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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3 斑雪之日

水銀蟲 by 朱川湊人

2020-2-1 18:28


斑雪之日
警察先生,這錄音帶,還在錄嗎?
這樣啊,所以說我等一下說的話,全部都會被記錄下來是嗎?這樣總覺得好緊張啊!
其實你們也不需要特地錄音,我不會隱瞞自己做過的事,也沒打算保持沉默。我殺了那個女人,這事一點也不假,而且又有好幾個目擊證人在場。我也清楚,就算自己不承認也沒有意義。我反而比較擔心,那些看到命案現場的人,後來會不會不停作噩夢。
當然,我是打算要殺她才下手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想找藉口來減輕自己的罪,我就清清楚楚說了!我本來就打算要殺了那個女人。
我這樣說,聽起來可能像一個未成年少年,仗著有少年法保護當作後盾,所以有恃無恐,其實我一點這種念頭都沒有。如果有需要,看你們是要公布我的名字或者長相,我都無所謂。這個世界上,一定會有人認為我的行動並沒有錯。
殺人的理由?
我的確恨她。老實說,那個女人的言行舉止讓我覺得相當生氣,媽媽會變成這樣,一定是因為那個女人。因為她,讓我家變得面目全非。
這種個人的恨意當然有,不過更重要的是,那個女人繼續活下去是很危險的。我雖然不知道她自己怎麼想,但是那個女人的存在,只會對這個世界散播毒性而已。
你是不是想說,就算這樣,也不能殺了她啊!
沒錯,警察先生你說得一點也沒錯。在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任何正當理由,可以允許一個人去殺另一個人。我雖然還是高中生,這點道理還知道。
但是,如果讓那個女人活下去,以後一定會出現很多犧牲者。就像我姐姐,她也算是死在那個女人手上。如果沒有那個女人,我姐姐也不會死了。
警察先生,你活得比我久多了,一定知道我的意思吧?在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著一種人,他們光是活著,就會散播出禍害。

雨好像還是很大呢!
過中午才下的雨,可是雨勢卻好像夏天的雷陣雨一樣!冬天的雨不管強還是弱,真的都會讓人感到寂寞呢!我總覺得,這種雨就好像想強迫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安靜下來一樣。
那天也一樣,從早上就開始不停下雨。沒錯。就是我姐姐自殺那一天。
我姐姐從離家將近兩公里的大廈七樓跳下來。那是十一月中旬一個下雨的夜晚,再過三個星期就是她十七歲的生日。
已經過了五年歲月,但是那一天的事在我腦裡一點都不像是過去。就算不刻意去操縱我記憶的繩線將它拉近,直到現在,那都還像昨天一樣清晰,深深印烙在我腦中。
那年冬天是破紀錄的暖冬,幾乎沒有下雪。雖然經常下雨,但是持續了一陣高溫的日子,始終無法凝雪。S山對面的滑雪場沒有雪,還在滑雪季節就呈現休業的狀態。那年的事,警察先生你應該也還記得吧?
當時,我還是國中一年級。
我在學校參加籃球隊,每天一有空就追著球跑。還記得那陣子快要和其他學校舉辦練習賽,比平常更投入集訓。
那天,我一樣練習到筋疲力盡後回到家。因為雨天的關係,體育館不得不分給其他社團使用,所以只好加重枯燥的重量訓練,對原本持久力就比較弱的我來說,是更為辛苦的訓練內容。
就讀縣立高中二年級的姐姐那時已經回到家,在廚房和媽媽聊著天。媽媽後來告訴我,姐姐很高興地聊著在學校發生的許多事,一絲都沒有感覺到不對勁。
我很快地換上家居服,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看著傍晚其實很無聊的電視節目。客廳裡有座大型瓦斯暖爐,是家裡最溫暖的地方。
或許是冷透了的身體溫熱之後,練習時的疲累就一口氣跑了出來,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自己以為才睡了幾分鐘,實際上差不多過了四十分鐘左右。
睜開眼睛時,發現姐姐就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一直盯著我看。那眼神看起來,並不是偶然間望向這裡……而是以一種異常認真的表情盯著我的臉。
「幹嘛啦,人家睡覺有什麼好看的啊?」
到了國中這個年紀,不管男女,都是脾氣很衝的年紀,所以我才用那種粗野的口氣和姐姐說話。
「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突然覺得,高志你也長大了呢!」
姐姐笑著這麼回答。她說不定看著我睡著的臉,想起了小時候的事吧!
「真噁心。」
聽到我這麼說,姐姐輕聲說著:「對不起啦!」本來以為她會回我「說什麼噁心啊!」什麼的。記得那時候我還暗自覺得有點失望。
我想,姐姐那時候已經覺悟到,幾個小時之後即將要面對自己的死亡。說不定這都是我的後見之明,但那時候姐姐的眼睛,讓人感覺格外的寂寞。
在那之後,等爸爸回來後,全家一起吃了晚餐。菜色和平常並沒有不同,但餐桌上的姐姐卻比平常開朗許多,殷勤地替爸爸斟酒,有人要添飯時,她比媽媽還早起身來盛飯。
我們後來談到姐姐當時的樣子,果然,爸爸、媽媽也注意到姐姐和平常不同的舉止。但是他們兩人都只覺得,真理這孩子也稍微像個大女孩了……他們會這麼想並沒有什麼奇怪,老實說,我自己也有類似的感覺。
那天晚上,家人都睡沉了之後,姐姐一個人離開了家。
根據後來發現的事實推測,時間應該是一點左右。因為爸爸從事建築方面的工作,所以我家再怎麼晚通常都會在十一點左右睡覺,半夜一點這個時間,家裡每一個人都已經睡得很深了。
不過,其實!我聽到了姐姐出門的聲音。
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在半夜突然睜開了眼睛。可能是因為練習太累,比平常更早上床的關係;也可能是聽到姐姐走在走廊上的聲響,身體自然產生反應了吧!
