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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31 18:27

  「我不想去急診室。」

  莫拉擦掉最後一抹血,皺眉看著瑞卓利額頭上那條一吋長的撕裂傷。「我不是整型外科醫師。幫你縫好這個傷口沒問題,但是我沒辦法保證不會留下疤痕。」

  「你動手就是了,好嗎?我不想在醫院的等候室坐上好幾個鐘頭。反正,他們大概只會派個醫學院的實習生來處理我。」

  莫拉用優碘擦拭傷口周圍,然後拿了一個裝了利卡多因的小玻璃瓶和一根注射針。「我要先幫你做局部麻醉。會有點刺痛,不過之後你應該就會沒感覺了。」

  瑞卓利躺在沙發上不動,雙眼看著天花板。雖然注射針刺進皮膚時她沒瑟縮,但是她手握成了拳頭,一直到打完針才鬆開。她始終沒有抱怨一個字,沒有半點呻吟。倒在驗屍間裡就已經讓她覺得夠丟臉了,更丟臉的是她暈眩得沒法走路,還得讓佛斯特像抱新娘似地把她抱進莫拉的辦公室。現在她咬牙躺在那裡,下定決心不露出任何軟弱。

  莫拉拿著弧狀的縫合針刺入傷口邊緣時,瑞卓利口氣冷靜地問:「你打算告訴我那個嬰兒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發生什麼事。」

  「它不太正常。耶穌啊,它缺了半個腦袋。」

  「生下來就是那樣的,」莫拉說,剪斷縫線,打了個結。縫皮膚就像縫一塊有生命的布,她只不過是個裁縫,把皮膚邊緣合起來,把縫線打結。「那個嬰兒是無腦畸形(anencephalic)。」

  「什麼是無腦畸形?」

  「它的腦部從來沒有發育出來。」

  「不光是缺了腦部而已。那個嬰兒看起來,像是腦袋的上端被切掉了。」瑞卓利吞嚥了一下。「還有那張臉……」

  「那都是同一種先天缺陷的一部分。腦部是從一圈叫做『神經管』的細胞裡發育出來的。如果神經管頂端沒有正常閉合,嬰兒生下來就會缺少大部分的腦部、頭骨,甚至是頭皮。這就是anencephalic的原意:沒有頭。」

  「你以前看過這種的?」

  「只在醫學博物館看過。不過這種病例並不罕見。大概每一千個新生兒裡頭就會有一個。」

  「為什麼?」

  「沒人曉得。」

  「那麼,這個狀況有可能──有可能發生在任何嬰兒身上?」

  「沒錯。」莫拉綁好最後一針,剪斷剩下的縫線。「那個嬰兒有先天的重大畸形。如果生產時不是死胎,那麼幾乎可以確定,生下來很快就死了。」

  「所以卡蜜兒沒有溺死她的小孩。」

  「我會檢查腎臟看有沒有矽藻,這樣就可以知道那個小孩是不是溺死的。但是我不認為這個案子是殺嬰。我想嬰兒是自然死亡的。」

  「感謝老天,」瑞卓利輕聲說,「如果那嬰兒還活著……」

  「不會的。」莫拉在傷口貼上一段繃帶,然後脫下手套。「縫好了,警探。五天後要拆線。你可以過來這裡,我幫你把線剪斷。不過我還是認為你應該去看醫生。」

  「你就是醫生。」

  「我是處理死人的,你沒忘記吧?」

  「你幫我縫合得很好啊。」

  「我說的不是縫幾針而已。我擔心你還有其他的狀況。」

  「什麼意思?」

  莫拉湊近瑞卓利,緊盯著瑞卓利的雙眼。「你昏倒了,記得嗎?」

  「我沒吃中餐。還有那個嬰兒,把我嚇壞了。」

  「我們全都嚇壞了,不過只有你暈倒。」

  「我只是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狀況。」

  「珍,你在那個解剖室裡看過各式各樣恐怖的狀況。我們都一起看到過,一起聞到過。你向來都很能忍。碰到男警察,我還得分神留意他們,因為他們很容易就會崩潰。但是你總是能撐著,直到剛剛。」

