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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31 18:27

  到海恩尼斯港的車程本來應該只要兩小時,沿著三號公路往南,然後接六號公路進入鱈角。但是他們中間得停下來兩次,好讓瑞卓利上廁所,於是直到下午三點,他們的車才通過賽格默爾橋,抵達鱈角。過了橋之後,他們便置身於濱海度假區,沿途經過了一連串小鎮,像一條漂亮彩珠串成的項鍊般,沿著這個海岬延伸。瑞卓利之前來過海恩尼斯港幾次,都是在夏天,馬路上塞滿車子,穿著T恤和短褲的人潮在冰淇淋店外頭大排長龍。她從來沒有在嚴冬時節來過這裡,此時一半的餐廳都暫時歇業,人行道上只有少數幾個勇敢的人,大衣釦子全部扣上,迎著寒風前進。

  佛斯特轉上大洋路,驚訝地喃喃道:「老天。你看看這些房子有多大。」

  「想搬進去嗎?」瑞卓利問。

  「或許等我賺到我第一個一千萬再說。」

  「跟愛麗絲說,她最好趕緊開始努力賺第一個一百萬,因為光憑你的薪水是肯定賺不到的。」

  他們照著之前記下的指示,通過一對花崗岩墩柱,然後沿著一條寬廣的車道來到一棟瀕臨海邊的漂亮房子。瑞卓利下車後暫停一下,在風中打了個哆嗦,欣賞那些黏著鹽結晶的牆面板,還有面對著海的三座塔樓。

  「你能相信她拋下這一切,去當修女嗎?」她說。

  「當上帝召喚你,我想你就得聽從。」

  她搖頭。「要是換了我,我就讓祂繼續去召喚,別理會就是了。」

  他們走上門廊前的台階,然後佛斯特按了電鈴。

  來應門的是一個小個子的黑髮女人。她把門開了一道縫,看著他們。

  「我們是波士頓市警局的,」瑞卓利說,「我們稍早打過電話,要來找麥基尼斯太太。」

  那女人點點頭,閃到一邊讓他們進門。「她在海景室,我帶你們過去。」

  他們走過磨光的柚木地板,經過的牆面懸掛著一些船隻與風暴大海的畫作。瑞卓利想像年幼的卡蜜兒在這棟房子裡長大,奔跑過這片光亮的地板。或者她會跑嗎?在這些古董之間,大人會規定她只能安靜而莊重地走路嗎?

  那女人帶著他們進入一個大房間,裡頭從地板到天花板的落地大窗面對著海。那片狂風侵襲的灰色海景令人震撼,立刻吸引了瑞卓利的視線。所以她一開始根本沒看到其他的。但是就連她瞪著那片海景之時,也還是聞到了房間裡有一股酸敗的臭味。是尿的氣味。

  她轉頭看著那氣味的來源:一個男人躲在窗前的一張病床上。彷彿一件生活藝術品在展示。一個赭色頭髮的女人坐在床邊的椅子。這會兒正起身招呼客人。從這個女人臉上,瑞卓利沒看到任何與卡蜜兒相似之處。卡蜜兒的美是嬌貴型的,幾乎帶著仙氣,眼前這個女人的美卻是修飾而洗鍊,頭髮剪成完美的頭盔,兩道眉毛修成一對弧形的海鷗翅膀。

  「我是蘿倫‧麥基尼斯,卡蜜兒的繼母。」那女人說,伸手去跟佛斯特握手。有些女人會無視於其他女性的存在,只注意在場的男人。而眼前這位卡蜜兒的繼母就是其中之一。她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巴瑞‧佛斯特身上。

  瑞卓利說:「嗨,我跟你通過電話。我是瑞卓利警探。這位是佛斯特警探。很遺憾你們失去了親人。」

  直到此刻,蘿倫才終於降貴紆尊地看著瑞卓利,但只說了「謝謝」。她看了那個帶他們進來的黑髮女人一眼。「瑪麗亞,麻煩去請他們兩兄弟下來加入我們好嗎?警察到了。」然後她又轉身面對著客人,指了一張沙發。「請坐。」

