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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31 18:27

  維克多坐著不動,也不看瑞卓利。

  「『博帕爾』這個地名,對你有任何意義嗎?」

  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回答。「當然有意義。」他輕聲說。

  「告訴我你所知道的。」

  「印度的博帕爾,一九八四年美國聯合碳化物公司的意外事件。」

  「你知道那個事件裡,死了多少人嗎?」

  「總共……我相信有幾千人。」

  「六千人,」瑞卓利說,「聯合碳化物公司的殺蟲劑工廠意外釋放出有毒氣體,籠罩了沉睡中的博帕爾城。到了次日早晨,六千個人死了,幾十萬人受傷。有這麼多倖存者,這麼多目擊證人,真相就無法隱藏,無法壓制。」她低頭看著那張照片。「不像在巴拉村那樣。」

  「我只能重複前面說過的話,我當時不在那裡。我沒看到。」

  「但是我相信,你猜得到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正在等八角形公司交出他們那個工廠員工的名單。其中總會有一個人肯說實話的。其中一個會確認事發經過。那是夜班時間,某個過勞的員工太大意了。或者他值班時打瞌睡,然後噗!冒出一大團毒氣,被風吹出去。」她暫停下來。「你知道急性暴露在異氰酸甲酯之下,對人體會造成什麼影響嗎,班克斯醫師?」

  他當然知道,一定知道。但是他沒回答她。

  「這種氣體有腐蝕性,光是碰觸就可以灼傷你的皮膚。所以想像一下,當你吸入時,會對你的氣管黏膜、你的肺臟造成什麼傷害,你開始咳嗽,喉嚨很痛。你感覺暈眩。然後你喘不過氣來,因為毒氣名副其實正在吃掉你的黏膜。液體滲入,大量流進你的肺臟。那稱之為肺水腫。你會淹死在自己的分泌物裡,班克斯醫師。但是我相信這些你都知道了,因為你是醫師。」

  他認輸地點了個頭。

  「那家八角形公司的工廠也知道,要不了多久,他們就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他們知道異氰酸甲酯的密度比空氣大,會沉到地勢較低的地方。於是他們趕緊出去察看谷地裡的那個痲瘋村,就位於工廠的下風處。也就是巴拉村。結果他們發現全村都死光了,人、動物──沒有一個存活的。他們看著將近一百個人的屍體,知道都是自己害死的。他們知道他們麻煩大了。他們一定會吃上刑事罪名,可能會被逮捕。所以你認為他們接下來會怎麼做,班克斯醫師?」

  「我不知道。」

  「當然,他們慌了。換了你不會嗎?他們希望把問題變不見,讓問題消失。但是所有的證據怎麼辦?你不能把一百個人的屍體藏起來。你不能讓整個村子消失。何況,死者中有兩個美國人──兩名護士。她們的死不會被忽視的。」

  她把那些照片攤在桌面上,一口氣可以看到全部。三張不同的照片,三堆不同的屍體。

  「他們把屍體燒掉了,」她說。「他們得掩蓋自己的錯誤。或許他們甚至敲破了幾個頭骨,讓調查人員更困惑。在巴拉村發生的事情,一開始並不是犯罪事件,班克斯醫師。但是那一夜,變成了犯罪事件。」

  維克多把椅子往後推。「我被逮捕了嗎,警探?因為我想離開了。我還要趕飛機。」

  「這件事你已經知道一年了,對吧?但是你保持沉默,因為八角形公司收買了你,像這樣的大災難,會害他們付出幾億元的罰金。再加上官司和股價下跌的損失,更別說刑事罪名了。收買你要便宜得多。」

  「你找錯人問了。我一直告訴你,我當時不在那裡。」

  「但是你知道這件事。」

  「我不是唯一知道的人。」

  「誰告訴你的,班克斯醫師?你是怎麼發現的?」她湊近他,隔著桌子凝視。「你就乾脆告訴我們實話吧,然後或許你還有時間,趕得上那班往舊金山的飛機。」

  他沉默了一會兒,看著攤在面前的照片。「她打給我,」他最後終於說,「從海德拉巴市。」

  「娥蘇拉修女?」

  他點點頭。「那是事情過後兩天。那時候,我已經從印度當局那邊聽說村裡發生了一場大屠殺,我們的兩個護士死了,他們認為那是一場恐怖分子攻擊。」

  「娥蘇拉修女告訴你不是這樣嗎?」

  「是的,但是我不曉得該不該當真。她聽起來很害怕,很煩惱。那個工廠的醫師給了她一些鎮靜劑,我想那些藥物讓她更糊塗了。」

  「她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

  「說調查完全搞錯了。說人們沒有說實話。還說她在一輛八角形公司的卡車上看到了一堆汽油桶。」

  「她告訴警方了嗎?」

  「你要了解她當時所處的狀況。她那天早上回到巴拉村時,到處都是焚毀的屍體——都是她認識的人。她是唯一的倖存者,身邊環繞著那個工廠的員工。然後警方到達,她把其中一名警察拉到一邊,指著那些汽油桶。她以為警方會調查的。」

