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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31 18:27

  瑞卓利走出醫院電梯,大步經過「所有訪客須先登記」的牌子,直奔一道雙扇門,來到加護病房區。現在是凌晨一點,加護病房區的燈調得很暗,好讓病患可以睡覺。她從明亮的走廊過來,發現眼前這些護士都成了沒有臉的剪影。只有一間病患隔間的燈光明亮,像個烽火台般吸引她過去。

  站在隔間外頭的那個黑人女警開口向瑞卓利打招呼。「嘿,警探。你來得真快。」

  「她說了什麼嗎?」

  「沒辦法說話。她喉嚨裡還插著呼吸管。不過她肯定甦醒了。她的雙眼睜開,而且我聽護士說她意識很清楚,叫她做什麼都能遵從指示。每個人似乎都很驚訝她居然能醒來。」

  呼吸器的警報聲響個不停,瑞卓利站在隔間門口,往裡望著圍住病床的那些醫療人員。她認出了神經外科的袁醫師,還有內科的薩克里夫醫師,在那群嚴肅的專業人員裡頭,他的金髮馬尾顯得特別突兀。「裡頭是怎麼回事?」

  「我不曉得,有關血壓方面的。薩克里夫醫師趕到時,正好事情就開始失控。接著袁醫師也趕來了,然後他們就一直在忙著處理她。」那女警搖搖頭。「我看狀況不太妙。那些機器一直嗶嗶響個不停。」

  「耶穌啊,別跟我說她才剛甦醒,就又要不行了。」

  瑞卓利擠進隔間裡,裡頭的燈光好亮,照得她疲倦的雙眼很痛苦。她看不到娥蘇拉修女,因為被那一圈擠在一起的醫療人員擋住了,但是她可以看到病床上方的幾個監視螢幕,心律輕快掠過螢幕,像是打水漂兒的石頭掠過水面。

  「她想把氣管插管拉出來!」一名護士說。

  「把她那隻手綁緊一點!」

  「……娥蘇拉,放輕鬆。盡量放輕鬆。」

  「收縮壓降到八十了──」

  「她的臉為什麼這麼紅?」袁醫師問。「看看她的臉。」他在呼吸器的警報聲中往旁邊看。

  「呼吸道阻力太大了,」一名護士說,「她在抗拒呼吸器。」

  「她的血壓一直在降,袁醫師。現在收縮壓是八十。」

  「靜脈注射裡頭加上多巴胺。快點!」

  有個護士忽然注意到瑞卓利站在門口。「女士,請你出去。」

  「她有意識嗎?」瑞卓利問。

  「請離開隔間。」

  「我來處理吧。」薩克里夫醫師說。

  他抓住瑞卓利的手臂,毫不客氣地把她拖出隔間。然後他把隔間簾子拉上,完全看不到裡面的病人了。瑞卓利站在昏暗中,可以感覺到加護病房區的其他護士都站在各自的位置瞪著她。

  「瑞卓利警探。」薩克里夫說。「你得讓我們做我們的工作。」

  「我也在設法做自己的工作。她是我們唯一的目擊證人。」

  「而且她現在處於危急狀態。在任何人跟她談話之前,我們得先幫她度過這個難關。」

  「可是她有意識吧?」

  「是的。」

  「她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暫停。在加護病房區的黯淡燈光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唯一能看見的,就是他寬厚肩膀的輪廓,以及雙眼中映照著附近監視器所發出的綠色閃光。「我不確定。老實說,我根本沒想到她能恢復意識。」

  「為什麼她的血壓會降?這是什麼新狀況嗎?」

  「稍早之前,她開始恐慌起來,大概是因為氣管插管。那種感覺很可怕,喉嚨裡插著一根管子,但是管子必須留在那裡,幫助她呼吸。她血壓忽然飆高,我們就給了她一些煩寧。然後血壓又忽然往下降。」

  一名護士拉開隔間的簾子,朝著門外喊:「薩克里夫醫師?」

  「什麼事?」

  「她的血壓沒反應,用了多巴胺也還是一樣。」

  薩克里夫走回隔間裡。

  隔著打開的門,瑞卓利觀察著幾呎之外展開的狀況。修女的雙手握拳,手臂的筋腱繃得好緊,抗拒著把她手腕綁在病床欄杆的束縛。她的整個頭頂包著繃帶,嘴巴被伸出來的氣管插管遮得模糊不清,但是她的臉清楚可見。那張臉發腫,雙頰漲成鮮紅色。困在那些木乃伊似的繃帶和插管裡,娥蘇拉有著被追獵動物的眼神,瞳孔嚇得瞪大了,目光慌亂地看向左邊,然後右邊,好像在找尋脫逃的出路。她雙臂掙扎時,病床欄杆被搖晃得嘩啦響,像是獸籠的鐵柵。她整個軀幹往上抬離床面,心臟監視儀的警報突然尖嘯起來。

