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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31 18:27
卡蜜兒‧麥基尼斯有年輕的骨骼,莫拉心想。望著掛在停屍間燈箱上頭的X光片。歲月還沒有磨蝕掉這位初學修女的關節,也沒有壓緊她的脊椎骨,或鈣化她肋骨上頭的肋軟骨。而且現在永遠不會了,卡蜜兒將會埋進泥土裡,她的骨骼會永遠停留在年輕狀態。
吉間已經在衣服完全沒脫時拍好了X光片,這是標準程序,以防可能會有子彈碎片或其他金屬物嵌在衣服裡。除了十字架,還有胸部幾枚顯然是安全別針之外,X光片上看不到其他金屬。
莫拉把軀幹的X光片拉下來,那些僵硬的X光片在她手中彎曲時,發出一個音樂般的乒聲。然後她拿出頭骨的片子,卡進燈箱的夾子裡。
「耶穌啊。」佛斯特警探咕噥道。
頭骨的毀損狀況令人驚駭。有一記敲擊非常重,使得頭骨的碎片都嵌進腦部,遠低於周圍頭骨的高度。雖然莫拉還沒動刀,但她已經可以預見到顱內的損傷了。破裂的血管,充滿出血的小囊。還有腦部,因為血壓增高而造成腦疝。
「跟我們解說吧,醫師,」瑞卓利簡單扼要地說。她今天早上氣色比較好了,走進停屍間時邁著她慣常的輕快步伐,又回復到以往的女戰士姿態。「你看到了什麼?」
「總共有三次不同的敲擊,」莫拉說,「第一次擊中這裡,在頭頂。」她指著一條斜穿的裂痕。「隨後的兩次是在後腦。我的猜想是,她此時臉朝下,無助地趴在地上。最後一記敲擊打碎了她的頭骨。」
這個收場殘酷得讓她和兩位警探都沉默了好一會兒,想像著那個倒地的女人,臉壓著石砌地板。攻擊者舉起手臂,手裡抓著致死武器,敲碎骨頭的聲音打破禮拜堂裡的寂靜。
「就像用棍子打死一隻小海豹。」瑞卓利說。「她一點機會也沒有。」
莫拉轉向解剖台,卡蜜兒‧麥基尼斯躺在上面,身上還穿著被血染透的修女服。「我們幫她脫掉吧。」
戴上手套、穿著實驗袍的吉間站在旁邊等,像解剖室裡面的鬼魂。他已經沉默而有效率地擺好一盤工具,把燈光調整到適當的角度,同時準備好標本容器。莫拉幾乎都不必開口:只要一個眼神,他就能看穿她的心思。
首先是脫掉那雙很醜但實用的黑色皮鞋,然後他們暫停一下,看著被害人穿了很多層的衣服,準備進行一項他們從沒有嘗試過的任務:脫掉修女的衣服。
「應該先拿掉胸巾。」莫拉說。
「什麼是胸巾?」佛斯特問。
「胸前的小披肩。但是我沒看到正面有任何釦子,X光上頭也沒看到任何拉鍊。我們把她翻成側躺,來檢查她的背面吧。」
已經進入屍僵狀態的屍體輕得像個兒童。他們把她往側邊翻,莫拉動手拉開胸巾的邊緣。
「魔鬼氈。」她說。
佛斯特驚笑一聲。「你在開玩笑吧。」
「中世紀遇上現代。」莫拉拆下胸巾,折好了,放在旁邊一塊塑膠布上。
「無論如何,這樣讓人很失望。修女居然用魔鬼氈。」
「你希望她們維持中世紀的樣子?」瑞卓利說。
「我只是以為她們會比較傳統。」
