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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31 18:27
一如往常,醫院等候室的電視機播放著CNN新聞頻道。
莫拉包了繃帶的腳放在一張椅子上,雙眼盯著橫過螢幕下方的跑馬燈,但是一個字都沒看進去。雖然她現在穿了毛衣和燈心絨長褲,但還是覺得好冷,而且覺得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感覺溫暖了。四個小時,她心想。他在手術室裡面已經待了四個小時。她看著自己的手,還能看到指甲底下有丹尼爾‧布洛菲的血,還可以感覺到手掌下頭他搏動的心臟,像一隻正在掙扎的小鳥。她不必看X光片,就曉得那顆子彈會造成什麼樣的損害;她看過格雷瑟藍色彈尖的子彈在老鼠女的胸腔裡造成的致命軌跡,知道那些外科醫師此刻會面對什麼樣的狀況。肺臟被爆開的彈片劃過,鮮血從十來條不同的血管湧出。開刀房的人員一定很恐慌,看到出血狀況這麼嚴重,醫師們都來不及用止血鉗夾住血管。
她抬頭看到瑞卓利走進來,拿著一杯咖啡和一支手機。「我們在側柵門那邊找到你的手機了,」她說,遞給莫拉。「另外這杯咖啡給你,喝吧。」
莫拉喝了一口,太甜了,但這個夜晚,她很歡迎糖分,歡迎任何能補充能量的來源,注入她疲倦而瘀青處處的身體。
「你還需要什麼嗎?」瑞卓利問,「我可以幫你弄來的?」
「是的,」莫拉抬頭望著她。「我要你告訴我實話。」
「我向來都講實話,醫師。你知道的。」
「那麼告訴我,維克多跟這個案子一點關係都沒有。」
「的確是這樣。」
「你完全確定?」
「我盡力確認過了,你的前夫雖然是個超級大混蛋,雖然跟你撒了謊,但是我很確定他沒殺過人。」
莫拉在沙發上往後靠坐,嘆了口氣。她低頭看著冒著水氣的咖啡杯,又問:「那馬修‧薩克里夫呢?他真的是醫生嗎?」
「是的,他確實是醫生。維蒙特大學醫學院畢業的。在波士頓完成他的內科住院醫生資歷,說來有趣,如果你名字後面加上醫師兩個字,你就變成黃金了。你可以走進一家醫院,跟職員說你的病人剛住進來,不會有人質疑你。尤其是病患的親戚還打過電話來,證實你的說法。」
「一個醫師還去當受雇殺手?」
「我們沒查到八角形公司付錢給他。事實上,我不認為那家公司跟這幾樁謀殺案有任何關係。薩克里夫做這些事情,可能是為了私人原因。」
「什麼原因?」
「為了保護自己,為了掩蓋印度那些事情的真相。」看到莫拉困惑的表情,瑞卓利說:「八角形公司終於把他們當時印度工廠裡所有員工的那份名單交出來了,裡頭有個駐廠醫師。」
「就是他?」
瑞卓利點點頭。「馬修‧薩克里夫醫師。」
莫拉瞪著電視,但心思沒放在螢幕上的影像。她想著火葬的柴堆,想到頭骨被殘忍地敲破。然後她想起自己那個火焰吞噬人類的噩夢。想到那些屍體,還在火焰裡扭動。
她說:「在博帕爾,死了六千人。」
瑞卓利點頭。
「但是次日早晨,有幾十萬人還活著。」莫拉看著瑞卓利。「巴拉村的倖存者呢?老鼠女不可能是唯一的一個。」
「如果她不是,那其他人怎麼了?」
她們看著彼此,兩人現在都明白薩克里夫拚命想掩蓋的是什麼了。不是意外事件本身,而是之後的事情,以及他在其中的角色。莫拉想像著那天夜裡,毒氣籠罩著巴拉村,他一定驚駭極了。很多屋子裡,全家人就躺在自己的床上死掉。還有爬出屋子的屍體,凍結在最終的痛苦中。駐廠醫師會是第一個被派出去評估損害的人。
或許他原先不明白有些被害人還活著,直到廠方決定焚燒屍體之後。當他們拖著屍體到燃燒的柴堆上時,讓他警覺的或許是一聲呻吟,或是一隻抽搐的手腳。
隨著死亡的氣味和焚燒的皮肉散發到空中,他一定恐慌地看著那些生還者。但此時他們已經走得太遠,再也無法回頭了。
這就是你不希望世人知道的:你對那些生還者所做的事情。
「他今天晚上為什麼要跑去攻擊你?」瑞卓利問。