朦朧之中,聽到有人靜悄悄打開玄關大門的聲音。我從小就生長在這個房子裡,只要有一點點聲響,大概可以聽出來是從哪裡來的、什麼聲音。沒有錯,那百分之百是打開玄關大門,再關上的聲音。
那時候我還沒察覺到是半夜,還以為已經天亮了。畢竟爸爸一大清早趁著我們還在睡覺就出門工作,那也是常有的事。
再加上那天很冷,我很不想離開被窩,很快地又睡著了。反正時間到了鬧鐘自然會響,媽媽也會叫我起床。
但是不久之後我就被叫起來了。感覺距離聽到玄關大門的聲音,只過了短短幾秒。
「高志!真理出事了!」
把我搖醒的是爸爸,他點亮房間的燈,光線亮得讓我覺得刺眼。看看枕邊的時鐘,時間剛過三點。
「怎麼了?」
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問。一看之下,爸爸身上穿的並不是睡衣,而已經換穿上長褲和毛衣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剛才警察打了電話來……」
那時候,爸爸身後閃爍著詭異的紅色光線。爸爸沒有關上我房間的門,從他身後的走廊,投射出紅色的光線。
走到走廊上我才發現,那光線是透過玄關玻璃投射進來的紅色旋轉燈。家門前停著一輛警車。
「他們說,差不多一個小時前,H鎮的大廈有一個年輕女孩跳樓自殺……聽說那個女孩的褲子口袋裡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們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我家的年輕女孩,除了姐姐就沒有別人了。
「姐姐?姐姐人在哪裡?」
那時候我心想,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夜這麼深了,姐姐怎麼可能到外面去呢?更別說是自殺了。
「姐!快開門啊!」
我還是不敢相信,一直敲著姐姐的房門,沒等房裡的回音就開了門。但是!房間裡空無一人,只瀰漫著冰涼的空氣。
接著,我們坐上等在門外的警車,往附近的市立醫院去。爸媽在那裡先確認了姐姐的遺體。我一個人在冷得讓人發抖的走廊上等待,當時,母親從門的那一頭傳來的慘叫聲,我到現在還忘不掉。
※※※
姐姐是從大廈七樓的樓梯平臺上跳下來的。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選擇這麼激烈的手段。要結束自己生命還有很多其他方法,為什麼偏偏要用最悲慘的方法呢?這是不是表示,她已經被逼到不得不選擇這條路的地步了呢?
從七樓這個高度跳下來,肢體絕不可能沒有損傷,以前聽說過運氣好的自殺者(這句話聽起來有點矛盾),會從腳或背後著地,臉上一點傷都沒有。但是姐姐掉落的方式好像不太幸運,據說死狀相當悽慘。
會用「據說」這個字眼,是因為我自己並沒有看到那張臉。爸爸也許覺得讓還是國中生的我,看到姐姐這面目全非的樣子並不恰當,所以阻止我,要我絕對不准看。
所以我看到姐姐遺體的時候,已經經過醫生處置,整理得相當乾淨了。白色的床單緊緊包住她的身體,看起來就像個蛹一樣,繃帶纏住了整個頭部和臉的上半部,只看得見微微張開的嘴和右邊臉頰。繃帶和床單下的樣子,一定很慘吧!
看到姐姐這個樣子,我腦子裡最先浮現的,就是「為什麼」這三個字。
幾個小時之前還理所當然活著的姐姐,才不過一晃眼的時間,就變成另一個世界的人了,我實在很難馬上相信,甚至覺得這可能是誰開的爛玩笑。
「兩位心裡有沒有什麼線索?」
警察局的人在醫院的走廊問,我們卻一點頭緒都沒有。說來慚愧,家裡竟然沒有一個人察覺到,有什麼事讓姐姐煩惱到要自殺。所以我馬上懷疑,她會不會是被人殺的……
可是後來到姐姐房間來調查的警察,卻從書桌的抽屜裡翻出一本寫滿悲傷字句的日記。我們看了那本日記,才知道姐姐和某個男學生的戀情告終之後,一直處在深刻的厭世情緒裡。
這……難道就是姐姐的遺書了嗎?
