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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31 18:27

  這天晚上,莫拉過了七點才終於到家。她轉入車道時,看到屋裡燈光輝煌。不是自動定時器打開的幾盞黯淡燈泡,而是客廳的窗簾內有很多燈打開、有人在等著她的那種歡鬧氣氛。她還可以看出一個彩色燈光所構成的圓錐形。

  是聖誕樹。

  這是她最沒想到會看見的東西,因此她在車道上暫停一下,看著那閃爍的色彩,想起她以前曾為了維克多佈置的聖誕樹。把一個個精緻的彩球從收藏的箱子裡拿出來,掛上樹枝,手上沾滿了松樹的辛香。她還想起她小時候的聖誕節,父親會把她舉起來扛在肩膀上,讓她把那顆銀色星星放在樹頂。她父母從來不會漏掉這個快樂的傳統,然而她很快就讓這個傳統從她的人生中溜走。一切都太麻煩、太費事了。要拖著一棵樹回家,過完節還要拖出去,最後只剩一棵褐色枯樹,扔在人行道邊等垃圾車來收走。

  她從冰冷的車庫走進客廳,迎面而來的是烤雞、大蒜和迷迭香的氣味。這種感覺太棒了,有晚餐的香氣迎接她,有人在家裡等著她。她聽到客廳的電視開著,於是循著聲音沿走廊過去,邊走邊脫下大衣。

  維克多正盤腿坐在聖誕樹旁的地板上,想把一團裝飾用的金屬絲解開來。他看到她,放棄地大笑一聲。

  「比起以前我們還沒結婚的時候,我一點進步也沒有。」

  「這一切我完全沒預料到。」她說,抬頭看著那些燈。

  「唔,我就想,今天都十二月十八日了,你連棵聖誕樹都沒有。」

  「我沒時間弄。」

  「總是有時間的,莫拉。」

  「過聖誕節這個改變真大。以前忙得沒空享受假日的人,向來是你。」

  他的目光從那團銀色金屬絲往上移,看著站在旁邊的她。「你打算一直拿這件事修理我,對吧?」

  她沉默了,很後悔自己剛剛講的話。用翻舊帳去開始一個夜晚,實在太不智了。她轉身把大衣掛進衣櫥裡。背對著他問道:「我要去調酒,你要喝什麼?」

  「你喝什麼,我就喝什麼。」

  「即使是女生喝的酒?」

  「我以前喝雞尾酒,有過性別歧視嗎?」

  她大笑著走進廚房,然後從冰箱裡拿出萊姆和蔓越莓汁。她在雞尾酒搖杯裡倒了適切份量的Triple Sec柳橙香甜酒和Absolut Citron檸檬伏特加,又加上冰塊。站在水槽邊,她搖晃著裡面的水與酒,感覺到金屬搖杯表面逐漸冒出細細的水珠。搖,搖,搖,就像骰子擲在杯中的聲音。每件事都是一場賭博,尤其是愛情。上回我賭輸了,她心想。而這回,我賭的是什麼?賭兩人之間有個扭轉的機會?或是讓自己再度心碎?

  她把冰涼的調酒倒進兩個馬丁尼酒杯,正要端出去,發現垃圾桶裡塞著一堆餐廳的外帶餐盒。她不禁微笑。所以維克多畢竟沒有神奇地變成烹飪高手。他們今天的晚餐,是由新市場熟食店幫忙掌廚。

  她走進客廳,發現維克多已經放棄去掛那些金屬絲,正在收拾裝飾品的空盒。

  「你費了好多事,」她說,把酒杯放在茶几上。「燈泡和聖誕燈和一切。」

  「我在你車庫裡找不到任何聖誕節的裝飾品。」

  「我全都留在舊金山了。」

  「你自己都沒買?」

  「我這裡沒弄過聖誕樹。」

  「都已經三年了,莫拉。」

  她坐在沙發上,冷靜地喝著自己的酒。「那你上次裝飾聖誕樹,又是什麼時候?」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專心把那些空盒子疊在一起。等他終於開口時,眼睛沒看她。「我也一直沒有過節的心情。」