  「或許我不像你以為的那麼堅強。」

  「不,我認為你哪裡不對勁了,是嗎?」

  「比方什麼。」

  「你前幾天也犯過頭暈。」

  瑞卓利聳聳肩。「我以後不能不吃早餐了。」

  「你為什麼沒吃?是想吐嗎?而且我注意到你每十分鐘就要去一趟洗手間。我在準備解剖時,你就去過兩次了。」

  「你這算什麼,偵訊犯人嗎?」

  「你得去看醫生。至少該做個全身健康檢查,還有全血球技術檢查,排除貧血的可能性。」

  「我只是需要一些新鮮空氣而已。」瑞卓利坐起身,然後又迅速把頭埋進雙手裡。「老天,我的頭好痛。」

  「你剛剛腦袋撞到地板,撞得不輕。」

  「以前也不是沒撞到過。」

  「但是我更擔心你暈倒的原因,還有為什麼你這麼疲倦。」

  瑞卓利抬起頭看著她。在那一刻,莫拉得到答案了。她本來就在懷疑,現在她從瑞卓利的雙眼中得到了確認。

  「我的人生真是一塌糊塗。」瑞卓利輕聲說。

  那些眼淚讓莫拉大吃一驚。她從沒看過瑞卓利哭,還一直以為這個女人太堅強、太頑固,根本不會崩潰的。然而此刻眼淚流淌在她的臉頰,莫拉太震驚了,一時只能無言呆看著。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讓她們兩個都嚇了一跳。

  佛斯特探頭進來。「你們狀況怎麼樣了……」他看到瑞卓利淚濕的臉,聲音沒了。「嘿,你還好吧?」

  瑞卓利狠狠擦了一下眼淚。「我很好。」

  「怎麼回事?」

  「我說我很好!」

  「佛斯特警探,」莫拉說,「我們想單獨談一下。你能不能先迴避,拜託?」

  佛斯特臉紅了。「對不起,」他喃喃道,然後後退,輕輕關上門。

  「我不該吼他的。」瑞卓利說,「但是有時候,他真的是很遲鈍。」

  「他只是擔心你。」

  「是啊,我知道,我知道。至少他是好人。」她的嗓子啞了,雙手握成拳,努力忍著不要哭,但淚水還是冒出來,然後是啜泣。那是哽咽、難堪的啜泣,完全忍不住。莫拉親眼看著這個向來堅強得令她佩服的女人崩潰,覺得很難受。要是連珍‧瑞卓利都會崩潰,那任何人都有可能崩潰了。

  瑞卓利忽然捶捶自己的膝蓋,然後深吸幾口氣。當她終於抬起頭來,淚水還在,但自尊讓她戴上了堅強的面具。

  「都是該死的荷爾蒙,亂搞我的腦袋。」

  「你知道多久了?」

  「不曉得。我想,有一陣子了吧,我今天早上才終於在家裡用了驗孕棒。不過這幾個星期以來,我其實都心裡有數,我可以感覺到不一樣。而且我月經都沒來。」

  「晚了多久?」

  瑞卓利聳聳肩。「至少一個月了。」

  莫拉在椅子上往後靠坐,現在瑞卓利控制住情緒,莫拉可以回到她臨床醫生的角色。冷靜的醫師,準備好務實的建議。「你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決定。」

  瑞卓利冷哼一聲,手擦了一下臉。「沒什麼好決定的。」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沒辦法留著。你知道我沒辦法的。」