  「結果什麼都沒發生。」

  他點點頭。「於是她開始害怕了。開始懷疑是不是能信任警方。直到杜林神父開車過去載她到海德拉巴市,她才覺得夠安全,於是打電話給我。」

  「那你怎麼做?接到那通電話之後?」

  「我能怎麼做?我離那邊有半個地球遠。」

  「拜託,班克斯醫師。我不相信你只是坐在你舊金山的辦公室裡,就這麼算了。像你這種人,聽到這種爆炸性消息,不可能什麼事都不做的。」

  「那我該做什麼?」

  「就是你後來做的。」

  「那是什麼?」

  「我只要檢查一下你的電話紀錄就行了。裡頭應該查得到你打去辛辛那提的那通電話。打到八角形公司的總部。」

  「我當然打給他們了!我才聽說他們的員工燒毀了一個村子,裡頭還有兩位我們的義工。」

  「八角形公司裡是誰跟你談的?」

  「一個男人。是個副總裁。」

  「你記得他的名字嗎?」

  「不記得。」

  「不會是霍華‧瑞菲德吧?」

  「我不記得了。」

  「你跟他說了什麼?」

  維克多看了房門一眼。「為什麼倒個水要這麼久?」

  「你跟他說了什麼,班克斯醫師?」

  維克多嘆氣。「我跟他說,有一些關於巴拉村大屠殺的流言。說他們工廠的員工可能牽涉在內。他說他完全不曉得,又保證說他會去追查。」

  「然後發生了什麼事?」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我接到八角形公司執行長的電話,想知道我那個流言是哪裡聽來的。」

  「他就是當時提出要給你們組織上千萬的賄賂嗎?」

  「不是那麼一回事的!」

  「我不能怪你跟八角形公司達成協議,班克斯醫師。」瑞卓利說,「畢竟,損害已經造成,人死不能復生,所以你還不如利用這個悲劇,去做更大的善行。」她的聲音壓低,然後轉為幾乎是親密的口氣。「你當時就是這麼想的吧?與其讓幾億元進入律師的口袋,為什麼不直接把那些錢用來做善事?這樣很合理啊。」

  「那是你說的,警探。我可沒說。」

  「那他們是怎麼讓娥蘇拉修女閉嘴的?」

  「你得去問波士頓總教區這個問題。我確定有人也跟他們達成了協議。」

  瑞卓利暫停,忽然想起灰岩修道院。新的屋頂,種種整修工作。一群貧困的修女怎麼會有辦法保住這麼一筆價值不菲的不動產,還可以整修?她想起瑪麗‧克雷蒙特院長說過的:出現了一個慷慨的捐助人來救她們。

  門打開了,克羅端著一杯水進來,放在桌上。維克多趕緊喝了一大口。這個人一開始好冷靜,甚至是無禮,但此刻他看起來筋疲力盡,自信全失。

  現在該榨出最後幾滴事實了。

  瑞卓利湊近些,展開她最後的攻擊。「你來波士頓的真正目的是什麼,班克斯醫師?」

  「我跟你說過了。我想來看莫拉──」

  「八角形公司要求你來的,對吧?」

  他又喝了一口水。

  「對吧?」

  「他們很擔心。」

  「擔心什麼?」

  「他們是證交會調查的目標。跟印度發生的事情完全無關。但因為『一個地球』收到的捐助很大筆。八角形公司擔心可能會引起證交會的注意,引發一些不必要的質疑。他們希望確保我們的說法一致,以防萬一我們被找去問話。」

