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罪人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31 18:27
這一天傍晚莫拉走出法醫處大樓時,外頭又在下雪了。輕柔、蕾絲般的小雪片有如白蛾般撲動著,微微照亮了停車場裡的車。今天她為天氣做足了準備,穿了足底有溝紋的短靴。即使如此,她走在停車場裡還是很謹慎,靴子在結冰的雪地上很滑,身體準備好隨時會倒地。等到她終於走到自己的汽車旁,不禁放心地吐出一口大氣,然後掏著皮包找車鑰匙。因為找得太專心,於是沒注意到附近一輛車門甩上的聲音。直到她聽到腳步聲,才轉身面對那個走近的男人。他走到離她沒幾步的距離,停下來,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站在那裡望著她,雙手插在皮夾克的口袋裡。雪花落在他的金髮上,沾在他修剪整齊的大鬍子上。
他看著她的凌志汽車說:「我就猜這輛黑車是你的。你老是穿得一身黑,老是走在黑暗的那一邊。何況,還有誰會把車子保持得這麼乾淨?」
她終於有辦法開口,說出來的聲音沙啞,聽起來好陌生。「你跑來這裡做什麼,維克多?」
「好像只有跑來這裡,我才有辦法見到你。」
「在停車場偷襲我?」
「你覺得這是偷襲?」
「你就坐在這裡等我。我想這是偷襲沒錯。」
「我也實在沒有什麼辦法了。你都不回我的電話。」
「我還沒找到機會。」
「你換了新號碼也沒告訴過我。」
「你從來沒問啊。」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落雪,一片片像遊行彩紙般飛舞,然後他嘆了一口氣。「好吧,這就跟以前一樣,對吧?」
「太像了。」她轉向自己的車,按下遙控鍵。門鎖啪地打開了。
「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跑來嗎?」
「我還有事,得離開了。」
「我大老遠飛來波士頓,你連為什麼都不問。」
「好吧。」她看著他。「為什麼?」
「三年了,莫拉。」他走得更近。她聞到他身上的氣味。皮革和肥皂,雪花在溫暖的皮膚上融化。三年了,她心想,他幾乎沒有變。腦袋依然像小男孩似的昂起,眼睛周圍有同樣的笑紋。而且即使在十二月,他的頭髮看起來還是像被太陽曬得褪色,不是染的,而是天生金髮,又長時間在戶外曬出了深淺層次。維克多‧班克斯似乎散發出自己的魅力,而她就像其他每個人一樣容易被吸過去。她覺得那股舊日的引力又把她拉向他。
「你難道從來沒好奇過,這會不會是個錯誤?」他問。
「你是說離婚,還是說結婚?」
「既然我都站在這裡跟你講話了,那麼我指的是哪個,不是很清楚了嗎?」
「你拖了這麼久才告訴我。」她轉向自己的車。
「你沒有再婚。」
她暫停,轉身看著他。「那你呢?」
「沒有。」
「那麼我猜想,我們兩個都同樣難以相處吧。」
「你待在婚姻裡的時間不夠久,還不足以判斷。」
她笑出聲,那憤恨、厭惡的聲音在一片白色的靜默中顯得好刺耳。「當初是你老是趕著去機場,老是離家去拯救全世界。」
「放棄這個婚姻的人可不是我。」
「有外遇的人不是我。」她又轉身,拉開了車門。
「該死,你能不能等一下聽我說?」
他伸手抓住她的胳臂,她很驚訝那緊握的手所傳送出來的怒氣。她冷冷瞪著他,眼神表明他太過分了。
他鬆開手。「對不起。耶穌啊,我不想搞成這樣的。」
「不然你希望怎樣?」
「希望我們之間還有情分。」
