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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31 18:27

  莫拉出了修道院後圍牆上的鐵柵門,開始走向池塘邊那群等著他的警察,此時寒風颳過開闊的田野,鞭打著她的大衣和羊毛圍巾。地上的積雪已經結了一層薄冰,在她靴子底下像糖殼般碎裂。她覺得每一雙眼睛都緊盯著她穿過田野,包括背後柵門裡的修女,還有等著她走過去的警察們。她是整片白色世界裡唯一移動的人影。而在這片午後的寂靜中,每個聲音似乎都被放大了,從她靴子踩出的吱嘎聲,到她自己的呼吸聲。

  瑞卓利從人群中冒出來,走上前來迎接她。「謝謝你這麼快就趕來。」

  「所以有關這個鴨子池塘的事情,諾妮說得沒錯。」

  「是啊。既然卡蜜兒常常跑來這裡,所以也難怪她會想到要利用這個池塘。池面的結冰還很薄,大概就是在過去一兩天開始結凍的。」瑞卓利看著水面。「我們打撈到第三次,就撈到了。」

  那是個小池塘,淺淺的黑色橢圓形,夏天時想必倒映著白雲、藍天和經過的飛鳥。池塘一端的水裡冒出香蒲的枯梗,像是罩著一層冰的石筍。池邊周圍的積雪都被徹底踐踏過,白色裡混雜著泥巴。

  在水邊,一個小小的形體放在地上,上頭蓋著拋棄式床單。莫拉在旁邊蹲下來,一臉嚴肅的佛斯特警探揭開床單,露出一個布包裹,上頭的爛泥已經開始結塊。

  「感覺上,裡頭還放了石頭增加重量,」佛斯特說。「所以沉到了池底。我們還沒拆開來,想說等你來比較好。」

  莫拉脫下羊毛手套,換上乳膠手套。這手套抵擋不了寒風,她揭開那個布包裹最外頭一層的平紋薄布時,手指很快就變得冰冷。兩個拳頭大小的石頭掉出來。下一層也是同樣濕透的,但是沒沾到泥巴。那是一條粉藍色的羊毛毯。這種顏色就是很多人會用來包嬰兒的,她心想。毯子可以讓嬰兒保持安全與溫暖。

  此時她的手指已經凍得僵硬而笨拙。她拉開毯子一角,只能看到一隻腳。小小的,簡直像個玩偶,皮膚發暗,是一種大理石紋的藍色。

  看到這裡就夠了。

  她又把布蓋回去,連同最外頭的床單。然後她站起來,看著瑞卓利。「直接送到停屍間吧。回去再拆開來看。」

  瑞卓利只是點點頭,沉默地往下看著那個小包裹。那些濕布在寒風中已經開始凍硬了。

  此時佛斯特開口了。「她怎麼做得出來?就把她的寶寶像這樣扔到水裡?」

  莫拉剝下乳膠手套,僵硬的手指重新伸進羊毛手套裡。她想著包裹著嬰兒的淡藍色毯子。溫暖的羊毛料,就像她的手套。卡蜜兒可以用任何東西包她的寶寶──報紙、舊床單、破布──但是她選擇用一條毯子包住,彷彿是要保護它,隔開冰凍的池水。

  「我的意思是,居然淹死她自己的小孩,」佛斯特說,「她一定是瘋了。」

  「這個嬰兒可能原本就死掉了。」

  「好吧,所以她先殺了這個嬰兒,再丟進水裡。那她還是一定瘋了。」

  「我們現在不能有任何先入為主的想法,一切等解剖完再說。」莫拉朝修道院看了一眼。三個修女像黑袍鬼魂般站在鐵柵門裡的拱門下,觀察著他們。她對瑞卓利說:「你告訴瑪麗‧克雷蒙特院長了嗎?」

  瑞卓利沒回答,目光還是停留在池塘裡撈出來的那個布包裹。一名運屍人員雙手拿起布包裹,放進太大的屍袋中,迅速拉上拉鍊。她聽到那聲音,皺了一下臉。

  莫拉又問:「修女們都知道了嗎?」

  瑞卓利這才終於看著她。「我們的發現已經通知她們了。」

  「她們一定曉得父親是誰吧。」

  「她們根本不承認她有懷孕的可能。」

  「但是證據就在這裡啊。」

  瑞卓利哼了一聲。「信念的力量比證據更強。」

  對什麼的信念?莫拉很納悶。一個年輕女子的美德?去相信人類的貞潔,不是太不牢靠了嗎?