寫著最後日期的那一頁,沒有成句的文章,只有「斑雪」這兩個字,大大地寫滿一整頁。看起來就好像隨手寫下的筆記一樣,但是仔細一看,字跡是整齊沿著線寫上的,可見得姐姐寫下這兩個字時,是有所想法的。
我們家人,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剛好警察局裡有人對俳句有興趣,他告訴我們這可能是種春天的季語。
「這一帶冬天會下雪,到處都會變成一片銀白色不是嗎?但是到了春天就會開始融雪,高山和原野的景色看起來就會像是白色和咖啡色的斑點。日照好的地方雪會先融化,但是照不到太陽的地方雪還留著。這種風景,就叫作斑雪。」
那位警察親切地對呆呆望著日記文字的我們解釋著。
姐姐一定始終忘不了分手的男孩吧!戀情結束之後,那個男孩的名字還是在日記裡出現了好幾次。(看到他和其他女孩親暱地說著話,胸口都快要撕裂了……)日記裡甚至留下這樣的句子。
雖然表面上假裝已經克服了悲傷,故作開朗,但是心裡那接觸不到日照的地方,還留著強烈的痛楚。一定是這種痛,在折磨著姐姐。
姐姐果然是自己選擇了自殺!我們一家人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但是,心裡還是很難去相信。
因為那個在日記裡寫滿悲傷字句的姐姐,和我們到目前為止所認識的姐姐,這兩個影像實在交疊不起來。
小時候的姐姐真的是一個很活潑開朗、一刻也靜不下來的少女,有時候甚至比做弟弟的我還要像男孩子,所以小學時候我們經常一起到N河的河堤邊上滑草、丟飛盤。
她也很愛滑雪,一到滑雪季,每個假日都吵著要爸爸帶她去滑雪場。實際上她到國中為止都參加學校的滑雪社,技術不差,只要有參加市運賽都一定會得獎。
雖然這麼活潑外向,但是她只要看到情節很可憐的電視節目或者故事,就會忍不住掉眼淚,個性還是有纖細柔軟的部分。特別是像︽幸福的王子︾這類童話,她最受不了,不管是繪本或是人偶劇,只要跟這個故事有關,她的眼睛一定馬上濕潤泛紅。
不管從任何方面來看,小時候的姐姐,並沒有留下任何足以導致她後來自殺的陰霾,連任何一點點可能的跡象都沒有。至少到國中畢業為止,她都還是一個相當平凡普通的女孩子。
但是才剛進高中不過一年多,為什麼她會想自殺呢?我,知道為什麼。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女人!那個像死神一樣的女人害的。

警察先生,你一定看過很多親人死於不幸的事件,或在意外裡過世的人吧!還有像我們這種有家人自殺的人,看到應該也覺得沒什麼稀奇了。可是,這種悲傷和憤怒,還混合了罪惡感的心情,不是當事人我想還是不會懂的。
姐姐死後,我們整個家就像掉進深沉的谷底一樣,不管看到什麼都覺得悲傷、不管說什麼都覺得難過,連吃東西、喝東西的力氣都沒有。除了不斷哭泣,什麼都不能做。
爸爸在這種狀況下還是擠出力氣來籌備葬禮,但媽媽卻整個人陷入精神錯亂的狀態,看了讓人很不忍心。她哀嘆的樣子讓人擔心是不是想要追隨姐姐而去,我們只好請醫生開了精神安定劑,讓媽媽在醫院病床上睡了半天左右。
如果姐姐是死於怠外或其他事件,家人感受到的應該是另一種形式的悲傷。但是自殺對家人帶來的打擊,我覺得比意外事故還要來得大,因為我們始終擺脫不掉「要是自己多注意一點,說不定可以預防這件事」的念頭。
尤其是我,剛剛也說過了上我曾聽到姐姐離家時的聲音。那時候要是我到外面去看看,說不定會發現在雨中走向自殺地點的姐姐。至少,在聽到奇怪聲音的時候如果告訴爸媽,也不會在警察通知之前毫無警覺地一直沉睡……說不定,我可以避免這些事的發生。
所以,我不敢告訴任何人當時聽到聲音的事。而這份後悔,到現在還是我心裡一道很大的傷口。
※※※
那個女人!鹿島佐奈子到我家來,是在姐姐葬禮結束後過了十天左右。
我還記得那天是星期六,但爸爸卻外出工作。照理來說星期六應該是休假日,不過現在包下的工程因為葬禮的關係停了一陣子,所以得利用假日把進度補回來。
其實我也不想待在家裡。不管在哪一個房間裡,都會想起姐姐,忍不住想哭。最好是可以找一個不認識的地方閒晃一整天,來換換心情,分散一些注意力。但是我並沒有這麼做,因為爸爸千交代、萬交代我,千萬不能離媽媽太遠。
老實說,媽媽那時候的狀態的確已經不能放她一個人待著了。
她一整天都坐在客廳一角設的靈位前,過了好幾個小時都保持一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發出哀傷的聲音,不斷抽泣著。看著她瘦小的背影,我甚至擔心如果視線稍微離開她,是不是會就此消失不見……
接近正午時,玄關的門鈴聲響起。
「你好,我是縣立XX高中的鹿島佐奈子。」
我一開門,看到一個女孩子站在門外。今天明明是假日,她卻還穿著高中制服,長髮在腦後綁成一束,看起來是個認真嚴謹的人,長得膚色白淨、五官端正。我特別印象深刻的是,她手腳像樹枝一樣細,只有胸部異常的大。
「我和真理同班,跟她感情很好。頭七的法事沒能參加,希望今天至少能來給她上個香。」
當時我心裡真的充滿了感激,除了感謝她特地為了姐姐而來,也覺得多多少少可以轉移媽媽的注意力。
我告訴媽媽有人來訪,果然,她鼓起所剩無幾的力氣,站在廚房裡開始準備茶水。我依照媽媽的話,帶她進房間到姐姐的靈位前。
「真理……」
一看到火葬骨灰罈旁裝飾的遺照,佐奈子馬上衝到靈位前。
「啊,真理……你怎麼變得這麼小?」
她這麼一說完,馬上當場癱軟跌坐在地,突然開始放聲大哭。前後的變化相當極端,一點前兆都沒有,就像突然從一衝到一百的感覺。
老實說,看到她那樣我其實有點不知所措。一個陌生人到家裡來,突然開始放聲哭號!換成平常時候,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吧!
