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列車 - 七個來自遠方的故事 - 其他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生命列車

七個來自遠方的故事 by 讓-克利斯托夫·呂芬

2020-1-31 18:18

  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一個秋夜,如今七年過去了,我卻依然無法忘懷。每年,到了這個時節,它總會重新回到我的腦海中,每個細節都歷歷在目。它帶給我一種悵然甚至痛苦的幸福,遺憾的是,我久久無人可訴。也許,將它訴諸筆墨,我終可吐露心聲……
  那天下午,我坐在巴黎東站的一部列車上,等待著出發。這是一部老式的普通列車,我很喜歡這種列車,不僅因為它們能讓我憶起童年,也因為不急著趕路。我住在阿登省,此時正準備回家。我把車停在蕭納停車場。我不用擔心偷車賊光顧,因為它年事已久,而且成色不佳了。到了蕭納後,還得坐上一個小時的車,才能到我的住處。我住在大鄉村裡一間黃色的石屋,它在耕地和森林的邊界外遺世獨立。我從小在城市長大,住在這裡是我的選擇。因為我需要足夠的空間來開展我的工作——獨立攝影報導。一年中,有半年時間我在全世界游走,我敞開心扉地對待每一次相遇。秋日裡,我便躲在孤獨中工作。如果我被關在城裡一間兩居室的屋子裡,一定會發瘋的。用同樣的租金,我給自己找了塊大得可以開車的地方。如果空間不夠,我還能到田裡去。戰爭使得屋子周圍的土地滿是幽靈,這些幽靈與我為伴。
  那天,我從巴黎回來,去那裡和代售我攝影作品的公司談新契約,唉,現在的契約越來越小了。不過這好歹也是一份契約,能讓我繼續用喜歡的工作維持生計。我順便做了個全面的身體檢查,畢竟我已年近五十。檢查結果一切正常:心臟完全沒問題,膽固醇不高,沒有愛滋病,也沒有C型肝炎,呼!
  前一天晚上,我邀請了十來個朋友到餐館聚餐慶祝。那晚快活得很,我幾乎沒有閤眼。本打算坐在火車上補眠,卻事與願違。幾排開外,有一群菲律賓女人正大聲地嬉笑談話著。火車開往盧森堡,估計那就是她們工作的地方。我猜她們是菲傭,和其他菲律賓人一樣,沒有足夠的錢買開往北歐的高速列車車票。但她們並沒有因此感到多麼不快。巴黎的購物之旅讓她們興奮不已。她們的包塞得滿滿當當的,有嶄新的緊身牛仔褲,新款的耐克,還有新潮的開司米衣服。她們交流著各自的戰利品,三不五時地發出歡叫聲。
  我把這些細節一一列出,是為了讓人更好地體會到充溢在列車裡的氣氛。女孩們噴灑了香水,這是最後一次,到了主人家裡以後,就得重新穿上工作服,管住口舌了。她們是幸福的,也是疲憊不堪的。我敢打賭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裡,她們一定在與各自的男友共度春宵,下次見面恐怕得等上幾個星期了。她們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低聲訴說著各自的故事,而我則邊聽邊陷入了一場春夢之中,心情大為舒暢。
  查票員的聲音忽然響起。在普通列車上,查票員總帶著某種讓人難以模仿的貧窮人的音調,這也是法國國家鐵路公司經久不衰的魅力(在此之後,高速列車要求員工用航空公司那種甜膩的語調說話)。男查票員一字一句沉悶地通報著我們接下來要走完的漫長旅程。最後,他宣布關閉車門。隨後是一片寂靜,我們聽到外面傳來匆忙趕路的聲音和一個女人的叫喊聲,接著,車廂的盡頭傳來沉沉的開關車門和行李拖動的聲音。幾乎是同一刻,空曠的站臺上響起了汽笛聲,列車開動了。
