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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31 18:27
葛瑞絲‧歐提斯坐在修道院的食堂桌前,搖著頭。「她才七歲。你們不能相信她講的話。她老是撒謊。」
「我們還是想跟她談談,」瑞卓利說,「當然了,要先得到你的允許。」
「跟她談什麼?」
「談她在那個夾層空間裡做的事。」
「她弄壞了東西,對吧?」葛瑞絲緊張地看了瑪麗‧克雷蒙特院長一眼,之前就是院長把葛瑞絲從廚房裡叫出來的。「我會處罰她的,院長。我一直設法盯著她,但是她都偷偷調皮搗蛋。我從來不曉得她跑去那裡……」
瑪麗‧克雷蒙特院長一隻關節扭曲的手放在葛瑞絲的肩膀上。「拜託,就讓警方跟她談吧。」
葛瑞絲沉默了一會兒,一臉猶豫。晚餐後的廚房清潔工作讓她的圍裙沾上了油漬和番茄醬汁,一綹綹黯淡的褐色頭髮從綁著的馬尾溜下來,無力地垂在她流汗的臉上。那是一張粗獷、疲倦的臉,這輩子大概從來沒有漂亮過,而且還有一些怨恨的皺紋。但眼前,其他人都等著她做決定。她成了掌控局面的人,手裡握著權力,於是她似乎享受著那種滋味。要盡可能把決定的時間往後拖,讓瑞卓利和莫拉慢慢等。
「你是在怕什麼,歐提斯太太?」莫拉低聲問。
這個問題似乎激起了葛瑞絲的敵意。「我什麼都不怕。」
「那麼你為什麼不願意讓我們跟你女兒談?」
「因為她不可靠。」
「是的,我們知道她才七歲──」
「她很愛撒謊。」她衝口而出,像鞭子狠狠揮動。葛瑞絲那張原本就沒有吸引力的臉,這會兒更是帶著一種醜陋的神色。「她什麼都要撒謊,甚至是一些愚蠢的小事。你們不能相信她說的話──一點都不能信。」
莫拉看了院長一眼。對方不知所措地搖了一下頭。
「這個小女孩平常很安靜,很不張揚的,」瑪麗‧克雷蒙特院長說。「所以我們才讓葛瑞絲工作時帶她來修道院裡。」
「我負擔不起找保姆,」葛瑞絲插嘴。「我其實什麼都負擔不起。這是我唯一有辦法工作的方式,讓她放學後來這裡。」
「所以她就是待在這裡等?」莫拉問。「等到你做完一天的工作?」
「不然我要拿她怎麼辦?我得工作,你知道。我丈夫待在那邊也不是免費的。現在這個時代,要是你沒錢,連死都死不起。」
「你說什麼?」
「我丈夫。他是聖嘉琳安養院的病人,天曉得他還得在那邊待多久。」葛瑞絲狠狠看了院長一眼,目光凌厲得像毒鏢。「我在這裡工作,是講好的條件。」顯然不是個愉快的條件,莫拉心想。葛瑞絲大約三十五歲,不可能超過太多,但她一定覺得自己這輩子好像完蛋了。她被種種責任綁住,有個她顯然不怎麼喜愛的女兒,還有個拖太久還不死的丈夫。對葛瑞絲‧歐提斯而言,灰岩修道院不是聖所,而是她的監獄。
「你的丈夫為什麼會在聖嘉琳?」莫拉柔聲問。
「我跟你說過,他快死了。」
「是什麼病?」