但是我當時只覺得,這種時候誰都會跟平常不一樣,所以看到她的舉動也並不覺得太奇怪。我只覺得,她打從心裡為了姐姐而哭泣,她們感情一定很好。
不知道她有沒有注意到我們在看著她,佐奈子在姐姐遺照前蜷縮著身子,一直哭個不停。
「謝謝你,為了真理掉眼淚。真理這孩子,原來還有你這麼要好的朋友啊!」
媽媽輕拍著她的背,高興地說著。
姐姐的葬禮上來了很多高中同學。大家都流著眼淚,面對靈位合掌致意,也讀著感人的弔唁詞。不過,在那之後卻沒有一個人到家裡來拜訪。
如果是現在的我,年紀相當,他們的心情也不是不能了解。雖然的確有由衷哀悼的心,但是要是自己去了反而勾起死者家人的悲傷……一這麼想,腳步難免會越來越沉重吧!再加上姐姐並不是死於意外事故,而是自己選擇結束生命,就更令人有所顧慮了。
但是對這時候的媽媽來說,佐奈子的來訪,卻給了她很大的慰藉。因為,媽媽一直在尋找可以跟她一起哭泣的人。
「上高中以後,我就和真理變成好朋友,我們感情真的很好……她常常聽我談心事,我們也常常一起出去……」
佐奈子臉上爬滿淚痕,抽抽噎噎地說著。
我和媽媽都不太了解姐姐的朋友圈。國中為止的朋友多半是住在附近的人,多多少少認識,但是上高中之後,姐姐和什麼樣的人來往,家裡就完全不清楚了。一來因為姐姐在家不常說這些話題,再加上,升上高中以後她有了自己的行動電話,朋友通常不會打電話到家裡來。
「真是對不起啊,讓你這麼難過。」
放聲大哭的佐奈子,好像讓媽媽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有股親密感。
接著,媽媽把相簿搬了出來,把姐姐從出生到上高中的照片指給她看,一邊流著淚水,一邊敘述著每一張、每一張的回憶。媽媽原本不太容易對初次見面的人敞開心胸,看來,為了自己女兒放聲哭號的佐奈子,讓她留下很好的印象。
剛開始我也在旁邊一起聽,聽到一半就回自己房間了。一半原因是聽了心裡難過,另外,也因為覺得佐奈子有種難以言喻的異樣。我也說不上究竟是哪裡奇怪,總覺得她的態度親暱得過了頭,好像很巧妙地收服了媽媽!至少,感覺不太像普通的高中生。
那時候感覺到的異樣,後來證明我的確沒有誤會。但是,等到我發現的時候,情況已經無可挽回了。
※※※
想來也真是悲哀!就算姐姐自殺,也不代表這個世界會停止運轉。
不管再怎麼悲傷,人還是要生活下去,還是得去工作、去上學。即使想一直關在房間裡懷念姐姐,現實世界裡不得不做的事還是堆積如山。
姐姐的葬禮過後,我整整休息了一星期,隔了一週後的星期一開始上學。請假的主因是擔心媽媽一個人在家,但是總不能一直休息。
鹿島佐奈子來到我家,剛好就在這個時期,所以我們很希望她多少能幫媽媽抒解悲傷的情緒,但是她帶來的效果,卻遠遠超過期待。
「真理她……原來還有這麼要好的朋友啊!」
傍晚佐奈子走了之後,媽媽安心地這麼說。姐姐死後,第一次看到媽媽打開了始終深鎖的眉頭,我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人在悲傷的時候,果然還是要盡情悲傷。故意把情緒堆壓在心裡,讓悲傷越來越往心深處去,最後只會侵蝕自己的心靈和身體。能和佐奈子說話,應該讓媽媽充分抒發了悶在心裡的情緒吧!
佐奈子第一次來我家,是在姐姐死後滿第一個月那天,兩週後的七七法事時,她也來了。我們並沒有特地邀請,但她總是帶著小小的花束過來。
媽媽每次都和佐奈子聊很久,佐奈子回家後,媽媽也的確漸漸比以前開朗。
那時候,我和爸爸都很感謝佐奈子。
身為家人的我們,無法傾聽媽媽的心聲。因為,家裡每一個人都一樣,沒有注意到姐姐在受苦,承擔著相同的罪惡感。我們怎麼也無法不譴責自己,同時家族成員也會互相譴責。但是媽媽面對佐奈子這個局外人,大可以放心接受同情,所以才能獲得安慰。
除此之外,許多不能對家人說的「故事」,可以放心對佐奈子說。例如說,家人都已經知道的事,可以慢慢一件、一件說給她聽。也就是說,媽媽可以在腦中重溫和姐姐相處的時間。
對於被深沉悲傷擊潰的人來說,這說不定就像麻藥一樣,可以在回憶裡和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的人重逢,找回從前的時間。
「佐奈子她,還會再來吧……」
七七法事後過了幾天,我聽到媽媽輕聲這麼說著。和佐奈子共度的時間,對媽媽來說一定很開心吧!