「我不想害你幻滅,佛斯特警探。」莫拉說,一邊拿掉十字架和項鍊。「但是這個時代,有些修道院甚至有自己的網站了。」
「啊,老天。上網的修女,真是想不到。」
「接下來應該就輪到聖衣了,」莫拉說,指著從肩膀到小腿的那件無袖罩袍。她小心翼翼地把聖衣拉到被害人的頭部以上,那布料染了血,變得很僵硬。她把這件衣服放在另一塊塑膠布上,接著拿掉的是皮帶。
他們脫到最後一層毛料衣服──一件黑色的修女袍,寬鬆地罩住卡蜜兒‧麥基尼斯纖瘦的形體。她最後一層樸素的防護。
多年來幫屍體脫衣服的經驗,莫拉從來沒這麼不情願過。這個女人選擇的生活是避開男人的眼睛:而現在她卻會淒慘地暴露出來,身體會被探觸,孔洞會被抹拭採樣。想到這樣的入侵,讓莫拉覺得喉頭發苦,只好暫停一下,讓自己鎮定下來。她看到吉間疑惑的眼神,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困擾。在這個連空氣都似乎感傷起來的房間裡,吉間無動於衷的臉有助於大家恢復平靜。
她重新專注於眼前的任務。她和吉間一起把修女袍拉起來,往上經過大腿和臀部。衣服很寬大,他們不必破壞手臂的屍僵就脫掉了,但是下頭還有更多衣服──她脖子上套著一件白色的棉罩衣,前幅用安全別針扣在一件染血的T恤上。出現在X光片上的就是這些安全別針。雙腳穿著厚厚的黑色緊身長褲,他們先脫掉緊身長褲,露出裡面的白色棉質內褲。那內褲簡樸得荒謬,設計來盡可能蓋住最多皮膚,這種內褲是給老婆婆穿的,而不是一個適婚年齡的年輕女子。內褲下方鼓起一塊衛生棉。莫拉稍早看過染了經血的床單就料到了,被害人現在處於月經期間。
接下來莫拉對付那件T恤,她拆下安全別針,拉開魔鬼氈,把棉罩衣脫掉。但是因為屍僵的關係,要脫掉T恤就沒那麼容易了。她拿起剪刀,直接把T恤從中間剪斷,布料往兩旁敞開,底下還有一層。
她吃了一驚,瞪著那條緊緊纏繞在胸部、用兩根安全別針固定在胸前的布條。
「那個是要做什麼的?」佛斯特問。
「看起來她是要把自己的乳房裹住。」莫拉說。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
「用這個代替胸罩?」瑞卓利問。
「我無法想像她為什麼要綁這個,而不穿胸罩。看看她綁得有多緊。一定很不舒服。」
瑞卓利冷哼了一聲。「是喔,胸罩又有多舒服?」
「這不是什麼宗教規定吧?」佛斯特說,「會不會是修女服的一部分?」
「不是,這只是一般的彈性繃帶。你去藥房就可以買到這種繃帶,用來纏住扭傷的腳踝。」
「但是我們怎麼知道修女平常穿什麼?我的意思是,在那些長袍底下,她們搞不好穿著黑色蕾絲內褲和網襪。」
在場沒有人笑得出來。
莫拉低頭凝視著卡蜜兒,忽然被這種綁住乳房的象徵搞得很不安。女性的特徵被遮掩、抑制。狠狠往下壓。卡蜜兒把這條繃帶繞在自己的胸部、拉著那彈性布料緊裹住皮膚時,心裡在想什麼?這對象徵女性的乳房令她感到厭惡嗎?當她的乳房消失在這條繃帶底下,她的曲線變平了,她的性徵壓抑了,她是否也覺得自己變得更乾淨、更純潔了?