  「為什麼?」

  瑞卓利看了她一眼,好像她是智障似的。「我要拿一個嬰兒怎麼辦?」

  「就跟其他人一樣啊。」

  「你能想像我當個母親嗎?」瑞卓利大笑。「我一定會當得很爛。要是讓我照顧,小孩一定活不了一個月。」

  「小孩的適應力很驚人的。」

  「是喔,唔,反正我拿小孩沒有辦法。」

  「你對那個小女孩諾妮倒是很有辦法。」

  「是喔。」

  「是真的,珍。而且她對你有反應。她不理我,又躲著她自己的母親。但是你們兩個一見如故。」

  「這不表示我是那種媽咪型的。嬰兒總是把我嚇壞了。我不知道該拿他們怎麼辦,只想趕緊遞給其他人。」她猛地吐了一口氣,彷彿到此為止,討論結束。「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她站起來,朝門口走去。

  「你告訴狄恩探員了嗎?」

  瑞卓利停下腳步,手放在門鈕上。

  「珍?」

  「沒有,我沒告訴他。」

  「為什麼?」

  「我們根本沒什麼機會見面,要跟他談很困難。」

  「華府又不是在地球的另一端。我們甚至是在同一個時區。你可以打電話過去,他會想知道的。」

  「或許他不想。或許這件事會讓一切更複雜,他寧可不曉得。」

  莫拉嘆氣。「好吧,我承認,我對他不是很了解。但是在我們大家一起合作的短短那段時間裡頭,我覺得他是個很認真看待自己責任的人。」

  「責任?」瑞卓利終於轉過身來看著她。「是啊,沒錯。我成了個責任了。這個小孩成了個責任了。而他只是很有童子軍精神,會盡自己的責任。」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但是你說得一點也沒錯,嘉柏瑞在盡他的責任。好吧,去他的責任,我才不想成為哪個男人的問題,或是哪個男人的責任。更何況,這件事情不是由他決定的,而是由我。要是生下來,必須撫養這個孩子的人是我。」

  「你根本沒給他機會。」

  「什麼機會?讓他跪下來跟我求婚?」瑞卓利大笑。

  「為什麼你覺得那麼難以置信?我看過你們兩個人在一起。我看過他望著你的樣子。你們兩個不光是一夜情而已。」

  「是啊,那是兩週情。」

  「對你只是這樣而已嗎?」

  「不然還能怎麼樣?他在華府,我在這裡。」她驚詫地搖搖頭。「耶穌啊,我真不敢相信我中獎了。這種事應該只會發生在年輕笨妞身上的。」她暫停一下,大笑一聲。「沒錯,所以那我算什麼?」

  「你絕對不笨。」

  「那就是倒楣吧,而且生育力也太強了。」

  「你上回跟他講話是什麼時候?」

  「上星期。他打給我。」

  「當時你都沒想到要告訴他?」

  「當時我還不確定。」

  「但是你現在確定了。」

  「而且我還是不會告訴他。我得做出適合我的選擇,而不是適合其他任何人的。」

  「你害怕他會怎麼說?」

  「怕他會勸我搞砸自己的人生。怕他會要我留著這個孩子。」

  「你真的是怕這個嗎?或者你比較怕他不想要這個孩子?怕在你有機會拒絕他之前,他就先拒絕你?」

  瑞卓利看著莫拉。「你知道一件事嗎,醫師?」

  「什麼?」

  「有時候,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

  而有時候,我說的話正中紅心。莫拉心想,看著瑞卓利走出房間。

  ❖

  瑞卓利和佛斯特坐在車裡,空調吹出冷風,雪片撲打在擋風玻璃上。灰色的天空跟她的心情一致。她坐在昏暗幽閉的車子裡發抖,落在窗上的每一片雪都是另一個不透明的、遮擋視線的碎片。隔離她,埋葬她。

  佛斯特說:「你覺得好一點了嗎?」

  「剛剛只是頭痛而已。」

  「你確定你不要我載你去醫院急診室?」

  「我去買點泰諾止痛藥就好了。」

  「是喔。好吧。」他把車子打入D檔要開車,然後又改變心意,又把車子打回P檔,然後看著她。「瑞卓利?」

  「幹嘛?」

  「要是你想談任何事──任何事都可以,我不介意聽你講的。」

  她沒回答,只是把目光轉向擋風玻璃。看著雪片在玻璃上形成一片金銀絲鏤花般的圖案。

  「我們搭檔到現在有多久?兩年了吧?感覺上,你好像都不太講你自己的事情,」他說,「我老在講我和愛麗絲的種種,你大概聽得耳朵都要長繭了。我們吵的每一場架,你都聽過,無論你想不想聽。你從來沒叫我閉嘴,所以我猜想你不介意聽,但是你知道,我剛剛才發現,你聽了很多,可是你很少談你自己。」