※※※
話說回來,警察先生啊,自殺真是很深的罪孽呢!
姐姐的死,給所有家人帶來相當大的打擊,當然我也不例外。尤其是發生在十三歲剛進入青春期這個時候,我幾乎陷入神經衰弱的狀態。第一次接觸人的死亡,面對的就是自己的姐姐,而且還是連遺體都不敢讓我看的悽慘死狀。如果說我沒有受到任何影響,那才真是匪夷所思吧!
那段時間,我很怕晚上,黑夜的來臨讓我恐懼到不知如何是好。就算極力阻止自己去想,天一黑,我還是會自然而然想起姐姐過世的那個夜晚。
(那時候,要是我清醒地睜開眼睛……要是我走出房間,看到姐姐出門……)
一向很容易入睡的我,腦子裡開始拋不開這些事,總是輾轉難以成眠。等到天快亮了,才終於能睡著,這種日子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
即使運氣好睡著了,也經常睡到一半就驚醒。可能是我潛意識裡一直警戒提防著,生怕睡著的時候又再次發生悲劇吧!
還有,我開始害怕走在高樓附近,光是走近五樓以上的建築物,就覺得像被利刃刺進胸口一樣。強忍住這種情緒走過時,胸口總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我也曾經沒有任何理由就掉下淚來。
後來,我終於不敢再接近有高樓聚集的地方。因為實在無法走過有多棟大廈集中的那一區,我甚至改變了上學的路徑。
不過,這些心理異狀我不敢告訴爸媽,他們還沒有從失去姐姐的打擊中恢復,我實在不忍心再加重他們的負擔。
這種時候,要是身邊有個像佐奈子這樣的人,我一定也會想全心依靠吧!除了家人以外,如果有人可以了解自己的痛苦,任誰都會認為這是寶貴的救贖吧!所以,看到後來媽媽那麼輕易就被佐奈子收服,我也並不能嘲笑她。
記得是在二月情人節前後發生的事!有一天我從學校回來後,發現媽媽不在家。剛開始我猜想她可能是出去買東西了,不過到了傍晚她還沒回來,我開始有點不安。
我也到附近的超級市場和商店街去看過,還是沒有找到她。那時媽媽還沒有行動電話,根本聯絡不上。
(難道……她跟著姐姐去了嗎?)
這個不祥的念頭浮現在腦中,我正想打電話跟爸爸聯絡的時候,玄關大門猛然被推開,媽媽回來了。她身後跟著一個穿高中制服的女孩,我不自覺地倒抽一口氣。一瞬間,我還以為那個人是姐姐,但是那當然不可能是姐姐!而是佐奈子。
「對不起啊!今天我們兩個一起出門去了。佐奈子帶我去她和真理以前常去的漢堡店啦、書店什麼的……真是開心。」
聽完媽媽的話我才知道,好像是她自己和佐奈子聯絡,約了見面。她們兩人在高中附近會合,到姐姐以前和佐奈子經常去玩的地方,聊著當時的回憶。「不好意思啊,放高志你一個人在家。」
還不等人招呼,佐奈子就鑽進暖被桌,一邊溫熱著身體,笑著對我說。
老實說,我實在很不能接受,原本是姐姐朋友的佐奈子,現在竟然變成媽媽的朋友。也因為這樣,我感覺她的態度越來越沒分寸。
雖然覺得不太愉快,但那時候並沒有想很多、沒有太過深究。總覺得,這種想法對對方很不禮貌。

我開始覺得佐奈子和媽媽的關係有點奇怪,是在姐姐死後過了半年左右。放學後媽媽不在家的次數越來越多,但因為有了上次騷動的經驗,爸爸買了行動電話要媽媽帶著。只要有類似的情況發生,我們馬上就會打電話給她,而她多半都和佐奈子在一起。
「我現在跟佐奈子在一起,應該還要一陣子才回家,晚餐你就自己看看要不要叫外賣吧!」
媽媽從前不管發生什麼狀況,家事絕對不會隨便敷衍,但是她卻開始偶爾會這麼說。爸爸的午餐多半在外面吃,所以晚餐盡可能希望在家裡吃。一開始我們都忍耐著,只要媽媽能振作起來就好……但是頻率如果變成一星期兩、三次,爸爸也終於忍不下這口氣。
「我知道你想念真理,但是為什麼要常常弄到這麼晚呢?你這樣也會給佐奈子帶來麻煩的啊!」
有一天,爸爸對過了九點才回家的媽媽這麼說。
「對不起啦。佐奈子現在狀況不太好……那孩子,好像精神狀況不太好耶!」
「什麼意思?」
「都是因為真理的事啊。真理那種死法,讓那孩子受到很大的打擊,好像也影響到身體了。」
據媽媽說,姐姐的死成為佐奈子的心理障礙,讓她出現神經衰弱的症狀。
「晚上睡覺的時候,一定會想到真理,心裡又難過又害怕,她說覺得自己有點奇怪……有時候突然想大聲叫,或者突然流眼淚流個不停。」
聽起來和我瞞著他們的症狀很類似。做這種比較雖然很沒意義,但是說到高樓恐懼症,她好像沒有我嚴重。
「她父母親知道嗎?」
「佐奈子的爸媽在她小時候就離婚了,現在跟媽媽一起住。她媽媽因為工作的關係回家時間都很晚,所以她也找不到機會跟媽媽聊這些事。」
那時候,爸爸好像開口想說些什麼,結果還是嚥了回去。但是,他心裡一定跟我有一樣的想法!如果真有這些事,那不是更應該好好告訴佐奈子的母親,想想該如何處理嗎?