的確是有,她心想。有太多了,這就是為什麼她不能讓這場對話再繼續下去。她害怕自己又會被吸回去,而且已經可以感覺到這樣的狀況正在發生。
「聽我說,」他又開口。「我只來波士頓幾天。明天我在哈佛公共衛生學院有個約,但是之後我就沒事了。聖誕節快到了,莫拉。我想我們可以一起過節,如果你有空的話。」
「然後你又要飛走了。」
「至少我們可以多聊一下,你不能請幾天假嗎?」
「我有工作,維克多,我不能就這樣丟下不管。」
他朝法醫處的建築看了一眼,然後不敢置信地笑了一聲。「我不懂你為什麼會想做這樣的工作。」
「黑暗的那一邊,記得嗎?這就是我。」
他看著她,聲音變得比較柔和了。「你都沒變。一點也沒有。」
「你也是,問題就出在這裡。」她上了車,關上車門。
他敲敲車窗。她看著他,站在窗外凝視著她,雪花沾在他的睫毛上,她實在沒辦法,只好降下車窗,繼續兩人的對話。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再談?」他問。
「我得走了。」
「那就晚一點。今天晚上吧。」
「我不曉得我什麼時候才會到家。」
「拜託,莫拉。」他湊近了,輕聲說著。「試一下吧。我住在柱廊飯店。打電話給我。」
她嘆了口氣。「我會考慮的。」
他伸手進來,捏緊她的手臂。再一次,他的氣味牽動了溫暖的回憶,讓她想起那些夜晚,兩人身上蓋著乾淨的床單,彼此雙腿交纏。想到悠長、緩慢的熱吻,還有新鮮檸檬摻伏特加的滋味。兩年的婚姻,留下了種種抹不去的回憶,有好有壞。而在那一刻,他的手按在她的手臂上,好的回憶佔了上風。
「我會等你的電話。」他說,已經認定自己贏了。
他以為就這麼容易?她納悶著,一邊開出停車場,朝牙買加平原駛去。一個微笑,一次碰觸,我就會原諒一切?
汽車輪胎忽然在結冰的路面打滑,她抓緊方向盤,立刻把注意力轉到眼前,努力想重新控制好車子。她之前太激動了,根本沒意識到自己開得有多快。她的車子甩尾,輪胎旋轉,設法抓牢地面。直到她把車子又拉回直線行駛,才終於能再度呼吸,再度憤怒。
你先是傷透了我的心,接著又差點害死我。
等到她在灰岩修道院對街停下來時,她覺得這趟車程把她累壞了。她坐在車上一會兒,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她賴以為生的字眼,就是控制,一旦踏出車子,她就是公眾人物,執法人員和媒體都認得她。他們期望她表現得冷靜而合乎邏輯,於是她會做到。這份工作的很大一部分,就是要拿出那個樣子。
她下車,這回她充滿自信地過了馬路,靴子穩穩踩在地上。街道上整齊停放著一輛接一輛警車,兩個電視新聞採訪人員坐在他們的廂型車上,等著看有什麼突破性的進展。冬日的天光已經逐漸褪入黑夜。
她拉了大門旁的鐵鐘,一個修女出現了,黑色修女服從陰影中冒出來。那修女認出莫拉,於是默默開門,兩人完全沒交談。
庭院裡的雪地上,現在有好幾打腳印了。整個修道院跟莫拉昨天早晨首次踏入時大不相同。今天,所有平靜的外觀都被正在進行中的搜索破壞掉了。所有窗戶都亮著燈,她可以聽到男人的聲音從幾個拱門裡傳來。走進門廳,她聞到番茄醬汁和乳酪,對她來說是一種不愉快的氣味,因為會讓她想起以前在醫院實習時,自助餐廳裡常供應的那些乏味、像在嚼皮革的義大利千層麵。
她朝食堂裡看了一眼,發現修女們正坐在桌前,默默吃著晚餐。她看到顫抖的手舉起搖晃不穩的叉子,送進沒有牙齒的嘴裡;看到牛奶沿著滿佈皺紋的下巴流淌。這些女人大半輩子都活在圍牆內,在隱居狀態下變老。其中可有任何人暗自後悔,想到自己錯過了什麼?想到她們只要走出修道院大門、再也不回來的人生會是如何?