「盧‧賈里格症,漸凍人,肌萎縮側索硬化症。」葛瑞絲說,絲毫不帶情緒,但莫拉知道這種病的可怕真相。她讀醫學院時,檢查過一個肌萎縮側索硬化症的病患。儘管神智完全清醒,也感覺得到疼痛,但那病人沒辦法動,因為他的肌肉萎縮了,讓他退化到像是只剩一個腦子,困在一具無用的身軀裡。當時她檢查他的心臟和肺臟,觸診他的腹部,都會覺得他盯著她看,但她就是不敢對上他的目光。因為她知道自己會看到他眼中的那種絕望。當她終於走出他的病房,覺得既解脫又有點內疚──但也只是一點點。他的悲劇不是她的。她只是個學生,短暫經過他的人生,沒有義務分擔他的不幸。她可以一走了之,而她也的確就這麼做了。
葛瑞絲‧歐提斯沒辦法。那種結果鐫刻在她臉上憤恨的溝紋中,在她頭髮上早現的零星灰髮裡。她說:「至少我警告過你了。她講話不可靠。她很愛編故事。有時候那些故事荒謬得很。」
「我們了解,」莫拉說,「小孩都這樣的。」
「如果你們想跟她談,我得在場陪著。只是想確保她乖一點。」
「當然了,這是你身為父母的權利。」
最後,葛瑞絲終於站起來。「諾妮現在躲在廚房裡,我去叫她來。」
幾分鐘之後,葛瑞絲又出現了,用力拉著一個深色頭髮女孩的手。顯然諾妮不想出來,一路抗拒著,小小身軀的每一吋都竭力抗拒著葛瑞絲無情的拉扯。最後,葛瑞絲乾脆從小女孩的腋下把她抱起來,重重放進一張椅子──一點也不溫柔,而是筋疲力盡的厭煩和反感。那小女孩一時間坐著不動,看起來很驚訝自己這麼輕易就被擊敗了。她一頭捲髮,像個小精靈,有著方正的下巴和靈動的深色眼珠,迅速就把房間裡的每個人都看了一遍。她只敢偷偷看瑪麗‧克雷蒙特院長一眼,接著看莫拉的時間稍稍比較久,最後轉向瑞卓利。她目光停留在那兒,彷彿瑞卓利是房間裡唯一值得專心看的人。就像一隻狗選擇去煩在場唯一會對狗過敏而發氣喘的人,諾妮把她的注意力放在這群人裡最不喜歡小孩的那位。
葛瑞絲用手肘輕撞一下女兒。「你一定要跟她們談。」
諾妮的臉抗議地皺起來。她張嘴吐出兩個字,沙啞得像青蛙叫。「不想。」
「我才不管你想不想,她們是警察。」
諾妮的雙眼依然看著瑞卓利。「她們看起來不像警察。」
「唔,她們真的是警察。」葛瑞絲說,「如果你不跟她們講實話,她們就會把你抓去關進監牢裡。」
這種話正就是警察最不想聽到父母說的。兒童會因此害怕警察,但警察正希望取得他們的信任。
瑞卓利立刻示意葛瑞絲不要再說了。她蹲到諾妮的椅子前面,雙眼齊平看著小女孩。她們出奇地相似,兩人都有捲曲的深色頭髮和熱切的眼神,瑞卓利簡直像是看著年輕版的自己。要是諾妮也同樣頑固,那麼往下就有得瞧了。
「我們先把一些事情講清楚,好嗎?」瑞卓利對著小女孩說,聲音直截了當而不帶感情,彷彿她談話的對象不是兒童,而是一個袖珍版的成人。「我不會把你關進監牢裡。我從來沒把小孩關進監牢裡的。」
小女孩半信半疑地看著她。「即使是壞小孩?」她質疑。
「即使壞小孩也沒有過。」
「即使是非常、非常壞的小孩?」
瑞卓利猶豫著,眼中現出一絲不耐。諾妮可不會輕易放過她。
「好吧,」她勉強承認。「碰到非常、非常壞的小孩,我會把他們送到少年感化院。」
「那就是小孩的監牢了。」
「是的。」
「所以你是會把小孩抓去關進監牢的。」
瑞卓利看了莫拉一眼,你能相信這個嗎?那目光無言地表明了。「好吧,」她嘆氣。「你說得沒錯。但是我不打算把你關進監牢裡。」
「你為什麼沒穿制服?」