  瑞卓利發現自己坐得離那張病床最近。她看著那男人的手,已經縮成了爪子狀,他的臉有半邊下垂,像一片凝固的泥漿,她想起她祖父在世時的最後幾個月,躺在安養院的床上,雙眼完全清醒而憤怒,禁錮在一具再也不聽他指揮的身軀裡。她從這個男人的雙眼中也看到了那種清醒。他直直瞪著她這個陌生的訪客,而她在那眼神裡看到了絕望與屈辱,那是一個尊嚴被剝奪的無助男人。他不會超過五十歲太多,但身體已經完全背叛他了,一道發亮的口水流過他的下巴,落到枕頭上。旁邊一張桌子上是各種讓他保持舒適的用品:幾罐亞培安素、橡膠手套和濕紙巾、一箱成人紙尿布。你的整個人生就縮減到一桌子的衛生用品。

  「我們的晚班護士有點遲到了,所以希望你們不介意坐在這裡,好讓我可以一邊照顧蘭道,」蘿倫說,「我們把他搬到這個房間,因為他向來喜歡看海。現在他隨時都可以看到了。」她拿了一張面紙,輕柔地擦掉他嘴邊的口水。「來,來。好。」她轉頭看著兩個警探。「所以你們就知道,為什麼我不願意開車大老遠去波士頓。我不喜歡把他丟給護士太久,他會著急。他沒辦法講話,但是我知道我不在的時候,他會急著想找我。」

  蘿倫又坐回扶手椅,專注看著佛斯特。「你們的調查有什麼進展嗎?」

  再一次,回答的又是瑞卓利,決心要抓住這個女人的注意力,然後很懊惱老是又溜掉。

  「我們正在追查幾個新線索。」她說。

  「不過你們大老遠開車來海恩尼斯港,不會是為了告訴我這個吧。」

  「沒錯。我們來,是因為有些問題,我們覺得當面談比較好。」

  「而且你們想查探我們,對吧?」

  「我們希望了解一下卡蜜兒的背景,還有她的家人。」

  「唔,盡量看吧。」蘿倫伸出一隻手臂揮動。「她就在這棟房子裡長大。很難想像,對吧?為什麼她要離開這裡,跑去修道院。蘭道給了她任何女孩所能夢想的一切。一輛全新的BMW當生日禮物,還送過她一匹小馬。一整櫃的漂亮衣服,但是她很少穿。結果她選擇去修道院,這輩子都要穿黑衣服了。她選擇……」蘿倫搖搖頭。「到現在我們還是搞不懂。」

  「你們夫妻都不贊成她的決定嗎?」

  「啊,我可以忍受。畢竟,那是她的人生嘛。但是蘭道從來沒能接受。他一直希望她會回心轉意。希望她能厭倦了當修女的生活,最後會回家。」她看著無言躺在床上的丈夫。「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會中風。她是他唯一的孩子,他無法相信她會離開他。」

  「那卡蜜兒的親生母親呢?你在電話裡說她過世了。」

  「在卡蜜兒八歲的時候。」

  「當時是怎麼回事?」

  「唔,他們說是意外服藥過量,但這類事情有哪個真是意外嗎?我認識蘭道的時候,他已經鰥居好幾年了。我想,你可以說我們是個重組的家庭吧。我的第一次婚姻有兩個兒子,蘭道有卡蜜兒。」

  「你和蘭道結婚幾年了?」

  「快七年了。」她看著丈夫,無奈地說。「有順境也有逆境。」

  「你和你的繼女感情好嗎?她會跟你講很多心事嗎?」

  「卡蜜兒?」蘿倫搖搖頭。「我得老實跟你說,我們從來就不親,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我認識蘭道的時候,她已經十三歲了,你知道那個年紀的孩子都那樣,根本不想理人。她倒沒有把我當成邪惡的後母什麼的,我們就是,唔,我想是不投緣吧。我努力過,真的努力過了,但她總是那麼……」蘿倫忽然停住,好像怕說出什麼不該說的。