  瑞卓利的目光立刻轉向監視儀,上頭的線變成水平的。

  「沒事,沒事!」薩克里夫說,「只是有一條電極貼片的導線鬆開了。」他把那條線黏回去,然後螢幕上又出現了心跳節奏。一種急速的嗶—嗶—嗶。

  「增加多巴胺滴注量,」袁醫師說。「快點注射進去。」

  瑞卓利看著那護士把靜脈注射的滴注量開到最大,大量的食鹽水湧入病患的靜脈裡。在最後的清醒時刻,娥蘇拉修女的目光和瑞卓利的相遇。就在她的雙眼變得呆滯之前,就在最後一絲清醒消失之前,瑞卓利在她的眼中所看到的,是致命的恐懼。

  「血壓還是沒上升!降到六十了──」

  娥蘇拉的臉部肌肉鬆弛了,雙手靜止不動。在下垂的眼皮底下,雙眼已經失焦。看不見了。

  「心室早期收縮,」那護士說,「我看到心室早期收縮了。」

  大家紛紛朝心臟監視儀看去。通過螢幕的那條軌跡,之前雖然跳得很迅速,但一直很穩定,現在卻忽然出現了很大的起伏。

  「心室性心搏過速!」袁醫師說。

  「我量不到血壓了!她的血液不流通了。」

  「把床欄放下來。快點,快點。我們開始做按壓。」

  其中一名護士衝出門,把瑞卓利朝外撞出去,同時那護士大喊:「藍色代碼!」這表示病人需要急救。

  透過隔間的窗子,瑞卓利觀察著風暴圍繞著娥蘇拉旋轉。她看到袁醫師腦袋上下擺動著,正在執行心肺復甦術。她看到藥物一種接一種打進靜脈注射座,無菌包裝紙扔到地上。

  瑞卓利看著監視儀螢幕。現在是一道鋸齒線掠過螢幕。

  「充電到兩百!」

  在隔間裡,每個人都後退,同時一名護士拿著心臟電擊板前傾。瑞卓利可以清楚看到娥蘇拉袒露的乳房,發紅的皮膚遍佈著斑點。她莫名地驚訝起來,一個修女居然有這麼豐滿的乳房。

  電擊板釋放電流。

  娥蘇拉的軀幹扭動,彷彿傀儡身上的線被扯動。

  站在瑞卓利旁邊的女警輕聲說:「我有不好的預感。她撐不過去了。」

  薩克里夫再度抬頭看了螢幕一眼,接著他的目光隔著玻璃窗迎上瑞卓利的。然後他搖了搖頭。

  ❖

  一個小時後,莫拉抵達醫院。她一接到瑞卓利的電話,便拋下睡在她旁邊的維克多,直接下床,沒沖澡就換上衣服趕出門,到了醫院,搭電梯上樓時,她還聞得到自己皮膚上有他的味道,而且稍早的夜間做愛還讓她痠痛未消。她身上依然散發著濃烈的性愛氣味,就直接趕到醫院,她的心思還專注在溫暖的、活人的軀體上,而非冰冷的死人。她往後靠著電梯牆,閉上眼睛,允許自己再多回味一下,在愉悅的回憶中再逗留片刻。

  電梯門打開來,她嚇了一跳。她挺直身子,眨眼看著門外等著要進來的兩名護士,然後趕緊走出去,臉頰發燙。她們注意到了嗎?她一邊想著,一邊沿著走廊往前。任何人都一定看得出來,我臉上有性愛的罪惡光輝。

  瑞卓利正在加護病房區的等候室,垮坐在沙發上,喝著保麗龍杯裡的咖啡。莫拉走進去時,瑞卓利打量她好一會兒,好像也察覺到莫拉身上有什麼不一樣了。在這麼一個悲劇發生、致使她們相會的夜裡,莫拉臉上還帶著不得體的紅暈。