沿著走廊往前,她聽到男人的聲音,在這個女修道院裡感覺格外陌生而令人驚訝。兩個警察認出她來,朝她揮手。
「嘿,醫師。」
「找到什麼了嗎?」她問。
「還沒有,我們正要收工了。」
「瑞卓利人呢?」
「樓上,在修女的寢室區。」
莫拉爬上樓梯,看到兩個搜查小組的成員正要下樓──是來實習的警校生,看起來像高中剛畢業而已。一個是男生,臉上還有青春痘;另一個是女生,一臉冷漠表情──那是很多女警慣常用來保護自己的機制。兩個人認出莫拉後,都尊敬地往下看著她。這讓她覺得自己好老,看著這些年輕人謙恭地讓到一旁,好讓她先過。她真的這麼令人畏懼,讓人看不出她的表象之下,其實也有種種不安全感?她一直努力加強自己的演技,扮演無敵的法醫,到現在都還在演。她禮貌地朝他們點個頭致意,目光迅速掠過他們。就連繼續往上爬時,也知道他們還在看著她。
她在卡蜜兒修女的寢室裡找到了瑞卓利,她正坐在床上,疲倦得雙肩垮下。
「看起來每個人都回家了,只剩下你。」莫拉說。
瑞卓利轉過頭來看著她,雙眼深陷而空茫,臉上還有些疲倦的線條,是莫拉以前從來沒看過的。
「我們什麼都沒找到。從中午就開始搜查了。但是需要時間,要仔細檢查每個衣櫥、每個抽屜。然後還有後頭的田地和花園──誰曉得雪底下有什麼?她有可能幾天前就把小孩包起來,丟進垃圾堆了。也有可能交給某個大門外的人。我們要花上好幾天搜查,但要找的嬰兒說不定根本不在這裡。」
「那修道院的院長怎麼說?」
「我沒告訴她我們在找什麼。」
「為什麼不說?」
「我不希望她知道。」
「她說不定能幫上忙。」
「也說不定她會採取一些手段,以確保我們找不到。你認為這個總教區還需要更多醜聞嗎?你認為她會希望世人知道,這個修會裡有人殺了自己的小孩嗎?」
「我們還不確定那個小孩是不是死了,我們只曉得它不見了。」
「你對解剖的發現完全確定?」
「是的。卡蜜兒生前處於懷孕末期。另外,我不相信無玷成胎。」她在瑞卓利旁的床邊坐下。「孩子的父親(father)可能是這樁攻擊的關鍵。我們得查出他是誰。」
「是啊,我正在想著這個字眼。神父(Father)。」
「布洛菲神父?」
「長得很帥。你見過他嗎?」
莫拉想起那對明亮的藍眼珠,隔著倒下的攝影師看著她。想起他昨天大步走出大門時,像個身穿黑袍的戰士,要去挑戰那群有如餓狼的記者們。
「他可以一再進來,」瑞卓利說,「他會帶領彌撒,會聽告解。在告解室裡面跟另一個人訴說自己的祕密,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親密的?」
「你是暗示兩人之間是合意性交。」
「我只是說,他長得很帥。」
「我們並不確定那個嬰兒是在修道院裡受孕的。卡蜜兒不是三月時去拜訪過家人嗎?」
「是啊,當時她祖母過世了。」
「時間剛好湊得上。如果她在三月受孕,現在就懷孕九個月了。事情有可能是在她回家的時候發生的。」
「也有可能就是在這裡。就在圍牆之內發生的。」瑞卓利諷刺地哼了一聲。「還發誓要守貞呢。」
她們坐在那裡好一會兒,兩人都沒說話,只是盯著牆上的十字架。我們人類太不完美了,莫拉心想。如果真有天主,為什麼祂要立下這些我們做不到的標準?為什麼要訂下這些我們永遠達不到的目標?
莫拉說:「我以前一度想當修女。」
「我還以為你不信教。」
「當時我九歲,才剛發現我是領養的。我表哥偷偷告訴我,忽然間一切都有了解釋。為什麼我長得不像我爸媽,為什麼家裡沒有我嬰兒時期的照片,我一整個週末都關在房間裡哭。」她搖搖頭。「我可憐的爸媽。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就帶我去看電影,好讓我開心一點。我們看了《真善美》,票價才七毛五,因為那是老電影。」她暫停一下。「我覺得茱莉‧安德魯絲好美,我想要像她演的瑪麗亞修女一樣,住在修道院裡。」
「嘿,醫師。你要不要聽一個祕密?」
「什麼?」
「我也是。」
莫拉看著她。「你在開玩笑。」
「我雖然教義問答被死當了。但是誰抗拒得了茱莉‧安德魯絲的魅力?」