  「你想說的是什麼字眼,麥基尼斯太太?」

  蘿倫想了一下。「奇怪,」她終於說,「卡蜜兒很奇怪。」她朝丈夫看。發現對方正在盯著她,於是趕緊說:「對不起,蘭道。我知道我這樣講很可怕,但是他們是警察。他們想聽實話。」

  「你說奇怪,是什麼意思?」佛斯特問。

  「你知道的,當你走進一個派對,有時候會看到某個人自己一個人站著?」蘿倫說,「都不肯看你的眼睛?她老是躲在自己的角落,或者關在她房間裡。我們從來想不到她在房間裡做什麼。禱告!跪著禱告。閱讀學校裡一個天主教徒女孩給她的那些窖。我們家根本不是信天主教,我們是長老教會的。但她就是這樣,鎖在她房間裡,還用皮帶鞭打自己,你能相信嗎?說要讓自己更純淨。他們這種念頭是從哪裡來的?」

  外頭的風吹得海鹽撲到窗子上。蘭道‧麥基尼斯發出輕微的呻吟。瑞卓利注意到他正盯著她。她也回瞪著他,想知道這段對話他聽懂了多少。要是完全聽得懂,那是更大的不幸,她心想。知道你周圍發生的一切,知道你的女兒、你唯一的親生骨肉,已經死掉了。知道你太太覺得照顧你是一大負擔。知道你被迫吸入的臭氣是你自己製造出來的。

  她聽到腳步聲,轉頭看到兩個年輕男子走進房間。顯然是蘿倫的兒子,一頭同樣褐紅色的頭髮,同樣俊美的五官。雖然兩個人都穿著休閒的牛仔褲和圓領毛衣,但他們就像母親一樣,散發出一種時髦的自信。世家子弟,瑞卓利心想。

  她跟他們握手。握得很堅定,好建立她的權威。「我是瑞卓利。」她說。

  「這兩個是我兒子,布雷克和賈斯汀,」蘿倫說,「他們都在讀大學,放假回來過聖誕節。」

  我兒子,她這麼說。不是我們的兒子,在這個重組的家庭裡,感情的界線並沒有抹去。即使結婚七年了,她兒子還是她兒子,蘭道的女兒也還是他女兒。

  「這是我們家裡兩位未來的律師,」蘿倫說,「他們在晚餐桌上的那些吵嘴,可是為以後上法庭做的很多練習呢。」

  「討論,媽,」布雷克說,「那是討論。」

  「有時候我看不出有什麼差別。」

  兩個年輕人帶著運動員的從容和優雅坐下來,看著瑞卓利,好像等著娛樂節目開始。

  「在讀大學,嗯?」她問。「兩位讀什麼學校?」

  「我在阿默斯特學院,」布雷克說,「賈斯汀在鮑登學院。」

  兩個學校開車都可以輕易到達波士頓。

  「你們想當律師?兩個都是?」

  「我已經開始申請法學院了,」布雷克說,「我在考慮專攻娛樂法。或許去加州工作。我副修是電影研究,所以我想我基礎打得不錯。」

  「是啊,而且他也想多認識漂亮的女明星。」賈斯汀說,然後被布雷克用手肘輕輕撞了一下。「是真的啊!」

  瑞卓利很納悶,這兩兄弟的繼妹才剛死掉,躺在停屍間裡,他們怎麼有辦法這麼輕鬆地開玩笑。

  她問:「你們上回看到這個妹妹,是什麼時候?」

  布雷克和賈斯汀看著彼此,異口同聲地說:「祖母的葬禮。」

  「那是在三月?」她看著蘿倫。「卡蜜兒回來探望的時候?」

  蘿倫點頭。「我們還得請求修道院讓她回來參加告別式,那就像是要求犯人假釋一樣。後來到了四月,蘭道中風之後,我真不敢相信她們不讓她回來。她自己的父親啊!而她就接受了她們的決定,乖乖照他們的命令做。你不得不懷疑那個修道院裡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們為什麼不敢讓裡頭的修女離開?她們在隱藏什麼樣的凌虐?但是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她喜歡待在那裡。」

