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 枯葉之日
水銀蟲 by 朱川湊人
2020-2-1 18:28
1
遇見那個女人,是在十一月中旬,上野一家狹小的咖啡店裡。
那間店小到如果擠進二十個人,就可能覺得氧氣不足。山中正坐在店裡最深處的位置,無比珍惜地啜飲著一杯冷透了的咖啡。這杯咖啡一喝完,他就沒有藉口繼續留在店裡,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舔舐咖啡,仔細到彷彿要讓咖啡完全滲入舌尖一樣。
他好幾次想要站起身來,但都因為腰痛而打消念頭。清晨做那些粗重工作時,身體姿勢不太穩定,說不定是那時候傷到的,連接脊椎和骨盤附近的肌肉,一陣一陣地抽痛,看來自己真的不再年輕了啊!
接近十二點,店裡湧進想在這裡吃頓簡單午餐的客人,座位頓時全滿,有一身西裝、看來像外出跑業務的男人,也有穿著制服的OL。
有那麼一瞬間,山中想起了公司的種種。「那都已經跟我無關了。」奇怪的是,只要一這麼想,就會產生一種無比懷念的心情。然而到昨天為止,那明明是一個讓他只感到痛苦的地方。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錢的方面倒不需要擔心。他的皮夾裡大約塞有三十五萬日圓,皮包裡還有比這多上十倍的現金。他剛剛才把銀行存款全部提領出來,原本以為會有更多,想來是太太京子瞞著他花掉了。四十歲以前,為了要買下獨棟的房子,京子明明比自己還積極存錢的啊!
沒辦法,人是會變的。不,應該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不變的。隨著時間的流逝,城市、人、心,樣樣都會變。
他想起今天早上的京子,背朝向他躺在床上的樣子。
那張床是結婚後首先添購的家具之一。京子家裡兄弟姊妹多,房子又小,她從小就一直嚮往可以睡在床上。所以當百貨公司把新床送到新家時,她看來真的好開心。一點不誇張,那雙眼睛真的閃閃發著光。
在那片柔軟的小地方,兩個人不知度過了多少個夜晚。雖然始終沒有孩子,不過感情也曾經那麼融洽啊。
「這裡有人嗎?」
他突然聽到頭頂上方有人對他說話,山中緊縮了一下身體。那聲音聽來像個小孩子。
他畏怯地抬起頭來,一個低低戴著咖啡色毛線帽的女人,端著放有咖啡和蛋糕的托盤站著。可能是那頂帽子和淺綠色格子外套,還有芥茉黃色圍巾的組合,讓她看起來宛如枯葉的精靈。
「這裡應該沒有人坐吧?」
那女人用沙啞低沉的聲音說著。山中稍微偏著頭,細聽對方的聲音。剛剛聽到的,確實是小孩子的聲音啊!竟然會聽錯得這麼離譜,難道是自己過度亢奮的關係嗎?
「不好意思,我馬上走。」山中拿起還剩下一點點咖啡的杯子,正要站起來。光是點一杯咖啡就待了這麼久。這時,店裡已經沒剩下其他空位了。
「啊,不用、不用,大叔你不介意的話,我很OK的啦!你坐啊!」
女人把托盤放在桌上,一邊拿下圍巾一邊說著。山中還是覺得有點不自在,撐起了一半的身子又再次落座。
被人叫大叔也就算了,他更聽不慣的是「我很OK的」這種說法。最近經常聽到有人這麼說,這種話怎麼聽怎麼怪。不過會在意這種事,說不定就是已經變成「大叔」的證據了吧!
「我要抽菸,你不介意吧?」
女人一邊問,一邊從老舊的布質提包裡拿出一包七星。
「你請。」
最近有很多咖啡廳都開始全面禁菸,但是這家店並沒有,只在入口附近意思意思擺了幾張禁菸席。
看著桌上擺的七星菸盒,山中竟湧起了一股懷念。
從前自己也抽七星,但是當京子的叔叔死於肺癌的時候,她千求萬請要自己戒菸,從此他再也沒抽過。
那時候的京子,哭得滿臉淚痕地對自己說:「要是你有個什麼萬一,那我一個人也不想活了……」她還說:「這個世界上,就只有我們夫婦兩個相依為命了啊!」
沒辦法,人是會變的。
「那我就不客氣了。」
女人點了菸,深深地吸了一口,再一口氣吐出大量的煙霧。她的臉上有短暫的一瞬間浮現著相當陶醉的表情,然後她看著山中,微微一笑。從她的笑容中可以看到她門牙旁邊的牙齒掉了一顆。
山中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應她的笑臉。他一直覺得在這種店裡不得已要和別人共桌時,表現得對對方沒有興趣,是一種禮貌,更遑論是異性了。
「大叔,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啊?」
那女人無視山中心裡小小的芥蒂,自顧自地對他搭話。她的口氣聽起來很隨性自然,好像什麼也沒多想。
「沒有啊!」
其實他的腰部的確隱隱作痛,但又何必告訴這個萍水相逢的人呢?
