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2

罪人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31 18:27

  她們走出禮拜堂,跨過那條警方膠帶──現在已經落在地上,而且裹上一層冰了。她們進入有遮頂的走道時,風吹著她們的大衣,鞭打著她們的臉。她們瞇起眼睛,抵抗一陣陣撲過來的雪花。最後終於踏入一處陰暗的門口。此時莫拉麻痹的臉上幾乎感覺不到什麼暖意。她聞到雞蛋和舊油漆,還有古老暖氣系統散發出的灰塵和霉味。

  她們循著瓷器碰撞的聲音,經過一條昏暗的走廊,來到一個老舊的房間,裡頭被現代化、感覺上格格不入的日光燈照得通亮。年老的修女們圍坐在一張破舊的食堂桌周圍。日光燈的光線僵硬而毫無修飾作用,直射在那些皺紋深刻的臉上。總共有十三個人──一個不吉利的數字。她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塊塊方形的鮮豔花布、絲綢緞帶、幾盤乾燥的薫衣草和玫瑰花瓣上。手工時間,莫拉心想。看著那些患有關節炎的手抓起乾燥花,裝進小布袋裡,繫上緞帶。其中一名修女垮坐在輪椅上,身體歪向一側,左手捲曲成爪子放在扶手上。那張臉鬆垮得像是半融化的面具,顯然是一次中風後的不幸後果。不過她是第一個注意到有兩個闖入者的,於是發出了呻吟。其他修女抬起頭,朝莫拉和瑞卓利看過來。

  莫拉望著那些乾癟的臉,很驚訝她們虛弱到這種程度,這些人不是她小時候所記得那種嚴厲的權威形象。她們一個個目光不知所措,望著她想尋求這個悲劇的答案。她對自己的新地位感到很不安,就像一個長大的孩子,頭一次意識到自己和父母的角色對調了。

  瑞卓利問,「有人知道佛斯特警探人在那裡嗎?」

  回答這個問題的是一個剛從隔壁廚房走出來的女人,她滿臉苦惱,端著一托盤的乾淨咖啡碟。她上身的套頭藍毛衣褪色且沾著油漬,沾著洗碗水泡泡的左手指有很小一顆發亮的鑽石。不是修女,莫拉心想,而是食堂傭工,照顧這群愈發衰老的人。

  「他還在跟院長談話,」那女人說。朝門口抬了一下頭,一綹褐色捲髮散落下來,懸在皺起的額頭前。「她的辦公室就在走廊那一頭。」

  瑞卓利點頭。「我知道在哪裡。」

  她們離開那個燈光強得刺眼的房間,進入走廊往前行。莫拉感覺到一股寒冷的氣流輕輕掠過,彷彿有個鬼魂剛剛飄過她身邊。她不相信人死後還有靈魂存在,但走在剛死去那些人曾經走過的地方,她有時會好奇,死人是否會留下某些痕跡、某些能量的微微騷動,讓經過的人感覺得到。

  瑞卓利敲了修道院院長的門,一個顫抖的聲音說:「請進。」

  進入房內,莫拉聞到咖啡的香氣,甜美得有如香水。她看到深色木頭鑲板牆面,一張橡木書桌上方的牆壁掛著簡樸的十字架。書桌後方坐著一個駝背的修女,眼鏡後頭的眼珠被放大成兩口藍色池塘。她看起來就跟圍坐在食堂桌那些衰弱的修女一樣老邁,鼻子上的眼鏡看起來好沉重,簡直像是可以把她整張臉往前拉到書桌上。但隔著厚鏡片注視的那對眼睛,則是警戒而閃著智慧的光芒。

  瑞卓利的搭檔巴瑞‧佛斯特立刻放下咖啡杯,禮貌地站起來。佛斯特簡直就像每個人的弟弟,在兇殺組的警探中,只有他有辦法走進偵訊室裡,讓一個嫌犯相信他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也是組裡唯一似乎不介意跟瑞卓利搭檔的警探。脾氣反覆無常的瑞卓利這會兒還氣呼呼瞪著他那杯咖啡,顯然很不高興自己在禮拜堂發抖的同時,這位搭檔卻舒服地坐在有暖氣的房間裡。

