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2 時雨之日
水銀蟲 by 朱川湊人
2020-2-1 18:28
1
冬天裡的某一天,在一條狹窄到開不過一輛車的巷子裡,我一個人佇立在角落。
為了躲避突然降上的雨,暫借陌生人家的屋簷,那已經是距今將近三十年的事了!當時我還是個十歲的少年。
屋頂邊緣透出的天空,可以看到濃厚低重的雲層。不停落下的雨發出種種不同聲響:落在赤裸土地上的聲音、撞擊屋頂瓦片的聲音、在白鐵皮上彈跳的聲音、滴上鏽蝕遍佈的自行車的聲音!從小就愛幻想的我,這些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小矮人們熱鬧的宴會會場。靜靜閉上眼,就好像在眼瞼後方真的可以看到這般光景,就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讓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打破這幻想的,是一陣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家團圓的歡樂聲音。
那天是星期天,我心想,大部分的家庭應該都齊聚在家裡吧!不少歡愉的談話聲,都傳進了我靜靜傾聽的耳裡。在這條屋舍肩並著肩比鄰而建的小路上,各種聲音簡直聽得一清二楚,四處迴蕩著。
(和男他現在一定也像這樣,開心地和家人在一起吧!)
我的腦中浮現起死黨的臉孔。那一天本來和他約好了要一起玩,但是他好像突然要和家人一起去百貨公司,所以不能出來玩。
我又想起很可能還在睡覺的母親,突然覺得一陣寂寞,感覺自己就像被樹枝卡住的氣球,只有自己一個人和這個世界隔離。
當時我住在位於臺東區和荒川區交界的老街,以小孩子的腳程來說,從鶯谷車站大概要走二十分鐘左右。和朋友的約定泡湯之後,我並不想要回到充滿母親酒臭、鼾聲的家裡,而打算直接到上野山上去玩。小學生可以免費到博物館或動物園裡,所以如果有空閒時間,或者實在覺得很寂寞時,我經常一個人在上野山上逛。
但是這天,路上卻下起了雨來。
早上的天色的確有些奇怪,不喜歡在手上拿著東西的我(老街成長的孩子多半是這樣)並沒有帶傘出門。不得已,才落得在這殺風景小巷裡躲雨的下場。
待了很長一段時間,雨勢卻不見轉小,反而越來越強,我整個身體冷透骨髓顫抖了起來,覺得自己真是狼狽極了。
雨和陽光,對任何人都一樣公平!住在鄉下的祖母,曾經這樣告訴過我。我望著眼前傾注而下的銀色瀑布,心想,才不是這樣呢!
如果家裡有屬於我的天地,我也不會淪落到要在這種地方躲雨了吧!如果父親沒有丟下我和母親,跟別的女人跑了;如果母親沒有沉溺在酒精裡毀了自己,這種大雨天裡,我應該也可以好好待在家裡吧!
果然,越是不幸的人,越容易受雨淋,我年幼的腦袋正這麼想著。
「小弟弟!」
不知從哪裡傳來一個陌生的女人聲音。
根本不需要檢視周圍,這巷子裡只有我一個人站著,那聲音叫的一定是我沒錯,不過我卻遍尋不著聲音的主人。
「這裡!這裡啊!」
我終於發現聲音來自頭上,於是抬起頭來往上看。在我躲雨屋簷的斜對面公寓二樓,一個年約二十歲的女人,正對著我微笑。
「在躲雨啊?」
我沒有出聲,點了點頭算是回答她。雖然我只是站在這裡,應該沒有給別人帶來麻煩,不過忍不住還是擔心,對方是不是要責備自己。
女人探頭出來的地方,是個連陽臺都沒有的小公寓。公寓外觀塗著明亮的米黃色,乍看之下好像很新,其實外牆已有好幾處補修裂縫的痕跡,想來可能是已經有相當年份的建築,最近又重新粉刷過了吧!