「是嗎?沒事就好。可是你的表情看起來好像犯牙痛似的耶!」
「真的嗎?」
山中不自覺地摸著自己的臉頰回道。沒有刮鬍子的臉,摸起來比平常刺癢。當然,他的牙一點事也沒有。
「我只是覺得,如果你牙痛的話,那我還在你面前這樣大吃大喝就很不好意思了。」
女人一邊說,一邊把裹了滿滿巧克力奶油的蛋糕推到山中面前。
(這女人,到底在想什麼啊?)
山中這時終於感覺到這女人散發出的異樣氛圍。不過是偶然共桌的人,她的態度也太過沒分寸了吧!難不成她腦袋少了根筋?
山中臉上浮現起曖昧的笑意,暗中觀察起那女人。
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女人手上的菸很快就化成灰燼,她用叉子切了一大口蛋糕,塞進嘴裡吃下。
雖然她身上帶著點孩子般的感覺,但看看手背皮膚的光澤,肯定已經超過三十歲了吧!雖然她管自己叫大叔,但其實年齡也沒差太遠啊。
臉上佈滿了飛散的雀斑,從帽緣竄出來的髮梢,是受損的紅褐色。她的眼睛又細又小,大大的鼻子朝上仰起,再怎麼給她加同情分,她也稱不上是個美人。
(好像在美國漫畫裡,看過這樣的臉呢!)
記得應該是史努比和查理布朗的朋友之一。很久以前,新婚時期用過的浴巾上畫著那張臉,京子曾經告訴自己那個名字,但是現在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
「嗯…真好吃!人家說越是對身體不好的東西越好吃,真是一點都沒錯耶!」
女人自言自語般地說著。山中聽不出來,她到底希不希望自己有所回應。
「像拉麵口味就要濃一點的好,咖哩也是越辣越好吃。」
她現在清清楚楚地看著山中的眼睛,是在對他說話沒錯。
「我是不覺得重口味的拉麵比較好吃,不過咖哩的確是辣的好。」
山中臉上堆出禮貌性的笑容,用稍微輕鬆的語氣回答。
換作以前的自己,如果有素昧平生的人跟自己搭訕,他一向都盡量不回應,迅速離開現場。在時時刻刻都不能掉以輕心的現代社會裡,誰知道意外的交談會帶來什麼樣的麻煩呢?
可是,今天他卻不想當平常的自己。至少對現在的自己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了。再也沒有讓他害怕會失去的東西了。
「是嗎?我百分之百覺得濃的好吃。」
女人的表情看起來很不滿,一邊將剩下的蛋糕吃光。這時候,她瞥向自己的視線,讓人覺得有那麼一點在賣弄風情的感覺。
(原來如此……是那種女人啊!)
山中終於懂了。
她的地盤一定就在這附近,應該是吃那行飯的女人!這就是大家常說的街娼吧!她一定不屬於任何一家店,自己慢慢一個一個找客人。之所以這麼熟練地和人攀談,一定也是在找有可能成為客人的男人。以前就聽喜歡尋花問柳的同事說過,上野和鶯谷附近有很多這種女人。
山中原本就不太喜歡這種特種營業的女人,即使是同事趁著醉意邀他,他也從來沒踏進那種店裡。因為他的心裡,永遠有京子在。
山中深愛著京子。結婚十年,或許已經不再像談戀愛時那般熱情,但他確實愛著京子。
只要有京子,他壓根就不想要其他女人。他喜歡她的笑臉,讓人聯想起優雅的貓;他喜歡她一如年輕時候,未顯衰頹的體態。他一直以為,即使沒有孩子,兩個人就這樣一起終老一生,也並不壞。
可是京子似乎不這麼想,她心裡應該嚮往談一場年輕女孩都憧憬的浪漫戀情吧!山中完全沒有發現,京子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和健身房認識的年輕男人有了不可告人的關係。
「呃……不好意思,可以借根菸嗎?」
山中看那女人吃完蛋糕,又叼起一根菸時開了口。
「什麼嘛!大叔你也抽菸啊?請用、請用,別客氣,儘管拿。」
女人看來莫名地開心,抖出好幾根菸來請他用。山中拿起一根菸,那女人還準備幫忙點火。看這過於親暱的態度,更證明了自己剛剛對這女人職業的推測沒有錯。
(有幾年了呢?)