  「沒什麼好說的啊。」

  他想了一會兒,然後又開口,那口氣簡直是不好意思。「我從來沒看過你哭。」

  她聳聳肩。「好吧。現在你看過了。」

  「聽我說,我們不見得隨時都相處得很好──」

  「你不認為我們相處得好?」

  佛斯特臉紅了,他一尷尬就會臉紅。那張臉簡直像紅綠燈,只要稍微一覺得尷尬,就會轉紅。「我的意思是,我們不像,呃,哥兒們。」

  「怎麼,你現在要跟我當哥兒們了?」

  「我覺得可以啊。」

  「好吧,那我們是哥兒們。」她不客氣地說,「拜託,趕緊開車吧。」

  「瑞卓利?」

  「怎樣?」

  「我隨時願意幫忙,好嗎?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這件事。」

  她眨眨眼,轉向側面的車窗,免得讓他看到那些話對她造成的效果。才一個小時之內,她第二次覺得眼淚湧上來。該死的荷爾蒙。她不明白佛斯特的話為什麼會害她哭。或許只是因為他向她表達出那樣的善意。老實說,他向來對她很好,但是她現在感覺特別強烈,而她心中還有點希望佛斯特笨得像個木頭人,根本沒察覺到她混亂的情緒。他的話害她覺得脆弱又孤立無援,而她就是不希望他這樣看待自己。那樣可不會贏得搭檔的尊重。

  她吸了口氣,昂起頭來。那一刻過去了,淚水不見了。她可以看著他,扮出以前那種兇巴巴的模樣。

  「聽著,我需要泰諾頭痛藥,」她說,「我們要在這裡坐一整天嗎?」

  佛斯特點點頭,把車子打到D檔。雨刷把擋風玻璃上的雪掃掉,露出外頭的天空和白色的街道。之前一整個炎熱的夏天,瑞卓利都期盼著冬天的到來,期盼著純淨的白雪。但現在,看著這片蕭瑟的街景,她心想,自己再也不會詛咒八月的炎熱了。

  ❖

  在人多的星期五夜晚,杜爾酒吧裡隨便轉個身都一定能看到警察。這家酒館位於波士頓警局牙買加分局的同一條街上,離許若德街的總局也只要十分鐘車程,下班的警察常常會在這裡相聚,喝杯啤酒,聊聊天。所以當瑞卓利這天傍晚走進杜爾酒吧要吃晚飯時,她完全料到會看到很多熟面孔。但她沒想到會看見的,是文斯‧考薩克坐在吧檯,喝著一瓶麥芽啤酒。考薩克是牛頓市警局的退休警探,杜爾酒吧並不在他平常的活動範圍內。

  瑞卓利一進門,考薩克就看到她,還朝她揮手。「嘿,瑞卓利!好久不見。」他指著她額頭的繃帶。「你怎麼了?」

  「啊,沒什麼。在停屍間滑了一跤,縫了幾針。你怎麼會跑來這一帶的?」

  「我要搬來這裡了。」

  「什麼?」

  「剛剛簽了約,租下這條街上的一戶公寓。」

  「那你在牛頓市的房子呢?」

  「說來話長,要不要一起吃晚餐?我再把詳情告訴你。」他拿了他那杯麥芽啤酒。「我們去另一個用餐室找個卡座吧。這些混蛋一直抽菸,把我的肺都搞髒了。」

  「你以前不介意的啊。」

  「沒錯,因為我以前也是抽菸的混蛋之一啊。」

  再沒有什麼能像心臟病這樣,讓一個大菸槍變成健康迷,瑞卓利心想,跟在考薩克龐大的身軀後頭,儘管罹患心臟病後減輕了體重,但他的塊頭還是很大,抵得上兩個美式足球線衛。而這會兒,他在星期五傍晚的人群中往前猛擠,就讓她想起了線衛。