那女人探出公寓窗口看著我。那扇窗邊只裝著凸出一點點的鐵欄杆,上面擺著白色保麗龍盒,裡面排著幾個盆栽。因為市區裡的住宅往往沒有庭院,所以生活在老街的人都很喜歡種盆栽。
「那裡很冷吧?要不要過來這裡?」
那女人溫柔的聲音裡帶著親切。
我忍不住大膽地直盯著那個人。她穿著看起來有點大的淺藍色毛衣、緊貼著雙腳的牛仔褲。這極其平常的裝束,看在我眼裡竟散發著華貴的味道。
「你待在那裡會感冒的喔!我泡杯熱的給你喝,快上來。」
陌生人的邀請雖然讓我遲疑,但說真的,聽到她這句話我真的很高興。
如果是看來詭異的人邀請我,我一定馬上拔腿就跑了吧!但是,在這個人身上我看不到一丁點灰暗的陰影。她一頭長髮從正中央分開,充滿清爽乾淨的感覺;她前額很寬,長相帶著知性氣息,很像當時我最喜歡的美勞老師。
「好了,快點來吧!」
不知是她第幾次的叫喚,我終於點了頭,她很滿足地微笑開來。
「歡迎光臨!」
繞到公寓前爬上鐵製樓梯,大姐姐已經敞開著門在等我了。她的房間位在最邊間,我絕不可能認錯,但她還是特意開門等我,讓我更覺得高興。
「來,快請進吧!」
大姐姐和善地笑著,引我進了房間。踏進房間之前,我很迅速地從玄關往裡面偷看了一遍。進門的地方馬上可以看到一處狹小的廚房,但眼見之處都整理得相當有條理,非常明亮又清潔。
「打擾了。」
我在玄關先脫了鞋,依順著大姐姐的邀請進了房中。在這裡順便先解釋一下,我可不是特別沒有警戒心的孩子。在我們那個年代裡,大人和孩子的距離比現在更接近,小孩子並不會害怕和陌生大人說話。在外面玩的時候,向戴著手錶的大人問時間是理所當然的;口渴了到附近人家去敲門討水喝也很正常(或者該說,這些都是老街特有的習慣)。
所以,一旦我心裡已經決定要進去那間房間,就並不覺得抗拒,反而覺得是從天而降的幸運。
「一定很冷吧……要不要進去暖被桌裡坐?」
大姐姐說著,領我進了廚房旁兩坪多的房間去。
這間公寓裡的兩個房間和小廚房相連在一起,也就是所謂的「一條通」形式。這和我跟母親所住的是同一種形式,但是在我家正中央沒有窗戶的房間很暗,感覺就像儲藏室兼走廊。但是這女人的房間是邊間,所以正中央的房間也有窗戶,很是明亮。我心想,雖然是相同格局,不過多了一扇窗,竟有這麼大的差別。
我依言進了暖被桌前坐下。身體冰冷的程度似乎超過自己想像!我伸腳進去的那一瞬間,忍不住因為那股溫暖而發出聲音。
暖被桌上鋪的不是四方形的專用棉被,而是夏天的薄毯。兩張長方形薄毯朝不同方向重疊,剛好封住熱氣。
「那個房間拿來晾衣服用,我先關起來。」
大姐姐說著,關上了原本打開約十公分左右的隔間紙拉門。我心想,其實也用不著這麼特意麻煩,不過這話也輪不到我來說。
「那我來泡個紅茶吧!」
看到我終於坐定,大姐姐走進了廚房。這時,我開始很有興趣地觀察這房間裡的東西。
果然是年輕人,房間整理得很明亮清爽。暖被桌的桌面上鋪了直條紋的防水桌巾,看來又高雅又時尚。不管是任何小地方,我都感覺跟我和母親同住的窮酸房子完完全全不一樣。
現在這麼回想起來,那個房間裡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掛在牆壁上的一張大圖畫。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家裡裝飾放在畫框裡的畫……也可能是因為這樣,那幅畫本身,在我心裡留下深刻的印象。
畫裡是一個穿著黃色毛衣的女性坐在椅子上,臉朝著正面,圓潤的身體線條非常優美,但眼睛裡沒有畫眼珠。對當時的我來說,那看起來實在很嚇人。