用女人遞出的打火機點了火,山中心裡暗想著。戒菸後,到第二年他還計算著戒了幾年,之後就連數也不數,因為已經完全戒掉了。
他慢慢吸進一口菸,感覺喉嚨一陣不適,像有異物通過。這時氣管突然緊縮,他忍不住咳了起來。
「幹嘛呀,又不是國中生。」
看到他這樣子,女人覺得滑稽地笑了起來。山中也一邊忍著咳,回給她一個淺淺的微笑。或許是迅速溶進血液裡的尼古丁,讓他腦中頓時一陣呆滯。
「其實,我已經很久沒抽了。」
「你在戒菸啊?是不是我害你破戒的啊?」
女人體貼的話,實在不像是這張臉會說出來的字句。
「不是,沒關係的。我只是因為看你抽得很開心的樣子。」
說著,他又深深吸了一口。
這次比剛剛順暢了些,讓菸吸進肺裡。不管自己的身體變得如何,京子也不會擔心了。想著、想著,還是覺得有點難過。
自己到底是哪裡不好,為什麼京子的心會跑到其他男人身上呢?明明知道現在想這些也沒有用了,思緒還是忍不住往這個方向跑。明明知道,再也沒有從頭再來的機會了。
「大家都說香菸對身體不好,可是孤獨地活著,也一樣有害身體喔!」
女人說話的語調,就像是已經跟他認識十多年的老友。
「喔,是嗎?」
「以前美國不知道哪一所大學好像有做過研究,聽說一個人如果沒有朋友、情人或是家人,會比其他人容易高血壓,睡眠也比較淺。」
「那,既孤獨又抽菸的人,真是糟到極點了嘛!」
山中半信半疑地低聲說著。
「應該是吧……不過,我可不會。我從來就不覺得孤單一個人,就表示一定會寂寞。」
女人聳了聳穿著外套的肩頭。
「好像越來越擠了,挺不自在的。你願意的話,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2
走出咖啡廳還不到一分鐘,女人便開了口。
「怎麼樣?一萬五還是太貴?」
一開始她開價兩萬,但是看到山中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趁著他還沒開口,價碼就從一萬八千、一萬五千,一路下降。會這樣做生意,想來是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年紀和外貌並不討好。
「不過,飯店的錢是大叔你付喔!沒關係啦,現在這個時段五千以下就搞定了。」
他並不是捨不得花錢。如果要把皮夾裡的錢全部給出去,他也覺得無所謂。
「該怎麼辦呢……」
本來應該暗自說在心裡的話,竟然說出聲來。那女人可能是覺得只差臨門一腳,手挽上了山中的臂膀。
「有什麼關係呢?偶爾一次嘛!」
「偶爾一次?」
這句話讓山中覺得很不可思議。女人臉上掛著孩子般的笑臉,卻用譏諷般的語氣回答。
「大叔你一定沒什麼經驗吧?看起來一本正經的,你一定只有你太太一個女人吧!」
從事這種行業的人,似乎有著令人驚訝的眼力。說來也是,一個人做這種買賣,要是不能馬上判斷對方是不是危險人物,在現在這個年頭可是攸關性命的問題。
「沒關係的啦!我有帶沒味道的肥皂,所以絕對不會被你太太發現的。」
女人打開她布提袋的拉鍊,讓山中看到一點點白色塑膠瓶。
道具還真多啊……山中心想著。
京子和情人見面的日子,是不是也一樣費心準備呢?不過女人多半會化妝,所以對肥皂的味道應該不會太注意吧?但是,除此之外一定留下了很多應該銷毀的痕跡吧!
或者正相反,她故意什麼也不掩飾,想大膽地嘗試遲鈍的自己什麼時候才會發現!京子的確很可能會這麼做,而自己終究一點都沒有察覺到。
他的腦中突然浮出和別的男人纏綿的京子。雖然是從沒親眼目睹的光景,卻真實到惹得自己一陣惱怒。
「不好意思,今天還是算了。」
「為什麼?不喜歡我這一型的嗎?」
「不,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總覺得,現在沒那個心情。」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
山中的話讓她臉上浮現起大受打擊的表情,女人鬆開了挽著他的手。以為她要再去找下一個客人了,沒想到她卻站在路上不動,一臉不捨地偷偷望著這邊。
「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需要用錢?」
「這世界上哪有人沒有一、兩個苦衷的呢?」
女人的口氣聽來像在鬧彆扭。也沒錯,這世界上處處都是苦衷。
「那,不如這樣。」
山中想了想,這麼對女人提議。
「我這麼說,你可能覺得我在裝腔作勢,不過你剛剛請我抽菸,也算是對我有恩……如果你願意的話,這段時間要不要陪我散散步?我會照時間付錢給你的。」
聽到他的建議,女人臉上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你不願意也沒關係,我只是……一個人有點膩了。」
待會兒並沒有任何計畫。原本只是想搭往北去的火車,才特地到上野來,不過到晚上之前打發打發時間,再搭臥舖車去也不壞。
「如果大叔想這麼做的話,我無所謂啊!反正不管我們一起去旅館還是去咖啡廳,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女人輕輕一笑,再次勾起山中的手臂。自己竟然因為再次接觸到這溫暖而感到高興,山中心裡有些奇妙的感慨。
剛剛女人放開他的手時,好像突然感到一股涼意,所以他一時覺得異常寂寞,才提出那不尋常的邀請。對於自己的軟弱,他只覺得無比厭惡。
山中和那女人開始在上野街上散步。
「有想去的地方嗎?」
「也沒有……對了,好久沒去不忍池了,過去看看吧!」
「OK,那,走這邊。」
女人把山中的手臂抱在胸前開始走。山中的手肘不斷抵到她豐滿的乳房,步行起來有點困難,再加上腰部還是跟剛才一樣隱隱作痛。可能是走進十一月寒風中的關係,疼痛好像又更嚴重了。
「大叔,你是做什麼工作的啊?」
穿過JR的高架下,走向十字路口的途中,女人這麼問著。
「嗯,以前是個上班族吧!」
「以前……現在被解雇了嗎?」
「差不多了。」
嚴格來說,還沒有被解雇。公司方面自己還沒有任何交代,今天應該被認為是無故缺席吧!