  「他們說她心臟病發,」瑞卓利說,「看起來不妙。她現在接上生命維持系統了。」

  「她是幾點進入急救狀態的?」

  「大約一點。他們持續進行了將近一小時,才讓她恢復心跳。但是她現在昏迷了。沒有自主呼吸。瞳孔沒有反應。」她搖搖頭。「我不認為她能再甦醒過來了。」

  「醫師們怎麼說?」

  「唔,這就是他們在爭論的。袁醫師還沒準備好要放棄,但是嬉皮小子認為她已經腦死了。」

  「你指的是薩克里夫醫師?」

  「是啊。那個綁著馬尾的猛男。他已經要求明天早上做腦電波圖檢驗了。」

  「如果沒有任何腦波活動,不拔掉生維持系統就很難說得過去了。」

  瑞卓利點頭。「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她心臟病發時,有人目睹嗎?」

  「什麼?」

  「她心臟停止跳動時,有醫療人員在場嗎?」

  瑞卓利看起來很不高興,被莫拉這些冷靜務實的問題搞得很煩躁。她放下杯子,咖啡濺到桌子上。「其實是一整群人。我也在場。」

  「是什麼導致藍色代碼的?」

  「他們說她的血壓先是忽然上升,脈搏也快得離譜。等到我趕來時,她的血壓已經下降了。然後她的心跳停止。所以,從頭到尾都有人目睹。」

  片刻過去了。等候室的電視開著,不過關成靜音。瑞卓利的目光轉到CNN新聞下方橫過螢幕的跑馬燈字幕。北卡羅萊納州汽車工廠一名不滿員工開槍射中四人……科羅拉多州火車出軌,車上載運的有毒化學物質外洩……全國各地的災難列表,而我們兩個疲倦的女人在這裡,只想撐過這一夜。

  莫拉在瑞卓利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來。「你狀況怎麼樣,珍?你看起來累壞了。」

  「我感覺糟糕透了。好像每一分精力都被吸乾,身上一點也不剩了。」她一大口喝掉剩下的咖啡,把空杯子朝垃圾桶扔。沒扔進去。她只是看著那杯子,累得沒力氣走過去撿起來。

  「那個女孩指認他了。」瑞卓利說。

  「什麼?」

  「諾妮。」她暫停一下。「嘉柏瑞好會對付她。我真沒想到。總之,我沒想到他那麼會對付小孩。你知道他那個人,向來那麼難以看透,那麼拘謹。但他跟她坐在一起,立刻就把她搞得服服貼貼……」她感傷地望著遠處,然後全身抖動一下。「她認出霍華‧瑞菲德的照片了。」

  「他就是去過灰岩修道院的那個男人?跟無名氏一起去的那個?」

  瑞卓利點頭。「他們兩個一起去過。想進入修道院找娥蘇拉修女。」

  莫拉搖搖頭。「我不懂。這三個人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

  「這個問題只有娥蘇拉能回答。」瑞卓利站起來,穿上大衣。她轉向門,然後又停下。回頭看著莫拉。「她本來甦醒了,你知道。」

  「娥蘇拉修女?」

  「就在進入急救狀態之前,她睜開了眼睛。」

  「你認為她真的清醒嗎?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她握了護士的手。護士發出一些指令,她都照做了。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跟她談。那時我就站在那裡,她看著我。然後……」瑞卓利暫停,好像想到這事很激動。「我是她看到的最後一個人。」

  ❖

  莫拉走進加護病房區,經過閃著綠色心跳線的監視儀,經過站在病床隔間簾子外交頭接耳的幾名護士。以前當實習醫師要輪班照顧重症病人時,她深夜在加護病房的值班總是會發生一些令人焦慮的事情──垂死的病患,需要她迅速做出決定的危機。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這個時間走進加護病房區,還是讓她脈搏加速。但是今夜沒有醫療危機等著她,她是來察看後果的。

  她發現薩克里夫醫師站在娥蘇拉病床旁邊,正在病歷上寫字,他的筆緩緩停下,筆尖壓在紙上,好像想不出下一句該怎麼寫。

  「薩克里夫醫師?」她說。

  他看著她,曬黑的臉多了些疲倦的皺痕。

  「瑞卓利警探要我過來看一下,她說你打算要拔掉生命維持系統。」

  「你又提早來了。」他說,「袁醫師已經決定要再觀察一兩天。他希望先看腦電波圖的狀況。」他又往下看著自己寫到一半的病歷。「真諷刺,不是嗎?她在人世的最後幾天,用掉了那麼多張紙。但她整個一生,其實只佔了短短一段。這樣的狀況很不對勁,很不應該。」