  「院長,」佛斯特說,「這位是法醫處的艾爾思醫師。醫師,這位是瑪麗‧克雷蒙特院長。」莫拉伸出手握住院長的。發現這位老人的手骨扭曲變形,皮膚有如乾燥的薄紙。握手的同時,莫拉不小心看到一截米色的袖口從黑色袖子裡探出來。難怪這些修女可以忍受這麼寒冷的室內,原來在院長的毛料修女袍底下,還穿著長袖襯衣。

  院長那對放大的藍眼珠隔著厚鏡片打量她。「法醫處?這表示你是醫師嗎?」

  「是的,我是病理醫師。」

  「你是研究死因的?」

  「沒錯。」

  院長頓了一下,似乎要鼓起勇氣問下一個問題。「你進去過禮拜堂了嗎?你看到……」

  莫拉點頭,心知對方接下來會問什麼,很想打斷,卻實在沒辦法對一個修女無禮。即使現在她已經四十歲了,但是面對黑色修女袍還是會很心慌。

  「她是不是……」瑪麗‧克雷蒙特院長的聲音轉為氣音。「卡蜜兒修女受了很大的痛苦嗎?」

  「恐怕我現在還沒有答案,還要等到我完成……檢查。」她本來想說解剖,但那個字眼似乎太冷酷、太沒同情心了,不該讓院長這麼備受呵護的耳朵聽到。她也不想透露可怕的事實:她其實很清楚卡蜜兒發生了什麼事。有個人在禮拜堂碰到了這位年輕修女,當她驚駭地沿著走道想逃時,兇手追上去,扯掉了這位初學修女的白色頭巾。當兇手的揮擊撕裂她的頭皮時,她的鮮血濺在教堂長椅上,但她依然搖搖晃晃往前走,直到最後終於雙腳一軟,踉蹌著跪下去,即使在這之後,她的攻擊者還是沒有停手,還是繼續揮擊,把她的頭像一顆蛋似的擊破。

  莫拉迴避瑪麗‧克雷蒙特院長的目光,轉而望著掛在書桌後方的那個木製十字架,但那個巨大的標誌並沒有帶給她更多安慰。

  瑞卓利插嘴。「我們還沒看過她的臥室。」一如往常,她完全公事公辦,只專注在接下來該做的事。

  瑪麗‧克雷蒙特院長眨眨眼忍住淚水。「是的,我正要帶佛斯特警探上樓去她們的寢室。」

  瑞卓利點頭。「我們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去。」

  ❖

  院長帶著他們爬上一道樓梯,這裡唯一的光線就是隔著彩繪玻璃窗透進來的天光。天氣晴朗時,太陽應該會照得牆上像個色彩豐富的調色盤,但在這個冬日早晨,牆上只有模糊的灰影。

  「樓上的房間現在大部分都空著。這些年來,我們不得不讓修女們搬到樓下,一個接一個,」瑪麗‧克雷蒙特院長說,她緩緩爬著樓梯,緊抓著扶手,好像每一階都得把自己硬拖上去。莫拉半預期著她會往後跌下來,每回院長搖搖晃晃地暫停,莫拉就繃緊神經。「賀辛塔修女最近膝蓋不太行,所以她也會搬到樓下的房間了。還有海倫修女也常常喘不過氣來。現在我們剩下這麼少人……」

  「這棟建築物很大,照顧起來很辛苦。」莫拉說。

  「而且很舊了。」院長補充,同時暫停下來喘口氣,又哀傷地笑了一聲。「像我們一樣老。要維護好花錢。我們本來以為可能得賣掉了,但是上帝幫我們找到了一個方式,保住這個修道院。」

  「怎麼說?」

  「去年有個人主動捐了一筆錢。現在我們開始翻修了。屋頂的石板瓦是新的,另外閣樓裡現在做了隔熱層。接下來,我們計畫把暖氣爐換新。」她回頭看了莫拉一眼。「信不信由你,比起一年前,這棟建築現在感覺上相當舒適了。」