長大之後我才知道,那幅畫是莫迪利亞尼的作品,描繪自己情人的「穿黃毛衣的珍妮海布特」復製畫。她在莫迪利亞尼死後,從公寓六樓跳下隨他而去。現在想想,那間房間裡會有那幅畫,其實象徵著種種意義。
「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
大姐姐一邊在廚房裡忙著,一邊問我。
「我叫阿薰……宮野薰。」
我回答完,她特地從廚房探出頭來說:
「阿薰?男孩子叫這個名字啊,很少見呢!」
「很奇怪嗎?」
我已經習慣因為這很像女孩子的名字而被消遣了。
「很好的名字啊……真的,很棒的名字啊。」
她的臉上充滿明朗的光輝,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當然,聽了心裡也不覺得討厭。
「來,請用吧!」
大姐姐端著放有紅茶和餅乾的托盤回來,茶杯上畫著纖細的碎花圖案,餅乾在白色盤子上排成漂亮的圓形。花這些心思在待會就要被吃掉的點心上,讓我覺得相當感動。
「阿薰還是小孩子,砂糖放三匙夠不夠啊?」
大姐姐一邊說,一邊從糖罐裡舀起細砂糖放進我的杯子裡。我很少看到像玻璃顆粒一樣閃閃發亮的細砂糖,而且這種一匙、兩匙的計算方法,聽起來也覺得很新鮮。
「大姐姐,你家還有弟弟嗎?」
說了一陣子初次見面該說的客套話後,我開口問她。大姐姐露出驚訝的表情,但馬上就注意到我視線的方向,低聲說著:「啊,那個啊……」
我注意到房間一角堆著幾本雜誌,那是叫作「少年漫畫」的漫畫雜誌,年輕女性的房間裡出現這種雜誌,看起來實在不太搭調。
「那是我先生買的。不過我也喜歡看喔,你知道︽愛與誠︾這部漫畫嗎?現在很流行的啊。」
「啊,劇情很像愛情連續劇的那個……」
「沒錯、沒錯,﹃為了你,我可以去死!﹄就是那個漫畫。」
大姐姐說著,發出開朗的聲音笑了起來。現在想想,那個大姐姐跟漫畫裡的女主角,簡直太像了。
「你剛剛說你先生……大姐姐你結婚了啊?」
「嗯,是啊……不過沒有辦婚禮啦!」
「大姐姐你幾歲了?」
「十九歲。」
大姐姐回答的聲音,好像覺得很不好意思。
「那你們就是新婚夫妻囉!」
「嗯,應該是吧……差不多兩個月之前才搬到這裡來的。」
那個時期,我經常在電視和雜誌上看到「同居」這個字眼。我想,大姐姐和她先生,一定沒有正式結婚,應該是同居吧!我年幼的腦袋這麼判斷著。
「啊,雨越下越大了……阿薰,你要是繼續在那裡躲雨,可就糟糕了。」
大姐姐突然換了話題,感覺有些唐突。敞開一半的窗外,的確可以看到雨勢越來越激烈,但是還好沒有風,雨應該不會飄進來。我和大姐姐兩個人在暖被桌裡喝著溫熱的紅茶,眺望著冬天裡冰冷的雨,莫名地,心裡竟有種奢侈的幸福感。
「不過別擔心,這只是時雨……等一下馬上就會停了。」
大姐姐依然望著雨說道。
「什麼是時雨?」
「在剛進入冬天的時候,會有這種突然下起來、又突然停下來的雨,就類似夏天的午後雷陣雨一樣。」
窗外降下的雨,就好像映射著被雲包裹住的天空顏色一般,泛著白色的亮光。
2
我們聊了很多,話題都是些茶餘飯後閒聊的瑣事,大姐姐告訴我她來自北部,北方的學校暑假很短、寒假卻很長,這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時候我應該有問過她的名字,但是現在不知為什麼,已經想不起來了。很不可思議的,她的名字乾乾淨淨地從我記憶裡消失。明明當時我曾經用那名字稱呼她,而且也聽過她先生用這名字叫喚她的……
說不定,是我自己潛意識裡強烈地想消除掉那一天的記憶吧……然而我無法將記憶完全從腦中驅逐,無奈只好放棄讓所有記憶模糊不清的方法,而像小蟲啃蝕般,這裡一點、那裡一點地侵蝕掉,這或許是大腦自己所選擇的遺忘方法吧!