  他們沉默地看著屍袋被搬走。不必動用擔架走過雪地,那個運屍人員極其溫柔地將袋子抱在懷裡,彷彿是抱著自己的孩子,然後嚴肅而堅定地走過颳風的田野,朝向修道院。

  莫拉的手機響了,打破了這片哀悼的寂靜。她打開手機,低聲說:「我是艾爾思醫師。」

  「很抱歉,早上沒跟你道別就離開了。」

  她感覺自己臉紅了,心跳速度加倍。「維克多。」

  「我得去劍橋市的哈佛大學赴約,離開時不想吵醒你。希望你不會認為我是丟下你跑掉。」

  「其實呢,我還真的是這麼想。」

  「我們晚一點可以碰面嗎?吃晚飯?」

  她暫停,忽然感覺到瑞卓利正在觀察她。也感覺到維克多聲音對自己造成的身體反應。脈搏加快,開心地期待。他已經設法回到她的人生中,她心想。我已經開始在想種種可能性了。

  她轉身避開瑞卓利的目光,聲音壓低。「我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有空。眼前還有一大堆事情。」

  「你可以在晚餐時告訴我一切。」

  「事情已經變得愈來愈詭異了。」

  「你總得吃飯吧,莫拉。我可以帶你出去吃嗎?你最喜歡的餐廳?」

  她回答得太快、太急切了。「不,就去我家吧。我會盡量趕在七點前回家。」

  「我可不敢指望你會幫我做飯。」

  「那就讓你做了。」

  他大笑。「真勇敢。」

  「要是我晚了,你可以從車庫的側門進去。你大概知道鑰匙放在哪裡。」

  「別跟我說你還是藏在那隻舊鞋裡面。」

  「到目前為止還沒人發現。我們晚上見了。」

  她掛了電話轉身,這才發現瑞卓利和佛斯特都在看著她。

  「浪漫的約會?」瑞卓利問。

  「到了我這個年紀,有任何約會都是走運了。」她說,然後把手機放進皮包裡。「我們就回停屍間碰面了。」

  她回頭循著雪地上那條眾人踩出來的小徑,步伐沉重地穿過田野,同時感覺到他們還在背後看著她。因此當她終於穿過後門,進入修道院的圍牆內,不禁鬆了一口氣。但才往庭院走了幾步,就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轉身,看到布洛菲神父從一道門出來。他走向她,一身黑的莊嚴身影,襯著灰色的陰鬱天空,兩隻眼珠顯得特別藍。

  「瑪麗‧克雷蒙特院長想跟你談談。」他說。

  「她大概應該去找瑞卓利警探。」

  「她比較希望跟你談。」

  「為什麼?」

  「因為你不是警察。至少你似乎願意聽聽她的憂慮。願意理解。」

  「理解什麼,神父?」

  他頓了一下,風吹得他們的大衣不斷翻拍,刺痛他們的臉。

  「信仰這種事,是不能隨便拿來取笑的。」他說。

  這就是為什麼瑪麗‧克雷蒙特院長不願意跟瑞卓利談,莫拉心想。因為瑞卓利無法隱藏自己的懷疑態度,以及她對教會的不屑。信仰是很個人的事情,不應該成為別人輕蔑的目標。

  「這對她來說很重要,」布洛菲神父說,「拜託。」

  她跟著他走進建築裡,沿著昏暗通風的走廊往前,來到院長的辦公室。瑪麗‧克雷蒙特正坐在書桌後。他們進去時,她抬起頭,隔著厚鏡片的那雙眼睛顯然很憤怒。

  「請坐,艾爾思醫師。」

  雖然就讀諸聖嬰學校已經是很多年前了,但看到一個發怒的修女,還是令莫拉心慌,她乖乖聽話,像個心知犯錯的女學生坐進椅子裡。布洛菲神父則站在一旁,沉默地旁觀著這場即將到來的煎熬。

  「我們從來沒有被告知這場搜查的原因,」瑪麗‧克雷蒙特院長說,「你們破壞了我們的生活,侵犯了我們的隱私。從一開始,我們就百般配合,可是你們卻把我們當成敵人似的。現在你們至少該告訴我們,你們到底在找什麼。」