  院長深吸了一口氣,又開始爬樓梯,身上的玫瑰念珠嘩啦響。「我們這裡原本有四十五個人。我剛到灰岩修道院時,兩個翼樓的所有房間都住滿了。但現在我們愈來愈老。」

  「你是什麼時候來的,院長?」莫拉問。

  「我十八歲的時候,以初學修女的身分進來。當時有一位年輕的紳士想娶我,我為了上帝而拒絕他,恐怕很傷他的自尊。」她在階梯上暫停,往後看。莫拉第一次注意到她頭巾下方鼓起來的助聽器。「你大概沒辦法想像吧,艾爾思醫師?我也曾經那麼年輕過。」

  的確,莫拉無法想像。除了眼前這個搖晃不穩的老修女之外,她無法想像瑪麗‧克雷蒙特院長別種模樣。更別說是一個頗有魅力、有男人追求的女人。

  他們終於來到樓梯頂,一條長廊在他們面前展開。這裡比較溫暖,簡直是舒適宜人。低而黑暗的天花板擋下了熱氣。裸露的木樑看起來至少有一世紀的歷史了。院長來到二樓後猶豫著,手放在門鈕上。最後她終於轉動,門開了,裡頭透出來的灰光照在她臉上。「這是娥蘇拉修女的房間。」她輕聲說。

  那房間很小,很難容納他們所有人。佛斯特和瑞卓利走進去,莫拉則停留在門邊,她的目光掠過那些排列著書的書架,以及幾個種植著茂盛非洲堇的花盆。一扇有直櫺的窗子和木樑很低的天花板,讓這個房間看起來像個中世紀學者的頂樓小屋,裡頭有一張簡樸的床和衣櫥,還有一張書桌和椅子。

  「她的床鋪好了。」瑞卓利說,往下看著整齊塞好的床單。

  「我們今天早上看到時就是這樣。」瑪麗‧克雷蒙特院長說。

  「她昨天晚上沒回來睡覺嗎?」

  「很可能是她早起。她通常都很早就起來。」

  「多早?」

  「通常是在讚美經之前兩三個小時。」

  「讚美經?」佛斯特問。

  「我們的晨禱,在七點。年夏天她總是很早就去花園。她喜歡去花園工作。」

  「那冬天呢?」瑞卓利問,「這麼一大早的,她都去做什麼呢?」

  「無論什麼季節,對我們這些還能動的人來說,總是有工作要做。但是很多修女現在身體都太虛弱了。今年我們只好雇用歐提斯太太來做飯。即使有她幫忙,我們還是有很多做不完的雜事。」

  瑞卓利打開衣櫥門,裡頭掛著簡陋的黑色和褐色衣服。沒有色彩,也沒有任何裝飾。對擁有這些衣服的女人來說,天主的工作是最重要的,所有衣服的設計目的只是為了服事祂。

  「這是她全部的衣服,都在這衣櫥裡了?」瑞卓利問。

  「我們加入修會時,都發過清貧誓願的。」

  「這表示你們要放棄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嗎?」

  瑪麗‧克雷蒙特院長露出耐心的微笑,就像面對著一個剛剛問了荒謬問題的小孩。「其實沒那麼辛苦的,警探。我們可以留著自己的書,還有少數個人的紀念品。就像你可以看到的,娥蘇拉喜歡她的非洲堇。我們來到這裡時,幾乎拋下了所有一切。這是一個默觀教會,我們不歡迎外頭世界造成的分心。」

  「對不起,院長,」佛斯特說,「我不是天主敎徒,所以我不懂那個詞的意思。什麼是默觀教會?」

  他的提問態度相當尊重,所以瑪麗‧克雷蒙特院長給他的微笑比給瑞卓利的要溫暖些。「默觀引導我們過著內省的生活,充滿了禱告、私下敬拜,以及沉思默想。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退避到隱修院裡,為什麼我們謝絕訪客。對我們來說,與世隔絕是一種舒適的狀態。」