「因為我是刑事警探。我們不必穿制服的。但是我真的是警察。」
「你是女警察。」
「對,沒錯。我是女警察。所以你要不要告訴我,你在上頭那裡做什麼,就是閣樓裡?」
諾妮坐在椅子上往前躬身,像個滴水嘴默似的盯著瑞卓利。整整一分鐘,她們眼對眼瞪著彼此,等著對方先打破沉默。
葛瑞絲終於失去耐性,朝小女孩的肩膀狠狠拍了一下。「快點!告訴她!」
「拜託,歐提斯太太,」瑞卓利說,「沒必要動手。」
「但是你看到她那個死樣子了嗎?老是那麼難搞,什麼都要抵抗。」
「我們就輕鬆一點,好嗎?我可以等。」我可以等,小鬼,只要你也可以等。瑞卓利的目光如此告訴那小女孩。「那麼,諾妮,告訴我們,你那些娃娃是哪裡弄來的。你在上頭玩的那些。」
「我沒有偷。」
「我沒說是你偷的啊。」
「我是不小心發現的,有一整箱。」
「在哪裡發現的?」
「在閣樓裡。上頭還有其他箱子。」
葛瑞絲說:「你不應該跑去上面的。你應該要待在廚房附近,不要去打擾任何人。」
「我沒打擾任何人。就算我想,這整個地方也沒有人可以打擾。」
「所以你在閣樓裡發現了那些娃娃。」瑞卓利說,把談話導回眼前的主題。
「有一整箱。」
瑞卓利疑問地轉頭看瑪麗‧克雷蒙特,這位院長回答:「那是幾年前的一個慈善計畫。我們縫玩偶服裝,為墨西哥的一家孤兒院募款。」
「所以你發現了那些娃娃,」瑞卓利對諾妮說,「就在上頭那裡玩?」
「那些娃娃也沒有別人要。」
「那你怎麼曉得閣樓要怎麼去?」
「我看過那個男人進去那裡。」
那個男人?瑞卓利看了莫拉一眼。她更湊近諾妮。「什麼男人?」
「他腰帶上有一些東西。」
「東西?」
「一把槌子,還有其他的。」她指著修道院長。「她也看過他,還跟他講話。」
瑪麗‧克雷蒙特院長吃驚地笑了一聲。「啊,我知道她是指誰了。過去幾個星期來,我們進行了一連串整修工作。有幾個男人在閣樓上工作,鋪設新的隔熱墊。」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瑞卓利問。
「十月。」
「你有這些人的名字嗎?」
「我可以查帳本。我們付給承包商的每一筆錢,都有紀錄。」
所以這也不是什麼驚人的洩密。這個小女孩注意到工人爬進一個自己以前不曉得的祕密空間。只能從一道祕密小門進入。任何小孩都會忍不住去偷看一下裡頭吧──尤其是這麼好奇的小孩。
「上面很黑,你不在乎?」瑞卓利問。
「我有手電筒,你知道。」這什麼笨問題嘛,諾妮的口氣如此暗示。
「只有你自己一個人,你不怕?」
「為什麼要怕?」
的確,為什麼要怕?莫拉心想。這個小女孩無所畏懼,不怕黑,也不怕警察。她眼神平穩極了,看著問話的警察,彷彿引導這場談話的人是她,而不是瑞卓利。但是儘管看起來泰然自若,她畢竟只是個小孩,而且衣衫襤褸。一頭纏結的捲髮,沾了許多閣樓裡的灰塵。她的粉紅色長袖運動衫看起來好破,像是接收別人穿過的舊衣服,而且大了幾號,捲起來的袖口髒兮兮的。只有她的鞋子看起來是新的──全新的Keds帆布鞋,有魔鬼氈貼帶。她的腳搆不太到地上,於是她持續以一種單調的節奏前後擺動著雙腿,像個精力過剩的節拍器。