  「我真的覺得,這件事你應該找瑞卓利警探談才對。」

  「但是啟動這場搜查的人是你。」

  「我只是告訴他們有關我解剖時的發現,就是卡蜜兒修女最近剛生產過。搜查修道院是瑞卓利警探決定的。」

  「但是都不告訴我們為什麼。」

  「警方調查通常都會保密的。」

  「那是因為你們不相信我們。對不對?」

  莫拉看著瑪麗‧克雷蒙特院長控訴的眼神,發現自己只能說實話。「我們只能謹慎進行,沒有別的辦法。」

  這個誠實的回答並沒有激得院長更生氣,反倒像是平息了她的狂怒。她忽然一臉筋疲力盡,往後靠坐在椅子裡,回復到她真正的模樣:一個衰弱而蒼老的女人。「這是什麼世界啊,連我們都信不過了。」

  「我們對其他人也是這樣的,院長。」

  「但問題就出在這裡,艾爾思醫師,我們不像其他人一樣。」她說這些話的口氣沒有任何優越感。反之,從她的聲音裡,莫拉只聽到了哀傷和不知所措。「要是早知道你們在找什麼的話,我們會幫忙,我們會合作的。」

  「你們真的都不曉得卡蜜兒懷孕了?」

  「我們怎麼會曉得呢?瑞卓利警探今天早上告訴我的時候,我根本不相信,我到現在還是沒辦法相信。」

  「恐怕證據就在池塘裡。」

  院長似乎在椅子裡縮得更小了。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罹患關節炎而指節腫大的手上。她沉默看著,彷彿那雙手不屬於她。然後她輕聲說:「我們怎麼都不曉得呢?」

  「懷孕是可以掩飾的。很多青少女就會隱藏自己的狀況,瞞著自己的母親。有些人甚至連自己都不肯承認,直到生產的那一刻。卡蜜兒自己可能就一直處於否認的狀態。我必須承認,我在解剖時嚇了一大跳,完全沒想到這樣的發現會是在……」

  「在一個修女身上。」瑪麗‧克雷蒙特院長說。她直視著莫拉。

  「但是修女也是人。」

  院長露出虛弱的微笑。「謝謝你說出這一點。」

  「而且她這麼年輕──」

  「你以為只有年輕人才要努力抵抗誘惑嗎?」

  莫拉想到自己難以入眠的夜晚。想到維克多,就睡在走廊另一頭。

  「我們所有人,」瑪麗‧克雷蒙特院長說,「一輩子都會受到各式各樣的吸引。當然了,誘惑會改變。年輕時,就是長得帥的小夥子。然後是甜點或食物。或者,等到你老了、累了,就只是早上多睡一個小時的機會而已。世上有這麼多小小的慾望,我們就跟其他所有人一樣脆弱,只不過我們不能承認。我們的誓願讓我們與眾不同。穿著修女服雖然是一種喜悅,艾爾思醫師,但是,完美是一種沉重的負擔,我們根本沒有人能達到。」

  「尤其是對一個這麼年輕的女人來說。」

  「年紀大了,也不會變得比較容易。」

  「卡蜜兒才二十歲。在發終身願、成為正式修女之前,她一定有一些疑慮。」

  瑪麗‧克雷蒙特院長一時沒回答,只是望著窗外,那裡只面對著一面空牆。每次她望向窗外,這個視野應該會提醒她,她的世界就侷限在石牆內。她說:「我發終身願時,也才二十一歲。」

  「你當時有疑慮嗎?」

  「一點都沒有。」她看著莫拉。「我非常清楚自己的選擇。」

  「怎麼會呢?」

  「因為天主跟我說了話。」

  莫拉什麼都沒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瑪麗‧克雷蒙特院長說,「只有精神病患者才會聽到天主的聲音。只有精神病患者才會聽到天使跟他們說話。你是醫師,你大概會用科學家的觀點看待一切。你會告訴我那只是做夢,或者是腦內化學物質不平衡,是暫時性的精神分裂症發作。這些理論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一般人是怎麼說聖女貞德的──說他們綁在火刑柱上燒死的是一個瘋子。你就是這樣想的,對吧?」