  車門滑開了,一個年輕的非洲女孩氣喘吁吁地登上過道,身後拖著一隻塑膠行李箱。她停在了我坐的這排,對了對車票,示意要坐在我身邊。我起身讓她進來,殷勤地提出幫她把行李提上行李架。我當時就該料到,她經常往來非洲,箱子應該有點重量。這下,我成了個實實在在的大笑柄,試了三次才把箱子搬上去,最後還虧得一個身材略高䠷的菲律賓女人來拯救我。
  我站在原地,等著我的鄰座安頓好。她衣著輕便,除了遲遲不願脫下的黑色大衣,她把挎在肩上的帆布旅行袋塞在雙腿間,頭靠座椅示意我她不動了。回到座位後,我聽到一聲重重的嘆息聲。鏽跡斑斑的天線塔,斑斑駁駁的牆面,接連不斷地從窗口滑過,不免讓人掃興,但那嘆息聲並不是為了這些,而是一個本以為趕不上車的人上車後終於鬆了一口氣。她摸索著從包裡取出一塊白色的手絹,擦拭著沁汗的額頭和頸背,但若要說這是手絹,未免太大了些。任憑她做什麼,我都只是專心致志地讀著地鐵口派發的免費報紙,我對在公共場合糾纏女性總是嗤之以鼻。原則上,我不允許自己主動向陌生女性挑起話題,對這位鄰座的新夥伴也不例外,儘管好奇心在肆意作祟。
  我讀著一篇關於地區選舉的報導,感到無聊之極,還是忍不住偷偷觀察起她來。我瞟了幾眼玻璃窗,從中捕捉到了她的幾個倩影。她沒有停下來,也沒說什麼,讓我完全有理由說服自己不挪開目光。她從包裡取出一雙綠色的塑膠涼鞋,有些許北歐的風格。她換下平跟皮鞋,穿上涼鞋,開心地輕輕嬌笑了一下。只一眼,我就注意到了她好看的小腿。她的穿著沒有充分展現出她的風韻。她的大衣敞開著,裡面穿了白襯衫和黑色布裙,整潔無半點花俏。這些小細節迅速引發了我的想像,正如您所知道的,想像機制在我身上運行得相當之快。我自然而然地成了以貌取人的一分子。「這個女孩穿得如此悽然,一定是某個教派的信徒。要知道現在這在非洲可流行著呢。五旬節派教和其他路德教派都大獲成功。」我想像著她邊唱聖歌邊拍手的樣子。她從包裡取出一本小書,我敢賠上一切打賭那是《聖經》。
  我不該沒搞清楚狀況就妄下結論。這回我失策了。當我瞄著那本書時,我的目光猛地撞上了她的。這讓我覺得罪加一等:不僅現行犯罪被抓了個正著,還誤會了她。她拿著的其實並不是《聖經》,而是厚厚的一本筆記本。她發現了我的伎倆,微微衝我笑了一下。我繼續讀起報來。現在,這成了我們之間的小遊戲。我們都明白如何適可而止。她知道我不會干擾她,悠然自得地做著自己的事。她繼續粗粗地翻著筆記本,嘴裡含著一支筆。她忽然在座位上扭了扭身體。我想她終於要脫下大衣了,於是挪開身子給她讓位。
  「謝謝,」她搖了搖頭,「我還是穿著吧。我身上一股汗味兒。」
  我料到了這個信號,但它出現的方式卻出乎我的意料。談論自己的體味使得兩人間的關係一下子跨越了好幾步,這種親密不免讓人有些尷尬。我掩藏起自己的侷促,不動聲色地嘟囔著:
  「哪裡,哪裡!您身上沒什麼味道。嗯,我是說,沒什麼不好聞的味道。」
  她轉向我,眉眼間帶著笑。她落落大方,相比之下我卻顯得不甚自然,這把她逗樂了。但至少我可以藉此機會好好打量她。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別的,而是滿頭的小辮子。她的辮子既不是精心編織的,也不那麼柔順好看,像細小的藤蔓般拳拳曲曲地爬滿了整個腦袋。它們的主要貢獻是將她的特徵完完全全地展現在我面前。
  她的臉龐凹凸有致,宛如精雕細琢的山石。顴骨突出,精緻的鼻梁和豐盈的嘴唇,配上下巴和雙頰,形成了清晰的稜角。這毫釐不差的幾何圖形,不像少女的臉龐,卻像極了多貢族的面具。但她狡黠的表情讓這一切都變得生動起來。她的睫毛不斷閃動著,目光一會兒停在這裡,一會兒跳到那裡;當她的目光不再跳動時,眼中滿溢著愉悅。她的舌頭滑過嘴唇,一點點的口水把嘴唇點得亮晶晶的。