葛瑞絲說:「相信我,我不曉得她跑去那兒。我沒辦法隨時盯著她。我得負責做飯、上菜,弄完了還得清理。我們要忙到九點才能離開這裡。回到家要忙到十點以後,才有辦法送她上床睡覺。」葛瑞絲看著諾妮。「一部分的問題就在這裡,你知道。她只要一累,就一直鬧脾氣,講什麼她都要頂嘴。去年她害我胃潰瘍。都是因為她搞得我壓力很大,搞得我的胃開始消化自己。我有時痛得直不起腰來,但是她才不管。照樣不肯乖乖去睡覺,不肯乖乖去洗澡。完全不管其他人,但小孩就是這樣,自私到極點。全世界都該繞著地旋轉。」
葛瑞絲發洩她的沮喪之時,莫拉觀察著諾妮的反應。那小女孩整個人僵住不動,雙腿不再搖晃,下巴緊咬成倔強的方形。只有那對深色眼珠短暫閃出淚光,但同樣迅速地,她用一邊的髒袖口偷偷一擦,眼淚消失了。她不聾也不啞,莫拉心想。她聽到了母親聲音裡的怒氣。每一天,以十幾種不同的方式,葛瑞絲一定會傳達出她對這個小孩的厭惡。而且這個小孩明白的。難怪諾妮很難搞,難怪她會惹葛瑞絲生氣。那是她唯一可以從她母親那邊奮力得到的情緒,也是能證明母女之間有任何情感的唯一證據。才七歲,她就已經曉得自己休想得到愛了。她比大人以為的要懂事,而且她所看到和聽到的,一定令她很痛苦。
瑞卓利蹲著太久了,這會兒她站起來伸展兩腿。現在已經八點了,她們沒吃晚餐,瑞卓利顯然已經沒什麼精力。她站著往下注視小女孩,兩個人的頭髮同樣亂,也有同樣堅定的臉。
瑞卓利疲倦地耐著性子說:「那麼,諾妮,你常常上去閣樓嗎?」
那一頭沾了灰塵的亂髮起勁點著。
「你在那裡都做些什麼?」
「沒做什麼。」
「你剛剛才說,你在那邊玩娃娃。」
「那個我已經跟你講過了。」
「那其他你還做了什麼?」
女孩聳聳肩。
瑞卓利進逼。「拜託,在上頭一定很無聊。我無法想像你為什麼要待在那個閣樓,除非有什麼好玩的事情可以看。」
諾妮的眼光垂下,看著自己的大腿。
「你偷看過修女們吧?你知道,就是看她們在做些什麼?」
「我常常看到她們啊。」
「那她們在自己房間裡的時候呢?」
「我是不准上去那裡的。」
「但是你有趁她們沒看到你的時候看嗎?趁她們不曉得的時候?」
諾妮低著頭。她對著自己的運動衫說:「那是偷看。」
「而且你明曉得不可以那樣的,」葛瑞絲說,「那是侵犯隱私。我已經跟你講過了。」
諾妮雙手交抱在胸前,用響亮的聲音宣布:「侵犯隱私。」聽起來像是嘲弄她母親。葛瑞絲紅著臉湊近她女兒,像是要打她。
瑞卓利迅速比個手勢阻止了葛瑞絲。「歐提斯太太,麻煩你和瑪麗‧克雷蒙特院長離開食堂一下好嗎?」
「你原先說我可以留下的。」葛瑞絲說。
「我想諾妮可能需要多一點警方的勸說。如果你不在場的話,會比較有用。」
「喔。」葛瑞絲點頭,眼睛裡一抹不滿的神色。「當然可以。」瑞卓利對這個女人的判斷很正確。葛瑞絲根本沒興趣保護她女兒,而是想看到諾妮被懲戒、被嚇唬。葛瑞絲狠狠看了諾妮一眼,眼神表明現在你麻煩大了,然後走出食堂。院長跟在她後面。
一時之間,沒有人說話。諾妮低頭坐著,雙手放在膝上。完全就像個聽話的小孩。演技真不錯。
瑞卓利拉了一張椅子坐下,面對著諾妮。她在那邊等著,沒講話,讓沉默繼續延續下去。
