於找到了解釋。綾子是苦於自殺前男友的亡靈糾纏,但是她始終不敢對自己說出真相,最後終於無法承受,徹底崩潰。
「所以阿充啊,你要體諒那孩子,她很拚命地想守住和你兩個人的生活。現在雖然得了這種病,但是她將來一定會痊癒的。」
岳母說的意思他非常了解。不過,他還是覺得,要是在變成現在這種狀態之前,綾子能試著和自己商量的話……因為,自己的心已經……
出神地想著這些事時,八重樫注意到,有一個身影穿過校園裡光禿禿的銀杏樹之間,往這裡走來。凝神望去,那正是全身穿了黑色衣服的高個子男人。
(是他……)
沒有錯!這就是之前他已經見過兩次面的蜂谷雅之。他的樣子的確非常有存在感,這個人的的確確就在眼前。他慢慢走近,臉上也漸漸浮起第一次在圖書館地下室見面時,那同樣的輕蔑淺笑。但是實際上,他已經死了,懷抱著對綾子的恨意捨棄了生命,但死了之後,還不斷地糾纏不放。
「阿充,怎麼了?你聽不聽得到?」
「有的,我聽得到。」
蜂谷雅之最後走到八重樫的跟前站定,一頭長髮隨風飄揚著。就在下一個瞬間,那張臉開始劇烈地扭曲。八重樫覺得他這表情既不像在哭,也不像在笑!臉部的皮膚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不,簡直像是每一塊肌肉都有自己的意識般,一會兒脹大、一會兒縮小。
行動電話從八重樫的手中掉落,在水泥地面上彈跳了一下,而這股震動還使得電池蓋也脫落了。
「怎麼……怎麼可能?」
他忍不住,說出這麼一句話。
因為,要不了多少時間之後,蜂谷雅之那張臉,就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的臉了。

「那先這樣喔,拜拜!」
八重樫把車停在大廈前,又吻了一次奈緒子後才讓她下車。平常他不太開車的,但約會的時候還是開車比較方便。
「今天真的很開心……改天請再約我喔!」
奈緒子露出有點羞澀的表情,揮了好幾次手、回過好幾次頭後,才消失在入口大門後。身體殘留的愉快疲倦感讓八重樫覺得很舒服,他一邊目送著奈緒子離去,將剛剛才看過的雪白身體,重疊在這背影上。
幾個小時前,兩人第一次裸裎相見,這距離他們一起去吃義大利菜,大約才過了三個星期。
他正打算發動車子時,有人突然用指尖敲了敲駕駛座的車窗。一抬頭,他正好看到蜂谷雅之彎腰窺視著車裡。
「要上車嗎?」他打開窗問道,蜂谷則大方地點點頭,自己打開後座的車門坐了進來。
「八重樫先生。」
一發動引擎,蜂谷馬上切入正題。
「我可以認為,你的愛已經死了嗎?」
「這個嘛……該怎麼說呢?」
他故意慢條斯理地回答著。
「我無論如何都想讓她屬於我一個人。所以,只要你還愛著她,我就沒辦法帶她走。」
「這跟你的自尊有關嗎?」
「我一定要回答這個問題嗎?」
「不用,你剛剛這句話就已經是回答了。」
八重樫對後視鏡中的黑衣男子笑了笑。
「那,到底怎麼樣呢?你的愛,已經死了嗎?」
八重樫想了很長一段時間。
「請明白地回答我,否則……」
「否則怎麼樣?」
「我兩個都帶走。」
「那可不行。」
這時候,八重樫腦裡浮現起的是剛剛還在一起的奈緒子的那張笑臉。
「到底怎麼樣呢?你對綾子的愛,是不是已經死了?」
八重樫答覆的語氣,就像輕鬆地和人打著招呼。
「聽到你這麼說,我就安心了。」
蜂谷雅之的嘴角,彎成弦月般的曲線。
「你或許這樣就覺得滿足了……可是高宮小姐呢?」
他一問,後視鏡中峰谷的臉,就突然扭曲成高宮的臉。
「我沒關係的……只要雅之能幸福。」
「是嗎?」
看到自己住的那棟大廈後,他便將車停下來。接下來的事,就交給他去處理吧!
「的確,人心有時候真的會創造出難以置信的奇蹟。」
說完後,坐在後座的高宮臉上泛起一陣紅暈,低下了頭,就像少女一樣羞澀。
「老實說,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蜂谷雅之竟然會待在你身體裡。」
「我也是一樣啊……不知道雅之他是真的跑到我的身體裡,或者只是我的雙重人格?」
他轉過身去,想回答這句話,這時高宮的臉又再次變回蜂谷。
「我很感謝高宮小姐。」
「沒有錯……最愛你的人,其實是她啊!」
「我對她覺得很抱歉。」
說著,蜂谷走下了車。
「你不會後悔吧?」
八重樫誇張地聳聳肩,回應蜂谷最後的問題。就像蜂谷曾經在他面前做過的,那種美式的誇張動作。
蜂谷,應該說有著蜂谷臉孔的高宮,只靜靜地點了一下頭,就開始往八重樫居住的大廈走去。他並不是要去加害綾子,只是想讓綾子看看蜂谷的臉而已。要是綾子感覺到些什麼,要選擇什麼樣的路,都看她自己本人決定。
「繞點遠路再回來吧!」
車裡又剩下他一個人,八重樫自言自語地說著。說不定,應該找間書店待著比較好,他不想目睹「那個瞬間」,而且,有個不在場證明,總好過沒有吧?
「且問君,此愛終期為何時……」
他不自覺地唸著這首曾經聽過的詩句。不過只聽過那麼一次,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呢?
「正是嫩苗萌芽日,新焰焚卻舊情意,無須惆悵且開懷,再揭新頁迎佳時……」
突然,八重樫覺得脖子上有種奇妙的搔癢,好像是某種小蟲爬過的感覺。
他用手掌從上面按住,以指尖抓住那蟲子。那是一隻長度五公厘左右、有類似金屬質感外殼的甲蟲。
指尖稍一使力,就聽到彷彿枯葉碎裂般的聲音。相當輕易地,他捏碎了這隻蟲子……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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