  他們經過一道門,來到非吸菸區,這裡的空氣稍微好一點了。他挑了個愛爾蘭國旗下方的卡座,旁邊的牆上有一堆發黃裱框的《波士頓環球報》剪報,那些文章是有關早已卸任的市長,或是早已死去的政治人物。甘迺迪家族和提普‧歐尼爾,還有很多波士頓最優秀的愛爾蘭裔人才。

  考薩克坐進木頭長椅,大大的肚子塞在桌子後方。雖然他現在還是體重驚人,但看起來已經比八月時瘦了。當時他們合作偵辦一起連續殺人案,瑞卓利現在看到他,就必然會想起他們一起辦案的夏天。樹木間蒼蠅的嗡嗡聲,樹林裡落葉間的恐怖景象。到現在,她還不時會回想到那個月的種種畫面,當時兩名兇手攜手實現他們最可怕的幻想,專挑富豪夫婦下手。考薩克是少數知道那個案子對她衝擊有多大的人。他們當時一起聯手打擊惡魔,而且倖存了下來,兩人之間有一種革命情感,那是在一樁大案的危機之中建立起來的。

  但是考薩克身上有太多讓她受不了的地方。

  她看著他喝了一大口麥芽啤酒,然後伸出舌頭舔過上唇小鬍子上的泡沫。再一次,她又猛然覺得他長得好像人猿。粗粗的眉毛,厚厚的鼻子,兩隻手臂上覆蓋著短而硬的黑色體毛。還有他走路的樣子,兩隻粗粗的胳臂搖晃著,肩膀往前弓,就像人猿在走路。她知道他的婚姻出了問題,也知道他退休後時間太多,這會兒看著他,她忽然覺得一陣內疚,因為他已經在她的手機裡留話好幾次了,說有空要一起約吃晚飯,但她一直忙得沒有時間回電。

  一個女侍經過,認出瑞卓利。於是問:「警探,你要平常的山繆‧亞當斯啤酒嗎?」

  瑞卓利看著考薩克那杯啤酒,不小心潑到他襯衫上了,留下一道濕印子。

  「呃,不要,」她說。「一杯可樂就好了。」

  「你們可以點餐了嗎?」

  瑞卓利打開菜單。她今天晚上不想喝啤酒,但是她很餓。「我要一份主廚沙拉,加雙份千島醬。炸魚和薯條。另外一份洋蔥圈配菜。這些菜可以一起上嗎?啊,另外,我的麵包捲可以多一份奶油嗎?」

  考薩克大笑。「不必客氣,瑞卓利。」

  「我很餓。」

  「你知道炸的東西對動脈不好吧?」

  「好吧,那我的洋蔥圈就不分你吃了。」

  女侍看著考薩克。「那你要點什麼,先生?」

  「烤鮭魚,不要奶油。另外一份生菜沙拉加油醋醬。」

  女侍離開後,瑞卓利不敢置信地看著考薩克。「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吃烤魚的?」她問。

  「從上頭的那個大傢伙狠狠敲我的頭、警告我之後。」

  「你現在真的都吃這些?不是表演給我看而已?」

  「已經減下五公斤,還戒菸了。所以你就知道,我是真的瘦下來了,不是脫水而已。」他往後靠坐,看起來稍微有一點太志得意滿了。「我現在甚至還用跑步機了。」

  「你在開玩笑吧。」

  「我加入了一家健身房。做心肺鍛鍊運動。你知道,檢查脈搏,密切注意心臟。我覺得年輕了十歲。」

  你看起來也年輕了十歲大概是他希望她說出口的話,但是她沒說,因為她沒辦法撒謊。

  「五公斤。真有你的。」她說。

  「堅持下去就是了。」

  「所以你怎麼還喝啤酒?」

  「喝酒還好,你沒聽說嗎?《新英格蘭醫學雜誌》最近才登了,喝一點紅葡萄酒對心臟有益。」他朝女侍放在瑞卓利面前的可樂點了個頭。「那是怎麼回事?你以前都點山繆‧亞當斯麥芽啤酒的。」