公司這幾年來,已經有好幾個人被「處理」掉了,所幸自己並不是對象之一。畢竟他成功簽約的案子不少,風評也不錯。
但這都是犧牲了家庭換來的結果。連續好幾天的加班、假日上班,偶爾的假日他都會一覺睡到下午,經常是一整天沒和京子好好說幾句話,就這麼度過。雖然是沒有孩子的夫婦,卻幾乎沒有一起看電影、在外用餐的機會。
他心裡知道,如果硬要說這都是為了保護和京子兩個人的生活,不過是一種藉口。只要當初付出一些努力,一定可以更注意到京子的變化。
例如說,一向是飄逸長髮的她,突然之間剪短得像個少年,一個敏銳的丈夫,一定知道這就是妻子內心產生某種變化的證據。可是,自己卻忽略了這些。當初不以為意地想,應該只是想換換心情吧!他一直以為,所有的夫婦應該都是這個樣子。
「我已經……不覺得我們可以重新再來了。」
昨晚京子的臉,浮現腦中。
京子一滴淚也沒有掉,直視著發怔的丈夫,坦白了她和健身房認識的年輕男人的關係,還說今後想和那個男人一起過下去……
她是什麼時候,學會用這種冰冷肅殺的眼光看人呢?看著京子的臉,山中想著。
那目光就像看到了討厭的動物。那眼睛清楚地表現出,至少從前她灌注在自己身上的愛情,已經連一丁點都不留了。
沒辦法,人是會變的。這個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會變。
「不好意思……」
停在路口的紅燈前時,兩位看起來氣質優雅的婦人朝著他說。
「您知道文化會館在哪裡嗎?聽說出了車站馬上就可以看到。」
如果從JR的公園口出去,文化會館就在馬路的對面,一眼就看得到。一定是走錯出口,從不忍口出來了吧!
「順著電影院前的斜坡往上走,就在左手邊。」
山中告訴她們一條最容易懂的路。婦人們低頭道謝了好幾次,等到燈號一變,便穿過路口往山中指點的方向走去。
「有人問你路耶!」
往京成線上野車站方向走去的路上,女人臉上滿是笑容地這麼說,就好像有人問路是件很幸運的事一樣。
「沒問題的,大叔,你一定可以重新再來的。只要慢慢找,一定會找到下一個工作的。」
「只不過有人問路,你憑什麼這麼說呢?」
女人的話實在唐突,讓山中歪著頭想不出道理。
「這裡有這麼多人,但是剛剛那些大嬸偏偏選了大叔你,你覺得這是為什麼呢?一定是因為大叔看起來是個很親切的人啊!世界上還有很多人,是別人根本不想跟他們問路的。」
女人的胸還是一樣抵在山中的手臂上。
「而且旁邊還有一個像我這種女人黏著喔!不是我誇張啦,走在街上大家通常會用異樣眼光看我,而你竟然可以彌補這個負分,可見得大叔看起來真的是個好人。像你這麼好的人,一定不會找不到工作的。」
「真的嗎?」
如此天真的理由,讓山中覺得相當有趣。要是世界上的事,都能這麼簡單解決就好了。
女人穿過派出所前的馬路,進入色情電影院旁的小路。這條路的氣氛感覺有些詭異,但是穿過之後,就彷彿進入另一個世界般,到達不忍池畔。
「啊,真是好久沒來了。」
看著眼前寬闊的大池子,山中忍不住輕聲說。
「這裡一點都沒變啊!」
嚴格來說,並不全然是沒有改變。遠方多了幾棟以前沒看過的建築物,池畔長凳的形狀,也和印象中的不同了。
不過,看著這一片水面上擠滿褐色蓮葉的池子,大致上的感覺並沒有變。其實自己最後一次來到這裡,應該是春天時節。
「這麼久沒來了啊?」
「國中畢業的時候,曾經和朋友一起來玩,從那之後就再也沒來過……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
當時的朋友,其實是一個同班的女孩。
因為座位接近,彼此經常有機會說話,久而久之就對對方產生了特殊的感覺。畢業前夕,他下定決心要向對方表明自己的感覺,那女孩成為他一生中最初的戀人。不過,他們後來因為上不同的高中,作息時間和生活的世界都不再一致,戀情在夏天來臨前便告終了。
第一次和那女孩出遊,就是到上野來。
當然,那時連手都不敢牽。雖然走在一起,兩人之間也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兩個人都只盯著自己的腳尖;對話進行得也不太順利,話題很難維持下去。即使如此,那一天山中還是感覺相當幸福。或許是至此之前的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過得怎麼樣呢?要是她能幸福地過日子,那就好了,別像自己一樣失敗……