「我們來玩撲克牌吧!」
高興地聊了一會兒後,大姐姐從房間一角的化妝臺抽屜,拿出一副乾淨的撲克牌。大姐姐用熟練的手勢洗好牌,罕手拿著整疊撲克牌彎成弦月形狀,撲克牌發出咻咻的風聲,飛進另一隻手裡。
「好厲害喔!」
從沒看過這種技術的我,忍不住睜圓了雙眼。
「這沒什麼啦……每個人都學得會的。」
大姐姐說著,把撲克牌交到我手裡。這時候我第一次發現,這副撲克牌不是紙做的,而是輕薄的塑膠。這個家裡不管任何小東西,都是那麼的講究,令人嚮往。
「你喜歡嗎?那回家時給你帶回去當禮物吧!」
「真的嗎?」
「這就當作今天我跟阿薰當上朋友的信物吧。所以,你一定要再來玩喔!」
大姐姐笑著說。
其實就算沒有撲克牌,我心裡也正這麼希望著。因為剛剛聊天的時候,大姐姐說過這附近她沒有朋友,總是很寂寞……
說到寂寞,我也是一樣。
雖然我並不是沒有朋友,但是這些朋友究竟了不了解我的心情,其實我並沒有把握。因為他們都有完整的家庭,每個人的家裡都有自己不受侵犯的一塊地方。至少,他們不會看到醉醺醺的母親帶著陌生男人回家,也不會隔著一層薄薄的紙門,整晚聽著男女之間淫穢的聲音。
對當時的我來說,這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母親宛如哭泣般的聲音,男人濃重急促的呼吸!我用棉被蓋著頭,用力塞住耳朵入睡,這樣的日子最少每兩星期會有一次。
父母親離婚,是在我幼稚園的時候,原因是父親的外遇。說白了,就是爸爸和公司女同事之間發生不可告人的關係,最後拋棄了我們,選擇和對方共度餘生。我沒有見過那個女人,不過聽說是個比母親還大上三歲、已經懷了爸爸孩子的女人。
這件事徹底地擊垮了原本溫柔和藹的母親。失去了依靠的她就像斷線的風箏一樣,只能從酒精中尋找慰藉。她原本就並不是個堅強的人。
為了生計,母親開始在酒店工作,從此生活又更加墮落。詳細的事在此就不提了,我想當時的母親在精神上一定瀕臨崩潰的邊緣。為了排解心裡的寂寞,選擇了對一個女人來說相當悲哀的生存方式。
我雖然沒有受到肉體上的虐待,但是每天都不斷承受著精神上的痛苦。而我這種心情,同年齡的朋友一定無法了解。我不會主動說,因為就算說了,也無濟於事!那時候的我,就是抱著這種想法,度過每一天的。
當然,我並沒有把這些事告訴大姐姐,可是我總覺得,如果是她,就算我不說她也會懂。
為什麼我會這樣想呢?直到現在我也還不知道。可能是我很想把她當成我真正的姐姐吧!會在一個初次見面的人身上渴求如此親密的關係,可見得那時候的我有多麼孤獨。
「玩什麼好呢?」
大姐姐問我,但是我一時也想不到。家裡只有我一個小孩,所以我很少有機會玩撲克牌。
「那……我教你玩撲克好了。」
大姐姐於是開始教我撲克的玩法,不過並不是要賭籌碼、觀察對方表情那種玩法,她把遊戲簡化成只要換兩次牌,比誰手上的牌比較強……沒什麼難度的遊戲。
但我還是很喜歡這個遊戲。別的不說,光是這些專業術語就讓我覺得既新奇又帥氣。對牌、三條、葫蘆、同花、同花順!以往頂多只聽過抓鬼和接龍的我,這些術語聽來是那麼的新鮮。當自己的嘴巴說出這些術語,就好像突然間進入了大人的世界一樣。
在這裡我要告白一件很難為情的事!那時候的我,深深被大姐姐拿牌的手部動作所吸引。纖長雪白的手指在洗牌、發牌時,看起來就是如此耀眼。
她的指甲也修得很漂亮,和媽媽疲倦的手指相比,就好像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我在內心深處偷偷有一股慾望,想要把這手指像糖果一樣放進口中。對手指產生這樣的感覺,在我人生中就只有這一刻。
「撲克好好玩喔!」
為了不讓大姐姐察覺這齷齪的念頭,我刻意用開朗的聲音說著。
「那你以後在自己家裡也可以玩啊!」
「在家沒有人可以陪我玩。」
媽媽不可能會陪我玩撲克牌。
「阿薰,你沒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
其實我應該有一個同父異母的手足,不過我連那是弟弟還是妹妹、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都不知道。直到現在也還不知道。