  「你為什麼這麼想?」

  「因為那就是她渴望的。懲罰。疼痛。」

  「卡蜜兒?」

  「我跟你說過了,警探,她很奇怪。她十六歲的時候,就脫下鞋子赤腳走路。在一月。當時外頭是零下十二度!女傭發現她站在雪地裡。當然,我們所有的鄰居也很快就聽說了。我們還得帶她去醫院治療凍傷。她跟醫生說。她這樣做是因為聖人都會受苦,所以她也想感覺疼痛。她認為這會讓她更接近上帝。」蘿倫搖搖頭。「像這樣的孩子,你能拿她怎麼辦?」

  愛她,瑞卓利心想。設法了解她。

  「我希望她去看心理醫師,但是蘭道不肯聽。他從來都不肯承認自己的女兒是……」蘿倫暫停。

  「說出來吧,媽,」布雷克說。「她瘋了。我們都這麼認為。」

  卡蜜兒的父親發出一聲輕輕的呻吟。

  蘿倫站起來,擦掉他嘴邊又一道口水。「那個護士怎麼還沒來?她三點就該到了。」

  「卡蜜兒三月回來的時候,在家裡待了多久?」佛斯特問。

  蘿倫的注意力轉到他身上。「大概一星期吧。她可以待更久的,但是她選擇提早回修道院。」

  「為什麼?」

  「我猜想她不喜歡身邊有那麼多人吧。我們有很多親戚從羅德島的紐波特趕來,要參加葬禮。」

  「你告訴過我們,說她喜歡獨處。」

  「那是太輕描淡寫了。」

  瑞卓利問:「她有很多朋友嗎,麥基尼斯太太?」

  「如果有,她也從來沒帶回家過。」

  「那在學校裡呢?」瑞卓利看著兩個年輕人,他們彼此看了一眼。

  賈斯汀開口了,帶著沒有必要的冷漠。「只有那票壁花。」

  「我指的是男朋友。」

  蘿倫詫笑一聲。「男朋友?怎麼可能,她成天就夢想著要成為基督的新娘啊。」

  「她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年輕姑娘,」瑞卓利說。「或許你看不出來,但是我確定有很多男生會注意到的。我想問的是對她有興趣的男生。」她看著蘿倫的兩個兒子。