最後,諾妮終於從一頭不乖的亂髮底下偷偷看了一眼瑞卓利。「你在等什麼?」她問。
「等你告訴我,你在卡蜜兒的房間看到了什麼。因為我知道你在偷窺她。我小時候也常做同樣的事情。偷看大人,看他們會做什麼奇奇怪怪的事情。」
「那是侵犯隱私。」
「是啊,可是很好玩,對不對?」
諾妮抬起頭,深色眼珠熱切盯著瑞卓利。「這是陷阱,你想設計我。」
「我不玩花招的,好嗎?我需要你幫我。我想你非常聰明。我敢說你看到一些大人根本不會注意到的事情。你覺得呢?」
諾妮悶悶不樂地聳了下肩膀。「或許吧。」
「那麼你看到修女們做了些什麼,告訴我一些吧。」
「比方奇怪的事情嗎?」
「是啊。」
諾妮湊近瑞卓利,輕聲說:「艾比蓋兒修女穿尿布。她會尿在自己褲子裡,因為她非常、非常老了。」
「你覺得有多老?」
「五十歲吧。」
「哇,那還真老呢。」
「科妮麗亞修女老是挖鼻孔。」
「好噁。」
「而且她覺得沒人看到的時候,會把鼻屎彈到地上。」
「加倍噁。」
「而且她老是叫我去洗手,說因為我是個骯髒的小女孩。但是她自己都不洗手,手上還有鼻屎乾。」
「你搞得我都沒胃口了,小鬼。」
「所以我就跟她說,為什麼她不洗掉她的鼻屎乾,然後她就跟我發脾氣了。她說我講太多話。娥蘇拉修女也這樣說,因為我問她為什麼那位女士一根手指都沒有,她就叫我安靜點。我媽咪老是要我道歉。她說我給她丟臉。因為我老是跑去一些我不該去的地方。」
「好了,好了,」瑞卓利說,一副很頭痛的樣子。「這些事情很有趣。但是你知道我想聽的是什麼嗎?」
「什麼?」
「你在卡蜜兒的房間看到了什麼。隔著那個窺視孔。你之前偷看過,有沒有?」
諾妮的眼光又垂回膝上。「或許吧。」
「有沒有?」
這回諾妮順從地點了個頭。「我想看……」
「想看什麼?」
「想看她們的衣服底下穿了什麼。」
莫拉差點忍不住大笑出聲。她還記得自己在諸聖嬰學校時,也很好奇修女服底下穿了什麼。修女似乎是謎樣的生物,她們的身體百般掩飾得沒有形狀,黑袍擋住了好奇的目光。耶穌的新娘貼身穿的是什麼?她以前都想像是很醜的、腰線蓋住肚臍的白色燈籠褲,以及設計來遮掩並束縛的棉胸罩,還有厚厚的長筒襪把浮凸著青筋的兩腿包得像香腸。她還想像那些身體禁錮在一層又一層乏味的棉布底下。然後有一天,癟起嘴的蘿倫西亞修女爬樓梯時提起自己的裙子,莫拉驚訝地看見修女拉高的裙底內,露出了一抹紅色。那不光是一件紅色連身襯裙,還是一件紅色絲緞襯裙。從此她就無法再用以往的眼光看蘿倫西亞修女,或是任何修女了。
「你知道,」瑞卓利說,湊向那女孩。「我也一直很好奇她們的修女服底下穿了什麼。結果你看到了沒有?」
諾妮表情嚴肅地搖頭。「她從來不脫掉衣服。」
「連睡覺的時候都不脫?」
「她們睡覺之前,我就得回家了。我從來沒看到。」
「唔,那你看到了什麼?卡蜜兒獨自在房間裡都做些什麼?」
諾妮翻白眼,好像答案簡直無聊得不值一提。「她在打掃,老是在打掃。她是最愛乾淨的修女。」
莫拉想起那刷過的地板,表面的亮光漆都磨掉了。
「她還做些其他什麼?」瑞卓利問。
「她會看書。」
「還有呢?」
諾妮頓了一下。「她常常哭。」
「你知道她為什麼哭嗎?」