  電視還開著,現在關成靜音了,不過令人分心的畫面在螢幕上閃動。維克多拿了遙控器關掉。然後他坐在沙發上,離她一段距離,沒有挨著她,但也近得有各種可能性。

  他看著她端給他的那個馬丁尼酒杯。「粉紅色的。」他說,口氣有點驚訝。

  「這種調酒叫大都會。我警告過你,這是女生喝的酒。」

  他啜了一口。「嚐起來像是一堆女生玩得正開心。」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各自喝著酒,聖誕燈明滅閃爍著,眼前是一幕舒適的家庭景象,但莫拉完全沒有放鬆的感覺。她不曉得對今晚該有什麼期待,也不曉得他有什麼期待,有關他的一切都熟悉得令人不安。他的氣味,他頭髮映著燈光的模樣。還有種種她覺得很可愛的小細節,因為這些小細節顯示了他這個人有多麼不裝模作樣:穿得很舊的襯衫,褪色的牛仔褲。從認識以來就在戴的那只天美時舊手錶。我沒辦法走進一個第三世界國家,說我是來幫你們的,結果手上還戴著勞力士手錶,他曾說。維克多像唐‧吉訶德,與貧窮展開搏鬥。她早就厭倦了這種戰鬥,但他依然樂此不疲。

  而這一點,她不得不佩服他。

  他放下酒杯。「我今天又看到了一些有關修女的新聞,在電視上。」

  「新聞裡怎麼說?」

  「說警方在修道院後的一個池塘打撈。那是怎麼回事?」

  她往後靠,酒精開始消解她肩膀的緊繃。「他們在池塘裡找到一個嬰兒。」

  「是那位修女的?」

  「我們還在等DNA的檢驗結果。」

  「不過你心裡很確定,那就是她的寶寶吧?」

  「一定是。否則這個案子就會變得太複雜了。」

  「所以你們如果有父親的DNA,就可以比對出身分了。」

  「首先,我們需要一個名字。如果確定了父親,還有個問題,就是性交是兩廂情願,或者是強暴。沒有卡蜜兒的證詞,你要怎麼證明是這個或那個?」

  「不過,這聽起來有可能就是謀殺的動機。」

  「那當然。」她喝掉最後一點酒,放下酒杯。晚餐前喝酒是個錯誤。酒精和缺乏睡眠加起來,讓她的思考變得遲鈍。她揉揉太陽穴,想讓自己的腦子保持清醒。

  「我該弄點東西給你吃了,莫拉。你看起來過了辛苦的一天。」

  她擠出一聲笑。「你知道那部電影,裡頭有個小男生說:『我看到死人』?」

  「《靈異第六感》。」

  「唔,我常常看到死人,而且我看得好煩。搞壞我心情的就是這個。今天都快聖誕節了,我根本沒想到要佈置聖誕樹,因為我腦子裡還在想著解剖室裡面的事情。我手上還聞得到死人的氣味。像今天,我做完兩個驗屍解剖回家,根本沒辦法去想做晚餐的事情。因為我只要看到肉,就會想到肌肉纖維。我唯一有辦法吞下肚的,就是雞尾酒。於是我倒了酒,聞著酒精的氣味,忽然間我又回到解剖室。酒精、福馬林,都有同樣的刺激氣味。」

  「我從來沒聽過你這樣談自己的工作。」

  「我從來沒覺得這麼被壓垮了。」

  「聽起來不像是打不敗的艾爾思醫師。」

  「你明知道我不是的。」

  「你很擅長扮演那個角色。聰明又無法穿透。你知道你在加州大學教書時,把你那些學生嚇成什麼樣嗎?他們都好怕你。」

  她搖頭大笑。「死亡天后。」

  「什麼?」

  「這裡的警察給我取的綽號。不會當著我的面喊。不過我聽說了。」

  「我還滿喜歡的。死亡天后。」

  「唔,我很討厭。」她閉上眼睛,往後靠著抱枕。「害我聽起來像個吸血鬼。像個怪物。」她沒聽到他從沙發上起身,也沒聽到他走到她後頭。所以當她忽然感覺到他雙手放在她肩膀上時,被嚇了一跳。她整個人僵住,每根神經末梢都警覺起來,強烈感覺到他的碰觸。