說到這裡,兩人都大笑。但那是一種不安的笑聲,而且很快就陷入沉默。
「那麼,是什麼讓你改變心意的?」瑞卓利問,「有關當修女?」
莫拉站起來走到窗前,往下看著黑暗的庭院,然後說:「我只不過是長大了,不再相信我無法看到或聞到或觸摸到的東西,也不再相信無法用科學證明的東西。」她暫停一下。「而且我發現了男生。」
「啊,沒錯。男生。」瑞卓利笑了。「總是這樣的。」
「那是生命真正的目的,你知道,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
「性愛?」
「繁衍後代。那是我們基因要求的。要我們生育。我們以為自己的人生由自己操控,但從頭到尾,我們只不過是DNA的奴隸,而我們的DNA要我們生小孩。」
莫拉轉身,很驚訝地發現瑞卓利的睫毛上閃著淚光。但她迅速用手一擦,那些眼淚又消失了。
「珍?」
「我只是累了,這幾天都沒睡好。」
「沒有別的問題嗎?」
「還能有什麼問題?」她回答得太快、戒心太重了。瑞卓利自己也知道,她臉紅了。「我要去洗手間。」她說著站起來,似乎急著想逃避。到了門邊,她停下來回頭。「順便講一聲,你知道放在那張桌子上的那本書?卡蜜兒正在讀的?我昨天查了那個名字。」
「誰?」
「愛爾蘭的聖布麗姬。那是一本傳記。很好笑,好像任何人事物都有個守護聖人。有製帽師的守護聖人。有用藥成癮者的守護聖人。要命,甚至搞丟的鑰匙都有個守護聖人。」
「那麼聖布麗姬是守護什麼的?」
「新生兒。」瑞卓利輕聲說,「布麗姬是新生兒的守護聖人。」她走出房間。
莫拉低頭看著放著那本書的書桌。一天前,她還想像卡蜜兒坐在這張桌子前,默默翻著書頁,閱讀著一個日後將會成為聖人的愛爾蘭年輕女子的人生,想從中獲得啟發。但現在她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幅圖像──不是寧靜的卡蜜兒,而是痛苦的卡蜜兒,向聖布麗姬祈禱能拯救她死去的孩子。我求你,把他擁入你寬容的懷中。雖然他沒受洗,但請你帶他進入亮光。他是無辜的。他沒有罪。
她帶著新的理解,看著這個樸素的房間。一塵不染的地板,漂白水和地板蠟的氣味──全都有了新的意義,潔淨是無罪的隱喻。墮落的卡蜜兒拚命想洗刷掉她的罪孽。這幾個月來,她一定明白自己懷孕了。藏在很多層的修女服之下。或者她拒絕接受現實?她向自己否認,就像懷孕的少女有時候會否認自己隆起肚子的證據?
然後當你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你怎麼辦?你慌了手腳?或者你殘酷而冷靜地處理掉自己罪孽的證據?
她聽到外頭庭院裡傳來男人的聲音。隔著窗子,她看到兩個警察的身影從建築裡走出去。他們都暫停下來把大衣拉緊,抬頭看了一眼正在下的雪,像夜空落下來的銀粉。然後他們走出庭院,大門的鉸鏈吱呀著在他們身後關上。她努力傾聽著可有其他聲音。但是什麼都沒聽到,只有雪夜的一片靜寂。這麼安靜,她心想。彷彿這棟建築裡只剩我一個人。孤單無依,被人遺忘。
她聽到一個吱嘎聲,感覺到移動的輕響,感覺到房間裡有另外一個人。她後頸忽然寒毛直豎,笑了一聲。「老天,珍,別偷偷摸摸接近我,像是……」她轉身,話講到一半停住了。
沒有人。
一時之間她沒動,沒呼吸,只是瞪著那一片空蕩。無人的空間,擦亮的地板。她第一個不理性的想法是:這個房間鬧鬼了,然後邏輯又重新取得控制。老舊的地板常常會發出吱嘎聲,暖氣管也會發出呻吟。那不是腳步聲,而是地板遇冷收縮而造成的。她會以為有另外一個人在房間裡,有完全合理的解釋。
但她還是感覺到它的存在,還是感覺到它在觀察她。
現在她手臂上的寒毛也豎起來了,每一根神經都警戒著。她頭頂有個什麼輕快跑過去,像是爪子抓著木頭,她的目光猛地轉向天花板。是動物?正在逃離我。
她走出房間,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幾乎蓋過了頭頂上傳來的任何聲響。就在那裡──沿著走廊愈跑愈遠!