「大姐姐你呢?」
我這一問,大姐姐有短短一瞬間露出相當寂寞的表情。
「以前有哥哥,不過現在沒有了。」
我馬上發現自己好像問了不該問的問題。那時候大姐姐的眼睛,好像望著很遙遠的地方。她哥哥一定已經過世了吧……我突然懂了。
「咦?」
正好在這時候,我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本來以為是雨水敲打的聲音,但又不太像,因為當時那場冬天的雨已經停下來了。
「這是……誰的聲音啊?」
仔細一聽,那應該是某種生物發出的聲音沒錯。呼嗚、呼嗚……的,就像是小狗因為寒冷而顫抖時發出的鼻音!我下意識地想起夜晚紙門隔壁聽到的母親嗚咽聲音。
「聽起來很可憐的聲音吧?」
大姐姐露出一口白亮的貝齒笑著。
「其實啊,隔壁房間的人瞞著房東偷偷養小狗。看樣子管教得不錯,平常不太亂叫,不過主人出門之後,就會覺得寂寞,發出這種聲音。」
但是,那聲音和狗的聲音,又有點不一樣。最重要的是,聽起來一點也不像隔著公寓牆壁聽到的,比較像是就在公寓的窗下,或者隔著紙拉門、從隔壁房間傳來的聲響。
「你要是覺得吵,我就想辦法讓牠安靜。」
大姐姐說著,打開紙門走進隔壁房間。就像她剛剛說的,可以看到那個房間裡晾了很多衣服,但她好像要遮斷我視線一樣,很快又拉上了紙門。
我聽到好幾次用力開窗又關窗的聲音,發出喀啦啦啦的聲響,宛如小狗的叫聲,很快就停止了。
「牠主人可能有教牠,隔壁有人在的時候不可以叫,所以只要這樣發出聲音,告訴牠有人在,牠就不會再叫了喔!」
大姐姐回來後這樣對我說明。
「一直被關在房間裡,好可憐喔!」
我並不懂,為什麼有人會想在家裡養狗,因為我一直覺得,狗就應該養在院子裡。聽到我這麼說,大姐姐稍微皺起了她形狀美麗的眉毛回答。
「其實啊……隔壁那隻狗不能走路。」
「喔,真的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聽說是生來就得的病……所以不要帶到外面去,對牠反而比較好。」
真的是這樣嗎?我覺得,就算不能走路,應該也會想到外面去,看看很多東西、嗅著許多味道吧。如果我是那隻狗,一定會這樣想的。
「我們放點音樂來聽吧!」
大姐姐伸手打開了放在鏡臺旁的收音機。現在的記憶已經相當模糊了,不過應該是聽眾點播的音樂節目,播放著許多山口百惠或者櫻田淳子這些偶像的歌。
姐姐打撲克牌的時候,一直哼唱著收音機播放出來的音樂。
3
我們玩了一陣子後,突然聽到有人在敲玄關門的聲音。時針這時剛過兩點。
愉快的時間受到打擾,讓我覺得很可惜,不過大姐姐卻一臉高興地馬上站起身來走向玄關,離開房間之前,還不忘看了一眼掛在柱子上的向日葵形小鏡子,整理好頭髮。
「我回來了。」
玄關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忍不住僵直了身體。
剛剛說過,我家裡偶爾會有母親認識的男人來訪。他們多半會帶著興奮的表情前來,一知道我也在房間裡,一定會露出很掃興的表情,接著歪著嘴,一臉嫌我麻煩的樣子,就差沒有說出口了。
這種時候,如果是白天,媽媽就會塞五十圓給我,叫我到外面玩一陣子。如果是不需要工作的夜晚,媽媽就會和男人一起出門,不到深夜不會回來。
我離開暖被桌,伸手去拿大姐姐替我掛在衣架上的運動外套。我想最好在人家趕我走之前先告辭,這樣我愉快的心情,比較能持久。
「咦,有客人啊?真難得呢!」
但是,玄關傳來的男人聲音,卻和母親所交往的男人們相當不一樣,聽起來既開朗、又溫柔。說不定我不需要離開呢……這個念頭還沒出現之前,戴著眼鏡的纖瘦男人,已經出現在房間入口處。他身穿灰色長褲、搭配淺藍色襯衫,但領口和胸前口袋邊緣畫有紅線,看起來像是工作的制服。
「歡迎啊,哇,怎麼有這麼可愛的客人呢?」
男人的語氣就好像兒童電視節目裡會出現的帶動唱大哥哥,他看起來年約二十五、六歲,但說不定更年輕一點。
「他說他叫阿薰。」
「真的啊?」
聽到我的名字時,男人和大姐姐一樣也露出愉快的表情。
「這樣啊,你叫阿薰啊……」
他看著我的眼光,就好像看著什麼令人懷念的東西。
「要是早知道有客人來,就應該買點蛋糕回來的。對了,現在應該還來得及,我去買好了……對,就這麼辦。」