  「他們要求你幫他們撒謊?」

  「不,只是保持沉默,如此而已。不要……不要提起印度就行了。」

  「那如果你被要求出庭作證呢?如果你當庭被問到這件事?你會說實話嗎,班克斯醫師?說你收了錢,協助掩飾一樁罪行?」

  「我們現在談的不是一樁罪行,而是一樁工業意外事件。」

  「這就是你來波士頓的原因嗎?來說服娥蘇拉修女也保持沉默?繼續維持這個表面的謊言?」

  「不是謊言。只是沉默。兩者是有差別的。」

  「然後,總而言之,一切都變得複雜了。一個八角形公司的副總裁,名叫霍華‧瑞菲德的,忽然決定要當吹哨人,約了要跟司法部談。不只如此,他還找到了一個來自印度的目擊證人。是他從印度帶回來的女人,要來作證。」

  維克多抬起頭,用真心困惑的眼神看著她。「什麼目擊證人?」

  「她當時在那裡,在巴拉村。是倖存的痲瘋病患,你聽了很驚訝嗎?」

  「我不曉得有任何目擊證人。」

  「她看到了自己村子裡發生的事情。她看到工廠來的那些男人把屍體拖著推起來,點火燒掉,她看到他們把她朋友和家人的頭骨敲破。她所看到的,她所知道的,足以擊垮八角形公司。」

  「這件事我完全不曉得。沒人跟我說過還有另一個倖存者。」

  「一切就要曝光了。那個事件,還有後來的隱瞞,以及收買。你可能願意幫忙撒謊,但是娥蘇拉修女呢?你要怎麼勸一個修女在法庭宣示下撒謊?這就棘手了,對吧?一個誠實的修女可以把一切都搞垮。她張開嘴,八千五百萬就會從你手上飛走了,而整個世界會看到聖人維克多從神壇摔下來。」

  「我想我談完了。」他站起來。「我還要趕飛機。」

  「你有機會,你有動機。」

  「動機?」他不敢置信地大笑一聲。「謀殺一個修女的動機?你也不妨去指控總主教區,因為我很確定他們也收到了很多錢。」

  「八角形公司承諾了你什麼?如果你來波士頓幫他們解決問題,就要給你更多錢?」

  「首先你指控我謀殺,現在又說八角形公司雇用我?你能想像任何高層主管只為了掩蓋一場工業意外,而自己冒險去犯下謀殺罪嗎?」維克多搖頭。「沒有任何美國人因為博帕爾事件而去坐牢,也不會有美國人為了巴拉村事件去坐牢的,現在,我可以離開了嗎?」

  瑞卓利朝克羅詢問地看了一眼,克羅只是沮喪地點了個頭。表示他已經聽到鑑識組的回報了。她在跟維克多問話的時候,鑑識組正在搜索那輛租來的車。顯然一無所獲。

  他們沒有足夠的憑據留下他。

  她說:「你暫時可以走了,班克斯醫師。但是我們得知道你的確切地點。」

  「我會直接飛回舊金山。你們有我的地址。」維克多伸手去開門,然後停住,轉身面對瑞卓利。「在我離開之前,」他說,「我要你知道有關我的一件事。」

  「什麼事,班克斯醫師?」

  「我是醫師,記住這一點,警探。我是救人性命,不是取人性命的。」

  ❖

  莫拉看著維克多離開偵訊室。他直直看著前方走去,接近她那張辦公桌時,連朝她望一眼都沒有。

  她站起身。「維克多?」

  他停下,但沒轉向她,好像他根本沒辦法看她。

  「發生了什麼事?」她問。

  「你認為呢?我告訴他們我所知道的。我告訴他們實話。」

  「我也只要求你這樣。向來如此。」

  「我要去趕飛機了。」

  她的手機響了。她低頭看了一眼,真想把那手機扔掉。

  「你最好去接。」他說,一副氣憤的口吻。「可能有具屍體需要你。」

  「死者有資格獲得我們的關注。」

  「你知道嗎,莫拉,這就是你跟我之間的差異。你關心死者。我關心活著的人。」

  她望著他離開,他沒再回頭過。

  她的手機鈴聲停止了。

  她打開手機,發現是聖方濟醫院打來的。她一直在等娥蘇拉第二次腦電波圖的結果,但眼前她沒有辦法處理這件事;維克多離開前說的那些話,給她的衝擊太大了。

  瑞卓利走出偵訊室,朝她走來,臉上帶著歉意的神色。「很抱歉我們不能讓你旁聽。」瑞卓利說,「你了解為什麼,對吧?」

  「不,我不了解。」莫拉把手機扔進皮包裡,望著瑞卓利的雙眼。「我把他交給你。我把答案送給你了。」

  「而且他全都確認了,跟博帕爾的狀況一樣。你對那些死鳥的判斷是對的。」

  「可是你們不讓我旁聽,好像不信任我似的。」

  「我只是想保護你。」

  「保護我不要知道什麼?真相?他利用我?」莫拉苦笑一聲,轉身要離開。「那一點,我早就知道了。」

  ❖

  在大雪紛飛中,莫拉開車到聖方濟醫院,雙手冷靜而穩定地握著方向盤。死亡天后又要去探望另一個死者了,等到她把車子停進室內停車場,她已經準備好要扮演她向來擅長扮演的那個角色,準備好要戴上她唯一肯讓一般大眾看到的那張面具了。