  「其實我一下班就一路狂奔趕到了火車站,連換制服的時間都沒有。」
  我犯傻了,覺得能和制服搭上關係的,不是軍隊就是警察。
  「您的制服……?」
  我驚異的語氣把她逗笑了。
  「沒錯,我是服務員……」
  服務員。可不是,黑色短裙,白色襯衫,還有皮鞋……我那些宗教故事可把我帶得夠遠的。
  「那……您工作的地方遠嗎?」
  「在丹費爾—羅什洛廣場。您知道那家餐館嗎,勒克萊爾將軍大街和廣場交叉口的那家?」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是個有趣的人,我說了謊。可我沒想到這竟然會讓她那麼開心。
  「哦,你去過那裡啊,我太高興了。」
  「是去吃午飯嗎?老闆會做一種檸檬塔,上面還有烤蛋白呢,嗯!他真是個好人。他和他老婆是奧弗涅[12]人,這不假,但他們還是很大方的……」
  她似乎剛剛才意識到我們是鄰座。她有些輕微的口音,同時混雜著非洲與巴黎的語調,很難說究竟來自哪裡。她繼續和我聊著她工作的餐館,直到塞在包裡的手機發出刺耳的響聲。她取出手機,圓潤的帶珠光的手機,上面掛著個難看的金髮小娃娃。讀完那條觸目驚心的簡訊,她的臉色凝重起來。
  「不好意思,我得回個電話。」
  她撥了號,等了一會兒,然後在螢幕上敲打了一陣。
  「總是這樣。我又忘了充電了,而且是在我需要它的時候。」
  「您要用我的嗎?」
  「太好了!我不會用太久的。這真的不麻煩您嗎?」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這齣戲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我們走到現在。我從口袋裡拿出一支舊諾基亞,它的年代跟手機剛問世的時間差不多。她真是好人,沒有因此嘲笑我。
  「您知道我們什麼時候能到盧森堡嗎?」她問道,一邊把筆記本上的號碼輸入鍵盤。
  「我不到盧森堡就要下車了,不過讓我來算算。我們十一點十分到蕭納。加上整整半個小時,就是半夜十二點左右。」
  「謝謝。」
  她讓鈴聲一直響著,但電話那頭顯然沒有應答。
  「您不介意我發個簡訊吧。看來沒人接聽。」
  「發吧。」
  她發完簡訊後,我盡力讓我們的談話繼續下去。
  「您要去盧森堡嗎?」
  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話題,應該撐不了多久。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問題讓她打開了話匣。
  「不,我在那裡換乘。下車後,還要再換兩部火車。我要去的其實是德國基爾。我的母親和妹妹住在哪裡。你聽說過那裡嗎?哦,抱歉,『您』聽說過嗎?」
  「我們可以用『你』相稱。」
  「好啊,那可方便多了。我不太會用『您』。在餐館對著顧客,我也常常說『你』……」
  我禮貌地微笑著。
  「我叫洛卡雅,」她說道,「你呢?」
  「保羅。」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似乎對我父母取的名字表示肯定。
  「那,保羅,你不知道基爾麼?」她說,「說實在的,這對你來說沒什麼。我不一樣,我在那個城市長大,但一有機會,我就會從那裡逃到法國。我在巴黎生活已經有七個年頭了。剛開始很不容易,但現在好多了。」
  她總結道,這次她脫下了大衣。我不由得細細琢磨起她的味道來。她身上摻雜著幾種不同的香味,玫瑰基調的廉價香水味,混雜著洗衣粉的濃重薰衣草味。也許還深藏著一絲由皮膚散發出來的麝香味。然而,正是這一抹人類的味道讓整體感覺舒服起來,怎樣才能讓她理解這點呢?