「大叔,你現在不太好受吧!」
女人突然這麼說。
「怎麼了?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看著不忍池的時候,大叔的表情很高興,可是現在看起來卻有點難過。」
「真厲害,你好像個偵探。」
「誰教我一直得看人臉色過日子呢?這點變化我看得出來的啦!」
女人抬頭看山中,一邊笑著。挽著手臂讓兩人體溫相通,這張臉看來竟也有幾分可愛,實在不可思議。
「你……該不會是因為我看起來很寂寞的樣子,才來跟我說話的吧?」
「你說呢?」
女人若無其事地說。
「對我來說,只要可以賺錢,做什麼都無所謂。你會付我錢吧?一萬五千。」
「嗯,當然。」
山中不經意地望向不忍池。那一瞬間,枯槁的蓮葉齊聲沙沙作響,北風正飛掠水面而過。
3
池邊的散步道佈滿了枯葉。穿著清掃制服的人們拚命揮動掃帚、集中枯葉,但十一月的風一吹,褐色的櫻樹葉就沒完沒了地散落下來。
「這是枯葉版的櫻花雨呢!」
女人看著漫天的枯葉說道。
一點也沒錯。不管是花瓣還是枯葉,都算是櫻花的一部分,這樣的櫻吹雪實在太淒涼了。
「大叔,你有看過這裡的櫻花嗎?」
「沒有……怎麼了嗎?」
二十年前來的時候說不定有看過,但是已經不記得了。
「說到上野的櫻花,大家都會想到山丘那邊,其實不忍池的櫻花也很美喔!像這條路,花開的時候就像櫻花隧道一樣。」
「是嗎?這我倒不知道。」
仰望暴露出枝幹、清冷的櫻樹,山中想像著春天的風景。
就如同這女人所說,這條路想必會形成櫻花拱道,相當壯觀吧!隨風飛散的花瓣,看起來一定像雪片一樣,而不忍池的水面會有數不清的花瓣飄落,隨著漣漪的波動,輕巧地搖擺著吧!
「我想去動物園!」
通過乘船區前,聽到附近有孩子的聲音這麼說著,山中不覺停下了腳步,環顧四周。
「怎麼了?」
「你……剛剛有沒有聽到小孩子的聲音?」
「哎喲,是我說的啦!」
女人在山中肩上磨蹭著自己額頭回答。眼前的鐵絲網籬笆對面,就屬於動物園的範圍了。
「我們去動物園吧!」
女人說這話的聲音,顯然和剛剛不同,山中還是覺得有些奇怪。
「你突然想看熊貓了是嗎?」
「也不是非去不可啦……都到這裡來了,你不會想進去看看嗎?」
十足是在撒嬌的口氣。
山中突然想起學生時期經常聽的賽門與葛芬柯,他們有一首歌叫作︿冬天裡的濛霧﹀(A Hazy Shade of Winter)
那張專輯的名稱他已經不記得了,但下一首歌應該就是︿在動物園裡﹀(At the Zoo)。所以說,冬天散完步後,到動物園去走走應該也不錯……山中沒來由地這麼想。
「那,我們就走吧!」
他和女人手挽著手走向動物園入口,在自動販賣機買了票,穿過入口。
非假日的動物園相當閒散,不僅很少看到遊客,動物為了避寒,也多半躲在建築物裡。這裡許多動物原本都住在高溫地帶,也難怪會怕冷。
「我突然想上廁所了。」
走了一會兒,女人大剌剌地說著。
剛好在可以看見不忍池的地方排了許多長凳,山中決定坐在這裡等待。
「不好意思,可以留根菸給我再走嗎?」
女人於是將七星菸盒放下後才離開。山中馬上點起一根菸。
(想想,也真奇怪……)
昨天的這個時候,他完全想像不到自己現在的狀況。
應該待在公司的時間,竟然在人聲稀落的動物園裡吞雲吐霧的自己;和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挽著手一起走路的自己;聽到京子告白,她的心已經跑到別的男人身上去的自己;目前為止的生活,連根完全失去的自己!雖然不斷告訴自己,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會改變,但他萬萬沒想到,會有這麼猛急的轉角在等著自己。
不,一定是自己以前所相信的一切,其實都是虛幻。就算今天和昨天一模一樣完全沒有改變,也不能保證明天一定會跟今天一樣。都只是自己,自以為不會改變而已。
可能是身體受寒了,腰痛也更加劇烈。
這一定是凌晨時讓京子躺在床上時弄傷的。要是泡個澡溫熱一下,應該會稍微舒服一點吧!