  「沒有人想跟她約會,」賈斯汀說。「跟她交往會被人嘲笑的。」

  「她三月回家時,有沒有跟任何朋友碰面?任何男人好像對她特別有興趣嗎?」

  「為什麼你一直在問有關男朋友的事?」蘿倫問。

  瑞卓利想不出有什麼方法可以避免揭露真相。「我很遺憾必須告訴你這件事。但卡蜜兒被謀殺之前不久,才剛生了個孩子。生下來就死掉了。」她看著那兩兄弟。

  他們瞪著瑞卓利,同樣一臉驚呆的表情。

  一時之間,房間裡唯一的聲音就是從海上吹來的風,搖撼著窗戶。

  蘿倫說:「你都沒看新聞嗎?那些教士做了那麼多可怕的事情?她過去兩年都在修道院裡!她是在他們的監督之下,他們的管轄之下。你應該去找他們談。」

  「我們已經問過一個有機會進入修道院的神父了。他自願提供他的DNA。檢驗結果很快就會出來了。」

  「所以你們根本還不曉得他會不會是孩子的父親。為什麼要拿這些問題來煩我們?」

  「那個孩子應該是在三月受孕的,麥基尼斯太太。就是她回家參加葬禮的那個月。」

  「而你認為事情是發生在這裡?」

  「當時你們有一屋子客人。」

  「你希望我怎麼做?打電話給那個星期剛好來過這裡的每一個男人?『啊順便問一聲,你是不是跟我繼女睡覺了?』」

  「我們有嬰兒的DNA。在你們的協助之下,我們有機會查出父親的身分。」

  蘿倫猛地站起來。「我希望你們馬上離開。」

  「你的繼女死了。你難道不希望我們抓到兇手?」

  「你們找錯地方了。」她走向門口喊道:「瑪麗亞!麻煩你送這兩位警察出去好嗎?」

  「DNA會給我們答案的,麥基尼斯太太。只要幾根棉花棒擦拭一下,我們就可以釐清所有疑慮了。」

  蘿倫轉身面對她。「那就從那些教士開始。不要來煩我們家了。」

  ❖

  瑞卓利上了車,把車門關上。趁著佛斯特發動引擎暖車時,她望著那棟房子,回想起自己第一眼看到時,有多麼驚嘆。

  當時她還不認識裡頭的人。

  「現在我知道卡蜜兒為什麼要離開這個家了,」她說,「想像一下在這棟房子裡長大。有那兩個哥哥。有那個繼母。」

  「他們好像不太在乎卡蜜兒的死,倒是對我們的問話比較困擾。」

  他們開車駛過那兩根花崗岩墩柱之間時,瑞卓利又回頭看了那棟房子最後一眼。她想像著一個年輕少女,像個幽靈似的悄悄在那些大房間之間行走。被她的繼兄嘲笑,被她的繼母忽視。一個女孩的希望和夢想,被這些應該愛她的人嘲弄。住在那棟房子裡的每一天,都會為她的靈魂帶來另一次懲罰性的打擊,比她赤足走在雪地裡的凍傷更痛。你想要更親近上帝,想了解祂那種無條件的愛。於是他們因此嘲笑你,或者可憐你,或者叫你該去看精神科醫師。

  難怪修道院的圍牆感覺上那麼親切。

  瑞卓利嘆了口氣,轉回身子來看著眼前的馬路。「我們回去吧。」她說。

  ❖

  「這個案例的診斷,把我給難倒了。」莫拉說。

  她把一連串數位照片排列在會議室桌上。她的四個同業對那些照片並不畏縮,因為比起眼前這些老鼠咬過的皮膚和紅色的小腫粒,他們全都在解剖台上看過遠遠更糟糕的。他們似乎比較注意那盒新鮮的藍莓馬芬鬆糕,那是露易絲今天早上帶來,為這個案例研討會特別準備的。此刻醫師們正開心地大吃著,一邊看著那些令人反胃的照片。這些工作上習慣處理死者的人,早已學會不要讓工作上的視覺和氣味毀掉自己的胃口,坐在會議桌旁的這些病理學家們,其中一位是出了名地嗜吃煎鵝肝,即使白天面對過人類肝臟切片,也不會影響他的食慾。從他大大的肚腩判斷,沒有什麼能毀掉艾伯‧布里斯托醫師的胃口。這會兒他正開心大嚼他的第三個馬芬鬆糕,看著莫拉放下最後一張照片。

  「這就是你的無名氏?」科斯塔斯醫師問。

  莫拉點點頭。「女性,大約三十到四十五歲,胸部有一處槍傷的傷口。她在死亡大約三十六個小時之後,在一棟廢棄建築物內被發現。死後臉部被切除,另外雙手和雙腳都被截肢。」

  「哇,你這個兇手真變態。」

  「難倒我的是這些皮膚病變,」她說,指著那些照片。「老鼠造成了一些毀損,但還是剩下了夠完整的皮膚,可以看出這些病變的大致外觀。」

  科斯塔斯醫師拿起一張照片。「我不是專家,」他嚴肅地說,「但是我會說,這是紅色腫塊的典型案例。」

  每個人都大笑起來。醫師碰到無法判斷的皮膚病變、不知道其中成因時,往往就只是描述皮膚的外觀。紅色腫塊的成因有各種可能,從病毒感染到自體免疫性疾病都有,獨特到可以立刻診斷的皮膚病變並不多。

  布里斯托停止咀嚼他的馬芬鬆糕好一會兒,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這裡有些皮膚潰瘍。」