莫拉拆下兩個安全別針,放在托盤上。然後在吉間的協助下,她開始拆掉繃帶,逐漸露出一截截皮膚。但是就連厚厚的彈性繃帶,也無法讓健康的皮膚變得皺縮。最後一段繃帶拆開來,露出成熟的年輕乳房,皮膚上有著布料的印痕。其他女人會以這樣的乳房為傲;卡蜜兒‧麥基尼斯卻掩蓋起來,彷彿引以為恥。
還有最後一件衣服要脫掉:棉質內褲。
莫拉把鬆緊腰帶往下拉過臀部,經過大腿。黏在褲子上的衛生棉上頭只有一點點血。
「新的衛生棉,」瑞卓利注意到。「看起來才剛換。」
但莫拉沒在看衛生棉,而是盯著沒有血色的腹部,在兩塊突出的髖骨之間顯得鬆弛。蒼白的皮膚上有一道道條紋泛著銀色光澤。一時之間,她什麼都沒說,沉默消化著這些條紋所表示的意義,同時也思索著那對緊緊纏住的乳房。
莫拉轉向托盤,拿起那條彈性繃帶,緩緩打開來檢查著。
「你在找什麼?」瑞卓利問。
「污漬。」莫拉說。
「血跡已經到處都有了。」
「不是找血跡……」莫拉暫停,攤在托盤上的彈性繃帶露出兩個液體乾掉的環狀印子。老天,她心想。這怎麼可能?
她看著吉間。「我們把她抬起來,檢查骨盆。」
他朝她皺眉。「要破壞屍僵?」
「她的肌肉量並不多。」卡蜜兒很苗條;這會讓他們的工作容易一點。
吉間走到檢查台的尾端。莫拉按住骨盆時,吉間的雙手就探到左大腿下,用力拉鬆臀部。破壞屍僵就跟字面上一樣殘忍──強行扯裂僵直的肌肉組織。這當然不是個愉快的過程,也顯然嚇壞了佛斯特,他往後退離檢查台,一臉蒼白。吉間使勁推了一下,力道傳送過骨盆,莫拉感覺到肌肉忽然扯斷了。
「啊老天!」佛斯特說,轉開身子。
但結果是瑞卓利踉蹌著衝到水槽旁的椅子,坐下去,頭埋進雙手裡。堅忍的瑞卓利以往從來不抱怨解剖室的景象或氣味,眼前卻好像連這些解剖前的準備工作都看不下去了。
莫拉繞到解剖台另一側,再度按著骨盆,讓吉間拉扯右大腿。在這個努力破壞僵直現象的過程中,就連她都覺得好想吐。她讀醫學院期間經歷過種種嚴酷考驗,其中最令她喪膽的,就是輪到去整型外科實習的期間。對著骨頭又鑽又鋸,讓髖骨脫臼而必須使用的蠻力。眼前,當她感覺到肌肉扯斷時,也帶來了同樣的厭惡。右臀忽然鬆弛了,就連吉間平常沒有表情的臉也掠過一絲反感。但是若要完全看清外生殖器,就沒有別的方法,而她急著想盡快確認自己的懷疑。
他們把兩條大腿都往外拉,然後吉間把一盞燈對準了會陰。陰道裡積著一灘血,莫拉稍早認為那是一般的經血。但現在她盯著那些血,被自己所看到的嚇壞了。她伸手去拿紗布,輕輕擦掉那些血,露出底下的黏膜。
「六點鐘方向有二度會陰私裂傷。」她說。
「要做棉棒擦拭嗎?」
「要。另外我們得做整體切除。」
「發生了什麼事?」佛斯特問。
莫拉看著她。「我很少做這個,但我要把所有骨盆器官整塊切除。切穿恥骨,把裡頭一整塊拿出來。」
「你認為她被性侵了?」
莫拉沒回答。她繞到工具托盤前,拿起一把解剖刀,移到軀幹旁,開始做Y字形切口。
對講機發出響聲。「艾爾思醫師?」露易絲的聲音從擴音器傳出來。
「什麼事?」
「一線有找你的電話。維克多‧班克斯醫師又打來了,就是那個組織,一個地球。」
莫拉僵住了,手抓著解剖刀。刀尖才剛碰到皮膚。
「艾爾思醫師?」露易絲說。
「我現在沒空。」
「我要跟他說你會回電嗎?」
「不用。」
「這是他今天第三次打來了。他還問能不能打去你家。」
「不准把我家電話號碼給他。」話說出口,莫拉才發現口氣太嚴厲了,又看到吉間轉過來望著她。她覺得佛斯特和瑞卓利也在觀察她。她吸了口氣,比較冷靜地說:「請告訴班克斯醫師我沒辦法接電話。往後也繼續這樣說,說到他不再打來為止。」