  「放鬆,」他喃喃說,手指推拿著她的肌肉。「這件事你永遠都學不會。」

  「不要,維克多。」

  「你從來不會卸下防備,從來不肯讓任何人看到你的不完美。」

  他的手指深深按進她的肩膀和脖子。探索,侵略。她的回應是更加緊張,肌肉防衛地繃緊了。

  「難怪你會累,」他說,「你的盾牌從來不放下。有人碰你的時候,你連往後靠坐、好好享受都做不到。」

  「不要。」她抽身站起來,轉身面對他。她還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皮膚因為被他碰觸而刺麻。「這是怎麼回事,維克多?」

  「我只是想幫你放鬆。」

  「我夠放鬆了,謝謝。」

  「你緊繃得要命,身上的肌肉簡直像是快繃斷了。」

  「唔,不然你希望怎麼樣?我不曉得你跑來這裡做什麼。我不知道你有什麼目的。」

  「如果只是想重新成為朋友呢?」

  「有辦法嗎?」

  「為什麼不行?」

  就連兩人四目交接的時候,她都可以感覺到自己臉紅了。「因為我們之間有太多過去了,太多……」吸引力是她心裡想的,但她沒講出來。反之,她說:「反正,我不確定男人和女人間可以純當朋友。」

  「你居然這麼想,那太可悲了。」

  「這是務實。我每天工作上都會碰到男人。我知道他們碰到我很膽怯,而我希望他們這樣,我希望他們把我看成一個權威人物,看到我的腦子和白袍。因為一旦他們開始把你想成一個女人,總是會聯想到性。」

  他嗤之以鼻。「而性會污染一切呢。」

  「沒錯,就是會。」

  「不管你多努力展現你的權威。每個男人看到你,都會看到一個有吸引力的女人。除非你在他們頭上套個袋子,否則房間裡永遠有性,你沒辦法鎖住的。」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能純當朋友。」她拿起兩個空杯子,朝廚房走去。

  他沒跟上來。

  她站在水槽邊,往下看著杯子,她舌頭上萊姆和伏特加的餘韻猶存,他身上的氣味依然記憶鮮明。沒錯,房間裡有性,而且正在惡作劇,搖晃著那些記憶中的影像,害她想躲都躲不掉。她想到那些深夜,他們看完電影回家,一進門就開始脫掉彼此的衣服。想到他們就在地板上瘋狂地、幾近殘酷地做愛,他進入她好深,讓她覺得自己被佔有,像個妓女似的。而且滿足極了。

  她扶著水槽,聽到自己的呼吸加深,感覺自己的身體做了決定,反抗著這三年來讓她保持禁慾的理性。

  房間裡永遠有性。

  前門砰地甩上了。

  她吃驚地轉身,匆忙趕到客廳,只看到閃爍的聖誕樹,沒看到維克多。她往窗外看,發現他上了車,聽到引擎發動的轟響。

  她衝出門,匆忙走向他的車,鞋子在結冰的走道上好滑。

  「維克多!」

  引擎忽然關掉,車頭燈熄滅了。他下車看著她,他的腦袋在車頂上方只是一抹黑暗的剪影。風吹著,她眨眨眼睛,避開刺針般的落雪。

  「你為什麼要離開?」她問。

  「進去吧,莫拉,外頭很冷。」

  「可是你為什麼要離開?」

  即使在陰影中,她還是看到他呼出來的白霧,懊惱地吐出來。「顯然你不希望我留在這裡。」

  「回來吧。我真的希望你留下。」她繞過車頭,站在他面前。寒風吹著她薄薄的襯衫。

  「我們只會彼此攻擊。就像以前的老樣子。」他轉身要爬回車上。

  她伸手抓住他的夾克,把他拉向自己。在那一刻,當他轉身過來看著她,她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無論鹵莽與否,在那一刻,她希望事情發生。

  他不必把她擁入懷裡,因為她已經在他雙臂之間,陷入他的暖意中。她的嘴唇搜尋著他的。熟悉的滋味,熟悉的氣息。他們的身體好契合,一如往常。她現在在發抖,既是因為冷,也是因為興奮。他雙臂環繞著她,用自己的身體幫她擋著風,同時兩人一邊擁吻著,一邊往前門走。他們進屋時,一陣雪吹進來,他脫掉夾克,晶亮的雪片落在地板上。

  他們一直沒進入臥室。

  就在進門處,她摸索著他襯衫的釦子,從長褲裡拉出來。在她凍得發麻的手指底下,他襯衫裡的皮膚感覺好灼熱。她脫掉他的衣服,渴望著他的溫暖,好希望自己的皮膚去感覺那股暖意。等到他們進入客廳,她自己的襯衫已解開鈕釦,長褲拉鍊敞開。她迎接他重新進入她的身體,進入她的人生。