  「恐怕我並不信教。」

  「但是你以前曾經信教?」

  「我從小是在天主教家庭長大的,我的養父母是天主教徒。」

  「那麼你很熟悉聖人的生平。很多人都聽到過天主的聲音。你要怎麼解釋這個呢?」

  莫拉猶豫了,心知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很可能會冒犯這位院長。「幻聽常常會被詮釋為靈性經驗。」

  出乎莫拉的意料,瑪麗‧克雷蒙特院長似乎並不覺得被冒犯。她只是望著莫拉,眼神堅定。「你覺得我像是瘋了嗎?」

  「一點也不像。」

  「但是我卻告訴你,我曾經聽到天主的聲音。」她的目光再度轉到窗外那片灰牆,砌石上的結冰閃耀。「這件事,你是我第二個告訴的人,因為我知道大家會怎麼想。要不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換了我聽別人說,也不會相信的。當你只有十八歲,而祂召喚你獻身教會,你除了聽從,還有什麼選擇呢?」

  她在椅子上往後靠坐,輕聲說:「我當時有心愛的人,你知道。他想娶我。」

  「是的,」莫拉說,「你跟我說過。」

  「他不明白。沒有人明白一個年輕女孩為什麼想要逃避人生。這就是他們說的:逃避,像個懦夫。任由天主擺佈。當然了,我的愛人想改變我的心意。我母親也是。但是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從被召喚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當時我站在家中後院,聽著蟋蟀聲。我聽到祂的聲音,清晰得像鐘聲。然後我就知道了。」她看著莫拉。而莫拉正在椅子上挪動,很想打斷對方。這番有關天主聖音的談話讓她很不自在。

  莫拉看了一下錶。「院長,恐怕我得走了。」

  「你很納悶我為什麼告訴你這件事。」

  「是的。」

  「這件事,我另外只告訴過一個人,你知道是誰嗎?」

  「不知道。」

  「卡蜜兒修女。」

  莫拉看著院長被眼鏡放大的藍眼珠。「為什麼是卡蜜兒?」

  「因為她也聽到聲音了。這就是為什麼她加入我們。她在非常富裕的家庭裡長大,從小住在海恩尼斯港的一棟大宅裡,離甘迺迪家族的老家不遠。但是她被召喚要獻身教會,跟我一樣。當你被召喚,艾爾思醫師,你就知道你蒙福了,而且你會滿心喜悅地應答。她對於發終身願、成為正式修女毫無疑慮。她對這個修會是全心全意投入的。」

  「那我們要怎麼解釋她的懷孕?是怎麼發生的?」

  「瑞卓利警探已經問過這個問題了。但是她只想知道名字和日期。哪個修理工進入過這個修道院?卡蜜兒是幾月離開修道院去探望家人的?警方只在乎具體的細節,不關心靈修。他們才不在乎卡蜜兒被天主召喚的事情。」

  「但是她的確懷孕了。要不是一時受到誘惑,就是被強暴了。」

  院長沉默了片刻,雙眼往下看著自己的手,然後她低聲說:「還有第三個解釋。艾爾思醫師。」

  莫拉皺眉。「那會是什麼?」

  「我知道你會嘲笑這件事。你是醫師。你大概都仰賴你實驗室裡的測試,仰賴你可以在顯微鏡底下看到的結果。但是你難道從不曾看到一些無法解釋的東西?當一個應該死掉的病人,忽然間又活了過來?你難道沒有目睹過奇蹟?」

  「每個醫師的職業生涯中,都至少會看到過幾次的。」

  「不光是驚喜而已。我指的是一些讓你震驚的。一些科學無法解釋的案例。」

  莫拉回想起自己在舊金山綜合醫院當實習醫師的那兩年。「有個女人,她有胰臟癌。」

  「本來是無法治癒的,對吧?」

  「對。等於就是判死刑了。她根本不可能活下去的。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醫生都認為她是末期。她已經神智不清,有黃疸了。醫生決定停止餵食她,因為她快死了。我還記得病歷上的醫囑,說盡量讓她保持舒適就好。到最後,你能做的就是這樣,用止痛藥減輕他們的痛苦。我還以為她剩不了幾天的。」

  「但是她出乎你的意料。」

  「有天早上她醒來,跟護士說她餓了。四個星期後,她出院回家了。」

  院長點點頭。「奇蹟。」

  「不,院長。」莫拉看著她的眼睛。「那是自然緩解。」

  「那只是一個說法,用來解釋你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緩解狀況的確會發生的。癌細胞的範圍有可能自行縮小,或者其實是一開始就診斷錯誤了。」