  「至少你的病患活著的時候,你有機會了解他們,我連這個特權都沒有。」

  「我不認為我會喜歡你的工作,艾爾思醫師。」

  「有些時候,連我自己都不喜歡。」

  「那你為什麼要選擇這份工作?為什麼要去處理死人,而不是活人?」

  「他們有資格得到關注。他們希望我們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死掉。」

  他往下看著娥蘇拉。「如果你想知道這裡是什麼出了錯,我可以告訴你答案,我們的動作不夠快。我們站在旁邊看著她恐慌起來,其實早該給她打鎮靜劑的。要是能早一點讓她冷靜下來……」

  「你的意思是,她會陷入急救狀態,是因為恐慌造成的?」

  「狀況就是這樣開始的。先是血壓和脈搏飆高。然後她的血壓就這樣忽然降下來,又開始心律不整。我們花了二十分鐘,才讓她恢復心跳。」

  「她的心電圖狀況呢?」

  「急性心肌梗塞。她現在是重度昏迷。沒有瞳孔反應,沒有深部疼痛反應。幾乎可以確定,她的腦部遭受了不可逆的損傷。」

  「現在這樣判斷,不會太早了嗎?」

  「我很實際。袁醫師希望她能撐過去,但是他是外科醫師。他希望他的統計數字好看。只要他的病人能撐過手術,就算是成功的病例。即使最後她成了植物人。」

  莫拉走到病床側邊,皺眉看著病人。「她為什麼水腫得這麼厲害?」

  「急救時,我們幫她大量輸液,想讓她的血壓回升。所以她的臉才會看起來這麼腫。」

  莫拉低頭看著那雙手臂,看到了紅腫的疹塊。「這看起來像是消褪的蕁麻疹。她用了什麼藥物?」

  「就是一般用於急救的幾種。抗心律不整藥物。多巴胺。」

  「我想你得要求做個藥物與毒物篩檢。」

  「你說什麼?」

  「她這回的心臟病發無法解釋。而且她手臂上的腫塊,看起來是一種藥物反應。」

  「我們通常不會因為一個病人經歷過急救狀態,就要求做毒物篩檢的。」

  「但是這個病例,你們應該要求做。」

  「為什麼?你認為我們犯了錯嗎?給了她一些不該給的藥物?」現在他的口氣變得戒備起來,疲倦轉為憤怒。

  「她目睹了一樁犯罪,」莫拉指出,「而且是唯一的目擊者。」

  「之前的一個小時,我們才努力想救她的命。而現在你竟然暗示你不信任我們。」

  「聽我說,我只是想做得周全一點。」

  「好吧,」他把病歷啪地一聲闔上。「我會要求做毒物篩檢,但只是因為你要求。」他說,然後走出去了。

  莫拉還待在病房隔間裡,往下看著娥蘇拉籠罩在柔和、陰森的床頭燈光線中。莫拉完全沒看到心肺復甦術之後慣有的垃圾。用過的注射針、裝藥水的小玻璃瓶、消毒過的包裝紙袋,全都掃乾淨了。病患的胸口起伏,只因為旁邊的呼吸器咆哮著,硬把空氣打進她的肺裡。

  莫拉拿出自己的筆型手電筒,照向娥蘇拉的眼睛。

  兩個瞳孔都對光線沒有反應。

  莫拉直起身子,忽然感覺到有人在看她。她轉身,驚訝地看到布洛菲神父就站在門口。

  「有護士打電話給我,」他說,「他們認為可能時間到了。」

  他雙眼底下有黑眼圈,冒出來的深色鬍碴讓他的下巴發暗。一如往常,他一身聖職人員的服裝,但在這種凌晨時分,他的襯衫已經發皺了。她想像他睡到一半爬起來,踉蹌著去拿衣服穿。出自直覺就穿上了前一天的那件襯衫,離開溫暖的臥室。

  「你希望我離開嗎?」他問,「我可以稍後再過來。」

  「不,請進,神父。我只是要看一下病歷而已。」

  他點頭,走進隔間。整個空間忽然讓人覺得太小,兩人彼此靠得太近了。

  她伸手去拿剛剛薩克里夫醫師留下的病歷,然後在床邊的一張凳子坐下。此時她忽然再度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氣味,很好奇布洛菲神父是否也聞到了。維克多的氣味,性愛的氣味。此時布洛菲開始喃喃禱告,於是莫拉逼自己專心看著護士的紀錄。