砰—砰—砰。
她跟著那聲音走,眼睛看著天花板,一路走得好快,差點撞上剛從洗手間出來的瑞卓利。
「嘿,」瑞卓利說,「怎麼這麼急?」
「噓!」莫拉指著有深色橫樑的天花板。
「什麼?」
「你聽。」
她們等著,竭力想聽到可有任何新的聲音。但除了自己的心跳,莫拉只聽到一片寂靜。
「或許你只是聽到了水管裡的水在流動,」瑞卓利說,「我剛剛沖了馬桶。」
「那不是水管。」
「唔,那你聽到了什麼?」
莫拉的目光又轉回天花板上的古老橫樑。「那裡。」
又是那個扒著木板的聲音,在走廊的另一頭。
瑞卓利往上凝視著。「那是什麼鬼啊?老鼠?」
「不,」莫拉用氣音說。「無論是什麼,都比老鼠大。」她悄悄沿著走廊往前,瑞卓利就緊跟在她後頭,走向她們聽到那聲音的位置。
毫無預警地,一連串砰砰聲迅速敲過天花板,回頭朝她們來時的方向跑去。
「跑到另一側的翼樓了!」瑞卓利說。
瑞卓利帶頭,她們進入走廊盡頭的一扇門。瑞卓利按開了電燈開關,她們往前看著一條空蕩的走廊。這裡很冷,空氣滯悶而潮濕。隔著一道道敞開的門,她們看到廢棄不用的房間,還有一堆罩上床單的家具,形成幽靈般的影子。
無論剛剛溜到這一棟翼樓的是什麼,現在都安靜無聲了,完全不洩漏自己的所在位置。
「你的人搜索過這一棟翼樓嗎?」莫拉問。
「所有房間都清查過了。」
「那樓上呢?就是天花板上方。」
「那只是閣樓空間。」
「唔,有個什麼在上頭活動,」莫拉輕聲說。「而且它夠聰明,曉得我們在追捕它。」
❖
莫拉和瑞卓利蹲在禮拜堂上方的走廊上,打量著一塊桃花心木鑲板,剛剛瑪麗‧克雷蒙特院長告訴她們,這塊鑲板可以通往這棟建築最頂部、專供維修和安裝管線之用的夾層。瑞卓利輕推一下那塊鑲板;那鑲板無聲盪開,她們望著那片黑暗,傾聽著裡頭的動靜。一陣暖風拂過她們的臉。整棟大樓裡上升的熱氣都困在這個夾層裡了。她們隔著打開的鑲板,可以感覺到那些熱氣洩出來。
瑞卓利拿著手電筒照向裡頭,她們看到了一根根巨大的橡木,以及新裝的粉紅色隔熱墊。地板上還有迂迴的電線。
瑞卓利帶頭走進去,莫拉也打開自己的手電筒跟上。這個夾層的高度不足以讓她們站直身子;她們得一直低著頭,避開那些呈拱狀、橫過天花板的橡木樑。她們的燈光呈弧狀掃過,在黑暗中畫出一個圓。而在這個圓形之外,是看不見的未知領域。莫拉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低低的天花板,滯悶的空氣,都讓她覺得像是被埋進墳墓裡。
她感覺到一隻手碰觸她的手臂,差點驚跳起來。瑞卓利沒說話,只是指著右邊。
瑞卓利帶頭,她們在陰影間走動,腳下的木地板被她們的重量壓得吱嘎響。
「慢著,」莫拉低聲說,「你不是應該找人來支援嗎?」
「為什麼?」
「因為這裡可能會有什麼狀況啊。」
「我才不要找人來支援,搞不好我們最後逮到的,只是一隻蠢浣熊……」她暫停,手電筒往左掃,然後往右。「我想我們現在是在西翼樓上頭。這裡很溫暖。把你的手電筒關掉。」
「什麼?」
「關掉就是了,我想檢查一個東西。」
莫拉很不情願地關掉了。瑞卓利也關了她的。
在乍來的黑暗中,莫拉感覺到自己的脈搏猛跳。我們看不到周圍有什麼。也不曉得可能會有什麼朝我們而來。她眨眨眼,努力讓自己的雙眼適應這片黑暗。然後她注意到那光──銀色的,從地板的縫隙透上來,到處都有。碰到比較大的縫隙,或是剛好木材的節孔在乾燥的空氣裡收縮,就會有一道比較寬的光。
瑞卓利的腳步吱嘎著往前走。她忽然蹲下,腦袋湊向地板。一時之間,她保持那個姿勢,然後輕笑一聲。「嘿。這完全就像我讀里維爾高中的時候,偷窺男生的更衣室。」
「你在看什麼?」
「卡蜜兒的房間。我們就在正上方,這裡有個節孔。」