  「你是在德國出生的?」
  「不,我八歲時,我的父母從馬里搬了過來。我的父親是土庫勒人,母親是豪薩人和莫西人的混血。她來自上沃爾特。我知道就是布吉納法索,但我們從來不這麼說,而是一直稱它為上沃爾特。」
  她笑的時候總會發出一聲歡叫,就像我常常在非洲市集上聽到的那樣。我告訴她我對這塊地方很熟悉。她問起我的工作,我向她解釋了什麼是戰爭攝影報導,我是如何開始這一事業的,又為何會一步步轉向更為自由的主題,有旅行風光、人種學,等等。
  談話就這樣開始了。她毫不忸怩,百無禁忌,不論談論什麼都保持著好心情。但我覺得她在擔心著什麼。閒聊時,她仍不停翻著皮包,撥弄著筆記本,看著手錶。當我的手機響起簡訊提示音時,我明白了她焦急等待著的正是這封簡訊。
  「不好意思,」她說道,「我讓他回覆我的……」
  我主動把手機遞給了她。
  「你媽媽擔心你了?」
  「不是我母親,不是。」她漫不經心地說,一邊打開了簡訊。
  她靜靜地讀著簡訊,面不改色。
  「是我的未婚夫。」
  她敲著鍵盤刪去簡訊,然後把手機還給我。
  「他是德國人,」她鄭重地宣布說,「來自漢堡,是真正的德國人。」
  我不知道她的語氣是不是為了向我傳遞這條消息的重要性,也不知道她宣布的事情是不是悲劇,就像重病被揭露。
  「你們在一起很久了?」我問道,發自內心地感到好奇。
  我們的談話中忽然闖入了另一個人,我不感到侷促。說實話,我對這個女孩並沒有什麼明確的企圖。我只求在這漫長的旅途中有她做伴。她在談話中提到了她的男友,使得目前情況變得稍微明朗了些,也讓我們之間的交流不再一頭霧水。但她還是為了某些事情心神不寧。她心不在焉地回應著我,三不五時地望著窗外。最後,她又扎進包裡,包裡的東西多得讓人難以置信。她從皮包裡撈出一個白色的塑膠管狀物,緊緊地攥在手中。然後跟我說了聲抱歉,請我起身讓她去洗手間。過了許久她才回來,表情非常凝重。我決定讓她靜一靜,於是我去了餐車買飲料。
  當我兩手各拿著一罐可樂回來時,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列車在一片光禿禿的曠野上停住了。你們一定會說,這看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我想說的是,重要的事件往往戴著騙人的面具。
  我回到了座位,發現鄰座女孩坐立難安。她又跺腳,又往窗外張望,試著儘量望得遠一點,能找到列車停下來的原因。
  「你覺得火車會馬上重新上路嗎?」她看到我便問。
  我只是輕輕聳了聳肩。普通列車半路停下來從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火車忽然停下來了,你注意到了嗎?但願不是撞上什麼了。火車好像經常會在公路鐵路交叉口把汽車生生地撞成兩截吧。」
  「倒也沒有那麼頻繁!」我平靜地答道,「別擔心。火車會重新上路的。」
  我的預言並沒有讓她放下心來。她又拿出了被我當成手絹的東西,它其實是餐巾,很可能是從她工作的餐館裡拿來的。她把餐巾揉成團捏在手心,緊張地把它塞進嘴裡。和大多數男性一樣,我總是自然而然地試圖在女性面前展現自己的預知能力,尤其在災難面前。而非洲女性則以預知能力之強著稱。無意間,一種模糊而不明來由的焦慮向我襲來。火車想停多久就停多久,對我沒什麼大影響。我接下來沒有大事,也沒有人在等我,除了我的車。命中注定我沒有孩子,既然目前已過不惑之年,我也不再感到遺憾了。不管在哪裡,總有女伴殷勤接待我,卻沒有一個願入虎穴。
  「我要在盧森堡換乘,」她用悲愴的語氣說,「如果沒趕上那一班車,那就真的是一場悲劇了。下一班車要等到明天下午。我忽然想到十一月十一日就快到了。」
  「你累積了連休,對吧?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四天顯然是遠遠不夠的。」
  我能理解她一定不願在火車上浪費兩天時間。她搖了搖頭。