諾妮咬著她的下唇思索。忽然間她臉色一亮,想到答案了。「因為她為耶穌感到遺憾。」
「你為什麼這麼想?」
諾妮煩惱地嘆了口氣。「你不曉得嗎?祂死在十字架上啊。」
「也許她是為了別的事情哭。」
「可是她一直看著祂。祂就掛在牆上。」
莫拉想著那個十字架,掛在卡蜜兒的床對面。她想像著那個年輕的初學修女拜倒在十字架前,祈禱……祈禱什麼?原諒她的罪?從種種後果中解脫出來?但是隨著每個月過去,她體內的孩子都會長得更大,她會開始感覺到它在動。任何祈禱或刷洗,都無法洗去那種罪。
「問完了嗎?」諾妮問。
瑞卓利嘆口氣,往後靠坐在她的椅子上。「是的,小朋友。問完了。你可以去找你媽了。」
諾妮跳下椅子,隨著砰地一聲落地,她的捲髮也彈跳著。「她也在為那些鴨子傷心。」
「老天,聽起來當晚餐真不錯,」瑞卓利說,「烤鴨。」
「她以前常常去餵鴨子,但是接著那些鴨子冬天都飛走了。我媽媽說有些鴨子不會再回來了,因為會在南方被吃掉。」
「是啊,唔,這就是人生啊。」瑞卓利揮手打發她。「去吧,你媽在等你呢。」
那女孩快走到廚房門時,莫拉又喊她:「諾妮?卡蜜兒餵的那些鴨子,是在哪裡?」
「就是池塘的那些?」
「哪個池塘?」
「你知道,在後面。就連鴨子飛走之後,她也還是一直跑去外頭找牠們,但是我媽咪說那是浪費時間,因為那些鴨子大概已經在佛羅里達了。迪士尼世界也在那裡。」她補充,然後蹦蹦跳跳離開食堂。
接下來有好長一段沉默。
瑞卓利緩緩轉身看著莫拉。「你剛剛聽到了嗎?」
「是的。」
「你認為……」
莫拉點頭。「你們得去搜查那個池塘。」
❖
莫拉的車駛入她家的車道時,已經快十點了。她客廳的燈亮著,製造出家裡有人在等著她的假象。但是她知道屋裡沒人,迎接她回家的,向來就是個空房子。打開那些燈的並不是人類的手,而是附近沃爾瑪商場買來的一套三個自動定時器。在白晝短暫的冬天,她會設定那些燈五點打開,以確保自己回家時不會看到一棟黑暗的房子。她當初選擇在波士頓西郊的布魯克萊定居,是因為這裡的街道安靜、行道樹排列成行,讓她很有安全感。她的鄰居大部分都是都會専業人員,跟她一樣在市區工作,每天晚上回到這個郊區的避風港。她一邊的鄰居特魯什金是來自以色列的機器人工程師。另一邊的鄰居莉莉和蘇珊是人權律師。夏天時,每一戶的花園都整理得乾淨整齊,車子都打蠟發亮,像個新版的美國夢。在這裡,女同志和移民專業人士會隔著修剪過的樹籬開心揮手招呼。在離市區這麼近的距離內,這裡是最安全的住宅區,但莫拉知道安全這個觀念有多麼虛假。通往郊區的路上可能有被害人,也可能有掠食者。她的解剖台是個民主的終點站,不會歧視郊區的家庭主婦。
儘管她客廳裡的燈提供了舒適的光,但屋子裡感覺很冷。也或許是她把冬天帶進來了,就像某些卡通裡面的角色,頭頂總是懸著暴雨雲。她打開溫度自動調節器,點燃了瓦斯壁爐裡的火──很方便的設施。一開始她覺得太假了,但後來愈來愈懂得欣賞。火就是火,無論是用開關點燃,或是用木頭和引火柴折騰半天。今夜,她渴望著火帶來的溫暖和歡喜的亮光,也很慶幸可以這麼快就能獲得滿足。