「果汁!」
隨著他深深的嘆息,同時吐出香菸的煙霧時,又聽到小孩子的聲音。
他抬起驚訝的臉,這次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小男孩。
「嚇……我一跳……別這樣嚇人啊!」
這男孩差不多是幼稚園左右的年紀,北風吹得他頭髮蓬亂,但臉上滿是笑意。他一臉不怕生,相當孩子氣的表情。
「小朋友,你穿這樣不冷嗎?」
看到那男孩的樣子,山中忍不住這麼問。
男孩穿著印著電視節目裡某個超人的T恤和藍色的短褲,腳上沒穿襪子,直接套著畫有卡通圖案的鞋。就算身體再怎麼強壯,十一月天也不該穿成這樣。
山中看看周圍,試著尋找看來像孩子家長的人。他心想,說不定這孩子迷路了。不過眼前有好幾個人走過,卻沒有一個大人往這邊看。
「叔叔,果汁!」
男孩露出笑臉,用稍微沙啞的聲音反覆說著。
「我想喝柳橙汁!」
由山中眼裡看起來,這孩子的舉止顯得相當不尋常。
現在的孩子,都會這樣向不認識的人要東西嗎?不,應該沒有這種事,這孩子的確有點奇怪。
「小朋友,你和誰一起來的?」
「媽媽,還有不認識的叔叔。」
男孩很有精神地大聲回答。
(什麼叫不認識的叔叔?)
山中突然覺得有趣,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孩子,一定也有什麼苦衷吧!世界上果真處處都是苦衷。
「果汁最好讓媽媽買給你,讓不認識的人買果汁給你,媽媽一定會生氣的喔!」
山中用不熟悉的語氣,試圖哄這孩子,不過這男孩竟意外的聽話,大聲地回答了聲「嗯」就轉身跑走了。
(真是奇怪的孩子。)
看著那孩子消失在噴水池後方的背影,山中心想,要是京子和自己有孩子,也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吧……
「久等了!」
女人剛好出現在噴水池後方走回來。
「怎麼了,大叔?看你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剛剛有個很有趣的孩子。」
山中馬上把剛剛遇見那男孩的事,說給她聽。女人坐在長凳的另一邊,高興地回應著。
「那孩子一定也覺得大叔是個好人吧!」
「你又來了。」
山中笑著,而女人卻突然沉默了下來。
接著,她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下一瞬間,她說出的話讓山中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這麼好的人,為什麼會去殺人呢?」
4
「我有喜歡的人了。」
昨晚回家後,京子沒有預警地突然對山中說。
事情來得太突然,他腦中登時一片空白。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在幾分鐘之前,山中一點都沒察覺妻子心裡有這種情感。他以為京子就像平常一樣,溫暖地迎接疲累上班的自己。
「你是不是以為,我再也不會真心去喜歡上一個人?」
京子這麼問,讓山中不知該如何回答。
到底是不是呢?老實說,他連想都沒想過。他只知道,自己一直以為昨天很自然地會變成今天,而今天也理所當然會變成明天。
「我就是很受不了你這種遲鈍。」
京子有點憤慨地吐出這句話。
「你放心,你的財產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自由,這就夠了。」
等等,你也聽聽我的話啊,不要什麼事都自己一個人決定!山中拚命地這麼說。再說,現在下結論還太早了吧!我們再談一談。
但是京子好像已經對現在的生活失去了熱情。
「我以前也很想跟你溝通啊,可是你從來就不肯認真聽我說話。」
她這麼一說,好像有這麼回事。現在回想起來,京子好像的確曾經嘗試要跟自己溝通,但是自己真的完完全全不加理會。他當時覺得,都已經是夫婦了,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呢?