  「這倒是習慣了。我每個月都要去一次,而且我曾經只花了一個週末。這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
  說到痛苦的緣由,她盯著我看了會兒,猶豫著什麼。就在這時,查票員向乘客們發話了。他在高音喇叭中大聲吼道:火車發生了嚴重的故障,不知何時才能重新啟動。語氣就像上帝在天上向凡人們傳道。一陣歡呼應聲而起。那些菲律賓人高興得喊叫起來。她們想到能遲到一會兒就開心。對她們來說,生活中的所有意外都充滿著樂趣,去見老闆顯然不是什麼緊要事。有幾個法國人用請願的語調發出法國人特有的叫聲。不過,因為法國國鐵在嚴重延誤的情況下會退還旅費,這不可言明的小小期望還是讓不快的氣氛稍稍緩和了些。真正發自內心叫喊著的,是坐在我身邊的洛卡雅,甚至有一刻她的叫聲讓其他人都安靜下來了。她站起身,發出一聲真正的怒吼。緊接著跌坐在椅子上,嗚咽起來。
  說我當時像個傻子都不為過。面對一個陌生女子因火車停滯不前而神經崩潰,我該說什麼呢?事實上,並沒有人要求我做什麼。但她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說,就成功地讓我堅信自己得對她的命運負責。
  過了一會兒,查票員出現了,這次他親自小跑著穿過了車廂,後面跟著一群煩躁不安的乘客。我從沒想到普通列車上竟有那麼多人在趕時間。洛卡雅見狀也跟著加入他們。十多分鐘後,她回來了,比之前更垂頭喪氣。幾乎在同時,新通知傳來,宣布了她早已聽聞的事情:火車要過整整兩個小時才會重新上路。
  「你有多少時間換乘,在盧森堡?」
  「一個半小時。我完蛋了。」
  我無言以對。她又哭起來了。
  這一次,她的臉僵在了那裡。淚水如泉湧般從她的睫毛上瀉下,滑過她的臉頰,掉落在她黑色的裙子上,她無意掩藏她的淚水。她的餐巾一定是掉在半路上了。當她終於決定擦乾眼淚時,用的是手背。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她啞著嗓子跟我說。
  「沒關係的,你可以明天再換車,而且不管怎樣……」
  她疲倦地做了個手勢,示意我不要再說了。
  「你不懂。」她剛準備開始說,又停了下來。
  我差點覺得她不會再說了。她再次拿起了筆記本,憂鬱地翻弄著。忽然間,她「啪」的一聲地合上本子,轉向我。
  「雖然我們不太熟,但我想把這一切都告訴你。」
  壞了,我得說話了。我不能總是這樣一言不發。
  她察覺到了我的反應,瞥了我一眼。
  「不過我得提醒你,這是個小女人的故事。」
  「小女人的故事我可喜歡了。」
  「不,你喜歡的是小女人,那不一樣。」
  她的眼中又閃現出一絲狡黠。這是個好跡象。
  「首先呢,我必須告訴你:我的德國男友,他很有錢。」
  「那很好。」
  「不,他太富有了。當然富有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家庭,他還年輕。」
  「這有什麼問題呢?」
  她艱難地拿出一張紙巾,一邊和我說話,一邊整了整自己的面容。我想她終於要開始說了。她甚至連我的問題也沒有回答。
  「我和父母離開馬里後,首先落腳在法國。我的父親在薩爾特魯維爾找了份差事。我很為他感到高興。可是一年後,他在車禍中去世了。他被車撞倒了。」
  「他有好幾個老婆?」
  「完全沒錯,」她看著我(似乎對我提出這個問題感到非常震驚),「我的母親是其中一個。另一個在老家待著。在那裡,有不少身分問題引發的詐騙和麻煩。我們窮得叮噹響。三個人住在一間八平方公尺的屋子裡。我和妹妹除了中午在飯廳能有頓飯,什麼吃的都沒有。母親通過一位在街區布道的阿訇,結識了一個住在德國的土耳其人。他們結了婚,於是我們三個人都搬到了基爾,跟他一起生活。」
  新通知傳來,告知乘客列車停留時間將延長到三個小時。洛卡雅聳了聳肩。