莫拉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你在醫院裡見過他,跟他講過話。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莫拉想著自己跟薩克里夫的對話。他們站在病床隔間裡,低頭看著娥蘇拉,談到了解剖,以及實驗室檢驗和死亡摘要。
還有毒物篩檢。
她說:「我想等到做驗屍的時候,我們就會曉得答案了。」
「你預料會發現什麼?」
「娥蘇拉會心臟病發的原因。你當天夜裡也在場。你告訴過我,就在她進入急救狀態前,她忽然恐慌起來,看起來非常驚恐。」
「因為他也在場。」
莫拉點頭。「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可是她沒法講話,因為喉嚨裡插著那根管子。我看過太多急救,知道那是什麼狀況。每個人都擠進病房裡,狀況太混亂了。一口氣注射半打藥物。」她暫停一下。「娥蘇拉對盤尼西林過敏。」
「毒物篩檢看得出來嗎?」
「我不曉得。但是他會擔心的,不是嗎?而我是唯一堅持要做這個檢驗的人。」
「瑞卓利警探?」
他們轉頭,看到一名手術室的護士站在門口。
「迪米崔歐醫師要我告訴你,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他們正在幫他縫合。大約一個小時後,病人會送到外科加護病房。」
「艾爾思醫師在這裡等著要看他。」
「他暫時不能有任何訪客,我們會讓他繼續插管,而且會持續給他鎮靜劑。你們明天白天再來會比較好。或許中午過後吧。」
莫拉點頭,緩緩起身。
瑞卓利也站起來。「我開車送你回家。」她說。
等到莫拉走進她的房子時,天已經亮了。她看著自己留在地板上那些乾掉的血跡,是她歷經大難的證據。她走過每一個房間,好像要把這棟房子從黑暗中奪回,再次確認這裡依然是她的家,而且屋裡頭沒有藏著任何恐懼。她走進廚房,發現那扇破掉的窗已經用木板暫時釘起來了。
毫無疑問,是珍下令的。
電話鈴聲響起,不曉得在哪裡。
她拿起牆上的話筒,裡頭沒有撥號音。電話線還沒修好。
我的手機,她心想。
她走進客廳,找到她剛剛放在那邊的皮包。等到她拿出手機,鈴聲已經停止了。她輸入自己的密碼聽留言。
是維克多打來的。她坐在沙發上,震驚地聽到他的聲音。
「我知道現在打給你還太早,而且你大概還覺得幹嘛要聽我講,就在……唔,就在發生過那一切之後。但現在事情全都攤開來了。你知道我從這裡頭不會得到任何好處的。所以當我說我有多麼想念你的時候,或許你會相信我。莫拉,我想我們可以重新再來的。我們可以再給這段感情一次機會。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拜託。」
她坐在沙發上許久,麻痹的兩手握著手機,凝視著冰冷的壁爐。有些火焰無法重新點燃。有些火焰最好保持死滅。
她把手機放回皮包裡。站起來去清理地板上的血跡。
❖
早上十點之前,太陽終於破雲而出。瑞卓利開車回家時,發現太陽照在新落積雪上的反光好刺眼,逼得她不得不瞇起眼睛。街道上很安靜,人行道是一片原始的白。在這個聖誕節早晨,她覺得像是重獲新生,滌淨所有疑慮。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心想:看來就只有你跟我了,孩子。
她把車停在她的公寓大樓前,下了車。她在冰冷的陽光下暫停腳步,深吸了一口清澈的空氣。
「聖誕快樂,珍。」
她整個人僵住不動,心臟跳得好厲害,然後她緩緩轉身。
嘉柏瑞‧狄恩站在她公寓大樓的前門旁。她看著他走過於,卻想不出任何話可以跟他說。曾經,他們彼此那麼親密,達到了男女之間最親密的極致,但現在他們見了面,卻像陌生人般無話可說。
「我以為你在華府。」她終於開口。
「我大約一個小時前到的,搭了離開華府的第一班飛機。」他暫停一下。「謝謝你告訴我。」他低聲說。