自言自語般一陣呢喃後,男人突然轉身背對我們,又開始穿鞋。
「我馬上回來,你等一下喔!」
男人露出誇張的笑臉,再次出門去。他迅速的行動力著實把我嚇了一跳。
「那個人就是這樣,想到的事就非馬上做不可……老是這樣。」
大姐姐露出又是高興、又覺得頭痛的表情說著。
「剛剛那是你先生吧?」
「對啊!怎麼樣?你不覺得有點像西城秀樹嗎?」
哪像啊……這才是我誠實的感想。燙捲了長髮的髮型雖然有點像,除此之外我只能歪著頭不表示意見。可能是因為戴著眼鏡的關係,他看起來膚色很白,一臉斯文,和西城秀樹狂野的路線感覺並不一樣。
至少,他和母親交往的那些男人,屬於不同的人種。那些男人幾乎都把開朗和低俗混為一談,在我一個孩子面前毫不顧忌地談著男女之間的事(雖然會用其他東西來比喻,不過如果用下流的口氣重複好幾次,就算是小孩子也聽得懂),有時候還會在我面前,摸我媽媽的胸部。
從很多角度來說,我都非常討厭那些男人,而大姐姐的先生剛好和那些傢伙成對比,既溫柔又知性。我打心裡覺得,他和大姐姐真是很相配的一對。
「對了,阿薰是誰啊?」
大姐姐和我再次回到暖被桌裡說話。
「你們是不是認識一樣叫阿薰這個名字的人啊?大哥哥跟大姐姐聽到我名字的時候,好像都嚇了一跳。」
「你說得沒有錯,那是一個大大改變我和我先生人生的人……所以對我們來說,是個很特別的名字。」
「原來是這樣啊!」
因為和那個人同名而可以享受這種特別待遇,讓我覺得很高興。我的名字是離家的父親取的。
我們再次開始玩撲克牌遊戲。大哥哥很快就回來了,手上提著車站附近的蛋糕店盒子。
「來、來、來,快吃吧!可以泡點紅茶嗎?」
不知道他總是這樣,還是因為有我這個外人在的關係,大哥哥看起來相當活潑。大姐姐又走進廚房,開始煮熱水。
「阿薰家就在附近嗎?」
大哥哥坐在我正對面問著。
看到他臉上滿滿的笑容,就覺得在他面前客氣或者害羞,反而相當沒意思。大哥哥的笑臉,一定有種能感染人變得開朗的力量。
「在根岸,也算近啦!」
「這樣啊……那你以後可以經常來玩嗎?我太太她,一整天都只有一個人,實在很辛苦。」
大哥哥看著廚房那邊說道。他這話讓我覺得有點奇怪,因為剛剛在玩撲克聊天時,大姐姐說她並沒有出去工作,幾乎都待在家裡。這樣怎麼會辛苦呢?
「對了,這件衣服,是工作的制服嗎?」
這次換我發問。
「是啊,車站附近的XX會館那家小鋼珠店,你知道嗎?」
那是當時附近規模最大的小鋼珠店,我媽媽偶爾也會去玩,所以我也聽說過名字。
「喔,你在那裡工作啊?」
我總覺得這樣的工作地點不太適合大哥哥。並不是說小鋼珠店不好,只是我總覺得大哥哥比較適合從事學校老師之類的工作。
「今天已經下班了嗎?」
大哥哥第一次回來的時候剛過三點,如果說是下班回家,那時間也太奇怪了。
「不,還沒有結束,到了傍晚還得再去上班。」
小鋼珠店這種工作場所的工作時間很長,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三點,中間休息四個小時,再從七點工作到關店為止……大哥哥告訴我,小鋼珠店通常都是這種上班形態。
「那真是辛苦,休息時間前後都要工作,這樣就算有休息時間,也不會想出門了嘛!」
「不過……這方面倒是挺不錯的啦!」
大哥哥笑著說,一邊把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前端繞成圓形,做出錢的符號。這種常見的小動作,我也覺得不太適合大哥哥。
「我是一家的支柱,要好好努力才行。」
大哥哥正這麼笑著,大姐姐剛好端著放有溫熱紅茶的托盤走回來。
「來!阿薰,你喜歡哪種蛋糕?」
大哥哥打開盒子的包裝拿出蛋糕。裡面有放了草莓的鮮奶油蛋糕、巧克力、栗子蛋糕三種。
「不過很可惜,這塊栗子蛋糕是太太專用的。」
說著,大哥哥先拿起裝飾著條狀栗子奶油的蛋糕,放在大姐姐面前。我並沒有特別喜歡栗子蛋糕,所以不太在意,不過還是個孩子的我,也可以感受到大哥哥對大姐姐的重視。
最後我選了有草莓的蛋糕、大哥哥拿了巧克力蛋糕。開動囉……就在這時候,大哥哥又想到了什麼,大聲叫著。
「對了!紀念阿薰到我們家來作客,我們來拍張照片吧!」
我嚇了一跳,但是大姐姐卻笑著說:我贊成!