  「這下,不管怎樣都……嗯,我跟你說,德國……好吧,細節就算了。那個土耳其人有一家小修車行。我們的生活好多了,不愁吃的。可對我來說,基爾就是座地獄。安靜,冷漠,富有,我在這樣荒無人煙的村子根本沒什麼可做。我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中學的學業上了。至於德語,我會說,但當然不喜歡。我離開德國回法國的時候,連一個當地的朋友都沒有交到。」
  「那你的未婚夫呢?」
  「很久以後我們才認識,那是我第一次回德國探望我母親。」
  「這麼說,你們是在火車上認識的?」
  「對,在火車上。不過那次,火車可沒故障。」
  她的眼中不再有淚水,我見她開懷地笑著。
  「你知道嗎,巴黎總能給我帶來好運。我在那裡經歷過不少小插曲。當我看到這個帥氣靦腆的男孩坐在我面前時,我一點沒有猶豫。我母親給我寄了一張高鐵車票,促使我下定決心回去看她。高鐵開得很快;但火車到站時,我們已經決定互定終身了。」
  「他有沒有把你介紹給他的家人?」
  「他馬上就把我介紹給家人了,但正是因此事情變得複雜起來了。他父親是大企業家,一個坐擁鉅額財富的傢伙。但他沒能夠好好享受這一切。他已經在那種醫院待了五年了。老年痴呆症。」
  「那他母親呢?」
  「你懂的;你問到點子上了。他母親真是個討厭的女人。打她第一眼看到我,就對我發起了戰爭。」
  「為什麼呢?」
  「你以為呢?一個身無分文的小服務員,還是黑人,把她唯一的兒子搶走了。她覺得他兒子的未來生活不該是這樣的,相信我。」
  「她有種族歧視?」
  「二戰後,德國就不再有種族歧視了。」
  她一定經常開玩笑。此時她連一個微笑都沒有。
  「兩年來,我和她之間的戰爭從來沒有停過。我們從來沒有真的吵起來過,她狡猾得很。場面上,我們互敬互愛。但她為了破壞我和派屈克的關係無所不用其極。我的未婚夫叫派屈克。」
  「我明白。」
  「一開始,她說服派屈克不用馬上結婚,沒什麼可著急的。從那以後,她慢慢地想辦法讓我們兩人分開。她把她朋友們的女兒介紹給他(這裡,我得強調下我誰都不怕)。她跟他講述關於媚術的故事,讓他感到害怕。她總是那麼狡猾。從來不直接提到我。最難的是,我不在現場,根本無法一一反擊。我一有機會就會過去。但即使我跟老闆和同事都協商好,每個月要抽空去一次以上還是不太可能。」
  「既然這對你那麼重要,你為什麼不去那裡定居呢?」
  「哪裡來的錢?我把所有錢都砸在旅遊和買衣服上了。別看我穿的是制服,我的衣服都在箱子裡呢。只要我願意,我就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根據她箱子的重量來判斷,她的確可以這麼做。
  「你提到他很有錢。那他可以幫你……」
  「那是最糟的。」
  菲律賓女人們又進入了夢鄉。昏暗的燈光下,靜止的車廂像是北海上的咖啡館裡的陽光房,那麼不合時宜。洛卡雅換了個姿勢。她還是坐著,但她把身體完全轉向了我,背靠著車廂裡的扶手。
  「你要明白:派屈克還是個小孩。他比我還要年輕。這不大看出來,因為他跟我一樣又高又壯。說起來,你們兩人倒有點像。但他內心覺得自己只有十二歲,相信我。他對我身處的窘況一無所知,如果我把實情告訴他,他會害怕的。他母親就等著這一刻,好跟他說我是在打他們家錢的主意。所以我從不向他要錢,我們在一起都是AA制,甚至還是我付錢的時候更多。」
  「請原諒,但我還是想問……你愛他嗎?」
  「當然啦,我愛他。他是個溫柔又有教養的小夥子,而且他尊重我。」
  我定定地看著她,我的眼神一定讓她覺得我有所懷疑,她發火了。
  「不管怎樣,他就是我認定的男人。我相信我能夠給他幸福。」
  她吸了吸鼻子。我仔細打量著她:她自有她的真誠;在她的身上,混雜著算計與率真,交織著無私與狡黠。她對自己的感受有多確信,我不得而知。但她已經做出了選擇,而且義無反顧。
  「那他呢,他是什麼立場?」
  「他很容易受蠱惑。只要我不在,她母親就一刻不停地誹謗我,久而久之,她就要得逞把我們兩人分開了。上個月,她打了個漂亮的勝仗,這個傻瓜對他母親的詭計毫無察覺。他母親說服了他離開我,獨自去中國參加一年培訓。」