「不管現在再怎麼談,我已經……不覺得我們可以重新再來了。」
山中要京子先靜上來好好說,但是京子卻做出了決定性的宣言。
「我已經不想再待在你身邊了。你如果想跟我要遮羞費也無所謂,反正到時候我們就法院見吧!」
「京子!你不要太過分了!」
他一邊說,一邊把手放在京子的肩膀上,沒想到京子竟然發出一聲慘叫。接著,她捲起線衫外套的袖子,把自己的白色手臂伸到山中眼前。
「看到了嗎?看到我這些雞皮疙瘩了嗎?」
果真,那熟悉的白色手臂上出現了無數個小顆粒。原來京子是這麼厭惡自己。
「雖然對不起你,但我是不會道歉的。」
丟下這句話,京子就單方面結束了這場對話。那天晚上,她一個人睡在客廳的沙發,而不是平常的床上。
之後的事,他實在不太願意回想。
山中灌上好幾杯威士忌,憎恨著妻子過於突然的決定。一想到她和自己不認識的男人有肌膚之親(她雖然沒有明說,但一定是這樣),他就無法按捺住自己的怒火。
凌晨時,他勒死了京子。
用領帶繞在沉睡的京子的脖子上,從後面使勁勒緊。雖然喝醉了,但他心裡也清楚,該追究的責任一樣難逃。
他將遺體移到床上,就這麼一起睡著。早上九點多,他拿著存款簿走出家門,簡單地留下一張紙,交代自己殺了妻子,門也不鎖就走了。這樣一來,公司的人、或者是接到公司聯絡的親戚過來探視時,就可以發現京子。
走出房間時,看見京子躺在床上的那張臉實在令人難過,於是他抬起京子的身體,讓她朝向另一側。人死了之後,身體真的會變得很冰冷,妻子的身體讓他親身體會到這個事實。
接著,他原本打算搭乘北上的火車,所以來到上野。哪裡都好,只要是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就好。
「我覺得有點冷,要不要到那邊的休息處裡,喝杯熱的?」
女人對發呆的山中說,半強迫地拉著他的手臂進了咖啡座裡。
「還是喝咖啡嗎?」
女人占了角落的座位,讓山中坐下,自己去買飲料。這時候,山中大可就此離開,但不知為什麼,他並不想這麼做。為什麼這女人會知道自己的祕密呢?他很想知道理由。
「久等啦!」
女人和剛剛在咖啡廳一樣,拿著放了咖啡的托盤在山中面前坐下。
「怎麼買了四杯呢?」
托盤上排著三杯咖啡,還有一杯柳橙汁。女人只是微微一笑,在自己和山中面前各放一杯咖啡,另一杯咖啡放在山中旁邊的座位前。柳橙汁,則放在自己旁邊的座位上。
「你剛剛問我,是不是因為你看起來很寂寞,我才跟你說話。其實,你對了一半。你猜得沒錯,另外,還因為我知道,你和我是同一種人類。」
「那當然,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大家都是同一種人類嘛!」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殺了人這件事。」
女人的嘴角雖然在笑,但細小的眼睛卻一點都沒有笑意。
「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山中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加速,但還是裝作不明白。
「聽不懂?但是你也看到這孩子了吧!」
女人一邊說,一邊用掌心輕撫著放有柳橙汁那個座位的椅子。當然,那個位置上並沒有人。
(這個女人,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啊?)
山中正這麼想……
彷彿在空氣中暈染出色彩一樣,那個位置上慢慢出現了一個半透明男孩的身影,就像是電影銀幕照到光線,變得模糊的風景一樣。
山中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我的孩子,七年前,被我親手殺了。」
女人用悲悽的眼光看著那少年。
「那時候,我有一個正在交往的男人,但是我實在不敢告訴他自己有孩子,因為我一開始就瞞著他,我離過一次婚。」
男孩穿著超人的T恤,有著一頭蓬鬆的頭髮。沒有錯,就是剛剛看到的男孩。他的身體整個透明,還可以清楚看到他身體後面的椅背。
「那時候的我,腦袋一定有毛病,我一心覺得,只要有這孩子在,自己就永遠無法得到幸福。我為什麼就沒想到,殺了他我只會更加不幸呢……」
她的語氣就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
「後來我馬上就被抓,送到監獄裡去……這孩子,從此就一直跟我在一起。他總是跟在我身邊,一刻也不分開。一開始我也沒發現,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就漸漸看得見他了。」
面前擺著想喝的柳橙汁,小男孩卻只是沉默地坐著。偶爾他會望向這邊,出現和剛剛一樣的笑臉。
看著他天真無邪的笑臉,和一般的孩子並沒有兩樣。只不過,他的身體是半透明的。
「他就這樣輕輕微笑著,睜著眼看我一天比一天墮落下去……就連我接到客人的時候,他也在房間的角落用這張臉看著我。」
那女人一邊說,一邊看著男孩,眼光中也看得出一點憐愛。
「大叔……你一定不知道吧?人如果殺了人,被你殺的人就會這樣一輩子跟著你。只是有的人會發現,有的人不會發現而已,其實他們一直都跟在旁邊的,你想逃也逃不掉。」
半透明的小男孩還是一樣用他天真的笑臉看著山中。仔細一看,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繩子的勒痕。