  「或者也可能是別的,是科學無法解釋的。」

  「你希望我說那是個奇蹟?」

  「我希望你考慮其他的可能性。有那麼多從瀕死狀態復元的人,都說他們臨死前看見了一道亮光。或者看到自己深愛的人,說他們的時候未到。你要怎麼解釋這種舉世共通的視覺畫面呢?」

  「腦部缺氧的幻覺。」

  「或者是神的證據。」

  「我很希望能發現這樣的證據。要是知道人類除了這一生的實際壽命之外,還有往後的,會是一種安慰。但是我不能只憑信仰就接受。這就是你想表達的,對不對?說卡蜜兒的懷孕是某種奇蹟?只是另一個神聖範例?」

  「你說你不相信奇蹟,但是你無法解釋你那位胰臟癌的病人為什麼還活著。」

  「很多事不見得有簡單的解釋。」

  「因為醫學還不完全了解死亡。對不對?」

  「但是我們了解受孕。我們知道受孕需要一個精子和一個卵子。這是簡單的生物學。我不相信無玷成胎。我相信的是,卡蜜兒有過性交,可能是被迫,也可能是兩廂情願。但她的孩子是以慣常的方式受孕的。而且孩子父親的身分,很可能就跟她的謀殺有關。」

  「那如果永遠找不到父親呢?」

  「我們會有小孩的DNA,現在只需要父親的名字而已。」

  「你對你的科學真有信心,艾爾思醫師。科學就是一切的答案!」

  莫拉站起來。「但至少那些答案,是我有辦法相信的。」

  ❖

  布洛菲神父從辦公室送莫拉出來,然後陪著她沿著陰暗的走廊往外走,兩人的腳步在老舊的地板上踩出吱嘎聲。

  他說:「我們不如現在就來談那個話題吧,艾爾思醫師。」

  「什麼話題?」

  他停下腳步看著她。「那個小孩是不是我的。」他迎視她的目光毫不畏縮;反倒是她想要別開眼睛,逃離他那種熱切的眼神。

  「你們一直想知道這件事,不是嗎?」他說。

  「你應該可以理解為什麼。」

  「是的。就像你剛剛在裡頭講的,那是無可避免的生物學法則,需要一個精子和一個卵子。」

  「你是唯一有日常管道進入這個修道院的男人。你會來主持彌撒,會來聽告解。」

  「是的。」

  「你知道她們最私人的祕密。」

  「只有她們選擇告訴我的那些。」

  「你是權威的象徵。」

  「有些人是這麼看待神父的。」

  「對一個年輕的初學修女來說,你當然是權威了。」

  「所以我就自動成了嫌疑犯?」

  「你不會是第一個破戒的神父。」

  他嘆氣,目光終於從她臉上往下落。但不是逃避,而是哀傷地點頭承認。「最近這些年真的很辛苦。人們看我們的眼光,背著我們講的笑話。我主持彌撒時,看著教堂裡的一張張臉,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他們想知道我是不是會亂摸小男孩,或者垂涎年輕女孩。他們全都很好奇,就像你也很好奇。而你做了最壞的假設。」

  「卡蜜兒的小孩是你的嗎,布洛菲神父?」

  那對藍色眼珠又重新聚焦在她的雙眼。他的目光堅定,毫不動搖。「不,不是我的。我從來沒有打破過我的誓願。」

  「我們不能單憑你說的話就相信,這個你了解吧?」

  「是的,我有可能撒謊,不是嗎?」雖然他沒有抬高嗓門,但她聽到了話中的怒意。他湊近她,而她站得很直,抗拒著後退的衝動。「我有可能犯了一條罪,接著就犯了第二條,然後又一條。你認為這樣的惡化、這樣一連串的犯罪,會走到哪裡去?先是撒謊,然後侵犯一個修女。最後是謀殺?」