她倒了一杯雪利酒,坐在壁爐旁的一張椅子上,隔著窗子,她看得到對街那棟房子上掛了聖誕節燈飾,像是閃爍的冰柱從屋簷垂下──讓她心煩地想起自己根本都忘了要過聖誕節。她還沒買聖誕樹,也沒去採購禮物,甚至沒去買聖誕卡。這將是她連續第二年這樣了。去年冬天,她才剛搬來波士頓,正在忙著安頓家裡和工作,幾乎沒注意到聖誕節就這樣匆匆過去。那你今年的理由是什麼?她心想。現在她只剩一星期的時間,可以買棵樹來掛上彩燈、調製應景的蛋酒。最少,她應該要像小時候那樣,在鋼琴上彈幾首聖誕頌歌,琴譜應該還在琴凳裡,一直沒動過,上回拿出來是……
是我跟維克多共度的最後一個聖誕節。
她看著邊桌上的電話。已經可以感覺到雪利酒的後勁,她知道自己現在做的任何決定,都會太鹵莽,都會受到酒精的影響。
但是她拿起了電話。飯店接線生幫她轉接到房間裡時,她凝視著壁爐,想著:這是個錯誤。我這樣只會搞得自己心碎而已。
他接了電話:「莫拉?」她半個字都還沒說,他就知道打來的是她。
「我知道現在很晚了。」她說。
「才十點半而已。」
「但是我不該打這通電話的。」
「那你為什麼要打?」他輕聲問。
她停頓一下,閉上眼睛。即使如此,她還是可以看到火焰發出的亮光。即使你沒看著火,即使你假裝那些火不存在,但是火焰還在持續燃燒。無論你是不是看著,都照樣在燒。
「我想,我不該再繼續躲著你了,」她說,「否則我的人生永遠不可能往前走。」
「唔,這個打電話的理由,讓我覺得很榮幸。」
她嘆氣。「我表達得不夠清楚。」
「你想告訴我的話,我不認為有任何辦法可以講得很仁慈。你至少可以做的,就是當著我的面說出來,而不是透過電話。」
「那樣會比較仁慈嗎?」
「會勇敢得多。」這是挑釁,要攻擊她的勇氣。
她身子坐直些,雙眼又回到壁爐內的火。「為什麼你覺得有差別?」
「面對現實吧,我們都需要往前走。我們一直都還困在原地,因為兩個人都沒真正搞懂到底是哪裡出了錯。我愛過你,而且我認為你也愛過我,但是看看我們最後的收場是什麼。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告訴我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兩個曾經跟對方結婚的人,彼此沒辦法進行一場禮貌的談話?就像我們跟其他人談話那樣?」
「因為你不是其他人。」因為我愛過你。
「我們可以辦得到的,好嗎?只要談話,面對面。埋葬舊日鬼魂。我很快就會離開波士頓了。現在不談,以後永遠不會有機會了。我們可以繼續躲著對方,也可以開誠布公,談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果你想要的話,一切都怪我也可以。我承認,我的確該被怪罪。但是,我們就別再假裝對方不存在了吧。」
她低頭看著喝空的雪利酒杯。「你想什麼時候碰面?」
「我現在就可以過去。」
隔著玻璃窗,她看到對街的裝飾燈忽然變暗了,那些閃爍的冰柱消失在雪夜裡。現在離聖誕節還有一星期,而她這輩子從來沒有覺得這麼孤單過。
「我住在布魯克萊。」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