  「是的,有些結節性腫粒有很淺的潰瘍,表面形成了痂皮。還有少數出現了類似乾癬的那種銀白色鱗屑。」

  「細菌培養呢?」

  「沒有出現任何不尋常的,只有表皮葡萄球菌。」

  表皮葡萄球菌是一種正常的細菌,布里斯托聽了只是聳聳肩。「污染的。」

  「那麼皮膚切片呢?」科斯塔斯問。

  「我昨天看了切片,」莫拉說。「有急性發炎性變化。水腫,被粒細胞滲透,還有一些深層的微膿瘍。另外血管裡也有發炎性變化。」

  「結果你的培養皿裡,沒有找到細菌?」

  「革蘭氏染色和Fite Faraco染色都沒有發現細菌。這是無菌性的膿瘍。」

  「你已經知道死因了,對吧?」布里斯托說,他的深色絡腮鬍上沾著馬芬鬆糕的碎屑。「那麼這些結節性腫粒到底是什麼,真有那麼重要嗎?」

  「我只是想到自己可能漏掉了什麼沒發現的,就覺得很受不了。我們查不出這位被害人的身分。我們對她一無所知,只知道死因,還有她全身皮膚都有這種病變。」

  「唔,你的診斷是什麼?」

  莫拉往下看著那些醜陋的腫起,像是一片爛癱構成的山嶺,遍佈在被害人的皮膚上。「結節性紅斑。」她說。

  「成因呢?」

  她聳聳肩。「自發性的。」意思很簡單,就是成因不明。

  科斯塔斯大笑。「這是無法歸類的垃圾桶診斷。」

  「我不知道還能怎麼稱呼。」

  「我們也不知道。」布里斯托說。「我可以接受結節性紅斑。」

  會議之後,莫拉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打好字的老鼠女驗屍報告已經放在桌上。那是她稍早口述的,她審閱完畢,簽名時感覺很不滿意。她知道被害人的大約死亡時間,也知道死因。她知道這個女人大概很窮,知道她一定對自己的外表覺得很丟臉。

  她又往下看著那盒切片,上頭標示著無名氏女士和案件號碼。她抽出其中一個切片,放在顯微鏡底下。透過接目鏡,裡頭的粉紅色和紫色漩渦逐漸清楚。那是經過蘇木精與伊紅染色法的皮膚。她看到代表急性發炎細胞的深色小點,看到一根血管的纖維狀圓圈被白血球滲透,表示身體正在反抗,派出免疫細胞軍隊出去作戰,要對抗……什麼?

  敵人在哪裡?

  她坐回椅子上,回想自己在解剖時所看到的。一個女人沒有雙手,沒有臉,這個兇手不但取走了被害人的性命,也奪走了她的身分。

  但是為什麼還有雙腳?為什麼要把她的雙腳帶走?

  這個兇手做事似乎冷靜而有邏輯,她心想,不是那種扭曲的變態。他開槍是一槍斃命,用的是有效率的致命子彈。他脫掉被害人的衣服,但是沒有性侵她。他切除雙手和雙腳,剝掉了臉皮。然後他把屍體丟在一個食腐動物橫行的地方,死者的皮膚很快就會被啃光了。

  問題一直回到那雙腳。切除雙腳實在說不通。

  她取出那個裝了老鼠女X光片的大信封,把腳踝的片子夾上燈箱。再一次,那些突然被切斷皮肉的生硬輪廓令她震驚,但她還是沒看出什麼新東西,沒有任何線索能解釋兇手截斷雙腳的動機。

  她取下片子,換上頭骨的,正面和側面都有。她站在那裡注視著老鼠女的顔面骨,試圖想像那張臉可能會長得什麼樣子。不會超過四十五歲,她心想,但是你已經失去了上排牙齒。你的下頜已經像個老人的,顔面骨從裡面爛掉,鼻子陷落成一個日益加寬的隕石坑。而散佈在你軀幹和四肢的,是那些醜陋的結節性腫粒。光是在鏡子裡看一眼,都一定很痛苦。然後走出門,在外面拋頭露面……