  「警方必須考慮所有的動機。就連你的動機也不例外。」

  「而且我想,你們會想要我的DNA吧。」

  「這樣就可以排除掉你是嬰兒父親的嫌疑了。」

  「也可能因此確認我是謀殺主嫌犯。」

  「兩種發展都有可能,要看DNA的檢驗結果而定。」

  「你認為檢驗結果會是什麼?」

  「我不知道。」

  「但是你一定有個直覺。你就站在這裡,看著我。你看到的是一個謀殺兇手嗎?」

  「我只相信證據。」

  「數字和事實。你只相信這些。」

  「是的。」

  「那如果我告訴你,我完全樂意交出我的DNA呢?只要你準備好,我願意現在就當場讓你採一份我的血樣呢?」

  「DNA檢驗不需要血樣,只要用棉棒擦拭嘴裡就行了。」

  「那就用棉棒擦拭。我只是想表明,我自願讓你們採證。」

  「我會通知瑞卓利警探,她會找你採證的。」

  「這樣能改變你的想法嗎?有關我是不是有罪?」

  「我剛剛已經說過了,我要看到結果才知道。」她打開門走出去。

  布洛菲神父跟著她進入庭院,他沒穿大衣,但好像不受寒冷影響,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

  「你說過,你是在天主教家庭長大的。」他說。

  「我讀過天主教高中。舊金山的諸聖嬰學校。」

  「但是現在你只相信你的血液測試,你的科學。」

  「不然我應該改去信靠什麼?」

  「直覺?信念?」

  「對你的信念?只因為你是個神父?」

  「只因為?」他搖搖頭,哀傷地笑了一聲,呼出來的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凍成白霧。「我猜想,這就回答了我的問題。」

  「我不猜想,我不對任何其他人類做出任何假設,因為他們太常讓我驚訝了。」

  他們來到大門口。他幫她開了門,她走出去。那道鐵柵門盪回去關上,突然間隔開了兩個人的世界。

  「你還記得暈倒在人行道的那個男人?」他說,「我們幫他做過心肺復甦術的那個?」

  「記得。」

  「他還活著,我今天早上去醫院探望他。他已經醒來,可以講話了。」

  「很高興知道這個消息。」

  「你本來以為他撐不下去的。」

  「機率對他很不利。」

  「所以你還不明白嗎?有時候數字、統計數據有可能犯錯的。」

  她轉身要離去。

  「艾爾思醫師!」他喊道,「你是在教會裡長大的。這對你的信念難道沒有任何影響?」

  她回頭看著他。「信念不需要證據。」她說,「但是我需要。」

  ❖

  解剖兒童是每個病理學家都很不願意面對的任務。這會兒莫拉戴上手套、準備工具,一直避免去看解剖台上的那個小布包。她設法跟她即將面對的悲慘現實保持距離,拖得愈久愈好。除了解剖工具的叮噹聲,這個房間裡一片安靜。其他人圍著解剖台站著,沒有一個人想說話。

  莫拉向來為自己的解剖室設定一種尊重的氣氛。就讀醫學院時,她旁觀過自己曾照顧的病人死後的解剖,雖然病理學家執行驗屍時,會把這些屍體視為無名的陌生人,但她在這些病患生前認識他們,於是看著躺在解剖台上的屍體時,就不禁會想起他們的聲音,記得他們清醒的雙眼。解剖室不是開玩笑或討論昨夜約會的地方,她也絕對不容忍這類行為。只要她一個嚴厲的眼神,就連最不敬的警察都會屈服。她知道他們不是無情,只是用幽默來應付自己工作上的黑暗面,但她希望他們把幽默留在門外,否則就別怪她用詞嚴厲。

  當躺在解剖台上的是一個小孩時,那些嚴厲的用詞就絕對派不上用場了。

  她看著對面的兩個警探。巴瑞‧佛斯特一如往常滿臉蒼白的病容,而且站得稍微退開解剖台,彷彿隨時準備要逃走。今天,讓這個驗屍過程難熬的不是惡臭,而是被害人的年齡。瑞卓利站在佛斯特旁邊,表情堅定,小小的骨架罩在大了好幾號的外科手術袍裡。她緊貼著手術台站定。那個姿態是在宣告:我準備好了,我對付得了任何狀況。莫拉在很多女性住院醫師身上看過同樣的態度。男人可能會罵這些女性是臭婆娘,但她看得出真正的本質:她們只是處境艱難的女人,在一個傳統男性的專業中太努力要證明自己,因而也表現出一種男性化的趾高氣揚。瑞卓利太了解這種趾高氣揚了,但她的臉卻跟那種無畏的姿勢不太配。她的臉色蒼白而緊繃,眼睛下方的皮膚有疲倦的黑影。