莫拉緩慢而小心地走過黑暗,來到瑞卓利蹲著的地方。她跪下來,隔著那個縫隙往下看。
她正看著卡蜜兒的書桌。
她直起身子,一陣寒意有如冰涼的手指,忽然沿著她的脊椎往上摸。無論在上頭這裡的是什麼,它都可以看到我,在那個房間。它在看著我。
砰—砰—砰。
瑞卓利連忙轉身,急得兩人手肘相撞。
莫拉摸索著打開自己的手電筒,到處亂照,想看看還有誰躲在這個夾層裡。她看到了羽毛般的蜘蛛網,看到了頭上低懸的巨大橫樑。這裡好暖,空氣滯悶,那種窒息感搞得她更恐慌。
她和瑞卓利本能地形成防禦姿勢,兩人背靠背,莫拉感覺到瑞卓利繃緊的肌肉,聽到她急促的呼吸聲,同時她們各自用手電筒掃過黑暗,尋找一對發亮的眼睛,一張野獸的臉。
莫拉拿著手電筒掃過周圍,動作太急,第一次還漏掉了。直到她手電筒的光又掃回來,發現光線尾端掠過了粗糙木板上一片不規則的表面。她瞪著眼睛,但是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她朝那裡走了一步,但是當她更靠近時,心中的驚駭更加深了,手裡的光線開始照出附近的其他類似形體。有好多……
老天,這是墓地。死嬰的墓地。
手電筒的光線晃動著。她平常解剖時總是穩如磐石的手,眼前卻無法停止顫抖。她停下腳步,光線往下直照著一張臉。那對亮晶晶藍色眼睛往上看著她,有如彈珠般發出光澤。她瞪著看,逐漸明白她看到的到底是什麼。
然後她笑了,一聲驚詫的駭笑。
此時,瑞卓利已經來到她旁邊,手電筒照著那粉紅色的皮膚,那小巧的嘴,那毫無生氣的眼睛。「搞什麼鬼啊,」她說。「原來只是個玩偶。」
莫拉搖著手電筒的光,照向附近地上的其他物件。她看到光滑的塑膠皮膚,胖嘟嘟的四肢,玻璃眼珠的光芒回瞪著她。「全都是玩偶,」她說,「有一大堆。」
「你看到這些玩偶是排成一排的嗎?像個詭異的育嬰房。」
「或者是某種儀式,」莫拉輕聲說,「在天主的聖所裡,進行一個不敬的儀式。」
砰—砰—砰。
她們兩個都猛地旋轉,手電筒劃過黑暗,什麼都沒發現。那聲音比較微弱了。無論之前跟她們一起在這夾層裡的是什麼,現在都跑遠了,老早退出她們手電筒能照到的範圍。莫拉看到瑞卓利已經握著手槍,嚇了一跳;這位警探的動作太迅速了,莫拉根本沒注意到她拔槍。
「我不認為那是動物。」莫拉說。
瑞卓利頓了一下才說:「我也不認為。」
「拜託,我們離開這裡吧。」
「好的。」瑞卓利深吸一口氣。莫拉聽到她聲音裡出現第一絲恐懼的顫音。「好的,沒問題。我們慢慢退出去,一次走一步。」
她們兩個靠得很近,循原路往回走。空氣變得更涼、更潮濕了;也或許是恐懼使得莫拉的皮膚發冷。等到她們靠近那道鑲板門,她已經準備好要直衝出去了。
她們走過那道鑲板開口,進入禮拜堂的走廊,莫拉深吸了兩口冷空氣,她的恐懼開始消散。在燈光下,她覺得自己恢復冷靜,又有辦法理性思考了。她在裡頭的黑暗中,到底看到了什麼?一排玩偶,如此而已。塑膠皮膚和玻璃眼珠及尼龍頭髮。
「那不是動物。」瑞卓利說,她已經蹲下來,正盯著走廊的地板。
「什麼?」
「這裡有個腳印。」瑞卓利指著粉塵上的一些污痕。上頭有一個運動鞋踩過的印子。
莫拉回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後方,發現自己也在走廊的灰塵上踩出了痕跡。留下那個腳印的人,就在她們之前溜出了那個夾層。
「好吧,我們要追捕的是這個,」瑞卓利說,搖著頭。「耶穌啊,還好我根本沒開槍。我真不願意想……」
莫拉瞪著那腳印,打了個寒噤。那是兒童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