大哥哥走進被紙門遮住的隔壁房間,很快就帶著一臺大相機回來。那不是出去旅行時帶的傻瓜相機,而是專業攝影師用的單眼相機。
「我先生在學攝影。」
看著忙於架設照相機的大哥哥,大姐姐高興地告訴我。大哥哥架好三腳架後,又開始在照相機上連接可以從遠處操縱快門的快門開關。我好奇地看著他一連串的動作,同時也因為自己竟然這麼受歡迎,而覺得高興無比。
淋雨,也不是件壞事啊!要是沒有在那屋簷躲雨,就不會有這麼愉快的經驗了!我由衷地這麼認為。
「來,阿薰,你們排在那裡。」
我和大姐姐排在擺了各色蛋糕的暖被桌後,旁邊的位置留給調好焦距後入鏡的大哥哥,他按了好幾次快門。
我始終保持同樣的姿勢,但是他們兩個只要每拍一張就會稍微變化一下姿勢。大姐姐靠過來一些、大哥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等等。特別是最後一張照片,他們兩人分別從左右抱住正中間的我。
(好像真的是一家人一樣。)
我的身體裡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熱度,正這麼想著……
就在這時候,又聽到了那個聲音。
好像小狗因寒冷而顫抖般發出的濃重鼻音!但這次,是比剛剛都來得清楚的呻吟聲。我抬起頭來,剛好看到大哥哥和大姐姐正露出緊張的神色互相凝視著。
「又有聲音了。」
聽到我這麼說,大姐姐低下了頭。大哥哥不知道在猶豫什麼,輪流看著紙門和大姐姐的臉。
「這聲音……該不會是小嬰兒的聲音吧?」
其實,剛剛大姐姐打開紙門的時候,我在許多晾掛的衣物之間,還看到了類似吊在嬰兒床上的旋轉木馬。紙門隔壁傳來的聲音,一定不是隔壁養的狗,而是大哥哥和大姐姐的孩子發出來的。但是,一定有什麼理由,讓他們想瞞著我吧!
4
那聲音越來越大,就好像在求助一樣。
「寶寶是不是肚子餓了呢?」
「不是嬰兒。前陣子剛滿五歲了。」
說著,大哥哥打開了紙門,衝進隔壁房間。
「喔,好乖、好乖。肚子餓了嗎?現在馬上給你東西吃喔!」
可以聽到大哥哥安撫孩子的聲音。從他的聲音裡,可以感覺到他有多麼疼愛這個孩子。
我看了看大姐姐,她還是低著頭,正用可怕的眼神瞪著紅茶杯底。她終於注意到我的視線,抬起頭來勉強擠出笑容。
「阿薰,還是被你發現了。隔壁房間是我們的孩子,是個和你有一樣名字的女孩。」
說著,她的大眼睛裡開始流下珍珠般的淚粒。每當纖長美麗的睫毛眨一次,就會不斷地引出更多的珠粒。
「可是……我們的孩子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樣。」
我想起大姐姐告訴我,隔壁小狗的故事。
「所以,她都沒有朋友。阿薰,你願意當她的朋友嗎?」
我聽到她這麼說,想起了班上一個女生的弟弟。那個孩子有一點輕度智能障礙,但是我經常跟他一起玩,也不覺得討厭,甚至覺得他比同年齡的孩子更天真、更可愛。他也許學不會一般的功課,但是一起玩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問題,不管是玩抓鬼,還是捉迷藏,只要配合那孩子調整一下規則就可以了。
「好,我跟她做朋友。」
隔壁房間響起了音樂盒叮噹叮噹的聲音,可能是打開了我剛剛看到的旋轉木馬開關吧!
那聲音彷彿在召喚著我,我循聲從敞開的紙門走進了隔壁房間。然後,我看到大哥哥手裡抱著的那東西。
(這是……)
到底,該怎麼形容才好呢!經過了這麼久的時間,我仍然無法正確地說明「它」的樣子。每次嘗試仔細回想,腦袋裡就會開始發熱,無法繼續思考。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那東西,簡直像個遇熱而熔化的塑膠玩偶一樣。要不然,就是用熔化的紅蠟燭所做的人偶!上面只有一個小小的嘴唇形狀跟人類的一樣,而我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一直被那一處吸引著。
整個物體好像只有那裡被其他的意志控制而動作,不斷重複著一會兒張嘴、一會兒縮小的動作,正覺得嘴角往上吊好像在笑,又像是鬧彆扭般噘起嘴來。嘴裡一樣有牙齒,偶爾會發出喀喀的聲響。
「很可怕吧?」
大姐姐在我背後用低沉的聲音說。說不可怕,那是騙人的。
「所以兄妹是不可以當夫妻的啊!」
當時的我,還不了解這句話的意義。
「兄妹是不能相愛的啊!」
我猛然回想起隔著一扇紙門外母親的嗚咽和男人濃重的呼吸聲,那鮮明的印象逼得我忍不住搗住了耳朵。
「沒有這回事。」
從我的掌縫之間,遠遠傳來大哥哥的聲音。
「只要我們相愛,這些都無所謂。相愛,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事!」
這句話到底是對誰說的?是對自己,還是對年僅十歲的我?