  「那如果有人違反規則呢?」瑞卓利問,「你們會把她踢出去嗎?」

  聽到這個措詞直率的問題,莫拉看到佛斯特皺起臉。

  「規則是大家自願服從的,」瑪麗‧克雷蒙特院長說。「我們會遵守這些規則,是因為我們想遵守。」

  「但是偶爾一定會有個修女,某天早上醒來說:『我想去海灘玩。』」

  「這種事沒發生過。」

  「一定發生過,她們是凡人。」

  「這種事沒發生過。」

  「沒有人違反過?沒有人翻牆出去?」

  「我們不需要離開修道院,歐提斯太太會幫我們買雜貨。布洛菲神父會照顧我們的精神需求。」

  「那寫信呢?打電話呢?即使是在高度警戒的監獄,偶爾也還是可以打一次電話。」

  佛斯特這會兒搖著頭,表情痛苦。

  「我們這裡有一具電話,緊急狀況下可以使用。」瑪麗‧克雷蒙特院長說。

  「任何人都可以打嗎?」

  「她們為什麼會想打?」

  「那信件呢?你們可以收信吧?」

  「我們有些人選擇不要收到任何信。」

  「那如果你們想寄信呢?」

  「寄給誰?」

  「有差嗎?」

  瑪麗‧克雷蒙特院長一臉像是在說「主啊給我一點耐心吧」的僵硬笑容。「我只能重複剛剛講過的話,警探。我們不是囚犯。這樣的生活是我們自己選擇的。不同意這些規則的人,可以選擇離開。」

  「那她們去外頭的世界,會做些什麼?」

  「你似乎認為我們對於外頭的世界一無所知。但我們有些修女會去學校或醫院裡服務。」

  「我以為隱修就表示不能離開修道院。」

  「有時候,天主會召喚我們去牆外工作。幾年前,娥蘇拉修女感覺到天主召喚她去國外服務,她被獲准住在修道院外,同時遵守她的誓願。」

  「但是她後來又回來了。」

  「去年。」

  「她不喜歡住在外頭的世界嗎?」

  「她在印度的任務並不輕鬆。而且有暴力──她住的村子遭到恐怖分子攻擊。於是她又回來加入我們。在這裡,她可以再度感到安全。」

  「她沒有家人,不能回去找他們嗎?」

  「她最接近的家人是一個兄弟,兩年前過世了。我們現在就是她的家人,灰岩修道院就是她的家。當你厭倦了外頭的世界,需要安慰時,警探,」院長輕聲問,「你不就會回家嗎?」

  這個回答似乎讓瑞卓利心神不寧。她的目光忽然轉到牆上掛著的十字架,然後又迅速別開眼睛。

  「院長?」

  那個穿著有油漬藍色套頭毛衣的女人站在走廊上,無趣、不感好奇的目光看著房間內。她的馬尾又有幾綹褐色頭髮散落下來。「布洛菲神父說他馬上趕過來應付記者。但是有太多記者打來了,所以伊莎貝爾修女已經把話筒暫時拿起來。她不知道該跟他們說什麼。」

  「我馬上過去,歐提斯太太。」院長轉向瑞卓利。「你也看得出來,我們現在忙不過來了。你們待在這邊盡量看沒關係。我要下樓了。」

  「在你走之前,」瑞卓利說,「請問哪個房間是卡蜜兒修女的?」

  「在第四間。」

  「門沒鎖嗎?」

  「這些門都沒有鎖的,」瑪麗‧克雷蒙特院長說。「從來沒有。」

  ❖

  莫拉踏入卡蜜兒的房間,第一個聞到的是漂白水和液體油皂的氣味。這個房間就跟娥蘇拉修女的一樣,有一扇直櫺的窗子面對著庭院。還有同樣低低的、有木樑的天花板。但是娥蘇拉的房間感覺有人長期居住,卡蜜兒的房間則徹底洗刷、消毒過,感覺上像個無菌室。刷了石灰水的牆壁上只有一個掛在床對面的十字架,其餘空無一物。卡蜜兒每天早上醒來時,雙眼第一個看到的應該就是這個十字架,也是她生活目標的象徵。這是個懺悔者的寢室。