「她可是因為我們真理,才變成現在這樣的啊,教我怎麼能放下她不管呢?」
爸爸和我一樣,都沒有說出心裡想說的話,一定是因為他也猜想得到,媽媽會用這句話來回答我們吧!
「沒關係的……現在有我在,我絕對不會讓那孩子走上真理的路!」
媽媽說這話時,眼睛裡閃著不可思議的強烈光芒。那是自從姐姐死後,我們從沒見過的目光。
從那以後,我和爸爸就再也不過問媽媽和佐奈子的事。狀況雖然有點奇怪,但至少媽媽的精神又恢復正常了,和每天只會以淚洗面的日子比起來,狀況真的好很多了。
佐奈子到我家的次數,自然越來越多。我重新開始參加社團活動,每天拖著疲累的身軀回家後,幾乎都會看到她在家和媽媽聊天。我通常都馬上躲進自己房間,只有一次,我偷偷聽到她們兩個人的對話。
「阿姨,我覺得活著好痛苦喔。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希望睜開眼睛以後可以到真理那裡去。」
「不行!佐奈子……你千萬不能這樣想。如果連你都死了,真理一定會很難過的。」
原來媽媽說得沒有錯,說不定佐奈子真的因為姐姐的死受到打擊,精神上出了問題。
可是,我感受到的強烈厭惡也一點不假。就算她神經衰弱,這些話也不該對一個女兒自殺的人說。
我故意發出響亮的腳步聲,通過她們兩人所在的客廳旁邊,這時候她們突然停下了對話,更讓我覺得不舒服。
媽媽自此以後對佐奈子更花心思,簡直就像忘了我和爸爸的存在一樣,把家裡的事放在其次。到了我考高中的時候,情況依然沒有改變。
※※※
我發現到佐奈子的本性,是在姐姐的週年忌日過後不久。
放學回家時,發現信箱裡有一封寄給我的可愛信封,上面沒有寫寄信人的名字,我的名字卻用注音寫著「高智同學」,看起來很奇怪。明明是寫給我的信,對方卻好像不知道我的名字到底該怎麼寫。我回到房間打開那封信,裡面放著這樣一封信:
□□□
北村高智同學:
我是你姐姐的高中同學,前幾天週年忌日法事時,也到府上去打擾過。關於你姐姐的事我真的覺得很遺憾,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才好。
※※※
之後,信上寫著寄信人過去和姐姐有多要好,詳細地交代他們的關係。姐姐週年忌日的法事,從前的同學大約來了二十多個人,寄信人應該就是其中一個吧!信上繼續寫著:
□□□
法事的那天,我看到你母親和鹿島佐奈子很親密地在說話,就像親母女一樣,真的覺得很驚訝。因為我們有些同學認為,真理會過世,都是因為佐奈子的關係。
※※※
當我看到這一行字時,就彷彿有一隻冰冷的手摘出我的心臟一樣。
□□□
佐奈子從一年級的時候開始,就跟班上同學處不來。她總是一臉陰沉,說些讓人覺得很不舒服的話,所以大家總是跟她保持距離。不過,真理她是個很善良的人,不忍心看佐奈子這樣被孤立,經常照顧她。可是自從跟那個人來往之後,原本相當開朗的真理,也變得難相處了。
※※※
一邊讀著信,佐奈子的臉在我腦中浮起、又消失。冷靜下來想想,這算不算一封毀謗中傷的信呢?我看起來,卻覺得信裡字字屬實。
因為這個時候,佐奈子在我家已經越來越沒分寸了。既然有媽媽護著她,站在我的立場什麼也不能說,可是看到她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開始穿著姐姐的衣服,在我家待到很晚,我甚至覺得她完全取代了姐姐的位置。
爸爸終於忍不住開口抱怨,媽媽卻像著火似地大發雷霆。
「你怎麼這麼說?要是那孩子像真理一樣,你要怎麼負責?佐奈子的事請你不要插手,所有事情交給我負責就可以了!」
警察先生,你聽過病態互依症候群嗎?
比方說,假設有一個很任性的人A,和一個照顧這個A的人B。從表面上看來,好像是A仗恃著B的好意,任意妄為,想怎樣就怎樣。而B雖然嘴上抱怨,還是相信總有一天A的脾氣會變好,所以繼續照顧著A。
但是A任性的毛病並不會因此好轉,因為被A耍得團團轉的B,也因此得到自己精神上的安定。B自認為「這個人不能沒有我」,因此將這件事視為自己的使命。
不好意思,我只是把在心理學書上寫的講出來而已,你可能聽不太懂吧!簡單的說,不管是寵愛或受寵的人,嘴上雖然有各種抱怨,其實都藉此維持著自己精神上的平衡。
媽媽和佐奈子,就在我們沒有察覺的狀況下,陷入這種病態互依的關係了。佐奈子在我母親身上尋求她在自己母親身上得不到的安全感;媽媽以不讓佐奈子步上姐姐後塵為自己的責任,小心翼翼地保護她。在這過程中,媽媽也希望能夠稍微沖淡失去姐姐的痛苦。
那封信的最後是這麼寫的:
說了這麼多,我想光憑文字你也很難相信吧!如果你想認識佐奈子的真面目,請去看看她的網頁。
後面附上了某個網頁的網址。
當時我還沒有電腦,所以馬上騎了腳踏車飛奔到車站附近的漫畫咖啡廳,那裡可以使用電腦一個小時。途中必須穿過大樓和大樓之間,這讓我非常不舒服,但我盡量什麼都不要想,終於到了店裡。
我坐在沒人用的電腦前,馬上輸入信上寫的網址,下個瞬間出現在螢幕上的,是一個取名為「水銀蟲」、設計很老氣的網頁。自稱「夜風病」的版主,好像就是佐奈子的筆名。
首頁是一張精細的鉛筆畫,大大地畫著一隻形狀類似金龜子的蟲,角度就像昆蟲圖鑑一樣,由正上方往下看,可以看到牠光滑的背部上有個很詭異的圖案,看來彷彿是張苦悶的人臉。
旁邊用細小文字標註的解說寫著,這種叫「水銀蟲」的昆蟲,會進入人的靈魂裡四處爬行,最後挖出無數個洞孔。我想,這一定不是實際存在的生物吧!