「大叔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吧!你會有你的理由,可能法官會因此少判你幾年,不過,那是社會定你的罪。實際上,只要殺了人,不管你有什麼理由,都是不會被原諒的。」
女人正想從包包裡拿出菸來,卻注意到桌上貼的禁菸標誌,又把菸放了回去。
「像我們這種殺人兇手啊,就得讓心像枯葉一樣,不斷不斷地道歉下去,直到你殺的人原諒你為止。就這樣,一直下去……」
「讓心……像枯葉一樣?」
「沒錯。我們不可以打從心底笑、或是開心,也不能哭泣、難過,只能帶著對被殺的人的悔意,度過每一天。這樣,不是很像枯葉一樣嗎?」
咖啡座的玻璃窗外,可以看到被十一月寒風吹散的褐色枯葉。那些葉子一定正發出乾澀的沙沙聲響。
「你為什麼知道這些呢?」
「是這孩子告訴我的……他說:到我說可以了為止,媽媽都要向我道歉,如果不這麼做就死掉,就會下地獄,受到很可怕的折磨。」
地獄!他一直以為不可能有這種地方,但是,誰又敢斷言呢?科學上認為並不存在的幽靈,現在就出現在自己面前。
這麼想的同時,他的腰痛突然又加劇了,就好像被人用力推壓的感覺。
「大叔,你的腰附近會痛吧?」
女人泛起一股空虛的笑,這麼問著。
「有一個頭髮短短、長得很漂亮的女人,她的腳尖攀在大叔你的腰骨附近,一直站在你後面。從剛剛在咖啡廳開始,就一直站著……她,應該是你太太吧?」
背上打起一股冷顫。
這一定是這女人胡說的!他一邊想,一邊維持身體不動,靜靜地向後轉頭,就像石英錶的秒針般,一點一點地轉動。
他的頭轉到肩膀前時,眼角餘光看到了一點白色的東西。
那是女人的左手。
從前自己曾經把戒指戴在這無名指上,所以他想忘也忘不掉。沒有錯,那是京子的左手。
山中這時完全了解了。
京子一定一直站在自己背後,緊貼著自己。她的大腿剛好貼在自己的頭後方,從頭上俯瞰著自己。
「死人的靈魂,會跟在腰或者肩膀上,真的一點也沒錯。這是為什麼呢……是不是因為,想把我們帶到哪裡去啊?」
女人瞇起了眼,像在眺望遠方一樣,看著山中的頭上。
「就好像大叔背後長出一個人一樣。一定是因為你背後有這個人,所以才看得見這孩子。」
他有一股衝動,想要大聲吼叫、想在地面摩擦背後,翻滾個幾圈。但是,就算這樣,京子也一定不會離開的。
「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他忍不住向那女人求助,女人則將自己的手輕輕疊放在山中的手上。
「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如果想一死了之,是最糟的選擇。我們必須要接受這種懲罰,因為……我們殺了人啊!」
※※※
走出上野動物園,眼前是一片寬廣的廣場。在染成褐色、黃色的森林包圍之下,氣氛顯得相當寧靜。
時間剛過四點,冬天的陽光卻已經不復熱力,將路上行走人們的身影拉得老長。冬天的日子裡,整天就好像早晨一樣,一直持續到黃昏。
女人伸手一指,告訴山中廣場一角有間派出所。順著她的指尖望去,可以看到一座宛如配合著周圍光景一般,設計得像現代裝置藝術一樣的派出所。
「剛剛的太太們,不知道順利到達目的地沒有?」
女人還是一樣環抱著山中的手臂走著,一邊這麼說。
「沒問題的,文化會館就在附近而已。」
山中回答的同時拿出了皮夾,想要把裡面所有的紙幣都交給女人。
「依照約定,一萬五千就好。重新開始需要用錢,你還是帶在身上吧!」
女人說著,不肯接受多於約定金額的錢。
「那,就先這樣吧……大叔,我會替你祈禱今後一切順利的。」
女人突然鬆開了手,輕輕推了推山中的背。
山中就這樣向派出所走去。
途中他只回過一次頭,看看那女人。女人已經背向自己,正走在通往大街的徐緩坡道上。
可以看到剛剛的男孩正趴在她腰部附近,就像隻無尾熊寶寶一樣,雙手雙腳圍成環狀,緊貼著女人。透過他半透明的身體,外套的格子圖案還隱約可見。
山中再次偏過頭,看看自己的背後。確認京子的左手還在之後,他馬上收回視線。
像枯葉一樣地活著,女人那句話不經意在耳朵深處響起。這就是像自己這種殺人犯,唯一的生存之道。
自己和那女人,到底要受這種懲罰到什麼時候呢?不能夠自己選擇死亡,求得痛快,但是只要活著,除了不斷懺悔以外,什麼也不能做。既然這樣,不如讓誰來了結自己算了!
想到這裡,不知為什麼,脖子附近有股奇妙的搔癢感。
那感覺就像是瓢蟲之類的小蟲跑進自己動脈裡奔跑一樣,他忍不住用力地拍了脖子幾下,甚至發出響亮的聲音。
啊,原來是這樣啊!山中終於想通了,那個女人找自己說話的真正理由。
山中轉身背向派出所,快步追趕那女人。他很快就發現了有半透明的男孩攀在腰上的女人。
女人找上他說話的理由!再簡單不過了。
那女人一定覺得自己是個好人。能夠替自己終結漫長的刑罰,看來相當善良的人!能在枯葉上點火,幫助它們化為灰燼的人。
「等一等!」
他從後面抓住女人的肩膀,女人驚訝地回頭。
「大叔,你不去派出所嗎?」
女人睜大她小小的眼睛,凝視著山中的臉,她的視線還不時飄到他的頭上方。她現在一定也看得到京子吧。
「那個等一等再說。在那之前,你要不要再陪我一下?」
山中的話讓女人陷入短暫的沉默,但她終於露出平靜的笑臉回答。
「謝謝……大叔,你果然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