  莫拉低頭看著地板,發現有些地方被用力刷過,表面的亮光漆都磨掉了,木地板上留下一塊塊顏色比較淺的痕跡。她想像著嬌弱年輕的卡蜜兒跪在地上,抓著鋼絲刷,努力想磨掉……磨掉什麼?一世紀來累積的污漬?之前在這房間住過的所有女人的痕跡?

  「老天,」瑞卓利說。「如果愛好清潔是僅次於虔誠的美德,那這個女人真是個聖人。」

  莫拉走到窗前的書桌,那裡有一本攤開的書。《愛爾蘭的聖布麗姬傳》。她想像卡蜜兒在這張乾淨的書桌前閱讀,照進窗內的光在她精緻的五官上嬉戲著。她很好奇,在溫暖的日子裡,卡蜜兒是否會摘下她初學修女的白頭巾,坐在這裡,讓透進窗內的微風吹過她剪短的金髮。

  「這裡有血。」佛斯特說。

  莫拉轉身,看到佛斯特站在床邊,低頭看著弄皺的床單。

  瑞卓利把床罩往後拉,露出鋪底床單上一些鮮紅的污漬。

  「經血。」莫拉說,然後看到佛斯特紅著臉轉身。碰到女人身體功能的私密細節,就連已婚男人也還是會很尷尬的。

  外頭有敲鐘聲傳來,莫拉的目光又轉向窗外。她看到一個修女從建築物裡走出來,要去打開大門。四個穿著黃色連身雨衣的訪客走進庭院。

  「鑑識人員來了。」莫拉說。

  「我下去跟他們會合。」佛斯特說,離開了房間。

  凍雨還在下,滴答敲著窗玻璃,一層霧淞使得下頭庭院的視野模糊不清。隔著朦朧的玻璃,莫拉看到佛斯特走出去迎接那些鑑識人員。新的入侵者,褻瀆了這個修道院的聖潔。而在牆外,還有其他人等著要入侵。她看到一台電視新聞轉播車緩緩駛經大門外,毫無疑問在用攝影機拍。他們怎麼這麼快就找來這裡?死亡的氣味有這麼強烈嗎?

  她轉身看著瑞卓利。「珍,你是天主教徒,對吧?」

  瑞卓利從鼻子哼了一聲,一邊翻看著卡蜜兒的衣櫃。「我?教義問答被死當了。」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不信上帝的?」

  「大概就是我開始不相信有聖誕老公公的時候吧。根本沒撐到堅信禮,搞得我爸到今天還是想到就火大。耶穌啊,這個衣櫃真無聊。我想想,今天應該穿黑色還是褐色的修女袍?為什麼會有精神正常的年輕女孩想當修女?」

  「修女也不是非穿修女袍不可,第二次梵諦岡大公會議就改掉規定了。」

  「是啊,但是守貞的那部分還是沒改,想像一下,你這輩子再也沒有性生活了。」

  「不曉得,」莫拉說,「不必再去想男人,可能也是個解脫。」

  「我不確定有這個可能。」她關上衣櫃門,緩緩掃視著房間,尋找……什麼?莫拉很好奇。了解卡蜜兒性格的鑰匙?她人生為何結束得如此年輕、如此殘忍的解釋?但莫拉看不出這個房間裡有什麼線索,這是一個極其乾淨的房間,清除掉主人的所有痕跡。這個,或許就是有關卡蜜兒個性的最有力線索。一個年輕女子總是在洗刷,總是要去除塵埃,去除罪孽。