  她瞪著那些在燈箱上發出亮光的骨頭。她心想:我知道為什麼兇手取走雙腳了。

  ❖

  離聖誕節只剩兩天了,莫拉走進哈佛大學的校園時,發現裡頭幾乎空無一人。哈佛園草坪變成一大片淨白,上頭只有極少數腳印。她手裡拿著公事包和一個裝X光片的大信封袋,沿著走道前行,可以聞到空氣中有即將降雪的那種金屬刺鼻味。幾片枯葉還黏在光禿禿的樹上,顫抖著。有些人會覺得這片景色像是聖誕卡上印著佳節的祝福的畫面,但她只看到冬季裡各種單調的灰色,這是一個她已經厭倦的季節。

  等她來到哈佛的皮巴第考古學與人類學博物館時,冷水已經滲入她的襪子,長褲的褲管邊緣也已經濕透了。她跺跺腳好擺脫身上沾的雪,然後走進一棟充滿古老氣味的大樓,沿著咿呀的木階梯下到地下室。

  她走進茱莉‧考黎博士那間昏暗的辦公室,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人類的頭骨──至少有一打,排列在架子上。裡頭只有一扇窗,開在牆壁的高處,已經有一半埋在雪中。勉強透進來的光線直照在考黎博士的頭上。她是個健美的女人,一頭後梳的灰髮,在冬日的天空下像是白鐵。

  她們握手,這種男性的招呼方式發生在兩個女人之間,似乎有點怪異。

  「謝謝你願意跟我碰面。」莫拉說。

  「我很期待你要讓我看的東西。」考黎博士打開一盞燈。在微黃的亮光中,整個房間似乎變得比較溫暖舒適了。「我喜歡在黑暗中工作,」考黎博士說,指著她書桌上發亮的筆記型電腦。「比較能專注。不過對中年人的眼睛來說很吃力。」

  莫拉打開她的公事包,拿出一個裝著數位印刷照片的檔案夾。「這些是我幫死者拍的照片。恐怕看了會不太舒服。」

  考黎博士打開那個檔案夾,暫停一下,凝視著老鼠女被毀壞的那張臉。「我已經很久沒看過驗屍解剖了。而且我當然從來沒喜歡過。」她坐在書桌後頭,深吸一口氣。「骨頭似乎乾淨多了。總之也比較不那麼個人。都是因為看到肉,才會讓人反胃的。」

  「我也帶來了她的X光片,或許你想要先看。」

  「不,我還是有必要看看這些。我得看到皮膚。」她緩緩翻到下一張。停下來驚駭地瞪著眼睛。「老天啊,」她喃喃說,「她的兩手怎麼了?」

  「被切除了。」

  考黎不知所措地看了她一眼。「誰切除的?」

  「兇手,我們是這麼認為的。兩手都被截肢,還有兩腳也是。」

  「臉、兩隻手,還有兩隻腳──這是我做出這個診斷時,首先要看的部位。」

  「這可能就是兇手除去這些部位的原因。不過裡頭還有其他照片,或許可以幫助你。就是皮膚的病變。」

  考黎接著看下面一組照片。「是的,」她喃喃說,緩緩翻著那幾張。「這肯定有可能是……」

  莫拉的目光往上,看著架上那一排頭骨,不禁納悶起來。這個辦公室裡有這麼多空眼洞往下瞪著看,不曉得考黎怎麼有辦法工作。她想到自己的辦公室,有盆栽植物和花卉複製畫,牆上沒有一樣會讓她聯想到死亡。

  但考黎選擇用來環繞著自己的,是人類終有一死的證據。她是醫學史博士,既是醫師,也是歷史學家。她可以從鐫刻在死者骨頭上的痕跡,看出死者一輩子的悲慘故事。她可以看著架上的頭骨,看出每一個所承載的個人痛苦歷史。一個舊裂痕、一顆阻生智齒,或一個被腫瘤浸潤的頷骨。在皮肉消解之後,骨頭還是能訴說它們的故事。而從考黎博士在世界各地考古挖掘現場所拍的諸多照片看來,她已經採集這些故事有幾十年了。

  考黎正在看一張皮膚病變的照片。忽然抬起頭來。「有些病變看起來的確很像乾癬。我看得出為什麼這是你考慮的診斷之一。另外也可能是血友病浸潤。但是這個兇手做了很多掩飾的事情,剩下的屍體看起來有很多可能。想必你做了皮膚切片了吧?」