我不知道這是佐奈子她乖僻幻想的產物,還是在其他故事裡出現過的昆蟲,但是卻感到強烈的不祥預感。靈魂被侵蝕出洞孔的人,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首頁除了這張昆蟲的畫以外什麼都沒有,其實這隻昆蟲本身,就是進入網頁的入口。把游標放在狀似人臉苦悶表情的圖案上點擊,就可以跳到目次頁。
我很快看了一下,發現網頁的內容相當病態,包含了從某些書裡整理出來的有效自殺方法、附照片的自殺名人名單、遺書蒐集等等!徹頭徹尾歌頌著死和自殺。
讓我驚訝的是,網頁開設的時間大約在將近三年前!也就是姐姐和佐奈子進高中左右。如果所有的頁面都是佐奈子自己製作的,我不得不佩服,的確很厲害。
我大致瀏覽一遍所有內容後,到了一個類似日記的頁面。在這個單元裡,作者用一種裝腔作勢的文筆高聲歌頌著,寫下自己有多嚮往死亡;在作者筆下,任何小事情都可以和死扯上關係、都可以延伸到活著有多無意義,真是令人驚訝。
但是,製作這個網頁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想死,卻很值得懷疑。如果真的這麼嚮往死亡,又何必在這裡抒發這麼多濃烈的感觸,乾脆早早自我了斷,豈不是更理想?
這個網頁的版主,只不過是藉由操作死亡這個主題,突顯出自己的特別而已……雖然當時還是國中生,我卻已經看出這一點。自稱夜風病的人,只是把死當作玩具。這個人,真的是鹿島佐奈子嗎?
我不禁懷疑,這種網站會有多少人來看呢?但是訪客計數器上的數字卻相當可觀。我按捺著不耐的情緒,繼續看著日記。剛開始看得很認真,後來只大致用眼睛掃過,總覺得要是認真讀下去,我的腦筋也會跟著變得奇怪。
終於,時間回溯到了一年前的十一月,在這天的日記上,我看到這樣一句話:
我的朋友M,終於跳了……恭.喜.你!
警察先生,你知道我看到這句話的心情嗎?就好像一個大大的水泥袋從頭頂上狠狠砸下來一樣。
我繼續往回看,想了解這個朋友M和版主之間的關係。當然,這個M一定是姐姐沒錯。
最後,我終於懂了。
夜風病,百分之百就是鹿島佐奈子,而她就是一個不斷發散著狂亂電波的人。
對她來說,這或許只是一場特別的遊戲。人有一段時期,會對死啊、血啊、屍體啊產生迷戀(或者該說,假裝產生迷戀),覺得這種情緒很有趣。這我並不是不懂,但是這種強烈的電波會對其他人造成多大的影響,發出電波的人往往並不清楚。
我猜想,姐姐一定是因為待在佐奈子身邊,才讓自己精神狀況失去控制的。這個絲毫不懂得生命重量的人所說的話,一定深深影響了她。
所以,我猜想!要是沒有和佐奈子來往,就算承受失戀的打擊,姐姐也不至於會想尋死。
我看著這個網頁,一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我馬上把佐奈子真實的一面告訴媽媽,因為我害怕一直跟佐奈子在一起的媽媽,也會受到她電波的影響而失常。
但是,一切已經來不及,因為當時媽媽和佐奈子已經建立起很穩固的病態互依關係了。
「我絕對會讓佐奈子重新振作起來的。」
媽媽堅定地對我說。她和佐奈子的關係,反而比以前更加密切。媽媽雖然上了年紀,但是在這方面的情緒,還是跟年輕女性沒有什麼兩樣。
警察先生,你看起來一臉覺得不可思議的樣子,但是大人的行動並不會永遠冷靜沉著,這應該不太稀奇吧?不是經常聽說,有人受騙之後,詐騙的手法其他人怎麼看都覺得漏洞百出嗎?差不多就是類似的情況。
佐奈子高中畢業以後,和媽媽的關係更加親密,因為她現在沒有正式工作,是個所謂的「飛特族」,靠打工維生,所以時間很多。
事到如今,把媽媽當初發生的變化一件一件舉出來,也都沒什麼意義了。總之,媽媽最後把時間都花在佐奈子身上,幾乎不管家裡的事,我和爸爸也都無力阻止。不管我們的說法再怎麼委婉,只要媽媽說一句「要是佐奈子自殺了怎麼辦?」我們馬上就啞口無言了。
媽媽變成這樣,老實說我真的很生氣,更可悲的是,爸爸比我還要先耗盡了力氣。媽媽越站在佐奈子那邊,爸爸和媽媽之間的對話就越來越少。這也是可想而知的結果,畢竟他們的對話越來越找不到交集。
我想,爸爸一定也累了。最疼愛的女兒自殺,原本應該一起克服這些痛苦的伴侶,卻轉頭面對其他方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爸爸變得很沉默,常常一個人半夜在廚房裡喝著威士忌。
所以,我爸爸也可以算是佐奈子的被害者之一。