  她聳聳肩。「今天不想喝。」

  「你還好吧?」

  不,我不好。我肚子被搞大了,而且我喝啤酒就會想吐。「最近很忙。」她只這麼說。

  「是啊,我聽說了。那些修女怎麼回事?」

  「我們還不清楚。」

  「我聽說其中一個修女當媽媽了。」

  「你從哪裡聽說的?」

  「你知道,大家都在傳。」

  「你還聽說了什麼?」

  「說你們從池塘裡撈出了一個嬰兒。」

  消息走漏是無可避免的。警察會告訴彼此,還會告訴自己的老婆。她想到所有站在池塘邊的搜索人員、停屍間人員,還有鑑識組的技術人員。只要幾個人口風不緊,很快地,就連一個牛頓市的退休警察都會曉得這些細節了。她很擔心明天早上的報紙會登什麼。謀殺就已經夠讓一般大眾著迷了;現在還有禁忌的性愛,這種強而有力的添加物,足以讓這樁謀殺案登上頭版頭條。

  女侍把他們點的菜端上來。瑞卓利的食物佔據了大半張桌子,盤子多得像是要給一家人吃的。她抓了一根薯條開始吃,結果燙到嘴巴,趕緊喝了一大口可樂降溫。

  考薩克剛剛還自以為是地批評油炸食物,但這會兒卻渴望地盯著她的洋蔥圈。然後他低頭看著自己的烤魚,嘆了口氣,拿起叉子。

  「你要吃洋蔥圈嗎?」她問。

  「不用了,我很好。我告訴你,我要徹底改變我的生活。上回心臟病發,可能是我這輩子碰到過最棒的事情了。」

  「你說真的?」

  「是啊。我瘦了,香菸戒掉了。嘿,我想我的頭髮還長了些回來。」他低下頭,讓她看自己頭頂禿掉的那塊。

  如果有任何頭髮長回來,她心想,那也是在他的腦袋裡頭,而不是在他的腦袋上。

  「是啊,我做了很多改變。」他說。

  然後他沉默下來,開始吃他的鮭魚,但似乎不是很享受。她同情得差點要把自己那盤洋蔥圈推過去。

  但是當他再度抬起頭來時,雙眼看著她,而不是她的食物。「我家裡的事也有改變了。」

  他說的方式讓她有點不安。他看著她的那個樣子,好像就要傾訴心事了。她很怕聽到一堆糾纏不清的細節,但也看得出他有多麼需要傾訴。

  「家裡怎麼了?」她問,已經猜到大概會聽到什麼了。

  「黛安和我──你知道怎麼回事的。你見過她。」

  她第一次見到黛安是在醫院,當時考薩克剛心臟病發後救回來。第一次碰面時,瑞卓利注意到黛安講話口齒不清且眼神呆滯。那個女人是個會走路的醫藥櫃,長期嗑藥昏頭,煩寧、可待因──任何她能從她的醫師那邊求到的藥物都好。考薩克說過,她藥物成癮的問題已經很多年了,但是他一直對太太不離不棄,因為這是為人丈夫該做的。

  「黛安最近怎麼樣?」她問。

  「老樣子。還是嗑藥磕得昏頭。」

  「你剛剛說事情改變了。」

  「沒錯。我離開她了。」

  她知道考薩克在等她的反應。但她只是瞪著他,不確定該替他高興還是難過。不確定他希望看到哪個。

  「耶穌啊,考薩克,」最後她終於說,「你確定嗎?」

  「這輩子從來沒這麼確定過。我下星期就要搬出來了。找了一戶單身公寓,就在牙買加平原這裡。要照我喜歡的方式佈置。你知道,大螢幕電視機,大喇叭把耳膜都震破。」

  他五十四歲了,心臟病發過一次,而且眼前看來很激動。她心想。他表現得就像個青少年,等不及要脫離父母,搬進生平第一戶公寓。

  「她根本不會發現我離開了,只要我繼續幫她付藥房帳單,她就滿足了。老天,我真不懂我為什麼要拖這麼久。浪費了半輩子,但是我告訴你,到此為止了,從現在開始,我要好好利用每一分鐘。」