  凌晨十二點十五分:生命徵象:血壓上升到一三〇/九〇,脈搏八〇。雙眼睜開。做出有意義的動作。聽從指令握緊了右手。通知袁醫師和薩克里夫醫師。

  凌晨十二點四十三分:血壓上升至一八〇/一〇〇,脈搏一二〇。薩克里夫醫師趕到。病人激動,想拔掉氣管插管。

  凌晨十二點五十分:收縮壓降到一一〇。病人滿臉通紅且非常激動。袁醫師趕到。

  凌晨十二點五十五分:收縮壓降到八五,脈搏一八〇。靜脈注射液的注射速度開到最大……

  隨著血壓急降,病歷上的紀錄就愈發簡略,筆跡也更匆忙,最後潦草得幾乎看不懂。莫拉可以想像種種事件在這個隔間裡展開,手忙腳亂找靜脈注射液和注射針。護士們匆忙來回醫療用品室拿藥物。消毒包裝袋撕開,小瓶注射液清空,大家趕緊算著正確的劑量。同時病患扭動著,血壓直線下降。

  凌晨一點整:發出藍色代碼。

  此時筆跡改變了。另一名護士接手記錄。接下來的筆跡工整而有條理,顯然在急救狀態時,有一位護士專門負責觀察和記錄。

  心室纖維性顫動。直流電心臟電擊三〇〇焦耳。靜脈注射利卡多因,滴注量增加至四毫克/每分鐘。

  重複心臟電擊,四〇〇焦耳。依然處於心室纖維性顫動。

  瞳孔放大,但對光依然有反應……

  還沒放棄,莫拉心想。因為瞳孔還有反應,還有一絲機會。

  她想起自己當實習醫師時第一次負責指揮的藍色代碼,還想起當時她有多麼不願意認輸,即使後來病人顯然是救不回來了。但那男病人的家屬就站在病房外等待──他的太太和兩個十來歲的兒子──莫拉用電擊板一次又一次電擊病人時,一直想到的就是他兒子的臉。兩個男孩都高得跟大人一樣,有大大的腳和長著青春痘的臉,但他們哭得像小孩,於是莫拉持續徒勞地搶救許久,心裡想著:再電擊一次,再一次就好。

  這會兒她忽然意識到布洛菲神父陷入沉默,於是抬頭看,發現他正在看她,目光專注得讓她覺得被侵犯了。

  然後,同時,又奇異地激起了她的情慾。

  她闔上病歷,用俐落的專業態度掩飾自己的困惑。她才剛跟維克多上過床,但現在她在這裡,偏偏被這個男人吸引。她知道發情的母貓會散發出特殊的氣味,吸引公貓。她也是這樣、散發出吸引異性的氣味嗎?她是因為太久沒有性生活,所以現在再多也嫌不夠?

  她起身去拿大衣。

  他過來幫她穿上,就站在她身後很近,把大衣張開,讓她雙臂滑入袖子。她感覺他的手拂過她的頭髮。不小心碰到的,如此而已,但那一拂卻激起她警覺的戰慄。她站開來,迅速扣好鈕釦。

  「你離開之前,」他說,「我想帶你去看個東西。你可以跟我來嗎?」

  「哪裡?」

  「往下到四樓。」

  她困惑地跟著他到電梯。他們走進去,再度共處於一個封閉空間裡,感覺上兩人似乎靠得太近了。她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木然看著樓層號碼改變,心想:覺得一個神父很有吸引力,是一種罪嗎?