「是啊,唔,」她聲聳肩。「我原先不確定你會想知道。」
「我為什麼會不想?」
「這事情很麻煩。」
「人生就是一連串麻煩。碰到的時候,我們就得一一處理。」
這麼不帶感情的回答。穿灰西裝的男子(the man in gray suit,一般釣客與衝浪者,也用來指鯊魚。),剛認識時,她對嘉柏瑞‧狄恩一開始的印象就是這樣,而現在她對他的看法也是如此。站在她面前,穿著深色大衣。好冷靜又好超然。
「你知道多久了?」他問。
「幾天前才確定的。我在家裡用了驗孕棒。不過我想,我已經懷疑好幾個星期了。」
「你為什麼等這麼久才告訴我?」
「我本來根本不打算告訴你的。因為我原先不認為我會把孩子留下。」
「為什麼?」
她大笑。「首先,我很不會對付小孩。要是有人交給我一個嬰兒,我就不曉得該拿它怎麼辦。應該拍拍它讓它打嗝,還是替它換尿布?而且如果家裡有個嬰兒,我要怎麼工作?」
「我都不知道警察都規定不能有小孩的。」
「但是太困難了,你知道。我看著其他媽媽,不曉得她們是怎麼辦到的。我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來。」她吐出一團白霧,站直身子。「至少,我的家人都住在波士頓。我很確定我媽會很願意幫我照顧小孩。而且幾個街區外有一家托兒所。我會去問一下,看他們願意收多小的孩子。」
「所以就是這樣了。你全都計畫好了。」
「多多少少吧。」
「連要找誰照顧我們的小孩,你都已經想好了。」
我們的小孩。她吞嚥一口,想著自己體內孕育的那個生命,嘉柏瑞也有份。
「還有一些細節,我得慢慢搞清楚。」
他站得筆直,還在扮演穿灰西裝的男子。但是當他開口時,那憤怒的口吻讓她驚訝得愣住了。「那我要做什麼?」他問。「你全都計畫好了,一次都沒有提到我。雖然我也不覺得意外。」
她搖搖頭。「你為什麼這麼不高興?」
「這是同樣的老戲碼了,珍。你就是非演不可。瑞卓利掌控自己的人生。穿著你那套盔甲,一切都很安全。誰需要男人?哼,反正不會是你。」
「不然我該說什麼?拜託,啊拜託救救我?沒有男人,我自己沒辦法撫養這個孩子?」
「不,你大概可以完全靠自己。你會找到辦法的,即使會把你自己給逼死。」
「不然你希望我說什麼?」
「你確實有個選擇。」
「我已經做了這個選擇了。我告訴過你,我要留下這個孩子。」她開始朝公寓大門前的階梯走,狠狠踩過雪地。
他抓住她的手臂。「我指的不是小孩。我指的是我們。」然後他輕聲說:「選擇我,珍。」
她轉身面對他。「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們可以一起做這件事。意思是你對我卸下盔甲。這是唯一行得通的辦法。你讓我傷害你,我也讓你傷害我。」
「好極了,最後我們兩個就都會有很多傷疤。」
「或是最後我們會相信彼此。」
「我們根本不是很了解對方。」
「已經了解到可以製造出一個小孩了。」
她覺得臉頰開始發燙,忽然間沒辦法看他。只是低頭看著地上的雪。
「我不是說我們一定會成功,」嘉柏瑞說,「我甚至不曉得這樣子能不能行得通。因為你在這裡,我在華府。」他暫停一下。「而且我們誠實一點吧。有時候,珍,你真的是個悍婆娘。」
她笑了,一手抹過雙眼。「我知道。耶穌啊,我知道。」
「但是有時候……」他伸手撫摸她的臉。「有時候……」
有時候,她心想,你看到了真正的我。
而那讓我害怕。不,根本就讓我嚇破膽了。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所做過最勇敢的事情。
最後她終於抬起頭看著他,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她說:「我想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