  「他去學什麼呢?」
  「武術。」
  「你開玩笑吧?」
  「一點沒有,我是說真的。他在學業上一無所成,但很早開始就對武術有著濃厚的興趣。於是他學了中文,她母親替他付了學費,安排他在寺廟裡訓練一年。他一直把著名的武當山掛在嘴邊,但那寺廟比少林寺和武當山更嚴苛。而且這個寺廟裡只有男人,看上去像個巧合似的。」
  她說話時帶著某種興奮,就像一名象棋手在描述自己如何被狡猾的對手將了一軍。
  「他再過兩個星期就要走了。」
  一提到這個期限,她就憂鬱起來了,鼻翼也跟著輕輕顫動。我以為她要哭了。但她卻向我撲了過來,恢復了堅定不移的表情。
  「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我懷孕,其實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我知道派屈克喜歡孩子,他對家庭抱著尊重的態度。假如我懷孕了,他再也不會離開我了。」
  「那你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呢?」
  「你可真是個男人!你真的覺得我們離得那麼遠,這是件容易的事嗎?我必須在合適的時間出現在那裡。差不多一年前我就做出了這個決定。可我從來沒有一次是踩著點到那裡的,信不信由你。」
  「踩著點……」
  「女性排卵是有特定時間段的,這你總該聽說過嗎?」
  「你算好了自己的排卵期?」
  「一開始並沒有。剛開始,我什麼都不算。我不吃避孕藥,並且告訴自己,該來的總會來的。可時間就這樣過去了,現在我知道他就要離開了。我必須用科學的方法。」
  她俯身從包裡取出了那個白色塑膠管,就是剛上車時我看到她擺弄的那個。她拉開了塑膠管兩頭,上面露出了一道刻度。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溫度計?」
  她笑著搖了搖頭。
  「我跟你說過,這是個關於小女人的故事。小女人都懂這套。這是個排卵測試儀。它對我特別有用,因為我的例假很規律。你看這根小藍槓,在這裡,這表示你現在處於什麼階段。如果小藍槓在刻度下面,這次就沒希望了。必須要等到下一個週期。」
  原來之前她去洗手間就是為了測試排卵期。
  「最近幾個月,我都沒找到機會。該去那裡的時候我都抽不開身,因為沒有一次是週末。上個月是個例外,但那次他病了,我們什麼都沒做。」
  「那這次呢?」
  「這次的時間剛剛好,但我必須在明天一早趕到那裡。我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著叫他起來辦正事。他每天早上都懶懶的。他是個夜貓子,睡多晚都不奇怪。」
  洛卡雅合上管子,把它扔進了敞開的包裡。一切都完了,她輸了。她的人生舞臺上演出著無盡的悲傷,生活未曾賜予她任何禮物,但這個勇敢的女孩卻從未放棄。這個故事中,最重要的不是失敗,而是不公。她不該承受這些。我凝視著她,心裡既無惻隱,也無悲慟,說起來可能有點傻,但我的心裡只有敬佩。
  如今,當我們和洛卡雅重提當時的情景時,只是為了說笑。時光如水。我說過,七年過去了。故事的背景沒有變。我一直住在阿登省,回家要經過同樣的車廂,不幸的車廂。
  所幸對洛卡雅而言,這些已成往事。她每年都會給我送來祝福,和派屈克拍的照片裝在一起。去年,他繼承了他父親的遺產。他們現在在漢堡,住在一棟富麗堂皇的房子裡。每到夏天,他們帶著兩個孩子來到波託菲諾附近的維埃拉海岸,住在大別墅裡。他們的女兒比兒子大七歲。她看起來是個非常獨立的人。洛卡雅寄來的照片拍得真夠差的。我想幫她拍些照片,但她似乎不太希望我和她的家人見面。派屈克可能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這樣更好。