對講機另一頭頓了一下。「是的,艾爾思醫師。」露易絲終於說,聽起來被這番談話弄得很不高興。這是莫拉第一次兇她,往後還得找個辦法撫平裂痕,修補損傷。這番對話害莫拉慌亂不安。她低頭看著卡蜜兒‧麥基尼斯的軀幹,想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但她的思緒亂七八糟,握著解剖刀的手顫抖不穩。
其他人也看得出來。
「為什麼『一個地球』要來糾纏你?」瑞卓利問,「想逼你捐錢嗎?」
「這事情跟『一個地球』沒有關係。」
「那不然是什麼?」瑞卓利又繼續逼問,「這個傢伙在騷擾你嗎?」
「我只是想避開這個人而已。」
「聽起來他很不屈不撓啊。」
「你才知道。」
「你要我去幫你打發掉他嗎?叫他滾遠一點?」講這句話的不光是警察身分的瑞卓利;也是女人身分的瑞卓利。她可不會容忍跋扈的男人。
「這是私事。」莫拉說。
「你如果需要幫忙,跟我說一聲就行了。」
「謝了,不過我自己會處理的。」莫拉把解剖刀放在卡蜜兒的皮膚上,只想拋開這個有關維克多‧班克斯的話題。她吸了口氣,忽然覺得好諷刺:死屍的氣味還不如說出維克多的名字那麼困擾她。活人遠比死人要更令她煩擾。在停屍間裡,沒有人會傷害她,或者背叛她,在停屍間裡,她是主掌大局的人。
「所以這個傢伙是誰?」瑞卓利問。每個人心裡都有同樣的問題,而莫拉早晚得回答。
她的解剖刀切過皮肉,看著皮膚像一道白色簾幕打開。「是我的前夫。」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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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Y字形切口,把蒼白的皮膚往兩邊拉開。吉間用一把普通園藝剪將肋骨剪斷。然後拉出胸骨和肋骨所組成的三角形,露出正常的心臟和肺臟,以及沒有疾病的肝臟、脾臟和胰臟。這是一個年輕女人乾淨、健康的器官,不抽菸不喝酒,也還沒老到動脈變窄或堵塞。莫拉只說了幾句評語,同時把器官切除,放在一個金屬盆子裡,然後迅速轉到下一個目標:檢查骨盆器官。
骨盆腔內整體切除這個步驟,她通常只用在姦殺案的被害人身上,相較起一般解剖,這個步驟可以對骨盆內的器官做更仔細的檢查。這不是個愉快的程序,因為要把骨盆的內容物全部挖出來。她和吉間鋸開恥骨支時,看到佛斯特轉開身子,她並不驚訝。但沒想到的是,瑞卓利也從解剖台旁退開。現在沒有人談莫拉的前夫打電話來的事,沒有人進一步問她的私生活細節了。整個解剖忽然變得極其嚴肅,無法交談,而莫拉卻出奇地鬆了口氣。
她拿起整塊骨盆內器官,連同外生殖器和恥骨,放到切割板上。甚至在她切下子宮之前,光是從外觀,她就知道自己所害怕的事情已經得到確認了。子宮比正常的狀況要大,子宮底高過恥骨許多,子宮壁呈海綿狀。她劃開子宮,露出子宮內膜,發現這層內膜還是很厚,而且充滿了血。
她抬頭看著瑞卓利。厲聲問:「這個女人上個星期離開過修道院嗎?」
「上回卡蜜兒離開修道院,已經是三月的事情了,回鱈角拜訪她的家人。瑪麗‧克雷蒙特院長是這麼告訴我的。」
「那你就得去搜索修道院裡了。立刻就得開始。」
「為什麼?要找什麼?」
「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這個答案似乎讓瑞卓利完全驚呆了。她臉色發白瞪著莫拉。然後看著解剖台上卡蜜兒‧麥基尼斯的屍體。「可是……她是修女啊。」
「沒錯,」莫拉說,「而且她最近才剛生產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