  瑞卓利走到床邊,跪趴到地上檢查床底下。「老天,這下頭好乾淨,都可以把食物放在上頭吃了。」

  大風搖撼著窗子,凍雨嘩啦砸在窗玻璃上。莫拉轉身過來,看著窗外下方的佛斯特和鑑識人員穿過庭院,朝禮拜堂走去。其中一個鑑識人員忽然在石砌地面滑了一下,雙手像個溜冰選手似的往外甩,掙扎著不要摔倒。我們全都掙扎著不要摔倒,莫拉心想,我們抗拒著誘惑的拉力,就像抗拒地心引力一般。然後等到我們終於跌倒,總是覺得很驚訝。

  那批人馬進入禮拜堂,莫拉想像著他們沉默地站成一圈,往下凝視著娥蘇拉修女的血,他們呼出的氣形成一縷縷白煙。

  她身後傳來砰地一響。

  她轉身,警覺地看到瑞卓利坐在翻倒的椅子旁,頭埋在兩腿膝蓋間。

  「珍,」莫拉在她旁邊跪下來。「珍?」

  瑞卓利搖搖手打發她。「我沒事。我沒事……」

  「發生了什麼事?」

  「我只是……我想我起身太急了。只是有點暈眩……」瑞卓利想直起身子,然後又立刻垂下頭。

  「你應該躺下來。」

  「我不用躺下來。給我一分鐘,讓我腦袋清醒一下就好。」

  莫拉想起在禮拜堂時,瑞卓利的臉色就不太好,她的臉太蒼白,她的嘴唇泛黑,當時莫拉還以為是因為太冷。但現在這個房間很溫暖,瑞卓利看起來還是同樣疲倦。

  「你今天早上吃了早餐嗎?」莫拉問。

  「呃……」

  「你不記得了?」

  「記得,我吃了,算是吧。」

  「什麼意思?」

  「吃了一片吐司麵包,行嗎?」瑞卓利甩掉莫拉的手,不耐煩地拒絕任何協助。就是這種強烈的自尊,搞得她有時候很難相處。「我想我得了流行性感冒了。」

  「你確定只是這樣?」

  瑞卓利拂開面前的頭髮,緩緩坐直身子。「確定。而且我今天早上不該喝那麼多咖啡的。」

  「你喝了多少?」

  「三杯──或許四杯。」

  「那不是喝太多了嗎?」

  「之前我需要咖啡因。但現在那些咖啡在我胃裡燒出一個洞了。我好想吐。」

  「我陪你到洗手間。」

  「不用了。」瑞卓利揮手拒絕她。「我自己去就可以,好嗎?」她緩緩起身,站了一會兒,好像不太確定自己能站穩。然後她挺直肩膀,帶著一絲昔日慣有的神氣步態,走出房間。

  大門的敲鐘聲又把莫拉吸引回到窗前。她看著那個老修女再度從建築裡走出來,拖著腳步走過卵石地面去應門。新來的訪客不必解釋自己的來訪目的;修女立刻打開大門。一個穿著黑色長大衣的男人走進庭院,一手搭在那修女的肩膀上。那手勢既是安慰,也是表示熟悉。他們一起走向建築物,男人放慢腳步,配合修女罹患關節炎的步伐,他朝她低著頭,似乎深怕聽漏她講的任何一個字。

  穿過庭院途中,他忽然停下來往上看,彷彿感覺到莫拉正在觀察他。

  那一瞬間,他們的目光隔著窗玻璃相遇。她看到一張清瘦而俊美的臉,一頭黑髮被風吹亂了。而且她看到一抹白色,塞在豎起的黑色大衣領子裡。

  他是神父。

  剛剛歐提斯太太跑來說布洛菲神父正要趕過來時,莫拉還想像這位神父會是個滿頭灰髮的老人。但眼前這個抬頭看著她的男子很年輕,不會超過四十歲。

  他和修女繼續往前,走進了修道院建築內,再也看不到了。庭院裡再度空無一人,但雪地留下了那個早晨所有人走過的痕跡。停屍間人員很快就會帶著擔架趕來,在雪地加上更多腳印。

  她深吸一口氣,很不情願要再回到那個寒冷的禮拜堂,面對往下的工作。她離開房間,下樓去等待她的同事抵達。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