  她下了自己的凌志車,穿過停車場,走向電梯,黑色大衣在身後揚起,靴子清脆敲過柏油地面。鈉燈照得汽車發出一種詭異的光澤,她覺得自己像是在一片橘色的迷霧中行走,彷彿只要她揉揉眼睛,那些迷霧就會消散。停車場裡沒有其他人,她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水泥牆壁之間迴盪。

  到了醫院大廳,她走過閃著彩燈的聖誕樹,經過義工櫃檯(裡頭有個老女人坐著,灰髮上一頂神氣的聖誕老人精靈帽)。應景的〈普世歡騰〉歌聲從擴音系統傳來。

  就連在加護病房,聖誕氣氛也歡樂而諷刺地閃爍著。護士站懸掛著假松針花環,櫃檯職員耳垂上有兩個小小的金色聖誕燈泡。

  「我是法醫處的艾爾思醫師。」她說,「袁醫師在嗎?」

  「他剛被找去進行緊急手術。他要薩克里夫醫師過來,把呼吸器關掉。」

  「有沒有給我的病歷資料影本?」

  「全都幫你準備好了。」那個櫃檯職員指著櫃檯一個厚厚的信封,上頭手寫著「給法醫處」的字樣。

  「謝謝。」

  莫拉打開信封,拿出裡面的影印病歷資料。她閱讀著裡頭累積的哀傷證據,顯示娥蘇拉修女已經救不回來了:兩次腦電波圖都顯示沒有腦部活動,還有一張腦神經外科袁醫師承認失敗的手寫字條:

  病患依然對深部疼痛沒有反應,也沒有自主呼吸。瞳孔依然在中央位置且固定。兩次腦電波圖顯示沒有腦部活動。心臟酵素已確認心肌梗塞。薩克里夫醫師負責通知親人。

  評估:最近一次心臟病發後,長時間腦缺氧,造成不可逆的昏迷。

  ❖

  她終於翻到檢驗結果那幾頁。看到整齊印出的一欄欄血球數以及血液和尿液的化學物質。多麼諷刺,她闔上病歷時心想:你的大部分血液檢驗都完全正常,但是你卻要死了。

  莫拉走到十號隔間,病患正在接受最後的擦澡。莫拉站在床尾,看著護士拉開床單,脫掉娥蘇拉修女的病人袍,露出的不是一個苦行者的身體,而是一個盡情耽溺於美食的女人。豐滿的乳房滑向兩側,蒼白的大腿沉重且有凹窩。活著時,她看起來一定很令人敬畏,穿上寬鬆的修女袍之後,她肥胖的身影會更壯觀。而現在,脫掉了那些外袍,她就跟一般病人沒兩樣。死神沒有差別待遇,無論聖人或罪人,到頭來都是平等的。

  那護士擰乾毛巾,往下擦著軀幹,皮膚變得濕亮,然後她開始擦兩腿,把膝蓋屈起來擦拭小腿肚。娥蘇拉修女的脛部有一些舊日的痘疤,是昆蟲咬傷感染留下的痕跡,顯然是在國外居住期間的紀念品,那個護士擦澡完了之後,就拿起水盆,走出隔間,只剩莫拉跟病人在一起。

  你到底知道些什麼,娥蘇拉?你可以告訴我們什麼?