  「那你女兒呢?她怎麼說?」

  他哼了一聲。「她根本不在乎。她唯一做過的事情,就是要錢。爹地,我需要一輛新車。爹地,我想去墨西哥坎昆度假,我自己都沒去過坎昆了。」

  她往後靠坐,隔著冷卻的洋蔥圈看著他。「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吧?」

  「知道。我要控制自己的人生。」他暫停一下,有點憤恨地說,「我以為你會替我高興的。」

  「我是替你高興啊。」

  「那你那個表情是什麼意思?」

  「什麼表情?」

  「好像我長出翅膀似的。」

  「我只是得習慣一下你的新狀況。感覺上就像是剛認識你。」

  「這樣是壞事嗎?」

  「不,至少你現在不會對著我的臉吹出煙霧了。」

  兩個人都大笑。新的考薩克不會用香菸搞臭她的車子了。

  他叉了一片萵苣葉默默吃,皺著眉頭,好像光是咀嚼都得完全專心才行。或者他是在考慮著接下來要講的事情。

  「那麼,你跟狄恩怎麼樣了?還在交往嗎?」

  他提問的口氣那麼不經意,卻搞得她猝不及防。這個話題是她最不想談的,也是最想不到他會問的。他老早表明他不喜歡嘉柏瑞‧狄恩。她原先也不喜歡他,那是在八月時,狄恩首度加入他們的調查,亮出他的聯邦調查局警徽,然後開始取得控制權。

  幾個星期後,她和狄恩之間的一切都改變了。

  她往下看著吃了一半的食物,忽然完全沒了胃口。她可以感覺到考薩克在觀察她。她拖得愈久,講出來的回答就愈沒有可信度。

  「一切都還好,」她說,「你還要啤酒嗎?我想再點一杯可樂。」

  「他最近來看過你嗎?」

  「女侍跑哪兒去了?」

  「你們多久沒見面了?兩三個星期?一個月?」

  「我不曉得……」她朝女侍揮手,但是女侍沒看到,轉身朝廚房走去。

  「怎麼?你們沒聯絡了?」

  「我有很多事情要忙,你知道。」她兇巴巴地說。她的口氣洩了底,考薩克往後靠坐,用警察的目光打量著她,看得一清二楚。

  他說:「長得像他那麼帥的男人,大概以為所有女人都會搶著貼上來。」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不像表面那麼笨。我看得出事情不對勁了。我從你的聲音裡聽得出來。而且我很擔心,因為你有資格得到更好的。好很多。」

  「我真的不想談這件事。」

  「我從來不信任他,我跟你講過了,早在八月就講過了。我記得,你當初似乎也不信任他。」

  她又再度揮手找女侍,而女侍也再度沒看到她。

  「那些聯邦調查局的人總是有點鬼鬼祟祟的,我碰到過的每一個都是。非常圓滑,但是從來不坦誠。他們愛玩心理戰,自以為比警察厲害。那些聯邦調查局的人全都是自大的混蛋。」

  「嘉柏瑞不是那種人。」

  「是嗎?」

  「他真的不是。」

  「你這樣說,只是因為你迷上他了。」

  「我們為什麼要談這個?」

  「因為我很擔心你。感覺上你好像快要掉下懸崖了,但是你連伸出手來求助都不肯。我不認為你跟任何人談過這件事。」

  「我現在就在跟你談啊。」

  「是啊,可是你什麼都不告訴我。」

  「你要我講什麼?」

  「他最近都沒來看你,對吧?」

  她沒回答,甚至不看他。她的目光轉而看著他後方牆上的壁畫。「我們兩個都很忙。」

  考薩克嘆了口氣,搖搖頭,顯然很同情。

  「我們又不是在談戀愛什麼的,」她鼓起勇氣,終於迎視他的目光。「你以為我會因為某個男人甩了我,就崩潰掉嗎?」

  「唔,我不知道。」

  她笑了一聲,但連她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很勉強。「我們只是上床,考薩克。當了一陣子炮友,然後我們就各奔東西。男人常常這樣做的。」