  她躺在他下方的地板上,聖誕樹上閃爍的小燈像彩色的星星。她閉上眼睛,但即使此時,她還是可以看到那些星星在一片彩色天空中眨著。他們的身體以一種熟悉的舞步同時搖擺,沒有笨拙,沒有第一次的不確定。她熟知他的撫觸,他的動作,等到她被愉悅征服而喊出聲的時候,她一點也不覺得羞愧。就這麼一個動作,三年的分離被徹底消除。事後他們躺在那些脫下的衣服裡,他的擁抱感覺上熟悉得像一條舊毯子。

  等到她再度睜開眼睛,發現維克多正往下凝視著她。

  「你是我在聖誕樹下拆開過最棒的禮物。」他說。

  她往上看著一條發亮的金屬絲從樹枝上垂下來。「那就是我的感覺。」她說,「被拆開,暴露出來。」

  「你講得好像這不是好事。」

  「要看接下來會怎樣。」

  「接下來會怎樣?」

  她嘆氣。「我不知道。」

  「你希望接下來怎樣?」

  「我不想再受傷了。」

  「你害怕我會傷害你。」

  她看著他。「你以前就傷害過我。」

  「我們彼此傷害,莫拉,用很多種不同的方式,相愛的人總是這樣,但不是故意的。」

  「你是有外遇,那我做了什麼?」

  「這樣談下去不會有結果的。」

  「我想知道,」她說,「我以前是怎麼傷害你了?」

  他翻身躺在她旁邊,沒碰她,雙眼看著天花板。「你還記得我要離開去阿必尚那天嗎?」

  「我記得。」她說。還能嚐到那種苦味。

  「我承認。當時離開你的時機很糟糕,但是我非去不可。我是唯一能處理那個談判的人。我必須在場。」

  「就在我爸葬禮的隔天?」她看著他。「當時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在家陪我。」

  「『一個地球』也需要我。我們有可能失去那一整個貨櫃的醫療用品,事情沒辦法等。」

  「好,我當時接受了,不是嗎?」

  「就是這個字眼。接受。但是我知道你很火大。」

  「因為這種事情一再發生。紀念日、葬禮──沒有什麼能讓你留在家裡。我總是排在第二。」

  「所以歸結起來就是這樣,對不對?我得在你和『一個地球』之間做出選擇。我不想選。我不認為我有必要選。因為那種得失太大了。」

  「你不能光憑自己一個人,就想拯救全世界。」

  「我可以做很多好事。你以前也相信這一點的。」

  「但是每個人到頭來都會累垮的。你花了好幾年專心去拯救其他國家快死的人。然後有一天你醒來,就只想改為專注在自己的人生,專注在生養自己的小孩上頭。但是你從來沒有時間做這件事。」她吸了一大口氣,感覺喉嚨哽咽,想到她一直想要小孩,但大概永遠不會有了。她也想到珍‧瑞卓利,她的懷孕讓莫拉更意識到自己沒有小孩的事實。「我厭倦了嫁給一個聖人。我想要的,只是一個丈夫而已。」

  片刻過去,她上方的聖誕燈暈染成一片片模糊的色彩。

  他握住她的手。「我想不及格的人是我。」

  她吞嚥著,那些色彩又變成清晰的燈,在電線上頭閃爍著。「我們兩個都不及格。」

  他沒放開她的手,而是緊緊握住,彷彿害怕一放手,就再也沒有握住的機會了。

  「我們可以一直談下去,」她說,「但我看不出我們之間能有什麼改變。」

  「我們都知道之前哪裡出了錯。」

  「這不表示下回會有不同的結果。」

  他低聲說:「我們什麼都不必做,莫拉。我們可以在一起就好,眼前這樣還不夠嗎?」

  在一起就好。聽起來很簡單,躺在他身邊,只有兩手相觸,她心想:是的,這個我做得到。我可以不帶感情地跟你上床,但是不讓你傷害我。沒有愛的性──男人可以樂在其中,根本不必考慮。為什麼她做不到?

  或許這一次,一個殘忍的小聲音在她腦海裡低語著。心碎的人會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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