  「艾爾思醫師?」

  她轉身看到薩克里夫醫師站在她後方。他的眼神比起他們初見那回要警覺得多。再也不是那個綁著小馬尾的友善嬉皮醫師了。

  「我不曉得你會來。」他說。

  「袁醫師呼叫我。屍體將會由我們法醫處接手。」

  「為什麼?她的死因很明顯。你們只要看她的心電圖就曉得了。」

  「這是例行程序。只要牽涉到刑事攻擊,屍體照例都由我們接管。」

  「唔,就這個案例來說,我覺得這樣是浪費納稅人的錢。」

  她沒理會他的話,只是看著娥蘇拉。「我想你已經聯絡過家屬,說要拔掉她的生命維持系統了吧?」

  「那個姪子同意了。我們現在就等神父過來。修道院的修女們要求布洛菲神父要在場。」莫拉看著娥蘇拉的胸部隨著呼吸器而起伏。心臟持續跳動,器官還在運作。從娥蘇拉的靜脈裡抽一管血,送到樓下的檢驗室,任何測試、任何精密的儀器,都不會顯示這個女人的靈魂已經脫離身體了。

  她說:「如果你們能把最後死亡摘要也轉一份到法醫處,那就太感謝了。」

  「袁醫師會口述的。我會轉告他。」

  「另外還有所有的檢驗報告。」

  「應該都記錄在病歷上了。」

  「但是沒有毒物篩檢報告。你們已經送去篩檢了,對吧?」

  「應該是。我會去問檢驗室,再打電話告訴你結果。」

  「檢驗室必須把報告直接交給我。如果他們沒做,我們在停屍間那邊會做。」

  「你們會幫每位死者做毒物篩檢?」他搖搖頭。「聽起來又是浪費納稅人的錢。」

  「只有看到跡象顯示時,我們才會做。我在想我之前看到的奪麻疹,就是她進入急救狀態的那一夜。我會要求布里斯托醫師驗屍時做毒物篩檢的。」

  「我還以為你會負責驗屍。」

  「不。我會把這個案子交給我的同事。如果聖誕假期後你有任何問題,就直接聯繫艾伯‧布里斯托醫師。」

  他沒問她為什麼不親自負責驗屍解剖,讓她鬆了一口氣。要是他問了,她會怎麼回答?我前夫現在是這樁兇案的主嫌犯。我不能讓任何人有機會質疑我檢查得不夠詳細、不夠徹底。

  「神父來了,」薩克里夫醫師說,「我想時間到了。」

  她轉身看到布洛菲神父站在門口,感覺自己臉頰發燙。他們熟悉地對望一眼,在那凝重的片刻裡,兩人的眼神像是忽然承認了彼此之間的火花。他走進隔間,她轉開目光,和薩克里夫醫師退出去,好讓神父進行臨終儀式。

  透過隔間的玻璃窗,莫拉看著布洛菲神父站在娥蘇拉床邊,嚅動的嘴巴禱告著,赦免修女的罪。那我的罪呢,神父?她很好奇,望著他俊美的側面。若是你知道我對你的想法和感覺的話,你會震驚嗎?你會赦免我,原諒我的軟弱嗎?

  他在娥蘇拉的額頭擦聖油,用手畫了個十字。然後抬起頭看。

  該是讓娥蘇拉死去的時候了。

  布洛菲神父走出隔間,站在玻璃窗外莫拉旁邊。薩克里夫醫師和一名護士進去了。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平淡無情得令人不安。關掉幾個開關,就這樣。呼吸器沉默下來,抽吸的蟲鳴停止了。護士的目光轉向嗶聲開始減緩的心臟監視儀。

  莫拉感覺到布洛菲神父靠近她,彷彿要向她保證:萬一她需要安慰時,他就在旁邊。但他帶來的不是安慰,而是困惑,以及吸引力。她的目光專注在窗內展開的劇情,心想:總是挑錯人。為什麼我老是被我不能、或不該愛上的男人所吸引?

  在螢幕上,第一個不規律心跳出現了,然後又一個,即使細胞垂死了,心臟仍掙扎著,渴望氧氣。現在心跳急促而斷續,惡化到心室纖維性顫動的最後抽搐。多年醫學訓練下來,莫拉必須按捺住衝過去急救的本能。這回的心律不整不會受到醫治,這顆心臟不會被挽救了。

  監視儀螢幕上的那條線,終於變成水平的直線了。

  莫拉仍逗留在隔間外,看著娥蘇拉過世的餘波。他們沒浪費時間哀悼或省思。薩克里夫醫師把聽診器按在娥蘇拉的胸膛,搖搖頭,然後走出隔間,那名護士關掉監視器,拔掉心臟導線和靜脈注射管,準備讓屍體運送走,停屍間的運屍人員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