  「你的意思是,你跟男人沒有兩樣?」

  「你不要對我來那套雙重標準。」

  「不,拜託。你的意思是你不傷心?他一走了之,你也無所謂?」

  她狠狠看著他。「我沒事的。」

  「唔,那就好。因為他不值得,瑞卓利。連為他傷心一分鐘都不值得。而且下回碰到他,我就會這麼告訴他。」

  「你為什麼要這樣?」

  「怎樣?」

  「插手,仗勢欺負人。我不需要這個。我的煩惱已經夠多了。」

  「我知道。」

  「而且你做這些,只是把情況搞得更糟糕而已。」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後垂下目光。「對不起。」他低聲說,「但是你知道,我只是想當你的朋友。」

  在他能講的所有話裡頭,再也沒有比這句更讓她感動的了。望著他垂下腦袋上的那塊禿頂,她發現自己眼中泛淚。有時候他會搞得她反感,有時候他會激怒她。

  但還有些時候,她意外看到這個男人的內心,是個慷慨的正人君子,於是很羞愧自己以往對他這麼不耐煩。

  他們沉默地各自穿上大衣,走出杜爾酒吧,從煙霧瀰漫的室內來到一片新雪晶瑩的夜晚。在街道前方,一輛巡邏車駛出牙買加平原分局,藍色的警燈在大雪形成的珠簾中模糊不清。他們看著那巡邏車沿著街道疾馳而去,瑞卓利很納悶會是要去處理什麼危機。總是有危機在等著。夫婦吼叫爭吵。孩童走失。驚呆的駕駛人聚攏在撞壞的車子旁邊。這麼多不同的人生以各式各樣的方式交會。大部分人都只安然待在自己的小小角落裡,警察則是看遍這一切。

  「你要怎麼過聖誕節?」考薩克問。

  「去我爸媽家。我哥哥法蘭基會來波士頓過節。」

  「就是在海軍陸戰隊的那個,對吧?」

  「對。只要他一出現,我們全家人就該跪下來膜拜他。」

  「哎呀,兄妹間彼此較勁?」

  「不,這場比賽我老早就輸了。法蘭基是我們家的國王。你呢?你聖誕節要怎麼過?」

  他聳聳肩。「還不曉得。」

  這句話裡頭有懇求她邀請的意味,明顯無誤。救我脫離孤單的聖誕節。救我脫離這種自作孽的生活。但她救不了他,她連自己都救不了。

  「我有幾個計畫,」他很快又補充,驕傲得無法讓這段沉默延續下去。「或許去佛羅里達我妹家。」

  「聽起來不錯。」她嘆氣,氣息形成一道白霧。「好吧,我得回家補眠了。」

  「你隨時想碰面,就打個電話給我。你有我的號碼吧?」

  「有。聖誕快樂。」她走向自己的車。

  「呃,瑞卓利?」

  「嗯?」

  「我知道你對狄恩還念念不忘。很抱歉我剛剛說了他那些,我只是覺得你有資格得到更好的。」

  她笑出聲。「我家門口又沒有男人在大排長龍。」

  「唔,」他說,望著前頭的街道遠處。忽然避開她的目光。「至少有一個。」

  她整個人僵住了,心想:拜託不要對我這樣,拜託不要逼我傷害你。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忽然轉身走向自己的車。繞到車門旁之時,他草草跟她揮一下手,就鑽進車裡。她看著他發動車子開走,輪胎後頭拖出一道雲朵狀的晶亮雪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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