  「是的,包括抗酸性桿菌染色。」

  「結果呢?」

  「完全沒看到任何桿菌。」

  考黎聳聳肩。「她有可能接受了治療。這麼一來,切片裡面就不會有任何桿菌了。」

  「所以我才會來找你。疾病已經治癒,找不到桿菌,我就不曉得該如何做出這個診斷了。」

  「讓我看一下X光片吧。」

  莫拉把那個大信封袋遞給她。考黎博士把片子拿到裝在牆上的燈箱。在這個到處堆放著古老物件──頭骨和舊書及幾十年的老照片──的辦公室裡,這個具有明顯現代特徵的燈箱顯得格外刺眼。考黎匆忙翻了一下那些X光片,最後終於把其中一張插入燈箱的夾子。

  那是一張頭骨的片子,正面的。在嚴重毀損的軟組織之下,臉部的骨頭結構仍完整無缺,襯著黑色背景,像個死人的腦袋在發光。考黎審視那張片子一會兒,然後拿下來,換上一張側面頭骨的照片。

  「啊,找到了。」她喃喃說。

  「什麼?」

  「看到這裡了嗎?應該是前鼻棘的地方?」考黎的手指沿著原應是鼻梁處的地方往下劃。「這是晚期骨萎縮。事實上,這個鼻棘幾乎完全消失了。」她走到那排放著頭骨的架子,拿了一個下來。「來,我讓你看一個例子。這個頭骨是從丹麥一個中世紀墳墓挖出來的。屍體埋在一個荒涼的地點,遠離教堂裡的墓地。你看這裡,發炎性變化毀掉了太多骨組織,於是原本該是鼻子所在的地方,只剩一個張開的洞。如果我們把你這位被害人──」她指著那張X光片。「──的軟組織燉煮後去除,她的頭骨看起來就會很像這一個。」

  「這不是死後的毀損?兇手切除臉部的時候,鼻棘有可能斷裂而脫落嗎?」

  「那無法說明我在這張X光片上所看到的嚴重變化。另外還有,」考黎博士放下頭骨,指著X光片。「這位被害人的上頷骨萎縮且後退。嚴重到前門牙都受到影響而脫落。」

  「我本來假設那是因為缺乏牙醫照護。」

  「可能有影響。但這一位不是缺乏牙醫照護的問題。這遠遠不只是嚴重的牙齦疾病而已。」她看著莫拉。「你另外做了我建議的X光穿透影像嗎?」

  「都在信封袋裡,我們拍了一張反向華特氏投影,還有一張全口根尖片,好凸顯上頷骨的狀況。」

  考黎手伸進信封袋裡,抽出更多X光片。她把一張根尖片夾上燈箱,裡頭是鼻腔底部。一時之間,她什麼都沒說,雙眼呆看著骨頭發出的白色微光。

  「我很多年沒有看過這樣的案例了。」她驚奇地喃喃道。

  「所以憑這些X光片,可以做出診斷了?」

  考黎博士似乎擺脫了出神狀態,她轉身從辦公桌上拿起那個頭骨。「來,」她把頭骨倒過來,讓莫拉看口腔頂部的硬顎骨。「你看到上頷骨下緣的齒槽突有凹孔和萎縮嗎?發炎侵蝕了她的骨頭。牙齦萎縮得太嚴重,使得門牙都脫落了。但是萎縮並沒有因此停下來。發炎繼續蠶食她的骨頭,不光是摧毀了上顎,也侵蝕了鼻子裡的鼻甲骨。這張臉名副其實是被吃掉了,從裡面開始,直到硬顎骨都穿孔、塌陷了。」

  「那麼,這個女人的畸形會有多嚴重?」

  考黎轉身看著老鼠女的X光片。「如果這在中世紀,她看起來會非常可怕。」

  「所以對你來說,這樣就足以做出診斷了?」

  考黎博士點點頭。「我幾乎可以確定,這個女人得了漢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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