※※※
「欸,高志啊……說不定,真理其實是很幸福的。」
大約在兩個月前,媽媽說出這句話。
「你看,她本來不是很痛苦嗎?活著讓她這麼難過,但是她現在已經不必再受苦了啊。這樣說來,其實真理應該很幸福才對啊!」
聽到這話,連爸爸也忍不住動怒了。
「我有說錯嗎?要不然你說說看,當時有誰可以替真理消除她的痛苦?真理一定是知道沒有人能辦得到,所以才選擇那條路的吧?這麼做有什麼不好呢?」
再怎麼樣,媽媽都不可能說出這些話。這果然是佐奈子發出的強烈電波!她滿二十歲後,這股電波的威力似乎越來越強了!現在,連媽媽也失常了。
一晃眼,姐姐過世已經是五年多前的事了。
如果沒有佐奈子,這段時間應該足以讓我們一家人療傷止痛到某個程度了吧!雖然不可能徹底遺忘,但至少每個人的傷口可以結痂癒合,我們也能重新找回克服傷痛的能量。
但是,佐奈子的存在卻剝奪了這種可能。她就像出現「斑雪」時,那照不到太陽的地方,時時提醒媽媽、爸爸和我,關於姐姐死去的傷痛。我們的傷疤一結痂,她的指尖就馬上把它抓破。
所以,昨天媽媽在家裡的浴室上吊,想想也是很合理的結果。幸好我放學回家後馬上發現,媽媽才保住了一命。
警察先生,現在您應該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佐奈子了吧!我不是很會說話,很多地方都交代得不大清楚,總而言之,佐奈子她是個散播禍害的存在者。
不過,在動手之前,我其實沒有意思要殺她。事情會演變成這樣,真的都是許多的偶然所造成的巧合。
今天早上她到媽媽住進的醫院來探病。我們並沒有跟她聯絡,她到底是從哪裡聽來的?這女人真的像個瘟神一樣。
當然,爸爸把她給趕回去了。我內心裡其實很想臭罵她一頓,但還是忍了下來。
她回去後過了好一陣子,爸爸要我去買新睡衣和盥洗用具等等,一些住院需要的東西。
我一個人到車站前的購物中心去,買好交代的東西正要回醫院。就在這時候,我偶然看到了!佐奈子一個人在複合式餐廳窗邊的座位上,吃著巧克力聖代。
她用長長的湯匙將巧克力聖代送進口中的臉,看起來洋溢著幸福,好像一點煩惱都沒有。一點都看不出來,這個人竟然製作了那種病態的網頁。
看著她嘴唇的動作,我終於懂了。
對佐奈子來說,姐姐、媽媽、自殺、死亡,這些東西的價值都只跟這個巧克力聖代不相上下……
沒錯。那個女人只不過是在享受死亡,就像舔著甘甜的奶油一樣。
但姐姐和媽媽卻因此……我一想到這裡,腦中就好像湧起一陣泡沫。不,與其說是泡沫,更像是成千上萬的小蟲,在腦中同聲蠢動。
啊,原來這就是水銀蟲啊……
隨著這個念頭閃過,我同時取出了購物袋裡的小水果刀,就這樣衝進那家複合式餐廳裡。
佐奈子看到我站在她面前,驚訝地抬起頭來,好像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會出現在這裡。
「高志,怎麼了?」
我什麼也沒回答,左手抓著佐奈子的肩膀,把她的身體用力推向沙發的靠背,就這樣拿起右手的水果刀,刺向她豐滿的乳房。
「救命啊!」
總是嚮往死亡的她,還是發出了求救聲。
「既然這麼想死,你就一個人去死吧!」
我一邊怒吼著,同時一次又一次將水果刀刺向佐奈子。這句話我已經放在心裡很久了。
想想,為什麼我沒有更早一點這麼做呢?殺掉想死的傢伙,這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嗎?
這句話,好像和媽媽曾經說過的話有幾分類似。看來,佐奈子的話其實很有道理。
後來,我被現場的人們壓制住,現在才這樣和警察先生說著話。當然,我一點都不後悔。雖然對她母親覺得很抱歉,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要是讓佐奈子活著,就會毀了更多人,這已經是很清楚的事實了。
什麼?你剛剛說什麼?請再說一遍。
活著……佐奈子她,沒有死嗎?我往她胸部刺了那麼多下,那傢伙竟然還活著?
不可能!怎麼會有這種事?我明明刺了那麼多下,血明明一直不斷地噴出來啊!
求求你,放開我,我一定要殺了她才行!那傢伙,不能讓她活著啊!
請放開我,我得殺了她!絕對不能、不能讓她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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