  如果不是罪,那麼也絕對是愚蠢。

  電梯門終於打開,她跟著他沿著走廊往前,經過一連串雙扇門,來到心臟內科加護病房。就像外科加護病房,這個病房區入夜後也調暗燈光,他帶著她穿過昏暗,走向心電圖監視站。

  一名大塊頭護士坐在一批監視儀前面,目光從螢幕抬起來,咧嘴笑了。

  「布洛菲神父,又來夜間巡視了?」

  他一手輕放在護士的肩膀,那是個輕鬆、熟悉的手勢,無言道出一種撫慰的友誼。莫拉想起他第一次看到布洛菲時,他正走過卡蜜兒寢室窗下的雪中庭院,當時他也是安慰地一手放在那個開門老修女的肩上,這個人不害怕提供他溫暖的碰觸。

  「晚安,凱瑟琳。」他說,聲音裡忽然透出了波士頓愛爾蘭裔的口音。「所以今天晚上很平靜了?」

  「到目前為止,運氣不錯。是護士打電話要你來看誰嗎?」

  「不是你的病患。我們之前在樓上的外科加護病房。我想帶艾爾思醫師下來這裡看一下。」

  「在凌晨兩點?」凱瑟琳大笑著看向莫拉。「他會搞得你累死。這個人都不休息的。」

  「休息?」布洛菲說,「那是什麼?」

  「是我們這些比較渺小的凡人所做的事情。」

  布洛菲看著螢幕。「我們的迪馬可先生狀況怎麼樣了?」

  「啊,你的特別病人。他明天就要轉去非監控的病床了,所以我想他狀況很好吧。」

  布洛菲指著六號病床的心電圖,上頭那條線發出安靜的嗶嗶聲,掠過螢幕。「來,」他說,碰了一下莫拉的手臂,他的氣息湊在她頭髮邊低語。「那就是我想讓你看的。」

  「為什麼?」莫拉問。

  「迪馬可先生就是我們前兩天在人行道救的那個人。」他看著她。「你預測活不了的那個。那就是你和我製造的奇蹟。」

  「不見得是奇蹟,我也常常犯錯的。」

  「這個人將會健康地走出這家醫院,你一點都不驚訝嗎?」

  她在那安靜而親密的黑暗中看著他。「我很遺憾,現在能讓我驚訝的事情不多了。」她不想講得憤世嫉俗,但話說出口的效果就是這樣,她很好奇他是不是對她失望了。出於某種原因,這件事似乎對他很重要,她應該要表達出某種驚奇的,但她唯一說出來的話,就等於是聳個肩而已。

  下到大廳的電梯裡,她說:「我很願意相信奇蹟,神父。我真的很願意。但是你恐怕無法改變一個老牌懷疑論者的意見了。」

  他聽了只是露出微笑。「你天生有聰明的頭腦,而且你當然就該善加利用。用來問你自己問題,找出你自己的答案。」

  「我相信你也會問跟我同樣的問題。」

  「每天都是。」

  「但是你接受了天主的概念。你的信仰動搖過嗎?」

  布洛菲神父頓了一下才回答:「我的信仰沒有動搖過。這點我可以確信。」

  她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一絲不確定,於是看著他。「那你有疑問的是什麼?」

  他望著她的雙眼,彷彿穿透了她的腦子,看透她隱瞞的各種想法。「我的力量,」他低聲說,「有時我懷疑自己的力量。」

  出了醫院,莫拉獨自站在停車場裡,呼吸著冰冷難耐的空氣。天空清朗無雲,閃爍的星星清晰明亮。她爬上車,坐了一會兒等著引擎暖車,設法搞懂剛剛她和布洛菲神父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其實什麼都沒有,但她覺得很罪惡,好像真有什麼發生過似的。罪惡又令人振奮。

  她沿著發出結冰光澤的馬路開回家,想著布洛菲神父和維克多。之前她離家時很疲倦;但現在她卻警醒而敏感,神經活躍,覺得好幾個月來都沒有這麼生氣勃勃了。

  她把車停入車庫,走進屋裡時已經脫掉大衣。進入臥室時已經解開襯衫的鈕釦。維克多睡得很沉,不曉得她就站在他旁邊,脫掉自己的衣服。過去短短幾天,他在她家待的時間比在他飯店房間裡還多,而現在他好像屬於她的床,屬於她的人生了。她打了個寒噤,鑽進溫暖宜人的被子底下,她皮膚的冰冷碰觸著他,把他驚醒了。

  幾個撫摸,幾個親吻,他就完全醒來,完全激起情慾。

  她欣然接受他,鼓勵他,儘管她躺在他下方,但那不是屈服。就像他得到了他的愉悅,她也隨著一聲勝利的輕喊而得到了自己的愉悅。但當她閉上眼睛,感覺他在她體內達到高潮時,她腦中浮現的不光是維克多的臉,還有布洛菲神父的。那游移的面容不肯穩定下來,而是來回搖晃,直到她再也分不清那是誰的臉。

  兩者皆是。而且兩者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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