  後來,我只見過洛卡雅一次,去年一月,在巴黎。我們到蒙巴納斯她的旅館附近喝了一杯。她比從前稍胖了些,但看起來不錯。我幾乎沒有認出她,她穿著名牌連衣裙,戴著白金首飾,髮型和妝容都很精緻。很難認出這就是當年那個絕望得哭成淚人的小服務員。但回想起火車上那個特別的晚上,我一眼就能認出她。她一開口就活力十足,表情豐富。這一切都回來了:狡黠的女孩,苦難的歲月,敢於賭上一切的能力。我們尋思著究竟是誰先想到了那個主意。我經常想了又想,但實在記不清了。洛卡雅信誓旦旦地說,是我先提出的。我不相信。她讓我相信這完全是我一個人的決定,難道不是有意為之?這就是她對男人的策略。
  但我也不能完全確定;事情的前因後果我有些記不清了。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那天夜裡十一點半不到的時候,停滯了三個多小時的火車終於重新上路了。接著,我彷彿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把洛卡雅的行李從行李架上取下。行李箱真沉。所幸行李箱下有滑輪,我自己只有一個裝著攝影器材的小背包。不出所料,我的車好好地停在停車場,晚上空氣潮濕,它倒也一下就成功啟動了。我記得我們一路上都在開玩笑,洛卡雅大聲地笑著。我們兩人都很緊張。她看著我的住處,流露出對我的同情。不過她是尊重別人品味的人,不管怎樣,她只是要在這過個夜。我答應她第二天一到下午就送她去趕開往漢堡的換乘火車。
  她花了很長時間洗澡,然後裹著浴巾來到我身邊。我已把房間徹底烘暖了,而且迅速換了床單。兩個枕套一看就不是一對,但我們也樂得調侃一番。我猜對了,她的衣衫裡,胸部堅挺而圓潤。我覺得我早已見過她的身體,而她也彷彿對我的身體並不陌生。
  但究竟是誰做了決定,至今仍是個謎。她聲稱是我在火車上跟她提的,根據測試儀,她當晚處於生殖力旺盛期。她答應了我的要求後,我又建議和她生個孩子,滿足她的需要。總之,孩子名義上的父親永遠無法得知真相。我一點都不記得說過這些。儘管我覺得這是個絕妙的主意,但我相信就憑我一個人,根本想不到這個主意。說實話,這個問題我當時並未想過。我只是出於對使命的嚴肅認真,熱心地完成了我的使命。
  那是個香豔而美好的漫漫長夜。我們之間的對話我已有些淡忘,但每一個動作我都記憶猶新。
  畢竟,在做好事的時候享受到如此的歡愉不是常有的事情。



  [1]米哈伊爾·謝爾蓋耶維奇·戈巴契夫(1931—):前蘇共中央總書記、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蘇聯總統。
  [2]KGB:前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前蘇聯的情報機構。
  [3]政治透明:戈巴契夫的政治體制改革,試圖從根本上重建社會主義的價值觀念和政治體制,大力提倡公開透明。
  [4]塞居爾伯爵夫人(1799—1874),法國兒童文學作家。生於俄羅斯聖彼得堡,祖系來自金帳汗國,父親是費奧多·羅斯托普欽中將。
  [5]列昂尼德·伊里奇·布里茲涅夫(1906—1982),蘇聯共中央總書記,推行有限主權論,推出了布里茲涅夫主義。其執政後期,經濟改革趨於保守。
  [6]克里希拉加爾納:即克里希,巴黎的一個市鎮。
  [7]鐵幕:西方對蘇聯和東歐國家的通稱。意指蘇聯和東歐在對西方國家的關係中所建立的障礙及彼此的隔絕。
  [8]伏伊伏丁那:塞爾維亞北部的自治省。
  [9]偉大世紀:指17世紀的法國。
  [10]阿爾芒·查萊(1900—1975),法國著名登山運動員,於1925年首次登上惡魔峰。
  [11]「卑賤之人」:法語中,卑賤之人「indigne」與土著人「indigène」僅差一個字母。
  [12]奧弗涅:位於法國中部的一個大區,面積約2.6萬平方公里,人口約131萬;西方有「奧弗涅人小氣」的傳言,這屬於一個地域性的笑話,不過是給不同地區染上漫畫色彩而已。

(全書完)
返回頂部