  莫拉在這裡的任務結束了。

  她離開仍站在隔間旁的布洛菲神父,自己走向護士站。

  「還有件事我忘了提。」她跟櫃檯職員說。

  「什麼事?」

  「我們的紀錄上必須有死者近親的聯繫資料。我在病歷資料裡只看到修道院的電話號碼。我知道她有個姪子,你有他的電話號碼嗎?」

  「艾爾思醫師?」

  她轉身,看到布洛菲神父站在她後頭,正在扣起大衣。他露出歉意的微笑。

  「對不起,我不小心聽到了。但是這件事我可以幫你。我們堂區辦公室裡有所有修女的家人聯絡資料。我會回去幫你查號碼,稍後打電話跟你說。」

  「那就太感激了。謝謝。」她拿起那袋影印的病歷資料,轉身要離開。

  「啊,還有,艾爾思醫師?」

  她回頭看。「什麼事?」

  「我知道現在說這個可能不是適當的時機,不過我還是想說。」他微笑。「祝你聖誕快樂。」

  「也祝你聖誕快樂,神父。」

  「哪天來我們教堂看看吧?過來打個招呼?」

  「我一定會找時間的。」她回答。但心知這只是禮貌的謊言。離開這個男人,永遠不要回頭看,才是最明智的舉動。

  於是她就這麼做了。

  走出醫院,凜冽的狂風讓她震驚。她抱緊那袋病歷資料,走進寒風中。在這個神聖之夜,她一人獨行,唯一的同伴就是手裡的這包紙。穿過停車場,她沒看到其他人,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水泥空間迴盪。

  她加快步伐。中間停下來兩次回頭,確認沒有人在跟蹤她。等來到自己的車旁,她已經氣喘吁吁。我看了太多死亡了,她心想。現在覺得死亡無處不在。

  她上了車,鎖上門。

  聖誕快樂,艾爾思醫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而今夜,你得到的是孤獨。

  開出醫院停車場,她車子照後鏡裡出現兩個大燈,照得她瞇起眼睛。另一輛車就跟在她後頭離開。布洛菲神父?她很好奇。而在這個平安夜,他要去哪裡?堂區住所的家中?或者今晚他會待在他的教堂裡,照料那些可能跑來的孤單會眾?

  她的手機響了。

  她從皮包拿出手機,打開來。「我是艾爾思醫師。」

  「嘿,莫拉,」她的同事艾伯‧布里斯托說,「我聽說你從聖方濟醫院送了個驚喜給我,那是怎麼回事?」

  「這個解剖我沒辦法做,艾伯。」

  「所以你就在平安夜把這個交給我?太好了。」

  「真的很抱歉。你知道我通常不會把責任推給別人的。」

  「這位死者,就是我最近一直在聽說的那個修女?」

  「是的。不趕時間,你可以假期過後再驗屍。她被攻擊之後就一直住院,他們剛剛才把維生系統拔掉。之前動過大型神經外科手術。」

  「所以顱內檢查是不會有什麼用處了?」

  「是的,因為動過手術,顱內狀況有了改變。」

  「死因呢?」

  「她昨天凌晨因為心肌梗塞,進入急救狀態。因為我很熟悉這個案子,所以我已經先幫你做好初步預備工作。我拿到了病歷的影本,後天會帶去辦公室。」

  「我可以問一下,你為什麼不處理這個案子嗎?」

  「我認為我的名字不該出現在驗屍報告上。」

  「為什麼?」

  她沉默了。

  「莫拉,為什麼你要退出這個案子?」

  「個人原因。」

  「你認識這位病人嗎?」

  「不認識。」

  「那不然是為什麼?」

  「我認識其中一名嫌犯,」她說,「是我的前夫。」

  她掛斷電話,把手機扔在旁邊座位上,專心開車回家,躲回安全的地方。

  外頭下著大雪,等到她轉入她家那條街道時,雪片已經大得像棉花球。那是一幅魔幻景象,厚厚的雪幕,前院草坪上罩著銀白的積雪。寧靜的神聖之夜。

  她點著了壁爐的火,然後煮了簡單的晚餐:番茄酒湯和烤乳酪吐司,她倒了一杯金芬黛紅葡萄酒,把食物端到客廳,那棵聖誕樹上的彩燈還在閃爍。但她連這麼少的晚餐也還是吃不完。她推開托盤,望著壁爐裡的火,把最後一點酒喝掉。她努力抗拒著拿起電話打給維克多的衝動。他趕上那班回舊金山的飛機了嗎?她甚至不曉得他今天晚上在哪裡,也不知道自己要跟他說什麼。我們背叛了彼此,她心想:任何愛情都熬不過這種考驗的。

  她起身,關掉壁爐的火,然後上床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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