不管怎麼樣,當時的我聽來,這美麗的話語,就像是某種可怕魔法的不祥咒語一樣。
以前有哥哥,不過現在沒有了!剛剛大姐姐這句話的意思,我終於了解了。
從前的哥哥,已經不存在了,因為已經成了自己的情人。
而且,這可能是五年以前發生的事了。減法一算,馬上就可以算出來,當時的大姐姐,只有十四歲。
「啊!又來了。」
大哥哥說著,單手搔著自己的後腦勺。看起來很用力,發出相當大的聲音。
「只要一抱起這孩子,腦袋裡就像有蟲子在動一樣,而且不是一隻、兩隻,就好像有幾十隻、幾百隻……密密麻麻地在我腦子裡跑著。」
這句話,又是對誰說的呢?我並不知道。只不過,光是想像那種感覺,就覺得渾身不舒服、讓人頭皮發麻。
「來,薰薰,我們來吃飯飯喔!」
大哥哥要大姐姐拿來一小碗黏稠的綠色食物,他用小湯匙舀起,送進一秒都沒閒下來的那張嘴裡。
「討.厭。」
流進綠色物體的嘴唇,發出了這樣的聲音,就好像經過機器處理過的聲音一樣,也像是電視卡通裡會出現的尖銳聲音。
「討.厭.你。」
聽到這聲音時,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因為我知道,這個「你」沒有別人,就是指我。
「我.是.薰.你.不.是。」
那張嘴巴突然噘高,對我吐了一口口水。動也不能動的我,臉頰上飛散了溫熱而且味道令人不舒服的液體。
「討.厭。」
嘴唇兩端明顯地往上一翹。
「討.厭.你。」
※※※
接下來的事,我實在記不清楚了。我想自己應該是大叫一聲,逃離那個房間,然後可能直奔回自己家了吧!
現在回想起來,那種反射性的抗拒,一定深深地傷害了大哥哥和大姐姐。但是,我希望他們能夠理解,這對一個十歲的少年而言,實在是超乎尋常的恐怖經驗。
有好一陣子,那個卡通般的聲音始終都停留在我腦裡揮之不去。她一定對我感到很生氣吧!雖然說只有短暫的一會兒,我也算是搶走了她的雙親。
在那之後,我連那公寓附近都不敢走近。我沒有告訴任何朋友,當然也沒有告訴媽媽,總覺得這是件不能告訴別人的事。
大約過了一年左右,我在車站附近曾經看過大哥哥一次。那時夏天才剛過,也是一個下著雨的日子。
大哥哥沒有撐傘,無精打采地低頭走著。他身上的白色襯衫緊貼著皮膚,頭髮也濕透了,看起來就像隻可憐瘦弱的狗一樣。
我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在他身上完全感覺不到從前的開朗。不,說不定,那種開朗原本就只是在強顏歡笑。大哥哥一定只有在人前,才會扮演起開朗的角色。
等到高中畢業,我終於離開了老家。
但母親還是繼續住在以前的公寓裡,所以我和那個地方並沒有完全斷了聯繫。
所幸母親後來遇到一個雖然愛喝酒、但個性很善良的人,開始過起比較安定的生活。母親曾經因為肝病住院一次,也讓她因此知道警惕,從此戒了酒,現在在一家飯店裡當清掃人員。
前陣子有事去拜訪母親時,剛好經過那棟公寓附近。就像許多老街經常走上的結局,那一天我躲雨的小巷,已經被拆毀,蓋成停車場了。當然,他們的公寓不存在了。
現在那對年輕夫婦!不,應該說是兄妹吧。過得如何,我已經無從得知。老實說,我也不願意去想像。
但是,只有一點是可以確信的。他們的人生,只能不斷走在冬天的時雨中……因為,這是他們自己所選擇的命運。
時雨一定永遠都不會停,一直追著這對兄妹走吧!直到兩個人的所有,都凍結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