  吉間已經把燈光對準那個布包,站在工具托盤旁邊等待。

  莫拉輕柔地把那層濕毯子揭開時,冰冷的池水流淌下來,露出另外一層包裹布。她稍早看過的那隻小小的腳,現在從濕亞麻布裡面伸出來。一個白色枕頭套像裹屍布般包住那個嬰兒形體,套口用幾個安全別針封住了。枕頭套上頭還黏著一些粉紅色的斑點。

  莫拉伸手去拿鑷子,夾起那些粉紅色的斑點,放進一個小托盤裡。

  「那是什麼?」佛斯特問。

  「看起來像是遊行時撒的碎彩紙。」瑞卓利說。

  莫拉的鑷子伸進一道濕濕的皺褶裡,夾出一根小枯枝。「不是碎彩紙,」她說,「這些是乾燥的花瓣。」

  這些花瓣的意義,讓整個房間又陷入沉默。花瓣象徵著愛,莫拉心想。象徵著哀悼。她還記得多年前,她知道了尼安德塔人埋葬死者時會加上鮮花。當時覺得好感動。那是他們悲慟的證據,也因此,是他們人性的證據。她心想,這個孩子是受到哀悼的。包在亞麻枕頭套中,撒上乾燥的花瓣,然後裹上一條羊毛毯子。這個孩子會在池塘裡,不是被丟棄,而是一種安葬,一種告別。

  莫拉專注在那隻腳,像玩偶似的從枕頭套裡伸出來。腳掌的皮膚因為浸泡已久而腫起,但是沒有明顯的分解,沒有大理石般的血管紋路。池水接近冰點,屍體有可能好幾個星期都處於近乎冰存的狀態。她心想,死亡時間會很難估計,幾乎不可能。

  她把鑷子放在一邊,取下枕頭套尾端的四個別針。那些別針落在托盤上時,發出音樂般輕柔的叮咚聲。然後莫拉抓住枕頭套,輕輕往後揭,看著雙腿露出來,膝蓋彎曲,兩隻大腿像小蛙似的張開。

  那個大小,符合足月的胎兒。

  她繼續拉開枕頭套,露出生殖器,然後是一條腫脹的臍帶,上頭綁了一條紅緞帶。她忽然想起坐在修道院食堂桌前的那些修女,關節腫起的手去拿乾燥花和緞帶,做出一個個小香囊。香囊寶寶,她心想。撒上花瓣,綁上緞帶。

  「是男孩。」瑞卓利說,聲音忽然變得沙啞。

  莫拉抬頭,看到瑞卓利的臉色更蒼白了,她現在靠著解剖台,好像要撐住自己。

  「你要離開一下嗎?」

  瑞卓利吞嚥著。「我只是……」

  「怎麼?」

  「沒事。我很好。」

  「這個狀況很難受,我知道。解剖小孩向來就會讓人很難受。如果你想坐下來──」

  「我跟你說過了,我很好。」

  往下還有更糟糕的。

  莫拉把枕頭套拉到嬰兒胸部上方,讓第一隻手探出,然後是第二隻手。她的動作輕柔,免得被濕布卡住。嬰兒的雙手已經完全成形了,小小的手指可以去摸母親的臉,可以抓住母親的一綹頭髮。僅次於臉,雙手是人類最可以識別的特徵,光是看著那雙手,就簡直讓人痛苦。

  莫拉一手伸進枕頭套裡,扶住腦後,好繼續把剩下的枕頭套拉開。

  她幾乎立刻就發現不對勁。

  她手裡托住的那個頭骨,感覺上不是正常的,不像人類。她暫停,忽然覺得喉嚨發乾。她擔憂地拉掉枕頭套,那個嬰兒的頭露出來了。

  瑞卓利猛吸一口氣,往後退開。

  「耶穌啊,」佛斯特說,「它發生了什麼事?」

  莫拉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往下驚駭地看著那個頭骨,上方是張開的,腦部外露。而嬰兒的臉皺縮起來,像一個壓扁的橡膠面具。

  一個金屬托盤忽然落下,砸在地上。

  莫拉抬頭,剛好看到珍‧瑞卓利一臉死白,緩緩癱倒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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